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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最后的决战

雪夜奇袭之后,狼王精兵锐减。除去老、少、残狼,岱钦已经很难再组织大围猎了。大水塘里冰封的马肉成了狼群全部的口粮。只是,狼群知道,人遭受损失,绝不会擅罢干休,也许那些马肉边上已埋上了狼夹,也许那些马肉被撒上了毒药,也许牧民、农民、首长们正埋伏在四周……他们每次靠近那个水塘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白天是绝不敢去的,夜里动身也得挑天气恶劣的时候。狼群里有个嗅觉奇灵的年轻头狼,次次由他打头阵,他可以远远地嗅出雪下狼夹的铁锈味儿和马肉上的毒药味儿。一旦安全抵达食物,他们就开怀大吃,直到一口也咽不下了为止;因为吃了这顿不知何时有下顿,也许再也没有下顿了。

又是一个漆黑的风雪之夜。有点风,有点雪,半好不坏的天气。狼群一连几天未进食了。小狼们受不了“饥饿之王”的严厉挑衅,伏在雪窝里哼哧个不停。岱钦便率众出发了。

他们跑过重重山峦,像鬼影一般掠过雪地,不触动一根树枝,不制造一点气息。一晃眼,他们已经集体潜到了水塘西面的山坳里。冻马肉的香味隐约可闻。每一条狼都咽着口水。

就在这时,一声稚嫩的狼嗥划破天空,震碎了狼群周围的空气。是哈达!自羊圈血战那天起,哈达就没有回来过。他做了塔拉的替身,如今塔拉已死,他便成了人的囚徒。他准成了众矢之的,被剥夺了放风的自由,要么关在石圈里,要么锁在链子上。看吧,人狼冲突升级了,狼迷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或者他压根儿就变心了。

岱钦令众狼止步细听。哈达接连不断地哀嗥,仿佛要警告大家危险来了。

吉达贴着岱钦脖子耳语道:“爸爸,我们问问他出了什么事?”

岱钦摇摇头,令大家肃静,只怕一回应,就将敌人引来了。

没想到,敌人不引自来了。就在这时,山坳三面突然有了动静——不好!这个低洼盆地被人和狗包围了!他们早已布下伏兵,等着收网呢。刹那间,马蹄声、狗吠声、呐喊声一齐爆发,响彻山谷。一束束手电的光亮在半空中穿梭,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将狼群所处的空间切割成无数碎片。

狼群一下慌了手脚。他们害怕手电的光,害怕人群的包围,害怕落入陷阱的感觉。成狼们瞪着绿幽幽的双眼,神经绷得犹如拉到极限的弦。小狼们将尾巴紧紧夹入股沟,恐惧地望着从山坡上奔驰而下的敌兵。

狼的末日到了!敌军业已形成密不透风的三面包围圈,有如高大的浪潮直逼孤立无援的小木筏。只有来时路可以逃出一线希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岱钦一声令下,闪电般折身返回,狂奔而去。七八条敏捷的壮狼紧随其后,一瞬间逃出了埋伏圈。

人和狗近在眼前了。余下的狼仅迟缓了半秒钟便成了瓮中之鳖。一场血腥大战开始了。无须赘述,巨无霸和克星成了今晚的主角、冷酷的杀手。他们俩左右奔突,一会儿工夫就扑倒了数条狼,其他狗也杀红了眼,个个凶相毕露,争立头功。狼群中的老弱病残们几乎无一幸免地送命了,只有五条大狼闯过了人群的堵截,越上山坡,绕过水塘,往山下那片苇地里去了。正当他们杀出一条血路之时,被咬伤了一条后腿的吉达突然听见老狼恩和的声音——他受了重伤,几乎气绝,正吐着气提醒她“跟他们走!”,吉达于是拼出吃奶的力气跟着他们脱身了。其他狼,不用说,都成了人的战利品,今夜人将为剥下他们的皮子而欢呼……

人们正挥舞着马棒和套马杆酣战,突然有人高喊:“几条狼漏网了!”若干人策马紧追。他们是奉命灭狼的,是歼灭,不是打击。

这六条狼钻进苇丛,沿着狼道,一溜烟将人甩掉了。他们回到了老巢,与狼王汇合。在他们身后,火光冲天,那些人正点火烧苇地呢……

这一战是人与狼最后的决战。狼已满盘皆输,他们东山再起的机会微乎其微。

“真想不到啊,我竟是这狼界的末代狼王!”岱钦仰天痛哭。他失去了哈达和吉达之外的众子女,他失去了大半战将,他断送了整个狼群的未来……

一切都不可扭转。

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人主导下的彻底的战争。

13.复仇

狼是自然界中最记仇的动物之一,他们是真正有仇必报的武侠。人夺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粮,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狼的处事原则再清楚不过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仇恨与饥饿使他们的复仇计划刻不容缓。

