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早晨七点的火车。

李湘盈眼里噙着泪,两只手机械地东翻西找,迅速地收拾起两个大行李箱,心里百味杂陈。一个36岁的女人,结了14年婚,儿子上初一,这会儿要抛家弃子,一走了之,绝不是一时冲动。在前路等她的是什么,完全是个未知数。可是她已心如铁石,非走不可。

她的儿子长得纤纤细细的,因平日里挑食,像根白白净净的豆芽菜。他妈妈寒假里回浙江老家参加舅舅的婚礼去了,好不容易挨了16天,把她盼了回来,她却又要走了。他生性敏感,又因为父母这半年多来屡次吵架,心下意识到事有不妙,便一回回地哭,央求妈妈留下来。

湘盈咬着嘴唇,滴着泪,安抚他说:“小宝,妈妈过一段时间就回来看你。你好好学习,等我在那边安定下来,就来接你过去。”

小宝还是一个劲儿地哭。湘盈没法子安慰他,只好找了她的妯娌去,跟大嫂陈娟说:“小宝接下来就拜托你了!让他跟你们住在城里吧,上学近,还有悦悦和小康作伴。”

陈娟夫妇在城里买了套房子,为的是让两个孩子上城里的学。原本也跑动了关系,想把侄子也办进城里去,可惜没办成。陈娟是个吃尽苦头的女人,跟丈夫养了两千多头猪,终年劳作个不休,生了一对儿女又都是剖腹产,受了许多罪不说,这两年来跟丈夫又常闹口角,也是把生活过成了一团麻。

她一听小婶子的话,马上觉出不对来,立刻回绝道:“小宝要跟悦悦小康住城里,方便得很,早就劝他一起住了,是他一直粘父母,不肯过去。但说到把孩子拜托给我,我万万做不到!各家有各家的事,孩子还得靠你们自己去教育。”

湘盈表了谢意,回家去了。陈娟一想,孩子托得没道理,以往小宝跟他们住城里几天,她就想孩子想得要命,如今怎么反把孩子推出去了?赶紧上她屋里去,百般追问,才知道她收拾了行李,灰了心要回娘家了。

“你这不刚从娘家回来吗?怎么又要走?小宝开学了,正处于叛逆期,没个妈妈在跟前照管不行。”陈娟说。

“你不知道那个许家荣有多可恶!实在没法跟他过下去了!浪费青春,没奔头!”湘盈一开口,就声泪俱下,“我爸妈生了我们姐妹三个,为了生一个弟弟,满天下乱跑,躲到广西去,躲到江西去,一听到抓计生的来了,就吓得浑身抽搐。弟弟是生了,可是她也吓疯了,平时还好,一有什么刺激就发作起来,拿着菜刀追人。还好,我弟弟争气,一路读到了博士,当了研究员,终于要成亲了。我们全家人都那么爱他,把他当作镇家之宝,他许家荣也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弟弟结婚,他就是不跟我回去,我怕小宝耽误了开学,也没带他去,一大家族团聚在一起,成双成对的,单我一个孤零零的,叫我的脸往哪里搁!”

湘盈哭肿了一双眼,满脸是泪,一头微微内扣的齐下巴短发被浸湿了,贴了几绺儿在面颊上,显得那么楚楚可怜,不由得陈娟不去同情她,劝慰她。

陈娟往常并不是那么喜欢她,有时说她把头发染成了暗红色,还搭上一条桔红色碎花连衣短裙,蹬一双匕首一样的细高跟白皮鞋,走起路来像个踩T台的小号模特儿,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岁数了。有时说她真不会替大家着想,每逢“封建日”(同安月月都有神或佛过生日,从前次次给神佛庆生,都要请客,造成铺张浪费,家家户户开支过大,难得积蓄,并且每到全村摆酒那天,酒后常闹事故,政府于是强令禁止“请客”,后来又遭村民反对,于是改革为每村每年保留一个封建日请客),婆婆要拜这拜那,她管你什么祖宗八代,反正她是不信神也不拜神的,全然不懂得尊重老人家的需要,买些水果糕点来给她祭祀。有时又说她真是跟自己做人,亲戚邻居家也不常走走,节假日一家三口就关在屋里享受小窝的温暖,七大姑八大姨全抛脑后,哪年“热闹”(到了本村要请客的那个封建日,到庙里烧香供奉完,当天晚上要大办宴席,招待亲戚朋友,叫做“热闹”)也难得出钱也难得出力,好像亲戚们理当由大哥大嫂去应酬。甚至上次大哥许家伟出了那么严重的车祸,肠穿孔住院治疗19天,为的是给她儿子小宝弄到好初中去,命差点儿丢了钱花了多少,她也没点意思……

