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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卢老太的亲家客人来了,说是要买两只鹅和一只鸭。卢老太想着,这是儿媳的大哥,优惠点,称了斤两报了价,还给去了点小零头。一桩买卖兼人情就这么做成了,皆大欢喜。

可是,儿媳大哥前脚刚迈出门去,她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再仔细一算,不得了!少算了两百元!追出门去,早来不及了,她的买主已经骑上摩托没了影儿。

这可怎么办呢?辛辛苦苦养这鹅和鸭,花了多少心血,贴了多少饲料呢。掐指算算,从去年开春养到年底,养了大半年。这大半年里,三百多个白天黑夜,早晚喂两趟,拌饲料、清理水盆、添水草添菜叶的,费多少心神呢。并且,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她打心眼儿里疼爱它们,也舍不得出手。如今看在钱和亲家的份上,倒是忍痛割爱了,怎么也不该吃哑巴亏呀。

她越想越不妥当。除夕这天够她忙的,要张罗着拜神祭祖、围炉团圆,她却老心不在焉,做得潦潦草草的。苦熬了一天一夜,她决定还跟儿媳说一声的好。

第二天,正月初一。一早醒来,她就郑重其事地对儿媳说:“刘燕,昨天你大哥来买家禽,我给他少算了两百元。我又不识字,颠来倒去的没算清……”

刘燕见她婆婆心疼那点钱,就掏出两百元来,塞到她手里。卢老太便不言语了。

可是到了下午,她又别扭起来,生怕亲家大哥回家后,要是一核账,见少算了那么多,还保不准怎么好笑呢。

于是,她又对刘燕说:“你回娘家时,记得跟你大哥说一声,我特意给他少算了两百元,免得他误以为你婆婆是个傻瓜。”

刘燕一听,心里咕嘟嘟直冒火,本想呲儿她一顿,又想大过年的,跟婆婆计较没意思,就忍了气罢了休。

可是,卢老太还是有点不甘心。尽管儿媳补上了亏空,也讨回了人情,可这儿媳拿出来的钱本来就是自家的钱哪,还不是从左口袋换到了右口袋?

她心底这么一琢磨,又不平了。于是趁过年串门之机,跟东家西家的都说了她优惠亲家两百元的大善事儿。

很快地,全村都知道了卢老太给刘燕大哥奉送两百元的事迹。刘燕哪知道她婆婆这等爱传说,无意中从爱搬话的邻居那里得知了这事,简直怒不可遏,回家就跟婆婆大吵了一顿:

“我刘燕嫁入你家二十年,哪点让你瞧不起?我娘家多富有,还欠你那两百元补助?你心眼小吧,嘴巴倒挺大,唯恐天底下有人不知道我们家高攀了你呢!……”

卢老太被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儿媳炮轰了个够,一下子灰头土脸了,蔫不唧儿憋下了一肚子冤屈。

她草草一想,刘燕在村里跟陈老太的儿媳梅玲最好,她俩屁股缝在一起(闽南俗语即“屁股缝屁股”,意思是紧挨着坐,关系亲密),保准是梅玲说的,于是就跑到陈老太跟前告状说,梅玲传话惹是非。陈老太向来不爱饶舌,就把这话吞下了。

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卢老太来找梅玲买喂家禽的饲料,又提起了这事,问梅玲说:“你是不是跟刘燕说起,我少算她大哥两百元的事?”

梅玲莫名其妙,她成天钻在自家猪场里干活,恰恰是村里唯一一个还未得知这场婆媳大战的人。待她收工回家,问起婆婆这事的因由,她婆婆才透露了卢老太早半个月前的质疑。

梅玲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哟!她一脚踹进卢老太家里,劈头盖脸把她骂得个狗血淋头,满眼飙泪。

“照这么说,以后你们家婆媳闹矛盾,就是我搬弄是非喽!你有没有证据,嫁祸给我!从前你们家闹过多少事,我都劝合不劝分,你真是瞎了狗眼!……”

梅玲气不过,回家路上正巧遇上她的妯娌春兰(春兰又是卢老太的小姑),不提妨就朝她吐了怨气说:“你大嫂真是孩子气,两次气得我要吐血。我盖房那会儿,她有一天到我家去,问我有没有拿走她的茶叶。你说,我怎么会去拿她什么茶叶?后来找着了,又来跟我说,不好意思茶叶找到了。如今卖鹅那事儿,又摊我头上来了!”

梅玲原本一直藏着那起茶叶的事儿,这会儿借机把苦水倒了出去,心里总算平了。没想到,回家屁股没坐热呢,她婆婆叹着气上楼来了。

梅玲百般追问,她才交代了:“哦,卢老婆子来跟我说过了,说你怎么又扯出从前那点茶叶的事儿了,叫她怪难堪的不好做人……”

梅玲冷不丁跳了起来,叫道:“噢,该死的春兰!该死的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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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X之后,我又遇上了一个深受《作文选》毒害的初一学生Z。X和Z在小学期间都按父母的要求背诵了大量作文选上的作文,至少看了很多,期期习作就拿那些作文来抄袭、模仿。时间一长,就跟吸毒上了瘾一样,拿到任何一个写作题目都无从下手,只有依赖那些现成的作文。小学期间,这种做法似乎很有效,可以次次得高分。可是到了初中,就失灵了。要知道,那些作文选往往是老师和编辑们加工过的一个个幼稚的短篇,写法模式化。以这些东西应付一期期写作练习和考试,哪能学会什么观察与思考,体会与表达?至初中,拿到任何题目要么枯坐,一句话也憋不出来,要么又从大脑中调出一篇“小学生优秀作文”来——篇幅短小,材料老套,思想低幼,能好么?同龄人见了那一篇篇四百来字的“短小精悍”的小文章,都说:“他写作一定很差吧?”