第二天晚上,塔拉又和哈达掉了包。他引着狼群摸进了一个看守松懈的羊圈——那家人新近办喜事,对狼显然疏于防范。数十对绿幽幽的狼眼在黑暗中悄然移动,一步步挨近了栅栏与毡子搭成的羊圈。

四周静得没有一丁点声息。值夜的女人果然躲在被窝里做美梦呢。羊圈门边趴着三条大狗。狗们突然打了个激灵,放声狂吠起来。

目标暴露了!岱钦当机立断,先命三四条头狼冲上前去与狗厮杀,后率其余部众冲进羊圈,试图冲散羊群,将其中一部分赶出人的营盘,赶上山坡。这一突袭吓得羊群咩咩直叫,挤作一团缩在墙角。越赶他们越往死里挤,怎么也赶不出门去。

狼和狗则扭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个个遍体鳞伤。冷酷的独眼巴特尔闻到狗的血腥味,愤怒与野性一齐发作,突然从羊群中掉转身来,几个闪扑,将那三条身受重伤的狗全咬死了。大家见状当即大开杀戒,全都瞄上羊脖子,一扑一个准,一会儿工夫就断送了近百只羊的性命。

这时候,人醒了。他们点了火朝羊圈奔来。隔壁帐篷的恶狗一直叫得气势汹汹,这会儿也赶来帮忙了。狼群还在杀羊泄愤,顾不得吃上一口……

“爸爸,你们快逃吧!”塔拉守在帐篷口放哨,此时正龇着獠牙向人示威,见那三人并不后退,就扑上去咬住其中一个的袍子。那人手里握着根粗木棍,狠一甩手,木棍重重地落在他的腹部。塔拉疼得抽搐了一下,仍旧拖住那人不松口。就在这时,巨无霸和克星冲进了羊圈,狠命驱逐狼群。岱钦见势不好,无心恋战,命众狼撤退。

那三人此时正举着木棍联手攻击塔拉。塔拉自幼生活在人身边,不善作战,雨点般的打击使他手足失措,趴在地上呜呜抗议。岱钦忙东奔西突前去营救他。就在这时,一个棍棒狠狠地砸在那半大的后脑勺上……塔拉悲嗥一声,七窍流血,瘫软在地。

岱钦大惊,回头看吉雅,她还在与巨无霸纠缠。

儿子死了!狼王发出一声低沉的嗥叫,众狼迅速回转身来,将这场战斗进行到底。最后,巨无霸和克星寡不敌众,扬着血淋淋的脖子向其他狗求援。那三人挥着马棒又杀了一条狼,这才想起火器来,忙钻进帐篷找枪去了。

岱钦趁这空档带着狼群逃出了人的营盘。他们报了旧恨的万分之一,却添了百分之百的新仇。狼群又撕心裂肺地嗥哭了一宿。这一次,狼王丧失了聪明绝顶的塔拉、他的爱子。塔拉之死,意味着狼界改革的失败与终结。这一灾难使他的复仇心更为迫切。人的文明与狼的野蛮,谁是谁非,谁高谁低?家仇国恨,是可忍,孰不可忍?狼有狼的尊严:宁可战死,绝不苟活。即使搭上自己的性命,狼也会选择复仇。

时机来了。探子回禀:三个马倌将把马群赶回营盘。时值风雪交加,精确算来,人马将在夜里路过山林东面那个大水塘,其上雪层松软,其下淤泥深积,是围猎马群的一个好陷阱。岱钦立即召集狼群定夺大计,复仇与猎食在此一举。

他们已忘记上一餐何时吃过;“饥饿之王”惩罚了每条狼,一些老病残狼早成了一袋子骷髅,每一根肋条和骨头都从松垂的皮下显露出来,浑身皱巴巴的,活像个行走的木乃伊,生命的火花在袋子里头闪烁着,微弱得几乎要熄灭。不过,战斗就要开始了!一听到冲锋的号角,他们就热血沸腾,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死得像战士那般壮烈。

