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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种花就想起小时候那个血篱笆,我才明白,为什么多年前我一见那张日珥图就那么着迷,毫不犹豫地用它做了我的微信、QQ图像,并且再也不想更换它。原来我骨子里还真燃着一团火,从小就为了所爱不惜付出血的代价。

那时大概八九岁,二三年级,具体年月记不真了。一天清晨,大雾弥漫,我早早地起来,拿了一把柴刀,去打谷场边上那丛自家竹林里砍竹子,因为羊吃我的花!我在老家平房窗外开垦了一块地,种上了许多花,我能清楚地记得其中有开金黄色大花的菊花。羊群天天路过我的花圃,吃我心爱的花、踩踏我的花,心疼死我了。我要保护我的花,于是想砍竹子来给它们做个竹篱笆。可是,我使那把沉重的柴刀很费劲,才砍了没几棵,手就酸了。不知砍到第几棵,见竹子倒下去之后,我就走过去,弯下腰,紧握住竹竿切口处,使劲一拉……空气突然被一声惨烈的尖叫给划破了!我愣了一下,才发觉,原来是我自己在尖叫。原来那竹子残留着一绺竹篾连在桩子上,那竹篾锋利得像宝剑一样,把我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末节切开了两个大口子,鲜血从两个鳄鱼嘴巴里涌出来,像泉水一般汩汩地冒着……我才知道了什么是肉体上的剧痛,这痛甚于我父亲去世时我在内心里所察觉的那种心灵的痛;痛得我放声大哭,一边泪如雨下,一边拿左手握住右手,握成一个小碗,盛着那鲜血,心里盼着它不要流走。可是血止不住地往外涌,小碗满了,又是溢出去,又是从指缝里漏出去。我不懂得怎么止血,只好捧着这个血碗往家走。

家里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止血,一群人干着急。邻居伯父拿来一瓶云南白药,全倒到伤口上,也不能止血。伯母就让我到烧金盆那里去,大家争先恐后地拿金灰去塞我的伤口。他们以为金灰是烧给祖宗或佛祖的,好歹有点法力。我已经是哭得没什么声儿了,或者是后来终于哭够不哭了吧,记不太清楚了,任凭大家胡乱操作,只记得烧金盆里被血泡浆糊了,还是不能止血。伯父就骑自行车带我去部队卫生所里救治。

在那个小诊所里,医生用各种消毒水帮我清洗伤口,也不知道我当时怎样哇哇叫了,但总相信有救了。我猜伤口里塞了太多异物,没有清理干净,所以之后很多很多年,我这两根手指稍一触碰就麻倒了,今天也还是一摸就发麻,只是不那么厉害了。有趣的是,一个孩子在那种危难关头,注意力却是很容易转移的。我看见了医生的桌子上有一本很厚很厚的书,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厚的书。我就问他,那么厚一本书得读几年才能读完啊?他轻松地回答:“几天就读完了!”我十分惊奇,眼睛一直盯着那书观看,此后去换药,也总望着它。这本书使我记住了那个医生的样子,一个高大健壮的男青年。那时我并不知道,那书其实是一本医学词条书。他还翻开给我见识了一下的。

后来的苦就是包扎的痛苦了。起初医生把这两根手指包扎在一起,导致它们连成一体,不能动弹,两根一起抽痛,痛得受不了。我说了这个情况后,医生就帮我分开包扎,可是两根被强力分开,不能靠拢,又时刻在费力撑开,也累得受不了——来回折腾都受不了,只好轮着受。也不知道总共拖了多长时间,才治好了我这两个创伤,保住了这两节手指。那一段时间里,妈妈天天帮我洗澡,总是一边洗一边骂我。但我从来不觉得后悔。虽然我遭了一回罪,但妈妈或二哥帮我做了个木篱笆,把我的花围起来了。

我至今感谢我那些花。是我那些花,是我那个未筑起的血篱笆,给了我爱的启蒙,叫我日后敢为爱、为热爱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我想,我的英雄情结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那情结本身也许是天生的、宿命的,但我亲自去实践应当是从这一次英勇流血开始的。

我小时候,人们晚上八点多钟就睡觉了。我一开着灯看书,我妈妈就一直催我:“关灯,睡觉!”我寄宿的初中晚上九点就熄灯了,起初我和舍友们都偷偷地点蜡烛看书,后来其中一个女生不小心把蚊帐给点着了,我便开始反思,这种点火学习的效率其实不高,就不再那样用功了。高中时,我的学校九点半也熄灯了,后来是不是延长到了十点?记不清了。那时常有同学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偷看书,或者到走廊里借光读会儿书……总之,我们那个青春时代,睡觉的时间真多!