我致力于让他们删除掉脑中那些废料,从零学起,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自己的心灵体验,我手写我心,我怎么想怎么看,就怎么写。可是无效,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想法,愣是一句话也写不出来。跟Z讨论了一节课,让他《榜样》一文不写别人,就写自己的爸爸或妈妈,他对他们多么熟悉,尤其对妈妈做糕点的手艺很了解,就写妈妈一二事,可是他怎么也下不了笔,最后交上来一篇“舅舅戒赌”,问了才知道,又是拼凑来的一篇,他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舅舅。

我真是又恼怒又无奈,恨不得把我的心肺掏出来给他看,让他用自己的话给描述一句。但是,我知道他是真不会思考,也不会表达,那种程度放到小学二年级差不多。这都是“优秀作文选”惹的祸,都是父母不懂装懂瞎指挥害惨了他,他是无辜的,值得同情。他们这一类孩子读不懂作品的内涵,小说《变》中一句“少年心中划过一道闪电”,他也搞不明白,只好瞎解读。(少年一心改好,却得不到别人的信任,终于有人信任他,他的心情会怎样?换成是你,你会怎样?Z答:高兴。“高兴”一词表达不出“闪电”的强烈情绪,但他无论如何就是想不出“震惊”、“惊喜”、“激动”这一类词来。)

我不知道一个初中生僵化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还会有救?X一直勉强着应付上课,上了一学期就由他父亲领走了,他父亲说要亲自教他,于是带他出入书店、图书馆,受受学习氛围的感染,看看别人都在怎样用功学习。是否有用?愿望是美好的,手段是幼稚的,就像把一粒煮熟了的豆子埋到春天的豆田里,它就能生根、发芽?心灵僵死的孩子看到旁人都沉浸在书海里,不觉得孤寂无聊么?你讨厌北京豆汁,见一大群人喝得津津有味,你会因此想喝么?恐怕你只会越发地恶心吧。

Z阅读与写作的状态和X如出一辙,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X父一开始就告诉我,他小学都靠优秀作文选,Z父却从来没这么提过,直到Z也显出了同样毛病,我才听他父亲说,以前让他多看作文选,却没学会人家是怎么写的……我很能理解那种冥顽不化,如同音乐老师对我百般开导,开个十年八年,我也仍然鸭子听雷(呆呆愣愣)一个样。只不过,我相信,一个人缺乏节奏感,缺乏音乐智能,终生无法改变,但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是所有正常人都能学会的,何至于呆愣得连一句心里话也写不出?

X十分无聊,沉迷游戏,目光涣散,看上去完全是心理学家讲的“死人”。Z能在父母监督下少玩游戏,每天读几页课外书,其他科也学得比较好,对电视上的科学节目挺有兴趣,就是这个语文,阅读读不懂,写作写不出。

不可思议!那些作文选真的会把孩子的脑筋毁坏到如此地步!看来,小学生写作一定要从自身的见闻和体验写起,第一步走对了,再来说往后的发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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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我读到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在《谈文学》中这么说:

文学上的低级趣味分为十项来说,第一是侦探故事。……文学作品之成为文学作品,在能写出具体的境界,生动的人物和深刻的情致。它不但要能满足理智,尤其要感动心灵。这恰是侦探故事所缺乏的,看最著名的《福尔摩斯侦探案》或《春明外史》就可以明白。它们有如解数学难题和猜灯谜,所以打动的是理智不是情感。一般人的错误就在把这一类故事不但看成文学作品,而且看成最好的文学作品,……如果一种文学作品没有侦探故事式的穿插,尽管写得怎样好,他们也尝不出什么味道。这种低级趣味的表现在一般读者中最普遍。(节选自《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上):关于作品内容》)

我是不那么受用的。我替它们申辩,因为我喜欢读侦探小说,从爱伦·坡到柯南·道尔,再到阿加莎·克里斯蒂和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我自以为从那些书中也看得见人性与社会,还颇受了点启发。

然而,如今再读这一篇,我深以为然。我明白朱先生要表达的意思。虽然一些高明的侦探作家或许能内外兼顾,但达到“打动心灵”这一层,的确是困难的。瞧吧,张爱玲的《金琐记》,老舍的《微神》,莫泊桑的一系列小说,我恨不得读它万遍,可是没有一部侦探小说这等牵动我心,悬念一解开,阅读欲望就消退了,再回头看,顶多就看那么一两个精彩的片段罢了。

然而——又一个转折——生活中缺了悬疑作家笔下的神探,乱象就出来了。我们不如这样看:不是文学作品缺不了福尔摩斯,而是现实生活召唤他而不得。以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个生活插曲为例:

早上九点钟,付淑料理三岁的儿子吃过早餐,到大厅柜台前收拾东西,拉开抽屉一看,大喊一声:“柯子轩,抽屉里的钱你拿走了吗?”