当晚,狼群埋伏在狂风呼啸的山林里。那是马群回营的必经之路。漫天大雪随风狂舞,在空中没命地打转。对人来说,这风是魔鬼;对狼来说,这风却是天使。在风雪大作的漆黑之夜,人离开手电两眼一抹黑,而狼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全体成狼强忍着饥饿的折磨,将自己埋在雪窝里,倾听着马蹄声。

到了夜半时分,那声音终于由远及近,他们来了!马蹄声夹杂着人语声、策鞭声,顺着呼呼的风声传了过来。狼群齐刷刷地挺身站立,每一根狼毛都警觉起来。

今晚的战斗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一般情况下,由强壮凶猛的大种马护卫的草原马群,是令狼群望而生畏的组织。一个大马群通常有十几头大种马,他们分布在马群方阵的外侧,将母马和马驹围在群内,就像四堵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在地面上飘移,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狼群也休想与之匹敌。

可是今夜,一切都不同了。今夜,天时地利;今夜,满腔仇恨与辘辘饥肠将狼群逼上了梁山。要么饿死,要么战死。狼不怕死,但是他们绝不放过一丝求生的机会。

马群进入了狼群的埋伏圈。他们要往南直走,奔过两座山梁,进入一马平川的草原,然后安歇于人的营盘。而狼群则要迫使他们向东拐弯,一骨脑踩入大水塘,陷入沼泽泥泞,冰冻于又一处天然冷藏库,好成为他们这个冬天存储的食粮。

人和马在刺骨寒风中显然已经劳顿不堪——他们从远处大草场迁回,不想途中拖延时日,导致遇上了暴风雪,马群方阵有些散乱,那三个马倌一心想着赶路,也没在意调整马群队形。

岱钦下令发起猛攻。狼群忽地从雪地上一跃而起,如突然暴发的洪水冲向马群西侧。马群悚然大惊,发出一阵阵惨叫嘶鸣。那些富于作战经验的老马顿时野性勃发,立刻重组队形,挺身迎战。

众狼在马群外围随马狂奔、寻找突破口,无奈大种马个个高大无比,他们只一扬头一踢腿,就足以将最健硕的大狼撵到一边去。不一会儿,有条大狼被马嘴甩上了天,刚跌至地面,又被跟上来的马蹄践踏过去,那英勇的身躯顿时血肉飞溅,白茫茫的雪地瞬间红成一片。另外两三条头狼挨了马蹄,身负重伤,虽然仍跟着马群飞奔,但杀伤力已经不济。

狼群立刻变换策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先锁定目标,再蜂拥而上。几条狼围攻一匹马,使马四面受敌,难以招架,然后其中一条狼瞅准机会飞身上马,撕咬马颈。有几匹马被狼牙刺中多处,血流如柱。

暴风雪还在肆虐……

狼群和马群还在竞技狂奔中彼此搏杀……

天上降下的鹅毛大雪与地上溅起的雪块雪渣混在一起,被狂风袭卷着,扑向人和马的口鼻。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狼的,马的……

老练的巴特尔和巴音率领几条头狼找着了大种马组织薄弱的防线,冲进马群内部,用獠牙划开了母马的肚子,跳到了马驹背上,撕咬马颈。几匹被开膛剖肚的母马恐慌至极,早忘了自己的孩子,只顾着随大流向前狂奔,结果越跑内脏越往下渗漏,腾空而起的后蹄一下子踩在了自己的大肠小肠上,那肠牵扯着脾胃肝肺,将之一并拖下地来。她们仍在跑,这是本能,也是惯性。当内脏全被踩碎在地之后,那几头马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具空壳,于是轰然倒地了。

整个马群方寸大乱。为了躲避狼群追击,只能加速奔跑;为了速度,只能顺着风跑,于是他们不自觉地拐了弯,偏向东南朝大水塘方向去了。

那三个马倌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直打哆嗦,一时间竟无计可施。狼与马混成一堆,开枪是不可能的,何况他们的子弹也很有限。夜,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手电的光亮在狂风的摇曳中只能显出模糊的影像。到了这种境地,人的威力还不如他的坐骑。他们要控制马群已难于登天。

其中一个马倌的坐骑被狼咬伤了脖子,那马惊吓过度,驮着他没命地狂奔,已不知去向;另一个在使用套马杆与狼作战时扭伤了腰肌,虽想指挥马群排好方阵、定好方向,却心力不足,只能随着他的坐骑逃窜。最后一个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扬起马棒,见狼就打。但马和狼都在全速行进之中,马棒要打在狼的要害部位,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这人扔掉马棒,改用套马杆。

