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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刚回同安那阵儿,对故乡的每一寸土地都抱着极大的热情,恨不能每个周末都上某一个角落去转一转,看一看那里的天,踩一踩那里的路,见一见那里的人。没承想,一段时间之后,这种行走的愿望悄然消逝了大半,如今不带着目的(预先备好要搜索的人物及寻根追源的线索),我都懒得出行了。

前几天,有个朋友问起我乘船上小嶝岛游览的经验,我便想起了那岛上的两个女人。假使我们仅从地理书或百度百科上知道:小嶝岛头枕青山,足抵碧波,是一位仰卧着的睡美人……面积仅0.88平方公里,地处翔安、南安、晋江、金门交界处,扼浯海之咽喉。东与晋江市围头隔海相望,西与大嶝岛毗邻,南照金门岛北太武,北倚南安市鸿渐山。总之,自古以来,这里水路畅通,是北上泉州,南下厦门的船舶必由水道,引漳泉而控浯海,又与金门(距金门本岛约1600米)鸡犬之声相闻,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我们对这个岛是不会产生什么感情的,也不见得会对它生出什么好奇心。然而,说到人,这一方土地便活了。

头一次上小嶝,大约四五年前。我们一行五人带着馒头、面包和水,坐公交车到大嶝,再从大嶝码头搭船去小嶝。那时候显而易见,小嶝还保留着朴素的渔业生活。这里家家户户都在海田里劳作,看上去以种紫菜、卖紫菜为生,可能不同季节有不同的主营海产品。多数渔民热情纯朴。我们一登陆,就问一对正在收割紫菜的夫妇当地的人情风俗,他们非常热情地和我们聊天,让我们回去时要买紫菜的话,就给他们打电话。男主人用石头把他的电话号码写在了路边的水泥地上。

我们在一棵小榕树下吃自带的食物,吃完便横贯村公路,随意参观这座小岛。岛上只有两个小村:前堡和后堡。那时候,村里保留着一大片完善的闽南老厝。座座雷同,石墙红瓦,安详地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昂首挺立,怡然自得,显出一种幸存于拜金社会的自豪与尊严。我见了这个村落,才清楚地回忆起我少年时代的同安的真面目来,感觉十分亲切。这岛上也有个别人家盖起了多层洋楼,但每块砖头都要从海外运来——盖房子又费时又费钱。其他各方面的生活成本也可想而知。

没出海的女人们都坐在自家门口洗紫菜、晾紫菜、撬海蛎。见我们路过,她们就抬起头来,微笑着迎向我们,那眼神自然是在推销自家的紫菜和海蛎。据说小嶝以紫菜和海蛎最为出名。因海水纯净,出产的海鲜属纯天然绿色食品,味道鲜美,历来倍受饕餮之客的青睐。其他海域的海蛎只有五个腮,小嶝岛的海蛎品种特别,个头小,却比其他海蛎多一个腮,因而得名“六耳珍珠海蛎”,岛上的海蛎炸自然别具风味。

我们沿着村庄主路前行,到了一座古庙,眼前三棵巨树,令我们倍感震撼。天底下竟有那么三棵古老的大榕树,其中两棵假根无数,钻入土壤,变成了健壮的树干,于是成了名副其实的“林”,一棵树即是一片茂密的林子。

榕树下有个白发老阿婆在卖紫菜。她个子很矮,又瘦瘦寡寡的,简直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然而她的眼睛闪着光,透着与生活长年抗争的倔强。她和我们聊了好长时间,话里满是她对这座小岛的爱。她说,这三棵老树是庙里佛祖的,凡人是不可以爬树的,爬上树的人或者从树上摔下来,或者家里遭报应;但是,村里那些年轻男女为了吸引游客来观光,甚至怂恿游客爬上去,还为这些树捏造了许多故事,什么“情侣相框”,什么“摸摸这树会生儿子”,什么“那棵有须的是树公,那棵没须的是树婆”……为了赚钱,这些年轻人什么都敢做。

正说间,就有一男一女俩村里青年各带一路游客来了,果然,他们把这树说得神了,又让游客这么着那么着……说的人口吐莲花,听的人信以为真。演了一出戏,他们满面春风地远去了,老阿婆才摇着头,叹着气说:“当着他们的面,我什么也不讲,我得罪不起他们。唉……”

我心想,游客来了就爬树照相,迟早得把这些树踩坏了。小鱼见一些孩子被导游抱上树去,她也想让我把她抱到盘着许多根须的树杈上去,我不同意,她就吵闹起来。大鱼劝说她不听,打了她的手,她哇哇哭了一阵,才消停了。

“不可以爬树!爬树我就不让你回家了!”老阿婆用蹩脚的普通话帮着劝小鱼。我听她那严厉的语气,倒是一惊,愣了神儿。姐姐问她有没有找村领导说一说,这些古树需要保护。她说村里没人管,所有人都只想着赚钱,赚钱,赚钱。她曾跟这些当导游的青年讲,不要让人爬树,他们骂她“坏人”,妨碍他们发财。我忍不住拿眼盯着她那饱经风霜的脸庞,那充满忧虑的千沟万壑,以及那从沟壑间生出的坚强。这个菩萨心肠的老阿婆,一说起她的一个孙子没父亲,眼泪就下来了。唉!

