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兰蒂”,给台风取这样一个名字,对讲闽南语的厦门人来说,是极不吉利的。有人译作“没人在”,释为适逢中秋节,屹立于鼓浪屿覆鼎岩上的郑成功博饼去了,不在家,没法依靠他的神力拨转风向,请其绕道而行了。也有人译作“没人要”,意为超强台风,我国1949年以来将遭遇的最强台风,中心风力达15级,最强阵风可达17级,没人要,她却强送上门来了。

网上新闻与手机短信一次次预报这个超强台风即将来袭,然而,人们早习惯了这种反复强调,听得多了就当作唠唠叨叨,甚至有种偏偏“不信其有”的逆反心理及“幸灾乐祸”的侥幸心态。

“次次雷声大雨点小,政府不把工作做足了,怎能免责?”

“哎呀,每年得来多少台风呢!不是没见过!”

中秋节前一天(2016年9月14日)下午,学校停课了。整座城市如同坐于高压锅中,空气似乎纹丝不动,然而,人们熟悉这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憋闷。家家户户在屋檐底下谈笑风生,不以为意。或许正因如此,“莫兰蒂”遂幻化作狂暴的复仇女神,于夜阑人静之时,凶相毕露,毫不客气地向厦门扑来。

看来,见所未见的大风魔还是来了,一切都已无法补救,只有听之任之了。

西坑尾自然村除了秋芸一家住在渠道外侧的村口,离三面抱村的半环形山较远,免受万一山体滑坡造成的威胁,并且这座饲料间是新建的钢筋框架房,于是,四林村村委允许他们留下了;其他村民都已在日暮时分转移至村部避灾去了。

整座村庄空荡荡的,黑漆漆的,没有人气,犹如敌军入侵前百姓全体撤退、拱手相让的遗产。及至敌军抵达,尽情搜刮、享用一番,便大肆破坏,将能摧残的一切尽皆捣毁,以显示他们征服万物的至上权威。

秋芸和她婆婆、老公及一对儿女,加上小叔子的孩子,一大家子挤在村口那座六米高的饲料间的夹层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三个孩子和老太太躺在唯一一间卧室的大床上,辗转反侧,哪敢入眠。秋芸的女儿露露和她小叔子的儿子阳阳,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学过地理,对风灾是有所了解的。她的小儿子永健才七岁,从小敏感,颇懂得替父母担惊受怕。老太太更是一辈子为家庭生计愁白了头,只是把她的焦虑深藏在心底,一味地安慰着三个孩子,让他们放心稳睡。秋芸夫妇则坐在大厅沙发上,女的坐立不安,男的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着。

起初,大风狂吼一阵,便显得疲软些。秋芸一家也就喘口气,冲到窗户边,一张张脸贴在紧闭的窗玻璃上,听一听她家猪场的动静。

她家是二十几年的养猪户,还注册了公司,设施齐全的猪圈有六座,产能不小,规模了得。然而,市政府近两三年来脑袋一拍,大搞“生猪退养计划”,搞着搞着,又成了实际上的“禁养”,隔三岔五派人欲强拆,迫使秋芸老公时不时给“退养办”请客送礼,应付得焦头烂额。

哪知这人为的恐吓还摆不平呢,天灾的威胁又到了。

“莫兰蒂”的心脏越来越近了,每搏动一下就震得人心颤。凌晨两点来钟,风势已经大得瘆人。远远近近的黑暗里好像掀起了涛天巨浪,正翻江搅海地施展。翻滚奔腾的气流有如海啸一般,卷将来东闯西撞,朝四面八方各攻击一番,不仅摧枯拉朽,扫荡走一切根基不稳的东西,还翻云覆雨,攻击一切坚强稳固的事物。

这可怖的风魔在天地间扯着嗓子咆哮,每一棵树,每一根电线,每一扇窗户,每一座屋顶……都在声嘶力竭地回应。

秋芸一家都聚到大厅里来了。顶楼楼梯口处用铁皮搭建的遮雨篷被撕开了,要飞走不飞走的,偏又藕断丝连地纠缠着,哐当哐当地拍打着两边的铁片,吵得人心烦。下一层楼梯口的两扇玻璃窗被风推搡着,凹进去又凸出来,像柔软的布面一般,秋芸老公看得犯怵,干脆把它们卸下来,让那风魔卷着暴雨直灌进来。

