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年前的同安,哪一户人家没有生着个传宗接代的种,都得矮人家一截。老杨夫妇养了一对伶俐可爱的女儿,可惜没个儿子,人家瞧不起不说,自己也不甘心。村里有些女人东躲西藏,总要把儿子生到手的;有些生了女儿就暗地里送人,直到儿子才留下来养。老杨十几岁上就跟着村里的壮劳力到外面去修路建桥,留着杨嫂在家带着俩女儿干农活、做家务,实在是没法儿折腾个儿子。怎么办呢?他夫妇俩就想领养一个。

起初亲戚里头有人生了两个儿子的,说要过继一个给他家。可是两家一闹点别扭,人家就反悔了,嫌老杨家穷,当初连盖房子的宅基地都没有,还是填了村里十八口粪坑才得来的一块地呢,怕是风水不好,未来发达不了。杨嫂是个有骨气的女人,索性不再费话,到外面打听着了一家日子过得不像样的穷苦人,有一个女儿两个孪生儿子,就去谈妥了。

杨嫂领回来的男孩是双胞胎中的弟弟,叫小平,十四五岁了,长得瘦瘦长长的,穿一身补了许多窟窿的旧衣服,从上到下脏得可以。那时候的农村孩子虽说纯朴愚钝些,但去给一对陌生夫妇做养子,他还是全明白的。不过,这少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眨着一双活泼泼的柳叶眼,上杨家来了。

那时候,老杨已经把最初那座石头砌成的闽式老宅翻建成了水泥浇铸的平房。因为当初那十八口粪坑是排成一列的,这宅基地也就呈狭长的一溜,于是盖成一座兵营似的排房,中间一间大点的是客厅,左右两边各有两间小屋,一间砌着一溜灶台,大小灶洞有三个,角落里堆着干柴,这是厨房;一间摆着几个装粮食的大瓦缸,搁着些筐篮筛箩及锄头扁担犁等各种农具,这是仓库;另两间是卧室,老杨夫妇占一间,两个女儿占一间,每间都被一张有顶盖的老式木床和一个印花木橱柜占去了大半空间,因为这俩家伙上上下下全堆满了各种有用的没用的零碎。

如今小平来了,添了一口人,杨嫂就腾出一个房间来给小平住,在另一个房间里摆上两三条长板凳,铺上个一米来宽的木板,打成个铺子,由她睡,大床让给俩女儿。老杨在家日子不多,倒也不觉得挤。

杨嫂的大女儿叫雪华,小女儿叫雪珠,那时候还不懂事,妈妈走到哪里,她俩就跟到哪里。小平比雪华要大个八九岁,可是他好玩,喜欢做各式各样的小玩具,弹弓啦,竹管枪啦,正好投了两个妹妹的胃口。他们马上就玩到一起去了,屋前屋后满是他们兄妹三个的争吵声、欢笑声。杨嫂摆脱了两个小孩子的纠缠,里里外外干活方便多了。可是她要培养这个养子,要叫他上学、认字。

杨嫂自己目不识丁,却很懂得文化的要紧。尽管小平没有求学的意向,她还是硬把他送到小学里去了。小平哪坐得住哇!大热天的,窗外相思树上不知趴了多少只蝉儿,正欢快地叫他去逮来玩呢。远一点有棵撑着大伞的老榕树,树上不知聚了多少鸟儿,正蹦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开会呢。这些蝉儿们鸟儿们,没了他去当首领,该多么寂寞多么失望啊。他听课老走神儿,总看见自己翻过了栅栏,越过了墙头,爬上了树,爬上了屋顶……去够着他那些生长于大自然的朋友们。

老师们便告他的状,他在班上年纪最大,却不用心,成绩最差。同学们便取笑他,他在班上个头最大,可是一声不吭,不自信不合群。杨嫂就语重心长地劝导他,能写会算有多重要,有文化跟没文化多有差别,现在读好书,将来赚大钱。可是,小平听不进去。杨嫂无奈地叹气又叹气,可是鉴于他的养子身份,她再怎么着也不敢说什么重话,只得反复讲她那一套农村妇女目力所及的道理。

小平垂头央告:“我不想去学校了。”

杨嫂忍着气问:“那你想干什么?是跟我下地种田呢,还是跟你爸爸去工地干活?”

小平抬头看了杨嫂一眼,又低下头去。他什么也不想干,他就想好好玩儿。他还没玩够呢。从前在生父母家里,成天吃不饱肚子,还净挨骂,哪有痛快玩过嘛。他生父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成天东游西逛,夸夸其谈,走到哪里都被人冷嘲热讽一番,回家来就脾气爆发,骂大骂小,搞得全家人都闷闷不乐。他生母不是个正经女人,干活有一搭没一搭的,嘴上直抱怨,眼睛可是在村里的男人们身上扫来扫去,没个安分的时候。偏偏她又生了一女二男,孩子们都十来岁了,正是长身体的青春期,却吃不上几顿饱饭,个个苦着脸,没上学,也没怎么下地,就在村里乱转,在几户邻居家里串来串去,打发时光,哪有过快乐的日子。可是,人这一辈子总不能都这样过吧?小平是个心智正常的孩子,他的胸膛里装着一颗鲜活的心——好奇心、好玩心,那颗心仿佛一个强有力的震源,把他内心深处的这种渴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毛细血管。他要玩!玩个够!