一瞬间,不好!巴音的獠牙被套住了!只听“咔嚓”一响,伴随着一声哭嗥,她的四颗大牙被打断了。在战争中,獠牙是狼唯一的武器,失去了它也就失去了战斗力。

这人如法炮制,又击伤了两三条狼。但是狼群攻势异常凶猛,显然已控制了局势。与此同时,好马劣马不顾一切地踏上了不归路。整个马群无一例外落入了泥塘陷阱。那人无力回天,举枪朝雪地上胡乱扫射一通,策马回去报案了。

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役终于告捷了。岱钦收兵清点活着的与战死的将士。大约三分之一壮士在围猎格斗中死于马蹄之下。令他痛彻心脾的是,他的妻子吉雅牺牲了,她被无数马蹄踩成了肉酱,脑浆迸出,碎脏满地。他还是通过气味才认出她来的。前狼王巴特尔被踩烂了腹部,虽然尚未断气,但已奄奄一息。失去獠牙的巴音拖着一条瘸腿伏在他身边,舔着他的脸颊。她和她的丈夫从此不再分离。他们生相守,死相依。

岱钦发出一声低嗥,将未参战的少年狼们召集了过来。他们将死去的将士拖到一处,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然后众狼列队绕着水塘转,直至在雪地上踩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圈。他们以猎物为圆心疯狂而有序地奔跑,悲痛与欣喜搅在一起,追悼与庆祝合而为一。

古老的仪式结束后,盛宴开始了。进食的次序依旧。狼王吃完后,撕下一大块马肉,送至巴特尔与巴音跟前。巴特尔已双目无光,见到食物又回光返照,立即撕下一坨肉咽了下去。那肉经过他的食管,滚到了鲜血浸红的雪地上。他将整块肉吃完,舔了舔嘴唇,满意地闭上了双眼,成了风雪中的一块化石。巴音将他无胃可盛的食物吞进了自己肚中,然后恳求狼王结束她的痛苦。

岱钦望着她的双眸,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望着……许久,他站起身,尾巴低垂。一道白色闪光突然晃过巴音的颈项——她伏在丈夫身边,安息了……

12.导火索

一场鹅毛大雪将冬天带到了草原。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冷清的荒原预示着狼群的饥荒。许多狼家族已经一连几日锅底朝天、三餐无着了。其实别说三餐,狼的生活之艰难是人无法忍受的,他们在漫长的冬季里往往有上顿没下顿,吃完这一口不知道下一口在哪里。“饥饿之王”又大驾光临了。于是,各个狼家族聚到了狼王麾下,等待集体出猎的时机。

几场大雪接踵而至。积雪越堆越高,漫过了草丛,爬上了小灌木丛,到处是白皑皑的世界。狼界东南面有片迎风山坡,风雪虽大,却罩不住这片草地。那草又高又密,上半截枯萎下半截嫩绿,犹如沙漠里的一片绿洲。风住了,雪停了,所有冒尖的枝叶悄然耸立,挺着白色身躯恭候羊群。

羊的好机会来了。黄羊群依经验找到了这片宝地,饥饿的胃总算有了着落。他们风吹一般扑向山坡,不顾一切地刨雪吃草。

狼的好机会也来了。几条头狼一直盯着黄羊群的动向——他们终于来了。进入狼的地盘是羊的不幸。天时地利,狼群组织围猎的时机到了。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这群野生黄羊有几千只。他们将是狼群整个冬季兼初春的食粮。

羊群万众一心只管拼命抢食。狼王已布了阵,埋了兵。岱钦治下的每条狼都派上了用场。他们按命令对羊群形成三面包围,只留一个缺口,好将羊群赶至南面山梁上。

狼群一动不动地潜伏着,死狼一般耐心地看着黄羊吃草。这也许是他们最后的晚餐,吃得越多越好。当然吃得太多,奔跑速度就下降了,生命也就危险了。一夜过去了。大半个白天过去了。羊群越吃越慢,终于吃不动了。许多肚子撑得滚瓜溜圆的大黄羊伏在地上边咀嚼边打起盹来。

