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便是关。袁婷简直想不起哪一个年是值得她期待的快乐之年了。

又一个年关要来了。2016年。

元旦放假三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苦熬。她懒懒地窝在沙发上,从头到脚裹一条厚厚的毛毯,面对着电视,电视机却是关着的。屋子里有人,她一个,却没有一丁点儿人气。

窗外,满世界浸泡在浓雾之中。眼帘里只有一大团湿漉漉的棉絮,白稠得牛乳一般,铺天盖地地蔓延着,仿佛要吞噬掉人的视线,连隔壁楼也看不清。这漫天大雾,这阴冷湿寒,若不是迁到同安来已有十五载,她这如假包换的河南开封人是要焦躁得直跺脚的。好吧,这雾来得好,她的心情正好应了景。

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袁婷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她无法再蜷缩着任凭时间无声无息地流走。明天又要上班了,该面对的现实还是得面对。

她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在厦门当地一家排不上名号的大学读大四,元旦不回来,也不来个电话。她本想,这回偏不给儿子电话,不干扰他的生活,看他会不会主动跟妈妈说声“元旦快乐”,结果呢,没音没信的。

“你元旦这三天忙什么呢?玩得好吗?”袁婷尽量用快乐的语气问他。

“很好。”儿子简洁地回答。

“跟同学上外面玩了吗?”袁婷不知跟他聊些什么,只好随口一问。

“嗯。”

“什么时候回来呢?”

“放寒假就回。”

“生活费还有么?还缺点什么?”

“有。不缺。”

儿子答话向来惜字如金,袁婷也想不出更多的问题了,于是互道再见,挂了电话。

唉,她和儿子相处得太少了,导致现在跟儿子交流总是挤牙膏似的,客客气气的,说不到心里去。想当初,她生了个宝贝儿子,全家不知有多高兴。因为没婆婆,公公一个忙不开手脚,娘家父母便自告奋勇要帮她带孩子,她和老公落得个轻松,把儿子往娘家一搁,皆大欢喜。直到儿子上了小学三年级,她觉得孩子省事了,可以接回来跟自己过了,可是老公听了一个朋友鼓动,非要上济南创业办厂不可。她在开封某国企药业上班,舍不得丢了工作,拒绝同去。老公于是领了公公和儿子,连带小叔小婶一家,全搬到济南去了。家里剩了她一个,冷冷清清的,她只好回娘家住去。她每月工资四百元,直到2000年还是这份薪水,交母亲两百元,自己攒下两百元。

说来别人可能不信,回娘家寄居的那几年是她最轻松最快活的一段时光。因为她有编制工作稳定工资,又交了母亲一半收入作为全家生活之用,家里的姐姐妹妹和弟弟弟媳都对她挺照顾。一大家子的家务全是父亲料理的,母亲从没做过家务,一点也不会拾掇。她呢,读了大学,有了工作,在兄弟姐妹之中最为尊贵,每天下班回家就和朋友们一道打麻将。猎猎猎,猎猎猎……业余生活里满耳都是洗麻将牌的清脆的响声。真是无忧无虑啊。只有到了“五一”、“十一”两个长假,她才会坐上火车,到老公孩子那里住上几天,帮他们做一番大扫除,于她而言,就算尽了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后来她弟弟的孩子要上学了,她便多了一项任务:每天上班前送孩子上学,下班后接孩子回家。天天接送弟弟的孩子上下学,就如同接送自己的孩子一般,她心里越发地充实。而她的儿子呢,在济南由公公照顾得好好的。她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从来不至于把各种事情想得复杂了。

然而,父亲去世后,一切就不一样了。母亲和她都不会料理家务,姐姐妹妹各自成了家,各有各的家事,弟弟弟媳对她难免有点意见。她心里渐渐忧愁起来。此时恰好有个南下打工的同学怂恿她到厦门来,收入起码是她在开封收入的五倍,她便到厦门来了。她应聘的那家药业公司给她移了户口,她也勤勤恳恳地干了两三年,才跳槽到同安这家药厂做了车间主任,收入增加了,压力也山大了。