可如今,她腮边堕泪,消沉绝望,正需要暖心,陈娟哪里还记得从前对她的那些个不满,一把拉过她来,把她安坐到床上,给她递了几张纸巾,一言不发地听她讲。

“过年,他连给我爸爸打个电话都没有;我弟弟结婚那几天,还是一通电话也没有……真想不出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这个婚姻还要不要了!大半年来,他发神经似的,成天除了上他的班,当他的厨师炒他的菜,其他时间都扑在电脑上,着了魔一般,半夜三更也不睡觉,一整天亢奋地盯着电脑,干什么也不跟我说。后来才知道他跟人家炒白银,把所有积蓄全炒没了,一分钱也没了!就是去年大哥出车祸那会儿,急需用钱,我才知道十几万全没了……”湘盈说着,不禁心疼胸闷,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她跟许家荣,一个给人看店一个给人炒菜,一个月才多少收入,盖了房子欠了一屁股债,好不容易还清了,又好不容易攒了笔钱,眼看着可以找个生意自起炉灶,哪知道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最贫困的年代?她天天为这亏钱的事生气,发了这半年多的火,还是遏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与怨恨。

陈娟深叹一口气说:“说到炒股票亏钱,你大哥才真把我气得半死。好好儿的,把家里那一两百万积蓄全炒完了,还不认栽,又贷款了一两百万接着炒,现在亏了四百万,每月利息就得多少!若说他们兄弟,真该他们娶不着老婆,让他们做一辈子光棍。去年七月又那样……应酬、酒驾、出事故,急得死一大家子,叫他差点把命都休了!还不是要熬过来,要走到今天……”

“大嫂,你是办事业的人,站得高看得远,而我,”湘盈擦了把眼泪,镇定有力地说,“我没有你那样的气量。你生小康的时候,大哥在外面养女人,你原谅了他,帮他收了场;你刚买了套房,想好好过点舒适的日子,他又炒股票,把钱全扔粪坑里了……欠得那么多,全然没有你的错,你却要跟他一起去承担。我做不到,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宁可向前看,重新去寻找我的生活。”

“话是这样讲,可是,女人的尊严是一回事,现实的责任又是另一回事。”陈娟黯然叹道,“女人如果没嫁人,倒好,一个人清清爽爽、自由自在的,想上哪去不行?可是既然结了婚生了孩子做了母亲,再大的委屈哪能不去承受?你走了,孩子怎么办?没了娘,孩子怎么成长?他是会长高长壮的没错,可是他的灵魂永远也长不大,他始终是个被妈妈抛弃的小孩,永远对女人充满了怀疑和敌意。你能丢下你儿子吗?他都哭成什么样子了。”

“本来,我都不想再回这一趟了,还回来告别一下,干吗?唉——”湘盈说,“我就是想回来跟儿子见见面说说话,叫他放心,也问问他许家荣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想怎么样?可他就是个闷葫芦,一句话也不哼,到底举了多少债欠了多少钱,不管怎么问,他就是不说!怯懦,无能,破病桶,比我大了八九岁,还这么愚蠢天真!夫妻之间到了这种无法沟通的地步,我再留下来,也没意思了。没意思了……等我到那边安定下来,我就来把小宝接走。”

陈娟眼看白费唇舌,急急回了家,把这一情况汇报给了婆婆。她婆婆35岁上丧了夫,含辛茹苦把两儿两女拉扯大,长年累月的操劳把她压成了一个又瘦又小白发瘪嘴驼背的老太太。

许老太一听这消息,头顶上炸开了一个响雷,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一愣,就上小儿子家去了。儿子儿媳各呆在一个房间里,任她询问哪一个,哪一个也不作声。她于是把湘盈劝了一回,极力地挽留她,又把家荣训斥了一回,让他去给湘盈道歉,给丈人打电话赔个不是。俩年轻人都不理会她,她只好愁眉苦脸地上大儿子家收拾厨房来了。

过了一会儿,许老太的女儿女婿们都来了。他们每周回一趟,例行公事一般极少耽误。大家听了这回事,全上许家荣家里去劝说。

许老太的大女儿许心是个善于言辞的女人,调节起纠纷来口吐莲花,头头是道。众人听了都得服软,可湘盈就是充耳不闻,一句也不回应。

许心与许老太又一同去跟许家荣谈。家荣坐在床头,浮肿着一张苍白的脸,低眉垂眼,喉头哽咽,气都快喘不上来了。纵使母亲和妹妹怎么探问,就是不能从他嘴里挖出一个字来。末了,他才痛苦地吐出一句话来:“你们不要再逼我了!”