杨嫂哪里懂得没有童年的人追逐童年的心思,她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已经跟着七个哥哥姐姐放牛、捡柴、拔草去了。从小在田间劳动,苦是苦点,可是大家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不也是一种乐趣嘛。从地里回来,还要帮着妈妈洗衣服刷碗,缝缝补补,学编织学做饭,可那不都是挺叫人开心的事嘛。边干活边玩,把干活看作玩,那就是她的童年,她的童年里写满了“劳作”二字,可是这字里行间填满家人们的欢声笑语。她不知道那都得归功于她有一个温暖有情的大家庭。所以她想,既然小平读不进书,那就干活去,单纯地玩那些幼儿的把戏,那不是要玩物丧志么?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少年还这么幼稚,只能将这点归咎于他生父母家的不像样,使他缺乏正常的教养。

但如今,他既然当了她的儿子,起码得做个能自食其力的人,那就是要劳动。她便偷偷地没收了他制作的各种玩具,做一个收一个,叫他翻箱倒柜也找不着。小平知道是养母收的,可是他不说不问,他明白自己是个养子,跟养母讨取总是丢脸的。他的话越发地少了,目光也变得暗淡了。迫于无奈,他只好跟养母到地里做做帮手。可是他心不在焉地做,总是丢三落四的,养母虽不骂他,他却看得出她脸上的怒色。有时候,他也说服自己努力干活,于是他就看到了养母赞许的目光,这个时候,他的心头就掠过一丝微微的喜悦。

杨嫂每次做了好吃的,总是盛出最大的一碗,摆在小平面前。每次去亲戚家做客,总是带上他。为着他来接杨家的香火,并且这关系要巩固得牢靠,她心里早规划好了,将来要把大女儿雪华配给他,自然要把他照顾好,调教好。她尽自己的心去爱护他,他却从来没有一句表示感激的话。“唉,他来的时候可惜太大了!怎么能跟咱一条心!”杨嫂心里暗想。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雪华和雪珠都能帮着杨嫂倒杯水、递条毛巾了,小平却还是懒洋洋的不见起色。有一天夜里,月亮又大又圆,杨嫂不知怎的睡不踏实,起床一看,家里的大门没上门栓,再往小平房间一看——完了!小平不见了!

杨嫂头脑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小平呆不下来,半夜里溜回生父母家了。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好一阵怨叹哪。她到底花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才把这孩子带回来,怎么还给他跑了……老杨又不在家,她干着急,也没个人商量商量去。

就在她急得要撞墙的时候,小平却幽灵一般地溜进屋来了。

“妈,你怎么起来了?”小平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只是出去……小便一下。”他一脸慌慌张张的,手里还捏着几片椭圆形的小叶子。

杨嫂心里不信,又诧异他为什么回头了,只好压着性子不去追究,笑着催他快去睡觉。往后,她就长了个心眼,留心着小平是不是有偷跑回家的打算。

观察了好几个月,倒是没瞧出小平有什么二心,无非就是继承了他生父母那种游手好闲的习惯,饭吃得不少,就是不太有精神,早睡晚起不说,在地里种花生、拔草、翻地瓜藤,都会冷不丁打个盹儿。

杨嫂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地讨好他,并且教两个女儿到他跟前“哥哥”“哥哥”地叫。每次老杨回家,她就私下里吩咐老杨到村里的小卖部买点零食来给他,当是从外头带回来的礼物,再让他分点给两个妹妹吃。老杨见过世面多,每次回家就让全家人围坐在一起闲聊,边吃饭还边说着他在工地上听说的有七没八的笑话。小平那双长长扁扁的柳叶眼,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亮闪闪的了。

可是,就在他来杨家快满一年的时候,他的生母跑来找他了。他生母哭哭啼啼的,说什么原来双胞胎是不能拆开的,当初不懂,把他给送走了,这一年里,家里每个人都不顺利,这个生病那个生病的,没个好事,因此要带他回去,哀求杨嫂放人。杨嫂自然是不肯放的,老杨也专程赶回来表明了态度,小平也不愿意回去。

无奈,那个难缠的生母几次三番地跑来纠缠,小平最终也动了心,跟她回去了。杨嫂一家人白忙活了整整一年,费了多少心,还是打水漂了。这事儿杨嫂搁在心里,有苦有怨没处说去。她这辈子怎么敢再去相信上门的儿子呢。不是亲生的靠不住哇。

然而,不到一年,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杨嫂的看法忽地被推翻了!她曾经的养子,小平,死了!他是喝农药自杀的。据说,他回家后,家里人还是那个情形,加上姐姐又老骂他“你回来做什么!”,他就寻了短了。

村里有人告诉杨嫂,就在他自杀的那一天晚上,有人看见他骑着自行车到本村来了,从她家门前骑过,又在村里转了几圈,最后在她家附近那棵大榕树下不停地绕圈儿,一圈又一圈地绕着……估计他来告了别,回家喝的药……

杨嫂一下子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她猛地想起来了,那个有明月的夜晚,小平溜出家门,想必是爬上那棵大榕树玩儿去了……他肯定不止玩过那一晚,她真希望,他每晚都溜出去玩了——但愿他用那一年所有的夜晚追回了他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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