突然,伴随着“咔”的一声脆响,断电了。一下子,整个世界掉进了黑沉沉的地狱里。

 “夭寿!没电了!”老太太嚷道。三个孩子全从床铺上坐起来,紧紧地靠拢在一起。“不要紧,不要紧……”老太太嘴上念叨着,心里擂鼓一般。

据说,老太太出生那年,中国也遭到了一次超大台风的侵袭。然而,在她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一样长久的生命里,她听过风声大作,但绝没有听过这么恐怖的啸叫;她见过天公暴怒,也绝没有见过这么惊人的狂飙。

秋芸焦躁不安地在屋里踱步,又急又气,不停地骂骂咧咧,诅咒天公如此肆虐。她老公则不耐烦地站起来,训斥道:“快去把台灯、手电和头灯找出来!”

秋芸听到老公的命令,立即安了点神儿,毕竟她知道该做什么了。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个光源。年纪最小的永健拿手电朝卧室窗外照出去,失声大叫道:“爸爸!咣——咣——咣!外面这座铁皮屋要倒了!”

秋芸夫妇正巡视着饲料房的各处角落,听见各座猪圈里的猪叫声,心里急成一团麻。再一细听,果然,狂风中南面那座母猪圈新搭盖的铁皮屋顶发出撕扯扭斗的呼叫。

“不好!这一溜铁皮屋顶扛不住了!”秋芸老公暴躁起来,把嘴上的香烟狠狠地掷在地上,又一步跨过去,使劲地踩灭了它。

就在这个时候,老太太的电话响了。她的小女儿打电话回来了:

“妈妈!你睡着了吗?你那边风大不大?人都好吗?你和露露阳阳住在山脚下二哥家里吗?行不行?安全吗?……”

女儿连珠炮一般,颤着声儿询问。

“我这边风很大……大家都没法睡觉,都在村口你大哥家里。”

“我刚接到手机短信说,台风已从翔安沿海登陆了,将给厦门造成毁灭性打击!说棚屋里不要住人,怕屋倒了伤了性命。人命第一,别的先不要管。那些工人怎么样?把他们叫过来了没有?”

“没有……吃完晚饭,他们都回各自的住处了。唉,怎么没想到……”

老太太和女儿通了电话,吓得魂都要出壳了,连忙跟儿子儿媳说了工人的危急情况。秋芸老公刚刚还担着一万颗心,生怕几周前才建好的耗了一大笔钱的铁皮屋顶飞走,一听说工人棚屋的危险,一下子回过神来。妈的!哪里还顾得了别的,人命要紧!

他赶紧抓起手机,给四五个工人一一拨打了电话。大家居于各处,幸好无事。可是狂风席卷着铁皮、树枝、瓦片、垃圾等等满天飞,也不敢叫他们出门。他们即使一身是胆,也出不了门,只怕出了门,不被异物击中,也被卷得没了踪影。

每个人耳边接二连三地传来树干断裂、轰然坠地的巨响。每个人的灵魂都在风魔跟前恐惧、颤抖。每一分钟,都如同遭遇海难,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求生那么艰难。

凌晨三四点钟,风魔还在天地间狂舞。那个由一二十根直径达十厘米的大钢柱支撑着的一千多平方米的铁皮屋顶终于忍受不了折磨了,被撕裂成了两半,疯狂地摇晃起来——完了!再一阵风来,就完了!

秋芸老公怎么也按捺不住了,非开了楼下的卷帘门,出去看看不可。秋芸死命地扯住他,坚决不让他出去。

轰隆隆——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霹雳响起……铁皮屋顶的一半被卷到了高空,又砸下来,斜搭在饲料间的墙体上,把卷帘门外的一大片空间,包括秋芸家的小汽车,严严实实地盖起来;另一半越过了东侧一座猪圈,下降在最早建造的北端那座猪圈上,把整排猪圈的房梁都压塌了。微弱的手电光从窗玻璃射出去,远远地只见一堆被揉皱了的白花花的废铁皮。

秋芸忍不住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老太太也跟着眼泪哗哗地掉。三个孩子也嘤嘤地哭泣着。

多少年的心血啊,说毁就毁!民生啊民生,怎么就那么艰难!