我从小就午睡,每天吃完午饭就趴在教室的书桌上,至少也要睡半个小时,然后开始做作业。高考那两天更是睡了特别香的午觉,那时响雷暴雨,我也没听见,就是时间到了,醒来去考试就对了。

现在呢,孩子们没了多少睡觉的时间。巴金说他孙女从小到大没有一天睡够8小时。学习,学习,再学习,从校内上课到校外辅导,学习任务排得满满的。不过,他说的是1980年代的北京。现在,我们这里也感受到了一天睡不够8小时的状态。

我们那个时代,睡觉时间真多——但是别误以为,就有了读书的时间了。老师推荐我们读书,我们觉得没时间读呀!做完作业,到操场跑步,回到宿舍,赶紧洗漱睡觉,不然熄灯了!哪有时间读书。我那时读《红楼梦》、《安娜·卡列琳娜》、伟人传记系列等,不是晚自习看的,就是周末回家一边放牛一边读的。有一回没留意到牛吃草吃到我身边了,一个大蹄子从我的脚背上踩了过去,叫我那个骨瘦如柴的右脚背溃烂了很久。看吧,读个书还有这样的风险!主要是心里觉得没时间读书,读的后果就愈显得可怕。

现在的孩子,更是觉得没时间读书。学科这么多,考纲要求一年比一年难,老师布置作业一科比一科多……至少语数英三门主科必须学得又广又深,才能轻松应付中考高考吧。(当然,矛盾的是,不精读大量名著,语文这一科如何学得又广又深?)这个读书的时间从哪里来?

没时间读书——这是事实;也许哪个时代,人们都会这样感叹的。古埃及人也会这样说的:日常劳作都累趴了,还要学习书写,哪有时间?总得给人休息放松吧?是的,生活真是累死人,只有那些个不怕累死的,他们拼命找时间学,终于能够识文断字,总算做上了书吏(古埃及的书写官),不必再干农活了。

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样的。人们很累地谋生,尤其是底层人,应付当天生活都筋疲力尽了,哪有时间再学习知识?但是,总有一些人,他们肯挤出时间来学习,所以他们从他们的时代里显露了出来。

我直到工作以后,才知道我们所尊崇的刘北成老师是怎么学习的。他早就养成了每天读四个小时英文报刊和著作的习惯。他说,不论多忙多累,他每天总要读英语材料读满四个小时,来保持英语语感及对世界信息的了解。我牢牢地记住了他的话,往后也坚持每天读书,常常是晚上11点或12点工作完成了,再读(朗读、录音)半小时到一个小时书。

别小看了一天半个小时,累积起来可以读多少书!不知不觉,几个月来就读完了《罗马神话》、《埃涅阿斯记》、《忏悔录》等,现在在读《罗马人的故事》(盐野七生著,共15册),还反复听读或阅读了《苏菲的世界》及《西方的智慧》等书,另外,还有关于古汉语文献的学习。

我们真的都很忙很累,很没时间阅读。但是,对于那些下了决心要读书的人,时间总是有的。时间从哪里来?时间就从你的渴望里来。如果你不打算读,你有一千个理由跟自己说“哪有时间读书”;如果你打算读,你有一千种方法让自己每天都读一会儿书。

    一天晚上,我到阳台上碰了一下柚子姑娘的叶子,不料它竟接触不得,落了。我心里一惊,不会是她要死了吧?我又摸了摸其他叶子,感觉不妙,她大概真是失去生命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占据了我的心头。

