1
高老头一听见家里防盗门钥匙开锁的声音,立即翻身下床,披上一件破衣裳,迎了出来。他老伴儿天没亮就上各个小区 “淘宝”去了,这会儿准拉东西回来了。
果然,老婆子一边往屋里拖一只蛇皮袋,一边朗声笑道:“老高,好运气!瞧我收集了多少旧报纸回来了!那些有钱人真瞧不上这点破烂,他要自己卖了,也是一笔小钱呀。你相信吗,我的收获还不只这些呢!楼底下还堆着好些压扁了的大纸箱。那些有钱人拼命地买房、装修,每天丢弃这么多宝贝,也给了咱们一条活路呀……”
高老头越听老婆子唱“拾荒赞歌’,心里越苦楚,尤其是听她提到“那些有钱人”,他听起来就跟“我这可怜人”一样刺耳。他一声不吭,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老婆子见他不回应,知道他这么谋生,心里总也不舒坦,就闭了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给孙子买早点去了。
高老头则亮了灯,轻手轻脚地倒出那一大袋子零碎,什么空矿泉水瓶啦,空玻璃罐儿啦,空易拉罐儿啦,旧衣服啦……果然,袋子底下,有一大叠发黄的旧报纸。他立即蹲下身来,随手抓过一只矮塑料凳往屁股下一搁,情不自禁地摊开报纸,沉浸到里头了。
老婆子提着几个热馒头和一杯热豆浆进屋来,见高老头丢了活计开小差,急忙嚷道:“你着什么急,现在就看!你先把那些杂货归整好,我一会儿就送到回收站去!那些纸箱撂在楼下,小区里的人见了总不顺眼,没个不找物业告状的。”
“下趟运回来,给我个电话,我下楼帮你搬上来。”高老头咕哝着应道。
“搬上搬下何苦来着?那些大家伙踩扁了捆上,我已经处理好了的。”
“奶奶,我帮你到物业去找叔叔阿姨说一说!他们准能同意的!让他们给你找个空角落放东西,肯定碍不着别人。”
客卧里传来小孙子的声音,老两口便一同住了嘴,又一同唤道:“阳阳,醒啦?”
高竞阳在附近中心小学就读,学习自觉,成绩优异。他刷了牙洗了脸,一边吃早点,一边跟爷爷奶奶说:“你们每晚都在外面捡东西,我昨晚做完作业等了好久,一直打盹儿,就先睡啦。爷爷奶奶,对不起。我还有件事儿没来得及说。”
高老夫妇陪着孙子吃早点,喝昨晚剩下的稀粥。他俩都说喝不惯豆浆,死也不肯喝一口,究竟是真喝不惯呢,还是怕喝豆浆花钱,竞阳就无从知道了。
听到阳阳说有事儿,老两口都微笑地望着他,挖着耳朵听。
“我们换的这个新班主任,昨天放学后把我叫去办公室了。她说,看见我的材料上写着家长是爷爷奶奶,她就向学校申请了,要给我们一些补助。”
“这哪成!”高老头收敛了笑容,掷地有声地说道:“你爷爷奶奶有手有脚,干活收入,培养你毫无问题!你去跟班主任说,谢谢她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用了!”
高竞阳盯着爷爷那张严肃的面孔看了又看,心领神会,上学去了。
他刚出了门,高老头就给学校校长拨了电话:“……我孙子在你们学校上学,理当是我们给学校赞助;我们没给学校赞助去,哪能反过来让学校赞助我们呢!没这回事!”
