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复仇
狼是自然界中最记仇的动物之一,他们是真正有仇必报的武侠。人夺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粮,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狼的处事原则再清楚不过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仇恨与饥饿使他们的复仇计划刻不容缓。
第二天晚上,塔拉又和哈达掉了包。他引着狼群摸进了一个看守松懈的羊圈——那家人新近办喜事,对狼显然疏于防范。数十对绿幽幽的狼眼在黑暗中悄然移动,一步步挨近了栅栏与毡子搭成的羊圈。
四周静得没有一丁点声息。值夜的女人果然躲在被窝里做美梦呢。羊圈门边趴着三条大狗。狗们突然打了个激灵,放声狂吠起来。
目标暴露了!岱钦当机立断,先命三四条头狼冲上前去与狗厮杀,后率其余部众冲进羊圈,试图冲散羊群,将其中一部分赶出人的营盘,赶上山坡。这一突袭吓得羊群咩咩直叫,挤作一团缩在墙角。越赶他们越往死里挤,怎么也赶不出门去。
狼和狗则扭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个个遍体鳞伤。冷酷的独眼巴特尔闻到狗的血腥味,愤怒与野性一齐发作,突然从羊群中掉转身来,几个闪扑,将那三条身受重伤的狗全咬死了。大家见状当即大开杀戒,全都瞄上羊脖子,一扑一个准,一会儿工夫就断送了近百只羊的性命。
这时候,人醒了。他们点了火朝羊圈奔来。隔壁帐篷的恶狗一直叫得气势汹汹,这会儿也赶来帮忙了。狼群还在杀羊泄愤,顾不得吃上一口……
“爸爸,你们快逃吧!”塔拉守在帐篷口放哨,此时正龇着獠牙向人示威,见那三人并不后退,就扑上去咬住其中一个的袍子。那人手里握着根粗木棍,狠一甩手,木棍重重地落在他的腹部。塔拉疼得抽搐了一下,仍旧拖住那人不松口。就在这时,巨无霸和克星冲进了羊圈,狠命驱逐狼群。岱钦见势不好,无心恋战,命众狼撤退。
那三人此时正举着木棍联手攻击塔拉。塔拉自幼生活在人身边,不善作战,雨点般的打击使他手足失措,趴在地上呜呜抗议。岱钦忙东奔西突前去营救他。就在这时,一个棍棒狠狠地砸在那半大的后脑勺上……塔拉悲嗥一声,七窍流血,瘫软在地。
岱钦大惊,回头看吉雅,她还在与巨无霸纠缠。
儿子死了!狼王发出一声低沉的嗥叫,众狼迅速回转身来,将这场战斗进行到底。最后,巨无霸和克星寡不敌众,扬着血淋淋的脖子向其他狗求援。那三人挥着马棒又杀了一条狼,这才想起火器来,忙钻进帐篷找枪去了。
岱钦趁这空档带着狼群逃出了人的营盘。他们报了旧恨的万分之一,却添了百分之百的新仇。狼群又撕心裂肺地嗥哭了一宿。这一次,狼王丧失了聪明绝顶的塔拉、他的爱子。塔拉之死,意味着狼界改革的失败与终结。这一灾难使他的复仇心更为迫切。人的文明与狼的野蛮,谁是谁非,谁高谁低?家仇国恨,是可忍,孰不可忍?狼有狼的尊严:宁可战死,绝不苟活。即使搭上自己的性命,狼也会选择复仇。
时机来了。探子回禀:三个马倌将把马群赶回营盘。时值风雪交加,精确算来,人马将在夜里路过山林东面那个大水塘,其上雪层松软,其下淤泥深积,是围猎马群的一个好陷阱。岱钦立即召集狼群定夺大计,复仇与猎食在此一举。
他们已忘记上一餐何时吃过;“饥饿之王”惩罚了每条狼,一些老病残狼早成了一袋子骷髅,每一根肋条和骨头都从松垂的皮下显露出来,浑身皱巴巴的,活像个行走的木乃伊,生命的火花在袋子里头闪烁着,微弱得几乎要熄灭。不过,战斗就要开始了!一听到冲锋的号角,他们就热血沸腾,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死得像战士那般壮烈。
当晚,狼群埋伏在狂风呼啸的山林里。那是马群回营的必经之路。漫天大雪随风狂舞,在空中没命地打转。对人来说,这风是魔鬼;对狼来说,这风却是天使。在风雪大作的漆黑之夜,人离开手电两眼一抹黑,而狼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全体成狼强忍着饥饿的折磨,将自己埋在雪窝里,倾听着马蹄声。
到了夜半时分,那声音终于由远及近,他们来了!马蹄声夹杂着人语声、策鞭声,顺着呼呼的风声传了过来。狼群齐刷刷地挺身站立,每一根狼毛都警觉起来。
今晚的战斗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一般情况下,由强壮凶猛的大种马护卫的草原马群,是令狼群望而生畏的组织。一个大马群通常有十几头大种马,他们分布在马群方阵的外侧,将母马和马驹围在群内,就像四堵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在地面上飘移,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狼群也休想与之匹敌。
可是今夜,一切都不同了。今夜,天时地利;今夜,满腔仇恨与辘辘饥肠将狼群逼上了梁山。要么饿死,要么战死。狼不怕死,但是他们绝不放过一丝求生的机会。
马群进入了狼群的埋伏圈。他们要往南直走,奔过两座山梁,进入一马平川的草原,然后安歇于人的营盘。而狼群则要迫使他们向东拐弯,一骨脑踩入大水塘,陷入沼泽泥泞,冰冻于又一处天然冷藏库,好成为他们这个冬天存储的食粮。