    说实在的,这段时间来,自从决心嫁给大鱼之后,我对柚子姑娘的态度变了,是冷淡了,是疏远了,是没把她放心上了,甚至有时两周没去看她,没去给她浇水。她也许是失望了吧,也许是绝望了吧,或者她心怀忌妒,不想再陪着我了?我顿时大为后悔,恨不能立刻挽救她,让她重生,而我,我可以做回原来的我,那个一直给予她全心全意的爱的人。

    回想当初,适逢非典,北师大校园的栅栏被封锁了,我们就像囚犯一样,被关在铁笼子里,日日人心惶惶。不得翻越栅栏,否则以通报批评论处。面对死亡的威胁,人人自危,恐惧充满了每个同学的心灵。感谢乖乖,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给了我情感支持。

    当时乖乖正欲和我交往,每周末戴着个大口罩,拎着许多吃的就来了,他站在栅栏外,把东西递进来,我们俩隔着栅栏对视,交谈,一起吃东西。他曾领着我悄悄地跨越栅栏,让我在北太平庄肯德基狠狠地吃肉;他还冒险带着我偷偷地去了西单,买了一身漂亮的裙子给我穿上——当然,那时已经快解禁了。

    我一直以为他高大肥胖,再怎么说,也是个骄傲、自信的北京人吧,谁知道,有一回,我让他伪装成学校里的教师家属,若无其事地混进校园,他竟左顾右盼,不知在寻什么东西,半个小时过去了,还在南门口徘徊。他到底在寻什么?也许是勇气吧。最后他实在找不着,我给他打手机,他一接,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敢……”呵呵,逗死我了,我永远都会记得这件事,我会记得他这可爱的样子:原来是不敢,可是以前他还老提中学时代他和他的同学们是怎样逗各科老师玩的,怎么无情地整他们……哼哼,多半是夸大其辞逗我的。

    这柚子姑娘就是乖乖在这期间冒着生命危险送给我的。那时他买了几个大胡柚给我,我当是橙子,谁知道一掰开,里面有颗籽儿把我的眼球吸引住了:一颗生了根、等待发芽的小籽儿呆在里头,把整个柚子的水分吮干了,自己却长得肥肥胖胖的。我深感惊奇,赶紧跑下楼去买了一盒8毛钱的酸奶,把奶喝了,把小白塑料瓶洗干净,在瓶底挖了三个洞,又到月季园里偷了点肥沃的土壤,三下两下就把她种好了。浇点水,放在404室的窗台上。一切就绪,柚子姑娘安家落户了。

    我也不敢想呀,这柚子姑娘生命力真强,第二天就开始起变化,时值六七月,阳光、水分均充足,她两片叶子、四片叶子地往上长,一下子就像个小姑娘的模样了。我向同学借来数码相机,经常给她拍照,把照片放在我的电脑里。后来乖乖来栅栏外观望我,我总把柚子姑娘带上,让他也吃几回惊。

    非典过后,我和乖乖经历了一次感情风波,幸好欲分不成反而情更深了。我给他绣了个花儿,我把柚子当成他的生命,天天对她行注目礼,也许,一直以来,我总是想,她是乖乖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她代表着我们的爱情。那时我总有一种坚定的信念:我会养她一辈子,无论如何,花在人在,花亡人亡。

    没想到,柚子姑娘不满周岁,我们俩就分手了。两人各自痛哭一场,真不敢想像,当初一分手,将来会连见面、做朋友的机会也没有了。毕业之后,我到法晚工作,在报社附近租了个房子,搬家时扔掉了大部分书籍、衣物、桌椅之类,但是一定要带着我的柚子姑娘去新住处。在新地方,她长得非常凶,一下子长高了一截。我兴奋极了,真感谢她陪着我,在我初参加工作劳累不堪的时候,继续给我情感支持。

