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我读到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在《谈文学》中这么说:

文学上的低级趣味分为十项来说,第一是侦探故事。……文学作品之成为文学作品,在能写出具体的境界,生动的人物和深刻的情致。它不但要能满足理智,尤其要感动心灵。这恰是侦探故事所缺乏的,看最著名的《福尔摩斯侦探案》或《春明外史》就可以明白。它们有如解数学难题和猜灯谜,所以打动的是理智不是情感。一般人的错误就在把这一类故事不但看成文学作品,而且看成最好的文学作品,……如果一种文学作品没有侦探故事式的穿插,尽管写得怎样好,他们也尝不出什么味道。这种低级趣味的表现在一般读者中最普遍。(节选自《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上):关于作品内容》)

我是不那么受用的。我替它们申辩,因为我喜欢读侦探小说,从爱伦·坡到柯南·道尔,再到阿加莎·克里斯蒂和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我自以为从那些书中也看得见人性与社会,还颇受了点启发。

然而,如今再读这一篇,我深以为然。我明白朱先生要表达的意思。虽然一些高明的侦探作家或许能内外兼顾,但达到“打动心灵”这一层,的确是困难的。瞧吧,张爱玲的《金琐记》,老舍的《微神》,莫泊桑的一系列小说,我恨不得读它万遍,可是没有一部侦探小说这等牵动我心,悬念一解开,阅读欲望就消退了,再回头看,顶多就看那么一两个精彩的片段罢了。

然而——又一个转折——生活中缺了悬疑作家笔下的神探,乱象就出来了。我们不如这样看:不是文学作品缺不了福尔摩斯,而是现实生活召唤他而不得。以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个生活插曲为例:

早上九点钟,付淑料理三岁的儿子吃过早餐,到大厅柜台前收拾东西,拉开抽屉一看,大喊一声:“柯子轩,抽屉里的钱你拿走了吗?”

柯子轩正在附属棚里擦洗煤气罐儿,听到她老婆问钱的事,不禁打了个激灵,立刻丢下手上的活儿,赶过来问个究竟。

“这抽屉里昨晚搁着七千多元,我点好了的,还没来得及去存上。你拿走了?”付淑问。

“没有啊!我哪里去掺和你的事!”柯子轩又惊愕又激动,忍不住高声嚷起来,“我绝对没拿!那么——是丢了?”

夫妇俩面面相觑,心底下都有了头绪——要么是“老政府”(柯氏三兄弟的父亲,因施行“家长制”而得名)拿的,要么是遭贼了。自从结婚以来爆发了家庭大战,二兄二嫂怒不可遏,带着儿子搬出去租房住了,他夫妇俩住在这座老头子一手建造的房子里,再没过过太平、顺心的日子。

说来话长。老柯头年轻时十分精明,在家里经营着小卖部,兼营烟草,早早地攒了点钱。他膝下有三个儿子,都是勤劳肯干的人。老大老二都结了婚生了儿子,两对夫妇都在台资工厂上班,俩儿子都当了部门头目,四个人每月上缴工资的大半,于是没几年,老宅子给翻建成了一座内外装修的四层楼。尔后,又在另一处宅基地上盖起了一座五层楼,并且又申请了一块宅基地,只是这地的使用权还有纠纷(原以为走走程序或找找关系就能摆平,没想到往后拖泥带水,眼看没了准把握)。

这么一来,柯家的人口和财产摆在眼前了:三个儿子,两个已婚,一个未婚;两个为家庭发展做了大部分贡献,一个独立经营煤气配送业务,仍未见成就。可是家不分不行,老两口无所谓,年轻人个个有意见。

于是财产开成了三份:老四层带附属棚、新五层(有欠款)补3万和宅基地补16万。老三开口要求,得到了老四层,因为带个大面积棚子,方便做他的业务。老大得了新五层,住两层,出租三层。老二得了宅基地,因与邻居纠纷不下,始终盖不得房子,只好暂住老三家,拿补偿款买了一个店铺。三兄弟约好,三家各给俩老人留间卧室,他们想住哪里都有自己的地盘。

这家分的本算公平合理,方案是三兄弟自己商议又自己选择的,两兄长都宽宏大量,不至于计较什么,老三所经营的那一摊固定资产就算作他的“母本”(娶老婆的本钱)。

兄弟冲突始于一个爆料:老三在城里购置有一套学区房!这就等于说,老大老二挣了钱交给了公家,而老三却私藏了。但老三说那房是分家后赚了钱买的,不信可以看购房时间;但老大老二说,如果不是先前私藏了钱,怎么可能分了家就买得起房?这事儿就这么疙瘩起来了,种在了各人心底。老二与老三同住一个屋檐下,更得出些细节上的毛病。小的如水费电费煤气费的分摊,大的如“封建日”(神或佛生日)宴请亲戚朋友的花销,彼此都不满。