高老婆子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收拾了各类垃圾,将它们打包得停停当当,一趟趟抱下楼去,然后一件件往她那辆自行车改装的三轮车上搁,直到货物高出了自己的头,看上去有点摇摇晃晃的,她才不再往上加了,拿绳子绕着一车货物捆了又捆。余下的几个手提袋里装着空瓶子,她将它们往车把手上一挂,蹬着脚踏子上回收站去了。
2
高老夫妇迁到同安新安洲西溪岸上这个老小区来,有好些年头了。除了几家至亲,他们几乎跟从前的亲戚邻里绝了交。从最先富起来的海边渔村的一村之长,到趁着夜色在外头捡垃圾谋生……他呢,曾经德高望重、雷厉风行的高村长,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今天的身份——拾荒者。不,他永远不会再回到生养他的刘五店了,也永远不会再到老婆娘家所在的琼头去了。他抬不起头来,他见不了乡亲父老,他甚至羞于见到任何人。
都怪他儿子从事不慎。在大家还不知道什么叫“发家致富”的时候,高老头就生了财,买了一辆核载二三十人的中巴给儿子开。儿子从小不爱学习,喜欢呼朋唤友,东跑西颠儿的,开长途车往返载客,正合了他的意。可是钱还没赚到,他倒先被那些毒贩子套住了。据说那些人在途中给他烟抽,抽得多了,染上了毒瘾,于是债台高筑,东窗事发了。
儿子被抓去戒毒所关起来了。儿媳妇承受不了这一变故,做了一个老富翁的姘头,跟人家跑了。高老夫妇被那些债主们逼得无路可投,只好找亲戚们东筹西借,凑了二三十万,到同安买了个二手套房,隐居起来了。
一切都靠老婆子撑着。
刚一开始,他们不知道怎么谋生度日,又欠了一大堆债,孙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三餐还没有保障。高老婆子的妹妹苦劝他们,五十多岁的人了,去收破烂吧,去给小区当保洁员,去给人家当小时工……放下身段来,用双手干合法的工作,光明磊落;为了孙子的成长,他要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只有丢掉那点无用的虚荣心,去谋生吧。
老婆子一想就通,立即着手干起来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放假,没有一天不起早摸黑。夜里,老头子跟她上远处去捡废品;白天,老婆子在近处张罗,老头子在家里收拾,再由她运到回收站去。
没几个月,老婆子就放得开了,越干越起劲儿,四处给人家留电话,凡有破纸箱烂衣服的,都叫她去收;凡有新装修的房子需要清洗的,她承包下来,没日没夜地给人家刷洗,有时实在忙不过来,还得叫她妹妹帮忙干。让她休息半天么?她可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揪心、生病。平时一有点闲工夫,她就到菜市场捡些菜摊贩丢弃的蔫叶子,随便一煮,一锅大杂烩,吃上一整天。他们不要别人同情,不要别人怜悯,争分夺秒只怕自己时日无多,节衣缩食只为多给孙子攒下一点成长的保障。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老夫妇照料着孙子,竟顺风顺水地过来了。
3
老婆子交活儿去了,高老头脱了那身干活用的脏衣服,对着镜子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又刻意地伸直了腰,挺起了胸脯,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他又俨然成了从前的高村长了。
回想刚才跟校长的那番谈判,校长对他礼让三分,客客气气的,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样子,他的嘴角不禁上扬了。这些年来,除了听孙子报告好成绩,他几乎没有笑过。
他心情一好,就心疼起老婆子来。尽管他不擅长干家务,还是勉强把大厅擦洗干净了,把阳台上养的几盆小花伺弄好了,还给孙子养的两只红耳鹎换了水喂了食,然后坐在长木椅上继续读那些过期报纸。