只有秋芸老公没有哭。他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

五点多钟,“莫兰蒂”终于玩够了,走了,给这座城市留下一片狼藉,给秋芸家留下一座废墟。

天亮了,下着小雨,一丝风也没有。

秋芸急急下了楼,看看那座被毁掉的猪圈。幸好大猪们都没事,它们全及时地跑到屋外的活动场了。可是猪圈里堆满了废料,几十个人也抬不动那半张破铁屋顶,可怎么清理?要费多大的人力要花多少天时间?再看看搭在门外的那一大片破铁皮,压住了车,没了交通工具,人也只好钻狗洞一般才能进出。而且,母猪圈飞了铁皮屋顶,一床床母猪带着小猪们,都怕雨,怎么办?

村里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见到秋芸家这一副惨状,个个驻足观看,问长问短。连平日里嫉妒她家的死对头,也软了心,起了安慰他们一家的念头。秋芸眼角挂着泪珠,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芸老公却在床上躺着,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

露露给她姑姑打了电话,汇报了惨状。她姑姑一家立即决定从城里出发,因为摩托车被台风揭起的铁皮砸坏了,没修好的话就步行回来。

一大早,穿迷彩服的士兵们在各条街道上、公路上收拾一排排倒地的大树,锯木头,拖树枝,清出一条小路来,让摩托车先通行。

秋芸小姑一家很幸运,骑着屡次熄火的摩托车,买回来一捆大哥吩咐的黑彩布。她生怕接下来几天没菜可买,在路边见菜就收,收购了两大包菜回来。

许多亲戚都来了。另一位表亲送来了两捆黑彩布。其他人都送来了劳力。秋先生起了床,一脸横肉又有了光泽。他的部署只有两步:第一步,拉起黑彩布,给母猪圈作临时屋顶;第二步,请邻居专做不锈钢门窗生意的阿涌带他去城里购买一台发电机。

虽然发电机大涨价,但毕竟抢到了一台。有了电,就可以用割炬将硕大的废铁皮一片片切开、抬走。于是阿涌及他的徒弟,村里的男人们,秋芸家的男女工人们,亲戚们,甚至连露露、永健及秋芸小姑的女儿——八岁半的小鱼,也都人手一副手套,全武装上阵了。

天阴着,偶尔下点小雨。好几十人站在废墟上,组成一条流水线,拼命地抢时间干活。那种场面在哪里可以见到呢?也许有的人一辈子也难得一见吧。

才一个上午,破铁皮就被清走了,露出了横七竖八的屋梁。一个个三角形屋架毁损严重,可是全被大螺丝镶嵌得结结实实,多少人也搬不动。于是,男人们又设法将一根根屋梁分离,然后一根根抬出去,可回收利用的放一边,废弃的放另一边。余下的碎木料,由女人和孩子们一趟一趟地抱出去。

废墟两边活动场里的大肥猪们一整天没吃没喝,饿得哼哼直叫。其中许多猪还是配了种的孕妈妈。可是不凑巧,在满地瓦砾清出去之前,没法服侍它们。

秋先生和他的弟弟、表弟们,简直豁出了命去,一直劳作到天黑,一个个脸红得像关公,整个儿浸泡在汗水里。

快收工时,露露叫一声:“姑姑!我被钉子扎到脚底板了!”

她抱着废木材,踩着满地瓦砾和嵌着生锈铁钉的碎木片出去,一不小心,踩着了一根仰面朝天的钉子,鞋子被刺破了,血渗了出来。她姑姑立即唤她姑丈去给她护理伤口。她奶奶一边下厨,一边心疼地叫喊:“秋芸秋芸,要不要送露露去打针哪?”秋芸朗声应道:“哎——来了!”

这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大人们还在处理最后一间的屋梁。小鱼和永健仍在一线战斗,一前一后抬着一根小屋梁往外走。

秋先生见了,呵呵笑了,指着他俩跟众人说:“干你……连这两个小屁孩也抬得动一根屋梁!”

正说话间,村长停了车,走过来询问受灾情况。

秋先生忙着干活,头也不抬地回道:“没什么事,叫他们别再来吵啦啦(骚扰我养猪)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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