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多了,明凤在医院八楼电梯口等着她妹妹燕凤。燕凤一家三口要来看望明凤的公公,怎么迟迟未到?明凤憋着一肚子好消息要告诉她。

“姨妈!”燕凤七岁的女儿突然从楼道口冲上来,紧紧地抱住她不放。

“哎哟,小叶子,我的乖宝!对不起,对不起!”明凤搂着小叶子,不停地道歉,“姨妈这周末本来答应要带你去长泰朋友家玩,可是爷爷生病住院了,去不了。我用什么办法补偿你呢?”

“我下个月要过生日了!”小叶子提醒道。

“那我给你订一个蛋糕?”明凤问。

“好耶!”小叶子喜笑颜开。

明凤立即掏出钱来,数出四张钞票,递给小叶子,让她收好。她想着现在就把这事办了,免得到时候又搅和上了什么事,把蛋糕给忘了。

小叶子急着要去病房看爷爷在哪里,明凤却拉住燕凤咕噜噜地讲了起来。

“我公公终于原谅弘哲(明凤的小叔子)了!父子结怨这三年,全家人深陷苦海,今天终于解脱了!他进手术室之前,我一直拉着他的手,抚摸着它,不停地求他:

“‘俺爸,这一次手术不管结果如何,你一定要原谅弘哲。不管曾经有多么大的怨恨,都把它放下吧,求你看在我和润润(明凤的儿子)的面上,请你原谅他吧!你没有原谅他,我们两家人没法正常交往。我又是那种柔弱的人,一有什么冲突就要神经发作,手脚抽筋,你是知道的,我害怕自己哪一天会发疯。求求你,你只有两个儿子,为了让我们两家人和睦相处,原谅弘哲……’

“我公公流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他答应了。透析完出来,弘哲叫他‘爸爸’,他应声儿了!你们到之前,他还叫弘哲快回家去吧,路上慢走。

“我嫁进他们家十八年,极少看见我公公落泪。我知道,他一直很疼我,就像疼他的宝贝孙子一样。为了润润,他死都可以;为了我的请求,他也会答应的。我想了很久了,只是不知道找什么机会说这件事。这下可好,王影(明凤的小婶子,弘哲的妻子)不必再担心公公的脸色了,想回来就回来,她该多高兴啊!就在昨天上午,她还给我发了一大堆不可思议的信息,我看了都受不了,根本没法儿集中精力上班。

“起因是前天夜里十一点,我公公身体难受极了,眼看着不行了,大家都好劝歹劝地要他入院治疗,他终于同意了。一个本家亲戚跟我说,无论如何要把老人病危入院的事告诉王影,免得万一今晚人走了,她反而怪你们没通报。我怕时间晚了,影响她休息,于是拟了一条信息发给她,听她方便。你看我写的(手机上的微信原文):

“‘王影,老爸从初九到现在,不管白天晚上都要有人陪着。晚上看他实在难受,叫来120,可是他不管我们怎么劝,都不肯去医院看看。我们整天跟着担惊受怕。我好几次都想和他说,别再和自己的儿子儿媳生气了,应该放下偏执的思想,到现在我都没能说出口。但愿他走之前能谅解你们,你们也一定要包容一个快要离开的亲人。’

“她那会儿该睡着了,没看见信息。早上看见了,就给我回了这一堆话,看吧:

“‘大嫂,我一直把你当亲姐姐看待,想不到你会跟我说这些伤人的话。老爸长久以来身体都不好,近来恶化了,你们又没跟我们讲,并不是我们就不为他担心。他一直不能接受我们,而不是我们不去包容他。每次回家,弘哲叫他,他都不应,连小家伙叫他,他都不理不睬的,更不用说我了。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哪里对不起他?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对?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你又会怎么做?要不你来教教我?……’

“我一看到她说的这些话,头脑就炸开了,成天嗡嗡响,什么事也干不下去。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老在我的耳边回响。我真搞不明白,我没说什么坏话,她怎么以为我在针对她、伤害她?不管我跟她讲什么,反正她听了次次会想歪。幸好今天一切都解决了,王影知道了一定欢喜!”