柯子轩正在附属棚里擦洗煤气罐儿,听到她老婆问钱的事,不禁打了个激灵,立刻丢下手上的活儿,赶过来问个究竟。

“这抽屉里昨晚搁着七千多元,我点好了的,还没来得及去存上。你拿走了?”付淑问。

“没有啊!我哪里去掺和你的事!”柯子轩又惊愕又激动,忍不住高声嚷起来,“我绝对没拿!那么——是丢了?”

夫妇俩面面相觑,心底下都有了头绪——要么是“老政府”(柯氏三兄弟的父亲,因施行“家长制”而得名)拿的,要么是遭贼了。自从结婚以来爆发了家庭大战,二兄二嫂怒不可遏,带着儿子搬出去租房住了,他夫妇俩住在这座老头子一手建造的房子里,再没过过太平、顺心的日子。

说来话长。老柯头年轻时十分精明,在家里经营着小卖部,兼营烟草,早早地攒了点钱。他膝下有三个儿子,都是勤劳肯干的人。老大老二都结了婚生了儿子,两对夫妇都在台资工厂上班,俩儿子都当了部门头目,四个人每月上缴工资的大半,于是没几年,老宅子给翻建成了一座内外装修的四层楼。尔后,又在另一处宅基地上盖起了一座五层楼,并且又申请了一块宅基地,只是这地的使用权还有纠纷(原以为走走程序或找找关系就能摆平,没想到往后拖泥带水,眼看没了准把握)。

这么一来,柯家的人口和财产摆在眼前了:三个儿子,两个已婚,一个未婚;两个为家庭发展做了大部分贡献,一个独立经营煤气配送业务,仍未见成就。可是家不分不行,老两口无所谓,年轻人个个有意见。

于是财产开成了三份:老四层带附属棚、新五层(有欠款)补3万和宅基地补16万。老三开口要求,得到了老四层,因为带个大面积棚子,方便做他的业务。老大得了新五层,住两层,出租三层。老二得了宅基地,因与邻居纠纷不下,始终盖不得房子,只好暂住老三家,拿补偿款买了一个店铺。三兄弟约好,三家各给俩老人留间卧室,他们想住哪里都有自己的地盘。

这家分的本算公平合理,方案是三兄弟自己商议又自己选择的,两兄长都宽宏大量,不至于计较什么,老三所经营的那一摊固定资产就算作他的“母本”(娶老婆的本钱)。

兄弟冲突始于一个爆料:老三在城里购置有一套学区房!这就等于说,老大老二挣了钱交给了公家,而老三却私藏了。但老三说那房是分家后赚了钱买的,不信可以看购房时间;但老大老二说,如果不是先前私藏了钱,怎么可能分了家就买得起房?这事儿就这么疙瘩起来了,种在了各人心底。老二与老三同住一个屋檐下,更得出些细节上的毛病。小的如水费电费煤气费的分摊,大的如“封建日”(神或佛生日)宴请亲戚朋友的花销,彼此都不满。

付淑嫁进门后,家庭矛盾再度激化。老两口对她不满意,小夫妻之间又欠磨合,成天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的,一大家子得互相瞧着脸色,整得老二夫妇越发呆不下去,最终怒发冲冠,搬走了。

付淑生了儿子之后,新教育理念撞上了旧封建传统,老两口帮她带了一年孩子,期间矛盾重重,自不必说。好容易熬到儿子满一周岁,老二夫妇生了二胎,不多久,老大也生了二胎,老太太顺着时势住老大那里去了,与辞职在家的大儿媳刘慧一起看护两个宝宝。然而,辛苦到了头儿,又招致老三夫妇的抱怨,说她平时看老大老二的孩子,周末二儿媳苏萍也在家,总该回来帮老三看一会儿孩子吧?这就不公平了。

明争暗斗一番,形成了一个格局:老太太在老大老二那里轮着住,老柯头在老大家住,白天上老三那里吃饭,家务做不来,帮着看厅里的小卖部柜台,给顾客拿东西、收钱,兼着看护小孙子玩。一切看起来顺当了。不妙的是,这老柯头脾气古怪,动不动发火撒气,就跟付淑杠上了。

付淑是个到南洋打过六年工的现代女性,见识过繁华有序的大世面,渴望过核心家庭的小生活。无奈跟婆婆处不来,总觉得她话多生事,彼此到了视而不见、招呼不打的地步;又跟公公开过骂,觉得他又怪又犟,双方更是互相诅咒,恨不得哪个死在前头……忍无可忍仍须忍哪!付淑既要在柯家站稳脚跟,让村里人瞧得起,又要给不低头不认输的自己一个交代:“我偏要在这个家活到老、到死!”