报上有篇林鸿东写的游记,不知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写的竟是刘五店。
“环厦门岛有几条江,与鼓浪屿之间的称为鹭江,与金门之间的称为浯江,与翔安之间的称为浏江。刘五店便在浏江之东北,浏江之名源自刘五店。早就听说过刘五店的大名……”
高老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但与村庄无关,而是因为一种俗称‘薪胆物’的古生物。这种古生物又名米鱼、鳄鱼虫、文昌鱼,是恐龙时代的海洋生物。就全球而言,‘薪胆物’是很珍稀的。1923年,有位叫莱德的厦大美籍教授来到刘五店,看到刘五店渔民居然把这种珍稀生物当佐餐小菜时,不由大为震惊。莱德的发现很快轰动了国际生物学界,为了尊敬刘五店渔民的原创,国际生物学界沿用了当地的一种文雅叫法:文昌鱼。”
哎呀,文昌鱼!高老头再熟悉不过了。他的整个童年都在跟这种玲珑剔透的小虫子打交道,村里人叫它“鳄鱼虫”。后来官方称之为“文昌鱼”,就因为这虫子出现于每年文昌帝君(闽南传说中的神)诞辰前后。这些食指长短、蚯蚓一般的小东西,没什么自卫能力,却有惊人的钻土本领。它们喜欢暖和,水温低了活不成,通常栖息在5至10米深的浅海里,伏在砂土中,仅露出个小尖头,捕食泥土中的硅藻。想捉它,可使不得传统的渔网,得用一种特制的、很宽的锄头。每当潮汐退到最低点时,他就跟着父母兄长撑着自家的小渔船,将锄头绑扎在两米多长的竹竿一端,像耕田般在海底沙中挥舞锄头,从海底掏挖起一块泥沙,再舀起一瓢海水,把泥沙冲到簸箕里。沙被水一冲,又随水流进海里,箕底里只留下一些又细又扁的小东西,那就是鳄鱼虫。
他很喜欢吃这海产,可惜为了生计,不论捕了什么鱼虾蟹贝,总得卖剩了才有自家人吃的。把这小虫子用酱油水一煮,就很好下饭了。它肉嫩味美,三百多年来,村民们都以它为上等特产。华侨回来探亲,没有不带这小虫干走的。年年夏天,他都和家人们下海打捞鳄鱼虫,和家人们挑担上市场叫卖,一斤才卖几毛钱。然而由于大肆捕捞,刘五店原来年产两三百吨鳄鱼虫,怎么的他长大了,这虫却要绝种了。据说出台捕捞禁令后,黑市上一斤卖到了两三千元的高价。
高老头沉思着,眼前就现出了那三五厘米长的小虫子,一条条扭动着,密密匝匝地聚在水盆里,细一看,两头尖,全身半透明,隐约见着它的五脏六腑,叫人对它的一呼一吸感同身受。他的心潮翻滚起来,不禁生出了一种错觉来,叫他以为他眼下正置身于他的村庄他的海边老巢,而他正当年少,面朝大海,极目远眺,只见水天连成一线,浩浩淼淼,万籁俱寂,他的心中顿时静如止水……
这是什么感觉呢?这就是活着的感觉,既充满了希望,又充满了敬畏。
4
“爷爷!爷爷!”
高老头猛然一惊,手中的报纸已经被放学回来的孙子抢走了。
“爷爷,想不到你也会神游嘛!跟我们班的‘神游霸主’有一拼了。”高竞阳嘻嘻笑说,“老实招来,你想些什么呢?到了哪个仙境去了?”
高老头有点难为情,强挤出笑容说:“没上哪儿……想起了我小时候……”
“怎么?爷爷,你也有‘小时候’?从来没听你说过。”
高老头心里又一阵翻云覆雨,眼泪差点涌上了眼眶。在家道败落之前,他可招待过远近多少亲戚朋友呀,他最喜欢跟大家反复唠叨他的童年,他打鱼卖鱼吃过的苦、历过的险、尝过的甜,他怎么能没有个“小时候”?没有他的小时候,怎么会有他的今天?一切错只错在,他生养了个不孝子,把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家业打碎了,又把他扔到了十八层地狱!在这地狱里煎熬,多少年了,他内心里只有愤怒、怨恨与痛苦,没了光明,没了温暖,没了希望,也没了敬畏。尽管老伴儿总是激励他说,有孙子就有希望,等孙子长大了有出息了,一切就都好了。可是他不这么看,他认为孙子长大了有出息了,那是孙子的人生,跟他有什么关系?孙子再成功也洗刷不了他满怀的屈辱。想当初他辉煌一时,不料就这么跌进了黑暗的深渊,叫他怎么面对怎么接受啊?于是,他选择遗忘,选择对过去的事守口如瓶,在孙子面前装失忆。
“爷爷,你不说我也知道,”高竞阳调皮地抖着报纸说,“肯定跟这上面写的‘刘五店’有关。我知道刘五店,那里以前产文昌鱼,校本教材里写着。”
高老头哆嗦着嘴唇,颤着声儿问:“你都知道些什么?我叫你奶奶啥也不许跟你胡说!”