燕凤听她姐姐在空旷的医院过道上哇哇地讲,也由衷地替她高兴。她姐姐心肠软,总在替身边人殚精竭虑,总想让身边人开开心心,仿佛她就是为身边人而生的,她也活在身边人的眼光之中,人家对她赞许她便幸福,人家对她怨恨她便痛苦。她奉承着个个家人亲戚,处处令人满意,有口皆碑,她自己到底有哪些需要,她却是想不着的。不论大家怎么劝导,她怎么也受不了别人黑白颠倒地委屈她、冤枉她——尤其是王影。

说来真是命中注定,明凤这样一个善人、能人、完人,偏要遇上她的克星,以让她知道她还是一个柔弱的人。当初弘哲条件多好,她做大嫂的,很热心地为他做媒,谁知道却给自己招来了这么一个读不懂的对头。公婆都对这位外来打工、租房进来的王影不满意,他们思想陈旧,喜欢找会讲闽南语、有固定头路(指编制工作)的当地人,可是小两口却好上了,生米做成了熟饭,只好将就了。公婆那么疼爱明凤,抱怨她几回也就罢了。只怪时光不会倒流呀。

及至王影生了儿子,公婆常到她家去看孙子,矛盾更是越积越多。王影是现代女性,高学历,有自己的教育理念,容不得婆婆用老办法看护孩子,也容不得公公一身病还隔三岔五去家里看孙子,到家按门铃吓着了孩子不说,他一身病还咳得震天响……诸如此类,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彼此隔膜的人眼里都是一根根尖锥利刃,双方都觉得罄竹难书。

于是,在三年前老头子到岛内住院治疗期间,王影跟公公说了一番不得当的话,把公公得罪到骨子里了。她公公是讲“百善孝为先”的典型家长,她和弘哲却只去医院探望过一回,并且她说到自己的难处,只有弘哲一人工作,她在家带孩子,开销很大,恐怕今后无法给他寄生活费之类,叫他气得入心了。老头子不至于去骂儿媳,却把小儿子弘哲一并恨了进去,再也不认他这个儿子了,连小孙子也不认了。他们的药不吃,他们的钱不收,他们的脸不见,他们的话不答。甚至他们一回来,他就出走,等他们走了,他才回来。

这样一来,一大家子都没有好日子过。明凤喜欢人人好,一家和睦,加上王影是她牵的线,公婆与她水火不容,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她便一直在中间调解,把好话对公公说尽了。公公有时候气急败坏,还反过来讥讽她:“你替他们讲话有什么好处?你以为他们俩会报答你!别做梦了!”把明凤气得眼泪直掉。

如今她终于做成了一件大功德,整个人振奋得要飘到空中去。这一天来了一拨又一拨亲戚朋友,她不厌其烦地接待,奔来跑去地打开水、洗茶杯、泡茶。没人来探望时,她就洗热毛巾给公公擦脸、擦手、擦脚。还到对面病房咨询一位老年女护工,她长年替人家看护透析病人,送了一个又一个入黄泉,这条道儿是熟透了。一天下来,她路走得太多,风湿关节炎又发作了,脚踝肿得跟个烧红的猪蹄似的,踩在地上跟针扎一样。

姐妹俩谈着天,直到近十点,姐夫弘皓来换班,明凤才跟燕凤一家离开医院,各自回家了。

十一点钟,燕凤正准备睡下,电话响了。明凤打来的,语调惶惶然,被人抓去严刑拷打过了一般。

“燕凤,怎么我回家刚给我婆婆汇报了今天的好事,又要跟王影说这个好消息,她反而先打电话来了。她说要仔细查看医院的收费单,或许哪些是没做的检查却收费了,一定要找关系去弄清楚。并且这透析费用很高,长年累月地透下去,多大的费用,我跟弘皓反正是没钱,弘皓一向晃来晃去,花的比赚的还多,我又是在工厂做苦力的;他们也没钱,尽管弘哲是公务员,一个月一万多,可还是仅够家庭开支的……他们孩子小,没人帮她带孩子,她没法去上班……