这么一来,付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如同赤着脚踩在一条插满刀尖的路上,走一步痛一回,流血流泪只有自己舔自己的伤口。她老公呢,是“肉夹膜”,而不是“双面胶”,也一日日憋屈得要死。夫妻俩闹过千万次离婚,却又怕离了孩子难办,也怕各自前途未卜,于是就这么苦挨着。

挨到了这一天,竟然发生了丢钱的事!这可不得了,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柯子轩忙跑进附属棚,见老柯头正悠闲地给他的八哥喂食,就平心静气地问他:“俺爸,你拿了抽屉里的钱了吗?有七千多……”

老柯头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透过鼻梁上那副黑框老花眼镜,面无表情,沉着气答:“没有。”

柯子轩心下想,八九不离十了,不是你拿的,你对儿子的质疑竟会无动于衷?按你那鬼脾气,被儿子冤枉,早该跳起来骂人打人了。于是硬了语气说:“既然不是你拿的,那我叫警察了!”

过了一会儿,警察上门了,老柯头竟不留在现场帮忙破案,而是抬脚出门去了,直到警察走了才回来。这又是一处证据。

再加上失窃只失了那笔钱,烟竟一条不少,其他杂货也一件不缺,各处又没有翻过的迹象,并且两个门的大锁都好好的,抽屉也没毁坏,可见小偷知道钥匙所在——这疑犯,不是内贼,是谁?

老三夫妇便认定老柯头偷了钱。

老太太听了,很是气愤,质问老柯头。老柯头说:“我分家的时候把所有家伙都分给他们了,现在反过来去偷他?我偷那钱要死么?我每月领村里养老金就有一千多块,还不够我花么?况且,我不喝酒,不赌博,就抽那两包烟,我偷他那钱干什么!”

老大夫妇就建议老三把摄像头调出来看。老三说那几天摄像头坏了。呵,坏得可真凑巧啊!这又反过来成了老太太一方的口实。

老大柯子鹏于是调出自家的摄像头来看(他家因为有许多租客,一楼大厅也安有监控),发现老柯头这天早上八点半还在这儿呢,怎么九点之前会在老三那儿偷过钱?柯子鹏的儿子断言:“我爷爷腿脚不好,半个小时怎么也不可能走到他家去!”

这一失窃案便成了悬案了。

老三夫妇说,他们问神去了,神说,小偷儿是个红衣白发的老头儿——这人显然是老柯头嘛。

老太太和刘慧、苏萍说,那是贼喊捉贼,嫁祸栽赃,想把老柯头轰走不是?

付淑气得直跳脚,指天发誓,她若对不起老人,天打雷劈。

老柯头说,没对不起老人,还朝老人吐口水!

付淑说,她绝没有朝他吐口水。又说,是头发飘进了嘴里,吐头发呢。

……

这案子就这么演绎下去,没完没了,没法结案。因为双方各有一个嫌疑人,嫌疑人又各不认账,这就卡壳了!一大家子冤仇越结越深,越没了互相谅解的可能。

瞧吧,生活中缺了福尔摩斯,身边人根本无从分辨。照我看来,他们每个人都是又善良又体面的人,按理这只能是外贼,怎么会是内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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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老头一听见家里防盗门钥匙开锁的声音,立即翻身下床,披上一件破衣裳,迎了出来。他老伴儿天没亮就上各个小区 “淘宝”去了,这会儿准拉东西回来了。

果然,老婆子一边往屋里拖一只蛇皮袋,一边朗声笑道:“老高,好运气!瞧我收集了多少旧报纸回来了!那些有钱人真瞧不上这点破烂,他要自己卖了,也是一笔小钱呀。你相信吗,我的收获还不只这些呢!楼底下还堆着好些压扁了的大纸箱。那些有钱人拼命地买房、装修,每天丢弃这么多宝贝,也给了咱们一条活路呀……”

高老头越听老婆子唱“拾荒赞歌’,心里越苦楚,尤其是听她提到“那些有钱人”,他听起来就跟“我这可怜人”一样刺耳。他一声不吭,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老婆子见他不回应,知道他这么谋生,心里总也不舒坦,就闭了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给孙子买早点去了。

高老头则亮了灯,轻手轻脚地倒出那一大袋子零碎,什么空矿泉水瓶啦,空玻璃罐儿啦,空易拉罐儿啦,旧衣服啦……果然,袋子底下,有一大叠发黄的旧报纸。他立即蹲下身来,随手抓过一只矮塑料凳往屁股下一搁,情不自禁地摊开报纸,沉浸到里头了。

老婆子提着几个热馒头和一杯热豆浆进屋来,见高老头丢了活计开小差,急忙嚷道:“你着什么急,现在就看!你先把那些杂货归整好,我一会儿就送到回收站去!那些纸箱撂在楼下,小区里的人见了总不顺眼,没个不找物业告状的。”

“下趟运回来,给我个电话,我下楼帮你搬上来。”高老头咕哝着应道。

“搬上搬下何苦来着?那些大家伙踩扁了捆上,我已经处理好了的。”

“奶奶,我帮你到物业去找叔叔阿姨说一说!他们准能同意的!让他们给你找个空角落放东西,肯定碍不着别人。”

客卧里传来小孙子的声音,老两口便一同住了嘴,又一同唤道:“阳阳,醒啦?”