    可是,天地良心,我突然间失业了。我回到了师大校园,找卫敏蹭宿舍住。既已离开四惠,我中止了租房合同,又把身边的东西扔掉了一半,起身到北太平庄寻找安身之处。找住的不得,我的东西分成三份,一份寄存在北洼路一朋友那里,一份寄存在系办公室里,另有几件夏天的衣服,我天天背在身边。那时,我的柚子姑娘紧紧地跟着我,步步相随——我真的很感谢她,因为我爱她,我在失去一切(失恋、失业、失去童年的小伙伴)的时候,至少,我还拥有她。大家劝我东西都扔得差不多了,还抱着她流浪干什么呀?可是我那时只有一个念头:花在人在,花亡人亡。

    后来,8月2日,我到新报社上班了,也在马甸南村找到了一个床位租住。柚子姑娘又有了新家。她长得更快了,腰杆子也变粗了。我给她洗叶子,给她换大花盆,换花卉土,给她挂上一串蓝色的项链。因为她不肯分叉,一根筋笔直地往上长,我不能容忍她这样,生怕她一下子成了巨人,比我高了,我可管不了,于是老给她掐尖,掐了几回,她还是倔脾气地往一处长,我气不过,还是掐。最后,她终于斗不过我,分了个枝杈出来,于是分两头长了。可是事情没完,她开始“变异”:好端端地,她的叶子也分叉了,有点要长成鸭脚木的趋势。我大惊,每天一见她长出怪叶子来,就给摘掉,把多余的叶片去了,留下的叶子形状总是她本该具有的样子。一段时间之后,她的基因突变竟也止住了。

    去年“五一”,我去了呼和浩特,五六天不在。那时天热,柚子姑娘每天都要喝水,等我一回来,她已经渴得耷拉着所有渐转枯黄的叶子,似乎命将休矣。我心疼不已,立刻进行紧急抢救,她竟然原谅了我——她活过来了。

    “十一”时我去了青岛,六七天不在。回来时,柚子姑娘又闹了一场病,她看起来已经是棵干柴了,叶子全都变成了黄色,一点光泽也没有。我受了极大的震憾,她这回真要死了吗?那她把我带上好了!我又是安慰她,又是给她水喝,给她换了个大大的花盆,加了一包花卉土。没想到,她真的很爱我,她这次又原谅了我——我亲爱的柚子姑娘又获得了新生!

    去年, 柚子姑娘历经两次生命危机,竟然都回转了来。这次,她是因为我变了心,决心把我抛弃了吗?可是几周前,我还跟大鱼说,我得把柚子姑娘带上,他说行,他有的是大度量,没问题。为什么在这两全其美的时刻,柚子姑娘不要我了,难道她真要我一个人孤独一生吗?

    第二天,天一亮,我跑去阳台看奄奄一息的柚子姑娘,心想不管怎么着,总要忍着心送她最后一程吧。却不料,我的亲爱的柚子姑娘,我太小看她了!她发了七个新芽,她的生命力正是到了最旺盛的时候!

    感谢上苍,把我的柚子姑娘还给了我。如果誓言有效的话,我希望我的柚子能跟着我度过这一生,不管是我爱她,还是她爱我——花在人在,花亡人亡。(2006年3月16日)

“莫兰蒂”,给台风取这样一个名字,对讲闽南语的厦门人来说,是极不吉利的。有人译作“没人在”,释为适逢中秋节,屹立于鼓浪屿覆鼎岩上的郑成功博饼去了,不在家,没法依靠他的神力拨转风向,请其绕道而行了。也有人译作“没人要”,意为超强台风,我国1949年以来将遭遇的最强台风,中心风力达15级,最强阵风可达17级,没人要,她却强送上门来了。

网上新闻与手机短信一次次预报这个超强台风即将来袭,然而,人们早习惯了这种反复强调,听得多了就当作唠唠叨叨,甚至有种偏偏“不信其有”的逆反心理及“幸灾乐祸”的侥幸心态。

“次次雷声大雨点小,政府不把工作做足了,怎能免责?”

“哎呀,每年得来多少台风呢!不是没见过!”