临走,我们买了她两斤紫菜,她眼里闪着激动的光,喃喃地说:“我儿媳种的紫菜,好吃!别人一斤卖40元,我给你们35元,够值!”

我们和老阿婆道了别,去了码头。此时正好满潮,有人悠闲地站在海岸上垂钓,据说还钓着了一条大货色。有个渔妇刚离船登岸,打到了一只三四斤的八脚章鱼。姐姐问她卖不卖,她说现在海货稀罕了,自己吃,不卖。那章鱼又肥又大,每条腿上的吸盘都令人心里直发毛。姐姐问她能不能打开渔网让我们给它拍个照,她说不行,它那八条腿上的吸盘如果吸住人的手臂会很疼,皮肤上会被吸出一处一处斑点。她非常友好地给我们讲了烹饪章鱼的细节。原来要用细树枝抽打章鱼,这是杀它的办法,也使它皮肤上的黏液易于洗净。用盐搓洗一番,把表皮上的一层鼻涕洗去,再把肉切成片,可以炒青椒或其他菜。我想问她在海里怎么打着它的,但她跟老公推着车走了。

这时有条小渔船靠岸了。船上一家人收割了好几兜紫菜,姐姐问怎么卖,男主人立刻拿一个塑料袋,塞了一大把紫菜进去,说送给我们。姐姐说不可以,就买10块钱的吧。女主人拿了个称过来,男主人说不用称啦,又抓了两把塞进了袋子。就这么随意就行啦。

我问他们,如果我这样没锻炼过的人,想跟他们到海里去劳动一天,可以吗?女主人说,今天不再出海了。男主人说,你做不来。我于是试了试其中一兜紫菜,果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提不起来。天哪,看来做一个渔民,谈何容易?估计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了海就成了废物,什么活也干不出来。

前些年的这一趟旅行,我回想起来,总是如在昨天。假如那小岛已然被我遗忘,我也忘不了岛上那些渔民,尤其是那个榕树下的老阿婆。

今年一月底,为了帮孩子们扔漂流瓶(投向金门),我们一家又去了小嶝岛。船票涨了一倍,时隔三五年,一张票就由6元涨到了12元。还在船上,就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过来搭讪。她戴着捂脸碎花头巾及花帽,穿着大红羽绒服、紧身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精致的黑色皮靴,说话、动作都十分干练、麻利。下了船,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不由分说地拉我们去坐她的电瓶车,我们才明白过来,她是村里的导游。

如今的小嶝岛已与往昔截然不同了。岛上空荡荡的不见什么村民,大概都上外面打工去了。那一片见证闽南民居历史的老厝不知被扔进了哪个历史的废墟,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高大威武的洋楼。座座洋楼寸土必争,导致村庄看起来没了秩序,东一楼西一楼的,各自为政。我问女导游,那些老房子哪儿去了,她兴奋地讲,拆掉了,政府不批地,谁家不拆了重盖?是的,闽南人盖别墅常常是一种炫富心态,一种无法克制的心理需要。当下围海造机杨,按人头补偿,据大嶝的朋友说,他们一人补偿70万,这小嶝补的会少吗?有钱不先盖房,反而难理解了。

一路上,女导游谈及她的来历,她从漳州嫁到小嶝来,老公到外面打工去了,女儿上小学四年级,不上学就搁在补习班里;因为小岛四周环海,总不放心孩子独自去玩,怕出了危险,也不能带她招揽游客,这么来来回回地奔波,怕孩子风吹日晒,皮肤差了。

她开电瓶车载我们把整个小岛兜一圈,花不了多少工夫就把全岛逛了一遍。去看了“八闽铁树王”,据说那株铁树已有六百多年的树龄,却不认老,年年都开花,开花就代表吉祥,所以村里人把它当成了吉祥物,自发地用破渔网把它围起来,防止有人攀爬。去拜访了“独木成林”的老榕树,树下不见了那年迈的老阿婆,倒是见着了满树新玩意儿——古庙前那棵最大的榕树上系满了一小截一小截红布条,千条万条占据了每一根枝杈,整棵树看上去仿佛着了火一般扎眼。我们惊诧不已。女导游说,只要肯花钱,就可以买根红布条去绑树祈福,于是搞得满树红通通的……我心想,这么折腾,要是那位老阿婆还在世,她该多气愤哪?