一对行将分裂的夫妻,一群苦恼忧虑的亲人。

这会儿,许家伟从猪场收工回家,听说了这事,穿着一身又脏又臭的衣服就冲进许家荣卧室里去,厉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家荣还是沉默着,满眼含泪。家伟连问数遍,到底出了什么事,欠了多少钱,闹了什么矛盾,是不是要离婚,怎么不去认错、挽留,他弟弟就是咬着牙关不说话。

许家伟气得一脸横肉绷得紧紧的,脑门上青筋暴了出来,突突地跳着。“你这死孩子!不会说话呀!真恨不得拿根棍子把你打死!”他发了一通火,无济于事,只得气呼呼地回去了。

“唉,”陈娟叹道,“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夫妻相处又矛盾重重,最难挨!假如大家还年轻,一切都未可知,彼此都还抱着希望,想着可以互相调教;等大家都老了,没了气力认了命,即使对生活不满,也没办法折腾了。就是这中年,压力最大变数最多。”

“随他们去吧!懒得管!”许家伟喝道。

可是许老太呆呆地垂着头,忧心如焚,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一滴水也喝不进去。

大家干坐着也不是办法,许心和她妹妹许愿上隔壁村小姑妈家去了。许心去把这事说给小姑妈和小姑丈听。他们俩向来把这家四个兄弟姐妹当作亲儿女看待,出面“做公亲”(调解)或许有效。

小姑妈小姑丈便火速来了。可是事情仍然没有进展。到了最后,各人不得不陆陆续续回了家。

许愿在家静静地思考了好一阵子,才用QQ给她二哥发了条信息:

 

二哥,我知道你肯定有难言之隐。有什么苦衷,要跟亲人们讲出来,亲人都会理解和支持你。我们这个大家庭,曾经那么大的苦难都过来了,还怕今天上刀山下火海?

 

许愿正担心二哥收没收到信息,不料竟立即得到了回复:

 

都是我不好。这两年我自己身体越来越差,腰椎病治了好几次也不见好,我是不想湘盈跟着吃苦。她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了,我真的很对不起她。看有人炒白银赚了不少,我也想着去赚些钱,没想到没经验,钱都亏掉了。

后来太急于求成,我又借了四万块的高利贷,全亏了,现在每月要还一千多块利息,我不敢和她说。过年我是非常想和她回家的,可是我实在没脸去,我太恨我自己了。我是想让她回去一段时间,在家乡工作,不会在家天天生气,我不想让她来分担我的错。等我把债还清再接她回来,我真的很对不起她!

自从结婚一个月就分家,分了那么多的债务,她哭得那么伤心,我永还都不会忘记,她说她爸爸当初不同意让她嫁给我,是怕会跟我受苦,这么多年了也没让她过上好日子。我真的好没用!我是真的好爱好爱她,哪怕是用我的生命……

 

原来如此!是钱的问题。这就好办了。

许愿立即把二哥的回信转发给了许心,许心因为在家坐立不安,早又返回娘家去了。她立即把这条信息拿给陈娟看,陈娟立即握着手机往湘盈家跑。

她把信息打开给湘盈看,湘盈顿时放声大哭,又是气又是骂。

第二天一大早,湘盈还是坐火车走了。她说,给许家荣半年时间,看他会不会改过。往后再不戒赌,就不原谅他了。

而其他人则为那四万块高利贷忙开了。在这么个穷家族里,钱从来都不曾真正地富余过,连这四万都成了一个难题。

许心急忙拿出了所有的首饰,预备去卖钱,许愿的首饰也有一些,或许可以凑出五千块。

许家伟四处寻友借钱,预备用利息一分五的去替换他那利息三分的贷款。小妹夫则核对了自己的信用额度,打算从银行贷款四万来给二哥,然后按月还款,这就把利息降到了八厘多。

不过,万没想到的是,小姑丈送来了两万块。他那座新房装修了一年多,总是缺钱,怎么也装不齐,却说由着它再缓一缓,要先把这难题对付了再说。他又想到了许大姑妈的大儿子刚被台资工厂裁了员,补偿了十三万多,上次提到装修不够可向他借,许心于是打电话去找大表兄询问。大表兄的钱早已被他的两个小舅子各瓜分了六万盖楼去了,他正在菜市场上卖干料,立即收工回家,查验了一下存款,凑出了一万,也送来了。

这样一来,还差一万及欠下的几千利息,许家伟便承担了。虽然欠债就数他欠得最多,但他还是从饲料款中拨出了这笔钱,叫他弟弟当即去把这份高利贷清了。

湘盈什么时候回来呢?大家都盼着。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点击按钮,一键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