人和马在刺骨寒风中显然已经劳顿不堪——他们从远处大草场迁回,不想途中拖延时日,导致遇上了暴风雪,马群方阵有些散乱,那三个马倌一心想着赶路,也没在意调整马群队形。
岱钦下令发起猛攻。狼群忽地从雪地上一跃而起,如突然暴发的洪水冲向马群西侧。马群悚然大惊,发出一阵阵惨叫嘶鸣。那些富于作战经验的老马顿时野性勃发,立刻重组队形,挺身迎战。
众狼在马群外围随马狂奔、寻找突破口,无奈大种马个个高大无比,他们只一扬头一踢腿,就足以将最健硕的大狼撵到一边去。不一会儿,有条大狼被马嘴甩上了天,刚跌至地面,又被跟上来的马蹄践踏过去,那英勇的身躯顿时血肉飞溅,白茫茫的雪地瞬间红成一片。另外两三条头狼挨了马蹄,身负重伤,虽然仍跟着马群飞奔,但杀伤力已经不济。
狼群立刻变换策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先锁定目标,再蜂拥而上。几条狼围攻一匹马,使马四面受敌,难以招架,然后其中一条狼瞅准机会飞身上马,撕咬马颈。有几匹马被狼牙刺中多处,血流如柱。
暴风雪还在肆虐……
狼群和马群还在竞技狂奔中彼此搏杀……
天上降下的鹅毛大雪与地上溅起的雪块雪渣混在一起,被狂风袭卷着,扑向人和马的口鼻。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狼的,马的……
老练的巴特尔和巴音率领几条头狼找着了大种马组织薄弱的防线,冲进马群内部,用獠牙划开了母马的肚子,跳到了马驹背上,撕咬马颈。几匹被开膛剖肚的母马恐慌至极,早忘了自己的孩子,只顾着随大流向前狂奔,结果越跑内脏越往下渗漏,腾空而起的后蹄一下子踩在了自己的大肠小肠上,那肠牵扯着脾胃肝肺,将之一并拖下地来。她们仍在跑,这是本能,也是惯性。当内脏全被踩碎在地之后,那几头马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具空壳,于是轰然倒地了。
整个马群方寸大乱。为了躲避狼群追击,只能加速奔跑;为了速度,只能顺着风跑,于是他们不自觉地拐了弯,偏向东南朝大水塘方向去了。
那三个马倌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直打哆嗦,一时间竟无计可施。狼与马混成一堆,开枪是不可能的,何况他们的子弹也很有限。夜,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手电的光亮在狂风的摇曳中只能显出模糊的影像。到了这种境地,人的威力还不如他的坐骑。他们要控制马群已难于登天。
其中一个马倌的坐骑被狼咬伤了脖子,那马惊吓过度,驮着他没命地狂奔,已不知去向;另一个在使用套马杆与狼作战时扭伤了腰肌,虽想指挥马群排好方阵、定好方向,却心力不足,只能随着他的坐骑逃窜。最后一个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扬起马棒,见狼就打。但马和狼都在全速行进之中,马棒要打在狼的要害部位,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这人扔掉马棒,改用套马杆。
一瞬间,不好!巴音的獠牙被套住了!只听“咔嚓”一响,伴随着一声哭嗥,她的四颗大牙被打断了。在战争中,獠牙是狼唯一的武器,失去了它也就失去了战斗力。
这人如法炮制,又击伤了两三条狼。但是狼群攻势异常凶猛,显然已控制了局势。与此同时,好马劣马不顾一切地踏上了不归路。整个马群无一例外落入了泥塘陷阱。那人无力回天,举枪朝雪地上胡乱扫射一通,策马回去报案了。
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役终于告捷了。岱钦收兵清点活着的与战死的将士。大约三分之一壮士在围猎格斗中死于马蹄之下。令他痛彻心脾的是,他的妻子吉雅牺牲了,她被无数马蹄踩成了肉酱,脑浆迸出,碎脏满地。他还是通过气味才认出她来的。前狼王巴特尔被踩烂了腹部,虽然尚未断气,但已奄奄一息。失去獠牙的巴音拖着一条瘸腿伏在他身边,舔着他的脸颊。她和她的丈夫从此不再分离。他们生相守,死相依。
岱钦发出一声低嗥,将未参战的少年狼们召集了过来。他们将死去的将士拖到一处,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然后众狼列队绕着水塘转,直至在雪地上踩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圈。他们以猎物为圆心疯狂而有序地奔跑,悲痛与欣喜搅在一起,追悼与庆祝合而为一。
古老的仪式结束后,盛宴开始了。进食的次序依旧。狼王吃完后,撕下一大块马肉,送至巴特尔与巴音跟前。巴特尔已双目无光,见到食物又回光返照,立即撕下一坨肉咽了下去。那肉经过他的食管,滚到了鲜血浸红的雪地上。他将整块肉吃完,舔了舔嘴唇,满意地闭上了双眼,成了风雪中的一块化石。巴音将他无胃可盛的食物吞进了自己肚中,然后恳求狼王结束她的痛苦。
岱钦望着她的双眸,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望着……许久,他站起身,尾巴低垂。一道白色闪光突然晃过巴音的颈项——她伏在丈夫身边,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