付淑嫁进门后,家庭矛盾再度激化。老两口对她不满意,小夫妻之间又欠磨合,成天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的,一大家子得互相瞧着脸色,整得老二夫妇越发呆不下去,最终怒发冲冠,搬走了。

付淑生了儿子之后,新教育理念撞上了旧封建传统,老两口帮她带了一年孩子,期间矛盾重重,自不必说。好容易熬到儿子满一周岁,老二夫妇生了二胎,不多久,老大也生了二胎,老太太顺着时势住老大那里去了,与辞职在家的大儿媳刘慧一起看护两个宝宝。然而,辛苦到了头儿,又招致老三夫妇的抱怨,说她平时看老大老二的孩子,周末二儿媳苏萍也在家,总该回来帮老三看一会儿孩子吧?这就不公平了。

明争暗斗一番,形成了一个格局:老太太在老大老二那里轮着住,老柯头在老大家住,白天上老三那里吃饭,家务做不来,帮着看厅里的小卖部柜台,给顾客拿东西、收钱,兼着看护小孙子玩。一切看起来顺当了。不妙的是,这老柯头脾气古怪,动不动发火撒气,就跟付淑杠上了。

付淑是个到南洋打过六年工的现代女性,见识过繁华有序的大世面,渴望过核心家庭的小生活。无奈跟婆婆处不来,总觉得她话多生事,彼此到了视而不见、招呼不打的地步;又跟公公开过骂,觉得他又怪又犟,双方更是互相诅咒,恨不得哪个死在前头……忍无可忍仍须忍哪!付淑既要在柯家站稳脚跟,让村里人瞧得起,又要给不低头不认输的自己一个交代:“我偏要在这个家活到老、到死!”

这么一来,付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如同赤着脚踩在一条插满刀尖的路上,走一步痛一回,流血流泪只有自己舔自己的伤口。她老公呢,是“肉夹膜”,而不是“双面胶”,也一日日憋屈得要死。夫妻俩闹过千万次离婚,却又怕离了孩子难办,也怕各自前途未卜,于是就这么苦挨着。

挨到了这一天,竟然发生了丢钱的事!这可不得了,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柯子轩忙跑进附属棚,见老柯头正悠闲地给他的八哥喂食,就平心静气地问他:“俺爸,你拿了抽屉里的钱了吗?有七千多……”

老柯头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透过鼻梁上那副黑框老花眼镜,面无表情,沉着气答:“没有。”

柯子轩心下想,八九不离十了,不是你拿的,你对儿子的质疑竟会无动于衷?按你那鬼脾气,被儿子冤枉,早该跳起来骂人打人了。于是硬了语气说:“既然不是你拿的,那我叫警察了!”

过了一会儿,警察上门了,老柯头竟不留在现场帮忙破案,而是抬脚出门去了,直到警察走了才回来。这又是一处证据。

再加上失窃只失了那笔钱,烟竟一条不少,其他杂货也一件不缺,各处又没有翻过的迹象,并且两个门的大锁都好好的,抽屉也没毁坏,可见小偷知道钥匙所在——这疑犯,不是内贼,是谁?

老三夫妇便认定老柯头偷了钱。

老太太听了,很是气愤,质问老柯头。老柯头说:“我分家的时候把所有家伙都分给他们了,现在反过来去偷他?我偷那钱要死么?我每月领村里养老金就有一千多块,还不够我花么?况且,我不喝酒,不赌博,就抽那两包烟,我偷他那钱干什么!”

老大夫妇就建议老三把摄像头调出来看。老三说那几天摄像头坏了。呵,坏得可真凑巧啊!这又反过来成了老太太一方的口实。

老大柯子鹏于是调出自家的摄像头来看(他家因为有许多租客,一楼大厅也安有监控),发现老柯头这天早上八点半还在这儿呢,怎么九点之前会在老三那儿偷过钱?柯子鹏的儿子断言:“我爷爷腿脚不好,半个小时怎么也不可能走到他家去!”

这一失窃案便成了悬案了。

老三夫妇说,他们问神去了,神说,小偷儿是个红衣白发的老头儿——这人显然是老柯头嘛。

老太太和刘慧、苏萍说,那是贼喊捉贼,嫁祸栽赃,想把老柯头轰走不是?

付淑气得直跳脚,指天发誓,她若对不起老人,天打雷劈。

老柯头说,没对不起老人,还朝老人吐口水!

付淑说,她绝没有朝他吐口水。又说,是头发飘进了嘴里,吐头发呢。

……

这案子就这么演绎下去,没完没了,没法结案。因为双方各有一个嫌疑人,嫌疑人又各不认账,这就卡壳了!一大家子冤仇越结越深,越没了互相谅解的可能。

瞧吧,生活中缺了福尔摩斯,身边人根本无从分辨。照我看来,他们每个人都是又善良又体面的人,按理这只能是外贼,怎么会是内贼呢?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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