高竞阳在附近中心小学就读,学习自觉,成绩优异。他刷了牙洗了脸,一边吃早点,一边跟爷爷奶奶说:“你们每晚都在外面捡东西,我昨晚做完作业等了好久,一直打盹儿,就先睡啦。爷爷奶奶,对不起。我还有件事儿没来得及说。”

高老夫妇陪着孙子吃早点,喝昨晚剩下的稀粥。他俩都说喝不惯豆浆,死也不肯喝一口,究竟是真喝不惯呢,还是怕喝豆浆花钱,竞阳就无从知道了。

听到阳阳说有事儿,老两口都微笑地望着他,挖着耳朵听。

“我们换的这个新班主任,昨天放学后把我叫去办公室了。她说,看见我的材料上写着家长是爷爷奶奶,她就向学校申请了,要给我们一些补助。”

“这哪成!”高老头收敛了笑容,掷地有声地说道:“你爷爷奶奶有手有脚,干活收入,培养你毫无问题!你去跟班主任说,谢谢她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用了!”

高竞阳盯着爷爷那张严肃的面孔看了又看,心领神会,上学去了。

他刚出了门,高老头就给学校校长拨了电话:“……我孙子在你们学校上学,理当是我们给学校赞助;我们没给学校赞助去,哪能反过来让学校赞助我们呢!没这回事!”

高老婆子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收拾了各类垃圾,将它们打包得停停当当,一趟趟抱下楼去,然后一件件往她那辆自行车改装的三轮车上搁,直到货物高出了自己的头,看上去有点摇摇晃晃的,她才不再往上加了,拿绳子绕着一车货物捆了又捆。余下的几个手提袋里装着空瓶子,她将它们往车把手上一挂,蹬着脚踏子上回收站去了。

2

高老夫妇迁到同安新安洲西溪岸上这个老小区来,有好些年头了。除了几家至亲,他们几乎跟从前的亲戚邻里绝了交。从最先富起来的海边渔村的一村之长,到趁着夜色在外头捡垃圾谋生……他呢,曾经德高望重、雷厉风行的高村长,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今天的身份——拾荒者。不,他永远不会再回到生养他的刘五店了,也永远不会再到老婆娘家所在的琼头去了。他抬不起头来,他见不了乡亲父老,他甚至羞于见到任何人。

都怪他儿子从事不慎。在大家还不知道什么叫“发家致富”的时候,高老头就生了财,买了一辆核载二三十人的中巴给儿子开。儿子从小不爱学习,喜欢呼朋唤友,东跑西颠儿的,开长途车往返载客,正合了他的意。可是钱还没赚到,他倒先被那些毒贩子套住了。据说那些人在途中给他烟抽,抽得多了,染上了毒瘾,于是债台高筑,东窗事发了。

儿子被抓去戒毒所关起来了。儿媳妇承受不了这一变故,做了一个老富翁的姘头,跟人家跑了。高老夫妇被那些债主们逼得无路可投,只好找亲戚们东筹西借,凑了二三十万,到同安买了个二手套房,隐居起来了。

一切都靠老婆子撑着。

刚一开始,他们不知道怎么谋生度日,又欠了一大堆债,孙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三餐还没有保障。高老婆子的妹妹苦劝他们,五十多岁的人了,去收破烂吧,去给小区当保洁员,去给人家当小时工……放下身段来,用双手干合法的工作,光明磊落;为了孙子的成长,他要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只有丢掉那点无用的虚荣心,去谋生吧。

老婆子一想就通,立即着手干起来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放假,没有一天不起早摸黑。夜里,老头子跟她上远处去捡废品;白天,老婆子在近处张罗,老头子在家里收拾,再由她运到回收站去。

没几个月,老婆子就放得开了,越干越起劲儿,四处给人家留电话,凡有破纸箱烂衣服的,都叫她去收;凡有新装修的房子需要清洗的,她承包下来,没日没夜地给人家刷洗,有时实在忙不过来,还得叫她妹妹帮忙干。让她休息半天么?她可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揪心、生病。平时一有点闲工夫,她就到菜市场捡些菜摊贩丢弃的蔫叶子,随便一煮,一锅大杂烩,吃上一整天。他们不要别人同情,不要别人怜悯,争分夺秒只怕自己时日无多,节衣缩食只为多给孙子攒下一点成长的保障。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老夫妇照料着孙子,竟顺风顺水地过来了。

3

老婆子交活儿去了,高老头脱了那身干活用的脏衣服,对着镜子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又刻意地伸直了腰,挺起了胸脯,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他又俨然成了从前的高村长了。

回想刚才跟校长的那番谈判,校长对他礼让三分,客客气气的,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样子,他的嘴角不禁上扬了。这些年来,除了听孙子报告好成绩,他几乎没有笑过。

他心情一好,就心疼起老婆子来。尽管他不擅长干家务,还是勉强把大厅擦洗干净了,把阳台上养的几盆小花伺弄好了,还给孙子养的两只红耳鹎换了水喂了食,然后坐在长木椅上继续读那些过期报纸。

报上有篇林鸿东写的游记,不知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写的竟是刘五店。

“环厦门岛有几条江,与鼓浪屿之间的称为鹭江,与金门之间的称为浯江,与翔安之间的称为浏江。刘五店便在浏江之东北,浏江之名源自刘五店。早就听说过刘五店的大名……”