“奶奶什么也没说。”高竞阳拉下了脸,一副沮丧的样子,慢吞吞地回道,“其实,你们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们有事儿瞒着我。至少,我不是你们捡来的!我记得,我小时候……”
“怎么可能?你五岁起就在这里上幼儿园……”高老头随口搪塞一句,背过身,下厨热早晨剩下的馒头去了。
高竞阳却下了决心,非把过去的根底刨出来不可。他跟在爷爷身后,连珠炮似的叙述起来:“爷爷,这件事奶奶叫我不要跟你说起,怕你不高兴。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总得弄清楚吧。当班主任问我的时候,我可是一问三不知……其实,我很想知道。”
高老头掀起锅盖,怔住了,竟忘了那锅盖连着他的胳膊停在了空中。
“其实,我记得那一座石头砌成的老房子。进了前厅,旁边有个厨房,厨房里有一溜石砌的灶台,用来烧火做饭。灶台对面堆着一捆又一捆晒干的花生秸秆。有一天中午,天很热,我在我们家大门的石门槛上玩。突然来了两个男人,看上去很凶。我听见其中一个说:‘这小孩是他的儿子,把他抓起来,不怕他不来还债!’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我,我害怕极了,撒开腿就跑。我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厨房那堆花生秸秆里,拼命地屏住呼吸……呜哇……”高竞阳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高老头满脸是泪,扔了锅盖,回身紧紧地抱住了孙子。
竞阳在他怀里抽泣着,继续说:“我害怕极了!他们要把我抓走!因为爸爸欠债了!我躲在那堆干柴里,一点声响也不敢出,憋了很久很久,皮肤被刮得很疼,出了很多很多汗,浑身都湿透了!后来,天黑了,我猜他们已经走了,才从那柴堆里爬出来的……哇哇哇!”
高老头蹲下身,爷孙俩抱头痛哭。那过去的苦难仿佛化作了地底下的熔岩,直到这一刻才找着了出口,痛痛快快地喷发出来。
“对不起,阳阳,我以为你都不记得,那时候你还太小……这些事你不该知道,跟你没关系,不应该伤害你……”高老头嗫嚅着。
“可是爷爷,不知道我也一样害怕呀。你告诉我吧!”高竞阳恳求着。
高老头于是把过去那场前因后果跟孙子和盘托出了,一直说到老婆子回来,还没讲完。老婆子不插嘴,心里却是欢喜的。
这一天,于高竞阳来说,如同过了一个盛大的节日,因为他的爷爷终于会哭会笑了。他还讲起了他的小时候,他家的刘五店,他丈人家的琼头,琼头的鳄鱼屿,鳄鱼屿的传说……高老头神采奕奕,绘声绘色地讲啊讲啊。
“相传很久以前,刘五店海面上有一条非常凶恶的鳄鱼。这条鳄鱼经常在海面上兴风作浪,把打渔人的船只翻到海底,有时还会化成美女到县衙杀害县官。南宋年间,朱熹担任当时泉州府同安县的主簿。为了免遭鳄鱼精危害,他每天到县衙办公,都要倒退身子走路,生怕鳄鱼精背后伤人。一天夜里,鳄鱼精又化成白衣女郎,潜入县衙。朱熹正在灯下伏案批文,听到一阵风声,抬头发现这位形迹可疑的女郎,知是鳄鱼精作祟,便把手中的朱砂笔(传说是文昌帝君赐予的神笔)投掷过去,笔尖正刺中女郎肚脐。那女郎‘哎哟’惨叫一声,带伤仓促逃跑。第二天一大早,朱熹带人沿着血迹追查,来到刘五店海边,发现海面上多出一座小岛,原来是那鳄鱼精死后所化,这就是鳄鱼屿。鳄鱼精死后身上长出的幼虫就叫鳄鱼虫,闻名于世,又叫……”
“文昌鱼!”高竞阳快乐得叫喊起来。
5
从此,高老头换了个人似的,白天也和老伴儿一起外出收破烂了。他们夫妇因这行当结识了许多朋友,收入也渐渐多了。在回收废品十分景气的那些年头,他们甚至月入七八千呢。再加上承包的家政业务多,他们还雇上了几个大妈做帮手。
偶尔,高老夫妇会带孙子回老家去,去看看老家的一切。再后来,高老头的儿子戒了毒回来了。高竞阳与爷爷奶奶商量了一番,他亲自去恳求她的母亲,求她给他父亲一个机会,让这个家破镜重圆。可惜他母亲没有答应。竞阳便劝说他父亲再婚,不至于回归了家乡,却孤零零的。他父亲便又寻了个年轻女人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小弟弟。竞阳管他后妈叫“阿姨”,对她和弟弟爱护有加。
时光飞逝。
如今,高老夫妇该还的债还完了,还攒下了二十几万,要给孙子做“母本”(娶老婆的本钱)。高竞阳已经从厦门大学毕业了,工作的头一个月,就给爷爷奶奶寄来了六千元,叫爷爷奶奶即刻退休,不要再劳累了。可是高老夫妇呢,哪里停得下来哟!年过七十,老当益壮——他们知道生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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