轮到狼群抢食了。岱钦下令收紧包围圈,然后发起总攻。狼群突然在羊的梦中闪现,一时间纵身跃出草丛,如万箭齐发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全速冲向羊群,把黄羊们惊得东倒西歪,狂呼乱叫。若在平时,黄羊飞也似的跑功是狼所无法企及的,一只狼追一只羊,追到吐血也休想得逞。可于今日,羊们饿过了头,吃昏了头,一个个带着鼓鼓囊囊的胃如同背着个大包袱,想撒腿就跑却跑不动。麻烦来了!三面受围,别无选择。羊群一时乱了阵脚,挤成一团,顺着狼群的追赶往南面山梁上涌去。

领头羊却不那么好诱导。他们边跑边张望,似乎猛然醒悟,洞穿了狼的阴谋,于是掉头向北疾奔。一大拨健壮、机智的青壮年黄羊见头头们改变方向,忙转身紧随其后,像一股泥石流忽然改道,疯狂冲向重围。岱钦率领子女们守于北防线上,此时却故意不作为。他令大家退至一旁,打开一个豁口,叫这些有勇有谋的黄羊逃出生天。这是狼群围猎的传统法则:绝不赶尽杀绝,否则来年吃什么?这还用说么?

况且放心吧,在任何群体中,智者总占少数。果然,绝大多数黄羊翻过山梁夺路而逃,不幸跌下了陷阱——山梁背面是个深不可测的大雪窝,窝顶上铺着雪,跟平地一般,但蓬蓬松松,连只小羊羔也托不住。刹那间这天然凹坑成了羊群的葬身之地。几千只羊陷落雪的王国,摞成一堆,动弹不得,叫得越发凄惨。渐渐地,羊叫声黯淡了下去。坑中羊群缺氧窒息了。少数脑袋露出雪地的羊们奄奄一息。

狼的盛宴开始了。按规矩,狼王享有先进食的权力,次之他的家属,又次之各族头狼,然后是善战的大狼们,最后是起协助作用的老狼和小狼们。他们围着大堆猎物庆祝了一番,然后挑边上够得着的黄羊拖出雪坑大吃起来。

岱钦是个幸运的狼王,一举竟实现了丰收与贮藏的愿望。这个大雪坑就是最好的冰箱,他们隔几天来饱餐一顿,足以度过一个没有饥饿的冬天。

想不到的是,他们再次来到这个仓库的时候,竟发现雪坑里的黄羊全被掏走了,无数牛车的车辙将平整的雪地划得千沟万壑。人!偷窃者!狼群愤怒了。

千真万确,人偷走了狼群六七个月的食粮。塔拉当晚传来了消息:牧民一家一户起了两三只黄羊回去,不料被农民发现了,他们暗中打听到了那个雪坑,悄悄地将余下的黄羊全起走了,据说运往收购站卖羊皮去了。

整个狼群怒火冲天。他们从来没有对人恨得这样咬牙切齿。岱钦冲天一声狂吼,震得山川瑟瑟发抖。狼王怒不可遏。人的行径使狼全盘否定了人的文明。这一事件成了人狼大战的导火索。

11.文明悖论

郁郁葱葱的夏天仿佛一抬腿就没影了。它马不停蹄地跑过草原,将那丰富的物产一并带走了。寒意阵阵袭来。金灿灿的秋天将转瞬即逝,小动物们纷纷藏匿地下,预备过冬了。

对狼来说,狩猎不再轻而易举。更糟糕的是,传说中那批可怕的农民终究涌进来了。他们在牧民营盘附近安营扎寨,用石头、泥土砌出一排排灰色的房子,横七竖八罗列出一些个村子来。纯净的毯子上点缀着几朵白蘑菇的草原风光不复存在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农民来了吃什么?难道他们是来打猎的吗?打什么?一定是狼!

岱钦在一棵老松下凝神静坐,冥思苦想。他花费了数月推行改革,无奈除了文化上的输入之外,别无进展。毕竟改革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许需要数代狼王的共同努力,他只不过抛砖引玉拟作开端。只是,局势要变了,狼群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吗?怎么让食物极大丰富?怎么叫吃不完的食物长久保存?

这时,一个探子前来禀报:在草原西北部月亮湖上发生了一起空前绝后的大屠杀!