高老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但与村庄无关,而是因为一种俗称‘薪胆物’的古生物。这种古生物又名米鱼、鳄鱼虫、文昌鱼,是恐龙时代的海洋生物。就全球而言,‘薪胆物’是很珍稀的。1923年,有位叫莱德的厦大美籍教授来到刘五店,看到刘五店渔民居然把这种珍稀生物当佐餐小菜时,不由大为震惊。莱德的发现很快轰动了国际生物学界,为了尊敬刘五店渔民的原创,国际生物学界沿用了当地的一种文雅叫法:文昌鱼。”

哎呀,文昌鱼!高老头再熟悉不过了。他的整个童年都在跟这种玲珑剔透的小虫子打交道,村里人叫它“鳄鱼虫”。后来官方称之为“文昌鱼”,就因为这虫子出现于每年文昌帝君(闽南传说中的神)诞辰前后。这些食指长短、蚯蚓一般的小东西,没什么自卫能力,却有惊人的钻土本领。它们喜欢暖和,水温低了活不成,通常栖息在5至10米深的浅海里,伏在砂土中,仅露出个小尖头,捕食泥土中的硅藻。想捉它,可使不得传统的渔网,得用一种特制的、很宽的锄头。每当潮汐退到最低点时,他就跟着父母兄长撑着自家的小渔船,将锄头绑扎在两米多长的竹竿一端,像耕田般在海底沙中挥舞锄头,从海底掏挖起一块泥沙,再舀起一瓢海水,把泥沙冲到簸箕里。沙被水一冲,又随水流进海里,箕底里只留下一些又细又扁的小东西,那就是鳄鱼虫。

他很喜欢吃这海产,可惜为了生计,不论捕了什么鱼虾蟹贝,总得卖剩了才有自家人吃的。把这小虫子用酱油水一煮,就很好下饭了。它肉嫩味美,三百多年来,村民们都以它为上等特产。华侨回来探亲,没有不带这小虫干走的。年年夏天,他都和家人们下海打捞鳄鱼虫,和家人们挑担上市场叫卖,一斤才卖几毛钱。然而由于大肆捕捞,刘五店原来年产两三百吨鳄鱼虫,怎么的他长大了,这虫却要绝种了。据说出台捕捞禁令后,黑市上一斤卖到了两三千元的高价。

高老头沉思着,眼前就现出了那三五厘米长的小虫子,一条条扭动着,密密匝匝地聚在水盆里,细一看,两头尖,全身半透明,隐约见着它的五脏六腑,叫人对它的一呼一吸感同身受。他的心潮翻滚起来,不禁生出了一种错觉来,叫他以为他眼下正置身于他的村庄他的海边老巢,而他正当年少,面朝大海,极目远眺,只见水天连成一线,浩浩淼淼,万籁俱寂,他的心中顿时静如止水……

这是什么感觉呢?这就是活着的感觉,既充满了希望,又充满了敬畏。

4

“爷爷!爷爷!”

高老头猛然一惊,手中的报纸已经被放学回来的孙子抢走了。

“爷爷,想不到你也会神游嘛!跟我们班的‘神游霸主’有一拼了。”高竞阳嘻嘻笑说,“老实招来,你想些什么呢?到了哪个仙境去了?”

高老头有点难为情,强挤出笑容说:“没上哪儿……想起了我小时候……”

“怎么?爷爷,你也有‘小时候’?从来没听你说过。”

高老头心里又一阵翻云覆雨,眼泪差点涌上了眼眶。在家道败落之前,他可招待过远近多少亲戚朋友呀,他最喜欢跟大家反复唠叨他的童年,他打鱼卖鱼吃过的苦、历过的险、尝过的甜,他怎么能没有个“小时候”?没有他的小时候,怎么会有他的今天?一切错只错在,他生养了个不孝子,把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家业打碎了,又把他扔到了十八层地狱!在这地狱里煎熬,多少年了,他内心里只有愤怒、怨恨与痛苦,没了光明,没了温暖,没了希望,也没了敬畏。尽管老伴儿总是激励他说,有孙子就有希望,等孙子长大了有出息了,一切就都好了。可是他不这么看,他认为孙子长大了有出息了,那是孙子的人生,跟他有什么关系?孙子再成功也洗刷不了他满怀的屈辱。想当初他辉煌一时,不料就这么跌进了黑暗的深渊,叫他怎么面对怎么接受啊?于是,他选择遗忘,选择对过去的事守口如瓶,在孙子面前装失忆。

“爷爷,你不说我也知道,”高竞阳调皮地抖着报纸说,“肯定跟这上面写的‘刘五店’有关。我知道刘五店,那里以前产文昌鱼,校本教材里写着。”

高老头哆嗦着嘴唇,颤着声儿问:“你都知道些什么?我叫你奶奶啥也不许跟你胡说!”