她手边攒下了两万块,以为她的生活就要好起来了,谁知老公给她来了电话,说他在济南那么多年看着是在营利,可是年年分红总拿不到钱,合伙人把账本拿出来,总是亏空的。他还欠了个朋友五千元,人家急要钱用,过几天就会到厦门来找她,让她给人家还上这笔钱。她一听,如坠五里雾中。她老公,唉!一个老实巴交的技术员,跟那些精明的人合伙,搞得成也罢搞不成也罢,准没有好结果。她气得直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是她的老公,她有责任替他把困难对付过去。

那位来取钱的朋友跟她分析,她老公实在不适合再在济南耗下去,还是劝他到厦门来安家吧。她于是着了慌,当即回开封,把老公儿子的户口都迁到厦门投靠她了。这时,儿子已经读初二了。儿子的童年,她参与得太少了!儿子在同安上了中学,又天天忙得觉都睡不够,别做什么重建亲子关系的梦了。她的责任就是努力工作供儿子读书,儿子也听话懂事,对她客气、尊重,她还能怎样?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无着无落,无处安放。儿子固然是要长大的,他会有他自己的未来,建立他自己的家。可是她呢?她的家,就她一个人,这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

唉,都怪老恭。她老公,她叫他“老恭”,当年也按她的建议到厦门打工来了,找了个公司上了班,一个月薪水五六千块。一家三口租了个房子,好歹有了个像样的家。若干年下来,两人的积蓄就足以在同安买一套房子了。夫妇俩高高兴兴地订了房,本想付了全款,谁知,老天作祟,又有个朋友游说老恭跟他到江西南昌去创业。他骨子里要创业的欲望又复活过来,于是从房款中拨出十几万跟他走了。好吧,这一走,两三年过去了,钱呢?一分钱没挣回来,倒是退了股,那十几万也被套住了。去他的人生理想!去他的自我实现!这年头,忠厚老实不住贵(不值钱),头脑鬼精的才赚得了钱。她再怎么不识闲儿(勤快),也经不起老恭这么挥霍……她气得跟老恭大吵了一架。两人便陷入了冷战之中,元旦这三天谁也不给谁电话,谁都不知道这年怎么过。

袁婷除了唉声叹气,还是唉声叹气,能解决什么问题?就像窗外那愁云惨雾,你再讨厌它,它也不会乖乖散去。多年来,她在种种压力与焦虑之中艰难度日,害怕老恭上当受骗、生意蚀本,害怕工作出点差错、被炒鱿鱼,害怕儿子学习不好、就业困难……在三座大山的重压之下,她的身体垮了一半。她得了关节炎,手脚膝盖各处关节,只要多碰水、着点凉,就得又肿又痛好几天。她的子宫长了瘤,看了又看,怎么也治不好,恐怕要手术,她又想保守治疗。她总想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可是儿子还没毕业,房款还没还完……

已经是午后了,袁婷仍然僵坐在沙发上。她早已忘记了早餐和午餐的事了。她自己的生活是多么随意啊。她从来不在物质享受上下血本。车间里的女人们,老的少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她把十几年前的衣服照样掏出来穿。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觉得自己工作尽职,对得起公司对得起良心。车间里的女人们,多半是当地人,一到周末或送神拜佛的日子,就在家整一大桌丰盛的宴席,什么特色小吃都会做,可她吃什么都不讲究,只要有点吃的,她就能把一顿饭对付过去。她一心扑在工作上,一心纠结产品流程与质量,一心与其他部门争夺车间利益……她三餐常常有一顿没一顿的,她的胃也因此坏掉了。

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如今48岁了,假如她该有好时光,她的好时光也该过去了。这就是她的命么?五十而知天命,她可不敢妄想以她这样的病体她会活到七老八十。她这么想着,不免绝望起来,于是想到了自己的老母亲。