岱钦立即率众前往月亮湖察看。果然,那些农民赶在这季节打猎来了。芦苇掩映的湖水被鲜血染红了,无数片大大小小的羽毛飘落在水面上,或零乱无章或皱成一团,随着水波悲哀地荡漾着。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血腥味,天鹅的,野鸭的,黄羊的,一切正巧光临水塘喝水的动物们的气味。当然还有浓烈刺鼻的火药味。显然,人从四面八方设伏于近处,然后用大量火药将这聚宝盆彻底洗劫了。大小猎物全被清走了,偌大的水塘一片死寂,似乎连个活物(哪怕只是一只蚊子)也找不出来了,只余下满眼斑驳的血迹诉说着刚才的灾难。

“忽然枪声迭起,紧接着人声鼎沸,然后就这残局了。”探子说。

巴特尔绕着宽阔的月亮湖转了一圈,用那只独眼四处张望,东嗅嗅西闻闻,勘查了半天,跑回来向岱钦报告说:“受害者中至少有五条狼。当时他们正在这儿猎食。”

“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巴音突然想起了人的这一成语,现学现卖,免不了兴奋了起来。几条小狼受了这话的感染,一下子活跃开了,暗自佩服人创造语言的才能,当然也佩服巴音运用语言的能力。

巴特尔用眼角余光扫了妻子一眼,正色道:“这是闻所未闻的大扫荡。人不该做得这么绝。他们从来不彻底消灭大小动物。我亲眼见过,他们凡猎到了黄羊、旱獭或雪兔的小崽子,就会放生的。他们想着来年再来打猎呢。再说,他们视天鹅为神鸟,即使打光了野鸭,也不会伤害一只天鹅的。这情况很可疑。”

岱钦找到了狼留下的每一处血迹,嗅了又嗅,叹道:“我们的命运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这些人不是我们所熟知的牧民。他们是农民。农民不信鬼神,不顾将来,只知道将一切能吃的生灵赶尽杀绝。而且他们武器先进,手段残忍,否则怎么不叫我们哪个同胞逃生呢?”

在场的狼全仰天嗥哭,以示对死难者的哀悼。大小狼们听到了狼王的吼声,纷纷赶来了。很久以来,他们没有开过这样悲戚的追悼会了。众狼趴在湖岸上默默咀嚼着心中的悲伤。

突然,远处传来了轮子压过草地的声响。那轻微的震颤声透过一簇簇草丛,一直传递到群狼脚下。整个狼群悚然一惊:人又回来了。狼王即刻命令大家退至山坡侧面去。他们悄无声息地藏匿在茂密的灌木丛中,警觉地窥视着湖边的动静。

天穹下现出了两三个疾驰着的小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呼啸声隐约可闻。前两辆是轻便的吉普车,快捷如千里马,它们沿着草原土路飞奔而来,扬起一阵阵沙尘,噪音并不大。后面那辆是有篷卡车,看似庞大笨重,跑起来却也快如飞矢,躁如响雷。

那三辆车先后在湖边停了下来。几个首长模样的大人物从吉普车上钻了下来,沿着湖岸边走边笑。他们在高谈阔论刚才那批猎手的战绩。两个彪形大汉从卡车上走了下来,谦卑地跑到首长前方去引路。他们一行人先在湖边芦苇丛中寻觅着什么,然后朝狼群潜伏的那个山坡走去。

狼群大惊。岱钦令众狼静观其变,不得制造一点声息。巴特尔向狼王进谏道:“我们不如来个突袭,这些狂妄的家伙!他们以为刚才那场血战把狼吓得无影无踪了。哼!这些人不是我们的对手。瞧他们体态臃肿,一副蠢相,行动远不如那三个铁疙瘩利索。我们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他们手里那把手枪起不了什么作用。”

岱钦摇摇头,示意大家注意那两个领路大汉的腰部。天哪!那两人竟然携带着重磅炸弹,而不是塔拉说过的“鞭炮”。

哈达对狼王耳语道:“那也许是狼迷上次提到的厉害东西——手榴弹。”

可以想见,那两人引着领导前来现场炫耀自己的武功,能不保证领导的安全吗?那炸弹只要一响,整个狼群就会化为炮灰。

所幸的是,这行人走出一二十米,在一大丛野芍药边停住了。他们的目的是赏花。那花早怒放并谢幕了,只余粗壮的枝杆立在风中轻舞着。

“干得好,干得好!你们一向草原挺进就立了大功!”一个大腹便便的首长转向其中一个大汉,握住他的手说。

那大汉顿时满脸荣光,点头哈腰谢首长夸奖。

他们视察完毕,回到湖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大领导指天划地点评一番,小头目频频点头,嘻笑不已。哈达将他听得懂的几句话一一转述给大家。可以肯定,农民的涌入是这帮人的主张;农民制造的屠杀有赖他们的支持。狼群对人的仇恨又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了。