“奶奶什么也没说。”高竞阳拉下了脸,一副沮丧的样子,慢吞吞地回道,“其实,你们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们有事儿瞒着我。至少,我不是你们捡来的!我记得,我小时候……”

“怎么可能?你五岁起就在这里上幼儿园……”高老头随口搪塞一句,背过身,下厨热早晨剩下的馒头去了。

高竞阳却下了决心,非把过去的根底刨出来不可。他跟在爷爷身后,连珠炮似的叙述起来:“爷爷,这件事奶奶叫我不要跟你说起,怕你不高兴。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总得弄清楚吧。当班主任问我的时候,我可是一问三不知……其实,我很想知道。”

高老头掀起锅盖,怔住了,竟忘了那锅盖连着他的胳膊停在了空中。

“其实,我记得那一座石头砌成的老房子。进了前厅,旁边有个厨房,厨房里有一溜石砌的灶台,用来烧火做饭。灶台对面堆着一捆又一捆晒干的花生秸秆。有一天中午,天很热,我在我们家大门的石门槛上玩。突然来了两个男人,看上去很凶。我听见其中一个说:‘这小孩是他的儿子,把他抓起来,不怕他不来还债!’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我,我害怕极了,撒开腿就跑。我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厨房那堆花生秸秆里,拼命地屏住呼吸……呜哇……”高竞阳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高老头满脸是泪,扔了锅盖,回身紧紧地抱住了孙子。

竞阳在他怀里抽泣着,继续说:“我害怕极了!他们要把我抓走!因为爸爸欠债了!我躲在那堆干柴里,一点声响也不敢出,憋了很久很久,皮肤被刮得很疼,出了很多很多汗,浑身都湿透了!后来,天黑了,我猜他们已经走了,才从那柴堆里爬出来的……哇哇哇!”

高老头蹲下身,爷孙俩抱头痛哭。那过去的苦难仿佛化作了地底下的熔岩,直到这一刻才找着了出口,痛痛快快地喷发出来。

“对不起,阳阳,我以为你都不记得,那时候你还太小……这些事你不该知道,跟你没关系,不应该伤害你……”高老头嗫嚅着。

“可是爷爷,不知道我也一样害怕呀。你告诉我吧!”高竞阳恳求着。

高老头于是把过去那场前因后果跟孙子和盘托出了,一直说到老婆子回来,还没讲完。老婆子不插嘴,心里却是欢喜的。

这一天,于高竞阳来说,如同过了一个盛大的节日,因为他的爷爷终于会哭会笑了。他还讲起了他的小时候,他家的刘五店,他丈人家的琼头,琼头的鳄鱼屿,鳄鱼屿的传说……高老头神采奕奕,绘声绘色地讲啊讲啊。

“相传很久以前,刘五店海面上有一条非常凶恶的鳄鱼。这条鳄鱼经常在海面上兴风作浪,把打渔人的船只翻到海底,有时还会化成美女到县衙杀害县官。南宋年间,朱熹担任当时泉州府同安县的主簿。为了免遭鳄鱼精危害,他每天到县衙办公,都要倒退身子走路,生怕鳄鱼精背后伤人。一天夜里,鳄鱼精又化成白衣女郎,潜入县衙。朱熹正在灯下伏案批文,听到一阵风声,抬头发现这位形迹可疑的女郎,知是鳄鱼精作祟,便把手中的朱砂笔(传说是文昌帝君赐予的神笔)投掷过去,笔尖正刺中女郎肚脐。那女郎‘哎哟’惨叫一声,带伤仓促逃跑。第二天一大早,朱熹带人沿着血迹追查,来到刘五店海边,发现海面上多出一座小岛,原来是那鳄鱼精死后所化,这就是鳄鱼屿。鳄鱼精死后身上长出的幼虫就叫鳄鱼虫,闻名于世,又叫……”

“文昌鱼!”高竞阳快乐得叫喊起来。

5

从此,高老头换了个人似的,白天也和老伴儿一起外出收破烂了。他们夫妇因这行当结识了许多朋友,收入也渐渐多了。在回收废品十分景气的那些年头,他们甚至月入七八千呢。再加上承包的家政业务多,他们还雇上了几个大妈做帮手。

偶尔,高老夫妇会带孙子回老家去,去看看老家的一切。再后来,高老头的儿子戒了毒回来了。高竞阳与爷爷奶奶商量了一番,他亲自去恳求她的母亲,求她给他父亲一个机会,让这个家破镜重圆。可惜他母亲没有答应。竞阳便劝说他父亲再婚,不至于回归了家乡,却孤零零的。他父亲便又寻了个年轻女人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小弟弟。竞阳管他后妈叫“阿姨”,对她和弟弟爱护有加。

时光飞逝。

如今,高老夫妇该还的债还完了,还攒下了二十几万,要给孙子做“母本”(娶老婆的本钱)。高竞阳已经从厦门大学毕业了,工作的头一个月,就给爷爷奶奶寄来了六千元,叫爷爷奶奶即刻退休,不要再劳累了。可是高老夫妇呢,哪里停得下来哟!年过七十,老当益壮——他们知道生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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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尿病晚期肾衰竭。翁老头已经时日不多了,躺在床上呻吟叫苦,煞是可怜。医生说,假如坚持住院透析的话,还可以撑个五年,甚至撑到孙子结婚都可能。