中秋节前一天(2016年9月14日)下午,学校停课了。整座城市如同坐于高压锅中,空气似乎纹丝不动,然而,人们熟悉这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憋闷。家家户户在屋檐底下谈笑风生,不以为意。或许正因如此,“莫兰蒂”遂幻化作狂暴的复仇女神,于夜阑人静之时,凶相毕露,毫不客气地向厦门扑来。

看来,见所未见的大风魔还是来了,一切都已无法补救,只有听之任之了。

西坑尾自然村除了秋芸一家住在渠道外侧的村口,离三面抱村的半环形山较远,免受万一山体滑坡造成的威胁,并且这座饲料间是新建的钢筋框架房,于是,四林村村委允许他们留下了;其他村民都已在日暮时分转移至村部避灾去了。

整座村庄空荡荡的,黑漆漆的,没有人气,犹如敌军入侵前百姓全体撤退、拱手相让的遗产。及至敌军抵达,尽情搜刮、享用一番,便大肆破坏,将能摧残的一切尽皆捣毁,以显示他们征服万物的至上权威。

秋芸和她婆婆、老公及一对儿女,加上小叔子的孩子,一大家子挤在村口那座六米高的饲料间的夹层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三个孩子和老太太躺在唯一一间卧室的大床上,辗转反侧,哪敢入眠。秋芸的女儿露露和她小叔子的儿子阳阳,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学过地理,对风灾是有所了解的。她的小儿子永健才七岁,从小敏感,颇懂得替父母担惊受怕。老太太更是一辈子为家庭生计愁白了头,只是把她的焦虑深藏在心底,一味地安慰着三个孩子,让他们放心稳睡。秋芸夫妇则坐在大厅沙发上,女的坐立不安,男的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着。

起初,大风狂吼一阵,便显得疲软些。秋芸一家也就喘口气,冲到窗户边,一张张脸贴在紧闭的窗玻璃上,听一听她家猪场的动静。

她家是二十几年的养猪户,还注册了公司,设施齐全的猪圈有六座,产能不小,规模了得。然而,市政府近两三年来脑袋一拍,大搞“生猪退养计划”,搞着搞着,又成了实际上的“禁养”,隔三岔五派人欲强拆,迫使秋芸老公时不时给“退养办”请客送礼,应付得焦头烂额。

哪知这人为的恐吓还摆不平呢,天灾的威胁又到了。

“莫兰蒂”的心脏越来越近了,每搏动一下就震得人心颤。凌晨两点来钟,风势已经大得瘆人。远远近近的黑暗里好像掀起了涛天巨浪,正翻江搅海地施展。翻滚奔腾的气流有如海啸一般,卷将来东闯西撞,朝四面八方各攻击一番,不仅摧枯拉朽,扫荡走一切根基不稳的东西,还翻云覆雨,攻击一切坚强稳固的事物。

这可怖的风魔在天地间扯着嗓子咆哮,每一棵树,每一根电线,每一扇窗户,每一座屋顶……都在声嘶力竭地回应。

秋芸一家都聚到大厅里来了。顶楼楼梯口处用铁皮搭建的遮雨篷被撕开了,要飞走不飞走的,偏又藕断丝连地纠缠着,哐当哐当地拍打着两边的铁片,吵得人心烦。下一层楼梯口的两扇玻璃窗被风推搡着,凹进去又凸出来,像柔软的布面一般,秋芸老公看得犯怵,干脆把它们卸下来,让那风魔卷着暴雨直灌进来。

突然,伴随着“咔”的一声脆响,断电了。一下子,整个世界掉进了黑沉沉的地狱里。

 “夭寿!没电了!”老太太嚷道。三个孩子全从床铺上坐起来,紧紧地靠拢在一起。“不要紧,不要紧……”老太太嘴上念叨着,心里擂鼓一般。

据说,老太太出生那年,中国也遭到了一次超大台风的侵袭。然而,在她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一样长久的生命里,她听过风声大作,但绝没有听过这么恐怖的啸叫;她见过天公暴怒,也绝没有见过这么惊人的狂飙。

秋芸焦躁不安地在屋里踱步,又急又气,不停地骂骂咧咧,诅咒天公如此肆虐。她老公则不耐烦地站起来,训斥道:“快去把台灯、手电和头灯找出来!”

秋芸听到老公的命令,立即安了点神儿,毕竟她知道该做什么了。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个光源。年纪最小的永健拿手电朝卧室窗外照出去,失声大叫道:“爸爸!咣——咣——咣!外面这座铁皮屋要倒了!”