“我说,家里婆婆要做饭给润润吃,他上高中每天午饭、晚饭都挺赶,再加上公公身体不好,婆婆分不开身,才没去帮她。她就说,那当然啦,还是大孙子和老伴儿重要了。我真想跟她说,不然你老头老太太一起带过去呗。润润吃学校食堂是完全可以的。只怕婆婆又像从前那样常常得哭着回家来。唉,我没有跟她讲,怕她生气。

“她却又说,公公要治疗可以,钱到时候怎么摊?不能说我们俩没钱,就只出人出力算数了,这个得先说清楚。她也不是不想来陪护,只怕公公给她脸色看。她很为难很痛苦,来看吧,心里恐惧;不来看吧,到时候亲戚朋友们又都眼见着是我看护的,说她不尽责。

“我说,现在不用担心公公的态度了,他已经原谅弘哲了。她却说,原谅弘哲不等于原谅她。公公那种古怪的人,原谅自己的儿子孙子容易,原谅一个外人就难了。现在他们俩都被接受了,剩下她一个只好自己走人。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想!为什么我公公原谅了儿子,不是原谅儿子一家呢!我搞不懂……

“我说,公公会是什么态度,她来了就知道了。她送了孩子上幼儿园,可以过来看看……现在弘皓陪护夜里和早上,下午和晚上我会请假去替换他,弘哲周末可以过来,人多轮一下还不太累。上次在厦门住院,弘皓一个人看护19天,他说吃不消……

“她却十分肯定地说,上次住院才7天,我怎么给说成19天!她明明记得,上次住院时间很短,她才去看了一次,是7天。

“哦,我简直要崩溃了!上次弘皓一个人陪护了19天,天天被我公公呼来喝去,做他的出气桶。我那两个周末都加班,于是请假搭车过去,至少也有14天嘛。她不知怎么的,说她记得很清楚……

“她又说到,当初他们刚结婚,弘哲的工资卡是由他父母拿着的——我当时赶紧劝我婆婆把弘哲的卡交给她保管了啊。她还说到,她五六次小产,最后才生下了这个宝宝,多么不容易,可是婆婆总是对她不满意……

“我听她讲了50多分钟,头脑都快炸开了,脚踝痛得刀割一般,心跳也越来越快了——我好像又要发病了。”

明凤有个病根,是从前跟王影发生了严重冲突种下的。那年王影要和两三个伙伴合开销售药材的公司,因为各人都“身份特殊”,不好注册公司法人,于是拿走了明凤的身份证,让她做公司的“假法人”。明凤自然不好推脱,身份证交出去后才听说,当假法人风险很大,万一公司经营出毛病,假法人也就是法律上的“真法人”,是要去坐牢的。她这个假法人,什么权利也没有,还得常常因为公司需要配合着办各种必要的手续。明凤吓得不轻,人家王影注册公司注成了一半,她在家失魂落魄、寝食难安了。公公看不下去,也怕她担着风险,过不稳日子,就跑过去把她的身份证索回了。王影难免要打一通电话跟她理论一番,因她这样反复无常,使她的声誉和公司的利益都受了损失。她一听王影的指责,以为自己大大得罪了她,怕是今后不再好相处了,于是吓出了病来,把一大家子吓得够呛。

燕凤急忙劝她:“明凤,你又不是不认识她。她并不是心底坏,要针对你说这一番话。她很敏感,听到什么事就往自己身上对应,立即考虑于己有利不利。

“她持一种‘女强人心理’,自认为是聪明人,比别人更高明,所有能想到能做到的,她早想了做了,还用你鸡婆(多嘴、插手)?你比我有本事你来教我呀?我还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呢!你看不见我的好,还专挑我的毛病,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就有理有能耐呀?