她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去年四月中了风,瘫痪在床上,已经认不得人了。她每个月寄回去一千块,让兄弟姐妹们服侍她,谁服侍的谁拿这笔钱。谁知道,好心办坏事。姐妹们常常向她抱怨,哪一个照顾得少,哪一个照顾得差……那钱怎么分配又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十一”期间她回家一趟,才知道母亲已经是一架毫无尊严的机器了。每天要把她的嘴掰开,灌进粥去,然后戴上薄膜手套,伸手指进肛门,替她抠出粪便……她亲自服侍了四五天,就要崩溃了。回来前,跟兄弟姐妹们说服侍母亲的不易,他们却一个个误解了她,以为她才伺候了这么几天,就嫌苦嫌累了。大家弄得不欢而散。她真是有冤没处诉啊!

想到母亲的惨状,袁婷不禁又蜷进沙发里,抱着毛毯呜呜地哭了起来,直哭得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手机铃声唤醒了。原来是她的车间班长明凤。明凤在家包了炸枣(同安的一种糕点),有甜的有咸的,正预备给她送一些过来呢。她赶忙起身,洗了把脸,开了门候她。她是她这个主任的心腹,没她殚精竭虑地配合,她的工作她的精神无疑要混乱得多。

明凤喜气洋洋地跨进门来,贺道:“袁婷,元旦快乐!万事如意!”

袁婷肿着两个大眼泡,用力挤出了点笑容,邀明凤落座。她趁热吃了个素菜馅儿咸炸枣,才觉到了一点节日的温度。

明凤笑道:“合口味么?你有空也学着做点同安小吃,儿子回来好尝一尝。”

“好吃!这是我这三天里吃到的最有味道的东西。但让我做,我就做不来了。”袁婷直话直说,“我从小学习拔尖,家里舍不得我干活,结果宠得我啥也不会收拾。也是受宠,我这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太过直了些。在工作上对你们也太严苛,说话的语气又有些不对头。每次发了火,气得我自己浑身直发抖,事后我其实又都挺懊悔的。你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明凤打断她的话:“我们都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不了解的。哪个人没点自己的个性,需要别人去谅解、去包容的呢。我们车间也多亏有你带领,这四五年里就两次被评为优秀班组。以前十几年也没评过一次呢。”

“唉!我就是有个毛病,”袁婷继续倾诉,“我一旦认为对的,就非争到赢不可。跟老板,跟同事,跟老公,跟谁都这样。要是没争出个结果,我就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可能就是我好争,顾及不了那么多别人的感受,所以上次回家几天,本意是体谅兄弟姐妹的苦处,却闹得他们都不开心;前天跟老恭谈过年的事,又吵了一架……”

袁婷说到这里,就噎住了,眼泪又冒了出来。见明凤关切地望着她,她便清清嗓子往下说:“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凭什么老恭把钱拿去创业了,上套了,这个后果我得跟他一块儿承担?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久,每天纠结这些破事儿!”

“嗨,袁婷!”明凤简明扼要点破道,“是‘责任’二字呀!你是个以责任为旗帜的人,对人对事对家庭,你从来不往复杂处想,就想着你的责任。因为她是你的母亲,他是你的老公,他是你的儿子,她是你的手下,你要对他(她)负责。这就是你的逻辑呀。”

袁婷心里一震,十分受用。她的眼里泛出了笑意,忙给老恭拨通了电话:

“老恭呀,你快点撤回来吧。那点钱不理它了,就当丢掉了。只要你人活着回来就行了。等你回来,我还想跟你商量商量,给咱儿子买份保险呢!”

挂了电话,袁婷兴致勃勃地跟明凤说:“瞧,这个春节,我们一家三口要团聚了!老恭呀,说他从今往后死心塌地要在同安找个班上啦……”

明凤告辞出门的时候,袁婷送她下楼,还陪她走了老远。

她的心情总是那么应景——当她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时候,天果然晴朗了许多,那弥漫的大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去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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