这时候,从卡车附近闪出五六个人来。他们有的拿着铁锹去挖野芍药,有的提着箩筐去湖边捡野鸭蛋。不一会儿工夫,五六筐硕大的鸭蛋被抬出了芦苇丛,七八盆高大的野芍药被运到了卡车边。傍晚时分,这些人收拾完毕,满载而归了。

他们的背影刚刚远去,又一阵呼啸声传了过来。这一次是三个人策马奔来。他们是狼群熟悉的牧民老前辈、小滑头和狼迷。

“啊!他们竟然把这个湖泊变成了血泊!”狼迷跳下马,双腿一软,跪在草地上痛哭起来。

小滑头骑着马沿湖跑了一圈,对那些凶手破口大骂。只不过,他说的不是汉语,哈达也听不懂。但从他的语气来看,他一定站在受害者这一边。

那老人骑在马上像雕像一般,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爸爸!为什么我们要像人那样‘文明’?那些文明的首长比野蛮的牧民还要贪婪……”沉默了大半天的吉达忽然说出了这话。

是啊,为什么要变得“文明”?所谓的文明,不过是人在其他人面前卸下野蛮的外壳,好给内心的欲望披上一件华丽的外衣。从野蛮走向文明,其实是一颗心从自然赋予的质朴进化成欲望驱使的虚妄。愈文明,愈贪婪;愈贪婪,愈残暴;愈残暴,愈野蛮——文明悖论。

天色渐晚。那三人无奈地往回走了。狼群继续他们的追悼会。

10.新法则

狼界变天了。新狼王,新法则。岱钦做着历史大变革的美梦,这梦里无私心,唯有狼族的未来。这样的王在地球上恐怕只岱钦一个,在人的社会里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这天晚上,明月清风,又是一个开会议事的好时机。狼虽不在意什么良辰美景,更无占卜算卦那一套,但他们喜欢月夜那种气氛,喜欢对月抒怀进行多声部大合唱,尤其喜欢在月亮女神的眷顾下拿定主意或传达命令。这是一种习惯,就像他们习惯在太阳下打盹,在月光下游弋一样。

该狼界全体成员都来了,包括岱钦和吉雅三顾茅庐请回来的前狼王和狼后,就连卧底塔拉也从狼迷身边悄悄地溜回来了。众狼会面,集体仰天长嗥一曲,便纷纷落座。

岱钦省去了众狼与狼王的见面礼,只与各族头狼及资深老狼点头问好,会议便开始了。

“各位同胞,我们既然要师人长技以制人,那么我们首先要了解人的发展史。”岱钦开门见山道,“据说,人类文明诞生的主要标志有三样:城市的出现、文字的产生和国家制度的建立。我们距离这三样有多远,就意味着我们从野蛮走向文明的道路有多长……”

岱钦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大小狼们听得兴致勃勃。好奇心是狼的一大天性,如果用人的标准来衡量,那么每条狼自幼都显露了神童的天分,他们生来就是一丝不苟的观察家和探索者。

岱钦就城市、文字与国家制度做了简要的论述。在他看来,城市何时适合狼群的发展需要未为可知,有待时机成熟再议。关于国家,狼界古已有之,恐怕比人最早创建的国家还要早得多。制度是国家的手足,狼群组织形式是漫长历史赐予的理想制度,它既民主又专制,既简明又高效,或许还是人学习的对象呢。至于文字,这是狼文化上的空白。新法则第一条应是:凡狼必识汉字。

狼群马上议论开了。小狼跃跃欲试,成狼疑虑重重。

岱钦制止了眼前的骚动。“只有掌握敌人的语言文字,我们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举个例子。假如人制定了一份对我们不利的文件,我们只要弄到那份文件,就知道怎么粉碎他们的阴谋。甚至在战场上,人只要开口交谈,我们就知道他们的战术。”

是的,言之有理。何况对狼来说,汉字并不难学。岱钦以塔拉的经验按图索骥,竟自学成才,仅几周工夫,他已学会了阅读,只可惜他听不到人的发音,无法将字音与字形一一对应而已。

“宁学汉语,毋做老幺”一时间成了狼群的口头禅。他们当即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扫文盲运动。塔拉陆续带回一些文学名著来,有时是神话,有时是童话,有时是动物小说,有时只是狼迷的几张草稿纸,每头狼见了都如获至宝地研究。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差不多无一例外都能阅读了。奇迹乎?神迹乎?