秋芸夫妇正巡视着饲料房的各处角落,听见各座猪圈里的猪叫声,心里急成一团麻。再一细听,果然,狂风中南面那座母猪圈新搭盖的铁皮屋顶发出撕扯扭斗的呼叫。

“不好!这一溜铁皮屋顶扛不住了!”秋芸老公暴躁起来,把嘴上的香烟狠狠地掷在地上,又一步跨过去,使劲地踩灭了它。

就在这个时候,老太太的电话响了。她的小女儿打电话回来了:

“妈妈!你睡着了吗?你那边风大不大?人都好吗?你和露露阳阳住在山脚下二哥家里吗?行不行?安全吗?……”

女儿连珠炮一般,颤着声儿询问。

“我这边风很大……大家都没法睡觉,都在村口你大哥家里。”

“我刚接到手机短信说,台风已从翔安沿海登陆了,将给厦门造成毁灭性打击!说棚屋里不要住人,怕屋倒了伤了性命。人命第一,别的先不要管。那些工人怎么样?把他们叫过来了没有?”

“没有……吃完晚饭,他们都回各自的住处了。唉,怎么没想到……”

老太太和女儿通了电话,吓得魂都要出壳了,连忙跟儿子儿媳说了工人的危急情况。秋芸老公刚刚还担着一万颗心,生怕几周前才建好的耗了一大笔钱的铁皮屋顶飞走,一听说工人棚屋的危险,一下子回过神来。妈的!哪里还顾得了别的,人命要紧!

他赶紧抓起手机,给四五个工人一一拨打了电话。大家居于各处,幸好无事。可是狂风席卷着铁皮、树枝、瓦片、垃圾等等满天飞,也不敢叫他们出门。他们即使一身是胆,也出不了门,只怕出了门,不被异物击中,也被卷得没了踪影。

每个人耳边接二连三地传来树干断裂、轰然坠地的巨响。每个人的灵魂都在风魔跟前恐惧、颤抖。每一分钟,都如同遭遇海难,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求生那么艰难。

凌晨三四点钟,风魔还在天地间狂舞。那个由一二十根直径达十厘米的大钢柱支撑着的一千多平方米的铁皮屋顶终于忍受不了折磨了,被撕裂成了两半,疯狂地摇晃起来——完了!再一阵风来,就完了!

秋芸老公怎么也按捺不住了,非开了楼下的卷帘门,出去看看不可。秋芸死命地扯住他,坚决不让他出去。

轰隆隆——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霹雳响起……铁皮屋顶的一半被卷到了高空,又砸下来,斜搭在饲料间的墙体上,把卷帘门外的一大片空间,包括秋芸家的小汽车,严严实实地盖起来;另一半越过了东侧一座猪圈,下降在最早建造的北端那座猪圈上,把整排猪圈的房梁都压塌了。微弱的手电光从窗玻璃射出去,远远地只见一堆被揉皱了的白花花的废铁皮。

秋芸忍不住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老太太也跟着眼泪哗哗地掉。三个孩子也嘤嘤地哭泣着。

多少年的心血啊,说毁就毁!民生啊民生,怎么就那么艰难!

只有秋芸老公没有哭。他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

五点多钟,“莫兰蒂”终于玩够了,走了,给这座城市留下一片狼藉,给秋芸家留下一座废墟。

天亮了,下着小雨,一丝风也没有。

秋芸急急下了楼,看看那座被毁掉的猪圈。幸好大猪们都没事,它们全及时地跑到屋外的活动场了。可是猪圈里堆满了废料,几十个人也抬不动那半张破铁屋顶,可怎么清理?要费多大的人力要花多少天时间?再看看搭在门外的那一大片破铁皮,压住了车,没了交通工具,人也只好钻狗洞一般才能进出。而且,母猪圈飞了铁皮屋顶,一床床母猪带着小猪们,都怕雨,怎么办?