翁老头入院两天,透析了一回,就不由分说地呵斥儿子收拾了东西,回家了。亲戚朋友们一拨又一拨地跑来苦劝,有从早晨劝到黄昏的,他假意应允,第二天却死活不肯出门去。再后来,又来人,他一概轰出去。

“咱们应该互相谅解。我不想治疗,一来让子女辛苦承担医疗费,我于心不忍;二来治了也好不利索,洗一次血换三碗稀饭,何苦来?不值当。”翁老头宣布道。

全家人都知道他固执,拗他不过,除了尊重此意,别无他法——只有他女儿翁静庭除外。

静庭哭哭啼啼的,预备出钱出力,哪怕天塌地陷也要跟死神较量……无奈单枪匹马怎能说动父亲?她于是拜托她的教会兄弟姐妹们来给父亲开导。

客人们走后,一场空前绝后的母女大战爆发了。

“你以后别再给我叫那些基督教的人来!你知道我是拜佛的!”翁老太张口训斥静庭。

静庭出嫁前背着她信佛的母亲信了基督教,把她母亲气得个倒仰。母女俩大战数个回合,没办法,还是一个信了佛祖一个信了耶稣。甚至,静庭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勇气,还将她称为“老师”的引路人叫到家里来,想游说她母亲改信基督,差点断送了母女关系。

这一回,翁老太又给女儿的作为气得够呛。她心脏不好,动不动要吃救心丹,这下子气得胸口起起伏伏喘个不停,脸绷得发青,手脚直哆嗦。

“你成天拜那些木头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叫爸爸去治疗?你只会看着他等死!我有办法说服他,我们教会的兄弟姐妹们会帮我想办法!”静庭厉声回道。

“不是我不叫你爸爸治疗,我是尊重他的选择。你下次再叫你那些朋友来,看我不拿扫把将他们扫出去!我拜佛怎么没用?我求佛祖保佑了我有个好儿媳好孙子,还保佑了你有个好工作,你怎么说没用?你那基督教多有用?教你要跟你母亲做对头!”

“别以为你拜佛有用!拜得整个家乱七八糟!你不知道佛祖是假神吗?!只有耶和华才是真神!唯一的神!你不爱惜生命,不懂得劝爸爸爱惜生命!你今天不送爸爸去医院,等他昏迷了,我还送!”

“你休想!我捍卫你爸爸的选择权!我跟你们说,将来我哪天心脏不好,昏迷了,你们谁也别把我送到医院去开刀!”

“哦,那就由不得你了!……如果不是晓月阿姨(翁老太最要好的女伴)带你去信佛,你就不会认识那个什么和尚,也就不会给我介绍那家什么人,导致我婚姻不幸……孩子一两岁就离婚回来……”

“那跟晓月有什么关系?跟那和尚有什么关系?人家只是给你个联系方式。你自己谈的恋爱,谁逼你一定要嫁给他?你要想出去赶紧走!我不留你!我不用整天伺候着你们母女!我还上幼儿园做饭去,自己挣自己花,轻轻松松……”

“……”

母女俩越吵越严重,从前的事相干的不相干的也扯出来了。翁老太的儿媳婧雯呆愣在一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婆婆和小姑都曾磨破了嘴皮子要她信她的教派,她左右为难,干脆哪一样也不热衷。

餐厅里硝烟弥漫,翁老头在房间里猛烈地咳起来了。婧雯连忙进房间看公公去。

“俺爸,你怎么啦?不舒服吗?”婧雯焦急地问。她中午刚和婆婆一起给公公洗了头、擦了澡、换上了新衣服,以防不测。

翁老头费劲地说:“你劝劝静庭,让她原谅妈妈。”

婧雯走出来,她婆婆和小姑已经休战了,各人扭向一边生各自的气。她这边劝劝,那边劝劝,没一个肯理她的,她只好又回到公公身边去。

翁老头不咳嗽了,平静得跟个好人似的,语重心长地说道:“人都是自私的。我是自私的,我不想去治疗,因为我不想痛苦。我想早点解脱,少受点苦。静庭也是自私的,她想逼我去插管子,好让她得点安慰。这冲突是必然的:想满足我,就满足不了她。总有人不能被满足,就让我痛快这一回吧。”

婧雯听着,不觉间早已湿了眼眶。可是,公公、婆婆和小姑都是那么固执,谁也劝不动。

往后几天,静庭回家既不吃饭,也不进她父亲房间,也不跟她母亲打招呼。急得婧雯在他们三人之间周旋,却始终一筹莫展。

这固执的一家人呀。当年静庭离婚回来,因为心烦意乱,常常忘记给她父亲递上约好的三百元零花钱,她父亲就生了气,三年不理她。而如今父亲危在旦夕,她因为父亲不遂了她的愿,也狠心不理他。她母亲呢,同样不向女儿低这个头。

冲突之后,翁家陷入了冷战状态,犹如风暴过后的大洋,平静的水面下,潜流暗涌。婧雯受不了这种气氛,就劝说小姑谅解父母的心意,又劝说婆婆谅解女儿的执拗。不过——

小姑冷冷地答道:“爸爸想治疗,就来叫我。没事的话,别打扰我。”

婆婆则决绝地说:“她回家既不吃饭,还回来干什么?早搬出去早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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