识字与阅读使狼界不知不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狼因喜欢故事而爱上了思考,因仰望知识而渴望见到有文化的人。可以肯定,若不是“饥饿之王”催逼得厉害,他们几乎都懒得去捕猎了。了解人的文明之前,他们对人除了憎恨就是恐惧;逐渐介入人的文明之后,他们个个成了“人迷”,这才理解起人身边的狗来。

据说,有条母狼养育了两个男孩,他们长大之后报仇雪恨并建立了古罗马城。又据说,有个单于的女儿嫁为狼妻,生下子女,滋繁成国。人和狼之间原来有着这么美丽的传说。至于狗的背叛也有他们的理由。据说,当第一条狗从狼群中走进人的篝火映照的窝棚时,曾经和人订立过一个契约。于是,狗的子孙们世世代代无条件地履行着这个古老的契约。

看来,做人身边的狗也并非可耻。狼有狼的傲骨,狗有狗的原则。有些狼甚至羡慕起狗祖先的选择来。只不过他们心里明白,做那选择的机会已经不再来了。崇尚与谄媚是两码事。今天的狼绝不能再被驯化成灭绝野性的狗。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形干扰了许多狼的情绪。

吉达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是狼群中最好学、最富有想像力的小狼之一。她的职责是照顾老狼恩和,事实上如何照顾谈不上,她每天除了从家族里讨要些食物来给他,就是跟他讨论人的光荣和伟大。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暗暗渴望变成人身边的一条狗。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哪怕父母要处决她,整个狼群容不下她,她就想生活在人身边,时刻感受人的杰出和高尚。

有一天傍晚,吉达私自潜伏在狼迷与塔拉散步的山坡,悄悄注视着人在营盘附近的举动。一条大狗突然从她埋伏的草丛前方飞驰而过,将她吓得浑身瘫软。那狗跑出十几米远,又回头嗅了嗅。这警觉的动作将另一条狗给招来了。这时,不远处一个男孩的口哨声传了过来。那两条狗冲他摇了摇尾巴,仍没有回去的意思。吉达还是第一次遭遇人和狗,并没有意识到事态严重,只是出于本能的恐惧和自卫心理,一点点地往后退去。

那两条狗还是发现了她。他们马上竖起颈毛,小心地将她包围了起来……

就在这瞬间,狼迷和那男孩的谈笑声响彻山坡。塔拉与哈达忽然从天而降,一个从山坡上、一个从山脚下杀将出来,双双扑向那两条狗,与他们亲昵地打起游戏仗来。吉达便乘机溜走了。

那两条狗便是克星和巨无霸。他们早就和塔拉或哈达混熟了,但从未同时见到他们俩。人不相信或者压根儿听不懂他们的警告。这一回真假塔拉俱现眼前,铁证如山。他们俩朝那男孩猛吠了起来。

小滑头和狼迷一齐赶了上来。塔拉却早化作一团流体,于淡淡的夜色中隐匿了。眼前只有善于乔装的狡诈的哈达。他冲着狼迷轻轻地摇了摇尾巴,温柔地上前蹭他的脚踝,又去蹭小滑头的腿肚子。巨无霸和克星愤怒地吠了起来。

狗对人具有忘命式的忠贞,可是人完全生活在狗的世界之外。

狼迷逗了逗那两条猎狗,示意他们安静一些、胸怀开阔一些。小滑头则弯腰抚摸着哈达,笑呵呵地说:“瞧你的小鬼头!好像变成一条大狗了,难怪我这俩猎手嫉妒了……”

哈达因人的误解和愚钝次次安然无事。吉达则蒙两个哥哥搭救,侥幸躲过一劫。不过,她的天真与鲁莽还是触怒了狼王。人是狼的天敌,崇拜不等于忘本。狼界于是有了第二法则:凡狼不得以敌为友。

不料,这一法则公布下来,更激发了小狼们对人的好奇和向往。这就像人列禁书名单一样,越是禁书销量越大。因为禁令未下时,大家还不至于公然往某方面想;禁令既下,大家将之视为神秘,胆子反而大了。一些挑头的小狼甚至成群结队,私下开往狼迷和他的伙伴放牧的地方。他们毫无恶意地埋伏在草丛里,凝视着那几个人的样子,倾听着他们的交谈。

渐渐地,狼群养成了一种爱好:模仿人的行为。例如,他们喜欢用两条后腿行走一小会儿,或用前爪梳理一下头顶上的毛发,或眯眼咧嘴假装哈哈大笑。

狼与人千万年来结下的深仇大恨,似乎因岱钦倡导的变革而冰释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