“这一种人本身以道德至上自居,哪容得你又说教又抢功哟!即使她有意要向你学习,也是她主动向你学;即使她需要你帮助,也是你不留痕迹地帮了。你一旦好心真要教她,好心公然帮她,她不恨你就算好了,跳起来不奇怪,大哭大闹也不稀罕。刚才在医院,看你那么高兴,我实在不忍心泼你冷水呀。而且我也不确定她会怎么反应。

“她这一型号,你要放低姿态,把自己当傻瓜,把她当圣贤。假如你崇拜她高看她,对她歌功颂德,捧着求着,她就内心舒坦了,立即大驾光临为你排忧解难来了!

“现在倒好,你给她排忧解难,你不是要气死她嘛!她何必受你的情。更不用说,人家潜意识里可能就愿意保持从前父子决裂的状态呢。谁知道呢?我也说不好。

“总之,这一种女人并不少见。她们看问题的脑筋、与人交往的心思,我们这种人是很难理解的,跟她们沟通不成。你改变不了她,她也改变不了她自己。谁都不需要改变,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少跟她说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今后她再怎么跳脚,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洗洗睡吧,明天大早还要上班呢。”

燕凤挂了电话没多久,明凤又来电了。这一回是她的儿子润润拨的电话。他妈妈的手脚抽筋症又发作了。她洗完澡,就预感到自己又要发病了,于是到婆婆房间去。果然,她的四肢全僵了,十指弯成了可怕的鹰爪,控制不住地哭一阵笑一阵……

燕凤在电话里劝她,她婆婆在床边一边给她按摩一边给她开导,她儿子也在跟前给她喂温开水……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那样说?”明凤喘着粗气,牙缝里挤出这些字眼来。

“嘴巴长在人家脸上,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说不说是她的权利,听不听是你的自由。你不用怕她,永远不必害怕跟她起冲突。你和她是平等的!”燕凤说。

“以后记得了,她再说七说八的,你找个借口挂电话就是了。古话说‘言多必失。’话说多了出问题,话听多了也出问题。”婆婆说。

第二天,王影回来了,她公公待她客客气气的,还叫她面线吃不完不要硬吃,早点回家去。

明凤这才放心了,她的功德还是做成了。她赶紧给燕凤拨了电话:

“燕凤,我公公也接受了王影。真希望他这几天好好治疗一下,回家来能把一大家子叫到一起,说一说这个老房子的事。他以前常说,我和弘皓挣钱太少,弘哲他们在岛内买了房子,这个老房子要留给润润将来翻建的。但是这样做的话,王影肯定有意见,到时候我们又没法相处了。我真希望他能在生前把这件事处理好,能跟王影他们说,我们挣得太少了,这房子割给我们,我们能少给他们一点,看是5万还是10万,就是这个数目我们也得还到老了。”

“怎么可能?即使你公婆偏向你们,你也不能接受啊。这房子摆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分得不公平,将来你还是没法跟王影一家再来往。要是那座房子估价70万,你自然要欠王影35万了,是不是?挣得少是你要挣得少的,又不是她叫你挣得少。她要理解你爱护你,你双手捧着,万分感激;她要讲究一清二楚,是她的权利她的选择。不要抱什么幻想,她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可是……可是我们俩挣不了那么多钱。我公公一向说这房子要给我们的,我婆婆也说,弘哲当初买套房,也说这房子要给我们的。”

“弘哲是弘哲,王影是王影。一个同意一个不同意,到底还是行不通。你就接受这个事实吧,你们将来要欠王影一笔巨款,写在墙上,有钱再慢慢还。大不了还不起了,人家催得紧,你把老房子一半割给她,她怎么处理是她的事。”

“唉……我不知道。反正不能让我一辈子还不清了,连润润都成了他们的债务人了……我不想欠着人家什么,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燕凤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么一个大贤大惠的明凤,一个善人、能人、完人,要在王影跟前做一个柔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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