村里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见到秋芸家这一副惨状,个个驻足观看,问长问短。连平日里嫉妒她家的死对头,也软了心,起了安慰他们一家的念头。秋芸眼角挂着泪珠,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芸老公却在床上躺着,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

露露给她姑姑打了电话,汇报了惨状。她姑姑一家立即决定从城里出发,因为摩托车被台风揭起的铁皮砸坏了,没修好的话就步行回来。

一大早,穿迷彩服的士兵们在各条街道上、公路上收拾一排排倒地的大树,锯木头,拖树枝,清出一条小路来,让摩托车先通行。

秋芸小姑一家很幸运,骑着屡次熄火的摩托车,买回来一捆大哥吩咐的黑彩布。她生怕接下来几天没菜可买,在路边见菜就收,收购了两大包菜回来。

许多亲戚都来了。另一位表亲送来了两捆黑彩布。其他人都送来了劳力。秋先生起了床,一脸横肉又有了光泽。他的部署只有两步:第一步,拉起黑彩布,给母猪圈作临时屋顶;第二步,请邻居专做不锈钢门窗生意的阿涌带他去城里购买一台发电机。

虽然发电机大涨价,但毕竟抢到了一台。有了电,就可以用割炬将硕大的废铁皮一片片切开、抬走。于是阿涌及他的徒弟,村里的男人们,秋芸家的男女工人们,亲戚们,甚至连露露、永健及秋芸小姑的女儿——八岁半的小鱼,也都人手一副手套,全武装上阵了。

天阴着,偶尔下点小雨。好几十人站在废墟上,组成一条流水线,拼命地抢时间干活。那种场面在哪里可以见到呢?也许有的人一辈子也难得一见吧。

才一个上午,破铁皮就被清走了,露出了横七竖八的屋梁。一个个三角形屋架毁损严重,可是全被大螺丝镶嵌得结结实实,多少人也搬不动。于是,男人们又设法将一根根屋梁分离,然后一根根抬出去,可回收利用的放一边,废弃的放另一边。余下的碎木料,由女人和孩子们一趟一趟地抱出去。

废墟两边活动场里的大肥猪们一整天没吃没喝,饿得哼哼直叫。其中许多猪还是配了种的孕妈妈。可是不凑巧,在满地瓦砾清出去之前,没法服侍它们。

秋先生和他的弟弟、表弟们,简直豁出了命去,一直劳作到天黑,一个个脸红得像关公,整个儿浸泡在汗水里。

快收工时,露露叫一声:“姑姑!我被钉子扎到脚底板了!”

她抱着废木材,踩着满地瓦砾和嵌着生锈铁钉的碎木片出去,一不小心,踩着了一根仰面朝天的钉子,鞋子被刺破了,血渗了出来。她姑姑立即唤她姑丈去给她护理伤口。她奶奶一边下厨,一边心疼地叫喊:“秋芸秋芸,要不要送露露去打针哪?”秋芸朗声应道:“哎——来了!”

这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大人们还在处理最后一间的屋梁。小鱼和永健仍在一线战斗,一前一后抬着一根小屋梁往外走。

秋先生见了,呵呵笑了,指着他俩跟众人说:“干你……连这两个小屁孩也抬得动一根屋梁!”

正说话间,村长停了车,走过来询问受灾情况。

秋先生忙着干活,头也不抬地回道:“没什么事,叫他们别再来吵啦啦(骚扰我养猪)就行了!”

史铁生在《活出爱》一文里说,“人与猪的自然差别是一个定数,人与人的心理差别却无穷大。所以,人与人的交往多半肤浅。或者说,只有在比较肤浅的层面上,交往是容易的。一旦走向复杂,人与人就是相互的迷宫。这大概又是人的根本处境”。 

年届不惑,才懂得此乃真相。真佩服这些眼明心亮的前辈把道理说得这么透彻,只可惜,自己不探索、体悟一番,总似信非信,愚蒙迟钝。年少气盛时,一群哥们姐妹,凑成一堆,信口开河,说得投机了,就以为彼此了解,互为知己。渐渐地,才明白,摆在眼前的大小事,哪怕一同经历着,人与人之间的心理感受也是大相径庭的。

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神经系统,思维模式与情感模式是多么不同,即使有许多共同点,还是免不了差异;甚至当你觉得十分默契时,也不过是一种错觉,彼此之间的心理差别仍然有如鸿沟。那么,人与人之间究竟是可以互相理解的么?

当然可以,肤浅地讲。

我母亲跟我侄子说:“你将来长大了,一定要记得你的伯父伯母,尤其是你伯母,她只差没生你,为你付出的比你亲妈还多。你要是工作了,挣了钱,记得拿一些给他们花。”我那十三岁的侄子用力地点了头。我听母亲转述给我这个情景,立即跟她说:“你以后千万别再跟孩子这么说了。你知道吗?我上大学之前,你经常这样跟我说,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对我很好,以后长大了,要记得报答她们……我的感受呢?我觉得非常恐慌,甚至害怕得不敢回来!”其实这些心里话,我从前对母亲说过数遍,只是她忘记了。她不懂得一个儿童或少年承受着这种恩情的重担有多难受、多害怕。与其给他施压,不如对他说,你伯父伯母都很疼爱你,希望你能好好培养自己,将来过得幸福快乐。

事实上,你越给孩子松绑,孩子越容易自发地感恩。如果他没能力予以物质上的回报,他也会常回家看看;如果他有足够的实力,他自然不会拿不出手。而不断地强调他报恩,正好迫使他忘恩负义——他承受不起,只好远远地躲避。

人与人之间,是可以互相理解的么?哪怕是我母亲和我姐姐,相处了三四十年,天天事无巨细地聊来聊去,但彼此也并不能真正“理解”,我们之所以互相接纳,是出于爱,出于尊重和信任。想起中年三毛每次回家,父母都把她当不能自理的孩子看待,半夜跑到她的房间替她盖被子,出门追着她嘱咐要看红绿灯……不管她怎么沟通怎么解释,父母也不能改变做法,他们理解不了女儿需要的父爱母爱还包含着信任,相信她已经是个完全独立的成年人,她需要自己的独立空间。魏蔻蔻的母亲不也是这样的么?每次她从荷兰回趟家,她母亲就极尽厨艺之能事,摆弄一大堆吃的喝的,用尽一切软硬办法怂恿她一吃再吃,搞得她肥上一圈,苦恼不已,所以她说有一种母爱叫“多吃点”,有一种孝道叫“不减肥”。以前读到这些生活琐事,觉得无他,母爱的一种极端表现而已,然而今天再看,陡然发现哪怕是至亲,两颗心也未必真能互相理解。

亲人之外呢,人与人之间更是一种客客气气的联系。哪怕再中肯的建议也只能客客气气地提出,哪怕再中肯的批评也只能恰到好处地点明,哪怕再发自肺腑的同情也只能隐隐约约地显露,因为你其实无法了解对方会产生什么样的心理感受。

小J读高二时,他叔叔问我:“你预测小J能考上什么大学?”我实话实说:“虽然他现在在年级排名不是特别靠前,但以他的学习能力和钻研精神,我相信,只要他用心培养自己,他可以考上复旦。”谁知道,一周后小J见到我,犹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跟我说:“老师,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跟我叔叔提到我了!他那个大嘴巴,见人就说我将来能考上复旦,我父母也以为我应该能考上复旦,搞得我很烦很难受、压力很大……”我愣了一下,真没想到,那么一句诚恳的回答,会给小J带来这等烦恼。小Q听了则说:“你干吗要烦恼啊!如果我回家听大家都说,我将来能考上复旦——高兴还来不及呢!借众人吉言,拼吧!”

就这么一句话,大家的反应还天差地别,不用说两个人在心灵深处的互相理解了。所以,当粉丝们去看望脑瘫诗人余秀华,对她的诗和她的处境表示理解时,她嘴上虽然附和,回过头却不以为然:“其实一个人不可能真正理解另外一个人。一个人的生活是一个细节一个细节构成的。我不需要别人理解我,别人的理解对我也是一种负担。”

那么,人活在这个世上,坐定了逃不了孤独的网。

逃不了孤独的网,还要时时聚众喧嚣,是为何故?消磨时光?

das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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