我们跟着女导游匆匆去了月亮湾,面朝金门抛下漂流瓶,就收了心决定回家了。然而女导游还有重要的一站要带我们去,那就是她的家。她一定要带我们去参观她家那座豪华的新别墅,并且游说我们购买她买来加工的各色鱼干。一问那堆在墙角的干紫菜,天哪,已经涨到了100元一斤。怎么这么贵呢?女导游说,因为海水污染,紫菜种不出来,鱼也是从外面买来加工的。我们怕她不高兴,就选了四袋鱼干,准备买单。她掏出手机说:“快点,加我微信好友,发我红包!”听她那不耐烦的语气,我的心情淋了雨一般,倏地发潮发蔫了。

把我们送到码头后,女导游打起精神说:“欢迎你们下次再来!明年大小嶝之间的海域填海造机场就竣工了,你们坐车就到小嶝,每人省了船票,实在太方便了!”我心想,下一次,还是别有下一次了吧。

我们买了船票,候船的时候,那女导游拉着另一拨游客上了她的电瓶车,她又放开嗓子复述起小嶝的历史来:“小嶝,1990年才从大嶝拉来电线,有了电;1991年又从大嶝拉来水管,有了自来水。从前村里挖很深的井才有水,但是水腥腥的不好喝,如今小嶝就要跟大陆相连……”

我回头看她,她就如我们初见的时候那么漂亮,一副干练、麻利的样子。她帮客人们摆好大箱小箱,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她那顶碎花帽子和捂脸头巾下,像美丽的涟漪荡漾开去……

然而我知道,等游客们走完最后一站,掏出手机微信红包时,一切美好将被抛进时光的垃圾桶里,余下的只是关于拜金的记忆。

一个春天的早晨,叶雅芳还睡得迷迷糊糊的,耳朵里却灌满了小猪崽的哼哼声。摸着床头手机,打开一看,才五点钟。侧耳细听,好像并没什么声响。

她还是不放心,这种春雨连绵的日子,又湿又冷,新出生的小猪崽一离开保温灯,没有不冻死的。她想起床去看看,可刚想坐起来,一阵腰酸背痛打消了她的念头——她不禁“唉哟”一声,双手扶住腰椎,慢慢地缩回被窝里。

猪圈离家少说也有百米远,中间还隔着几座邻居的房子,按说怎么也听不着猪崽哼叫,可雅芳就是睡不安稳,眼前总晃动着那七个带着褐斑的粉肉团儿,它们一个个冻得又打哆嗦又打喷嚏,却不晓得聚到保温灯下,挤在她铺好的那个厚麻袋上取暖。有一些小猪总是傻头傻脑的,非得嘤嘤叫着,举着小碎步,颠颠簸簸地四处游荡,不知是急着找奶吃,还是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太好奇。这可怎么行?非冻死不可!

雅芳拿手推了推睡得正熟的老公,轻喊道:“泽昌,你起来一下!看看猪去!”

陈泽昌把健硕的身子侧过去,背着她,继续呼呼大睡。

雅芳心里来了气,索性用力推他,朗声道:“快起来,看看猪崽去!”

“看什么看!睡你的!”他极不耐烦地回应道。

“你听见猪崽哼哼没有?太冷了,你去看看它们有没有都在保温灯下!”

“你耳朵真灵啊!这么远听见个屁。要看你不会自己去看?我困着呢……”

雅芳憋了一肚子气,嚷道:“你别偷懒!我们头一次养母猪,我们是新手,它也是新手。它没经验,生产困难,带孩子怕也难。我昨晚给它接生,它痛苦得很,整晚坐卧不安,隔一两个小时才扑通一个,有一两个怎么也下不来,还是我把手伸进它的产道去,硬生生给拽出来的。知道么,每个小家伙身上都有一块漂亮的褐斑呢,真稀罕……直熬到两三点我才躺下,累得要命!你成天闲得很,怎么不去!”

“少啰嗦!你今天话比牛毛还多!有完没完,我比你还累……”泽昌一动不动,压根儿没有起床的意思。

雅芳气得嘴唇颤抖,眼里蓄满了泪。没辙儿,只好自个儿挣扎着起来,晕头晕脑地穿好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屋外走。

外面雾气很大,还夹杂着毛毛雨。雅芳心里赌气,也不撑把伞,就一头扎进了雾海里。雨细如蚕丝,轻得没了分量,可她仍然能察觉到它们落在她的眉毛上、颧骨上和鼻尖上。她拿手背往脸上一抹,粗糙的皮肤刮得脸生疼,她心里一颤,合着双手一搓,满手心都是老茧——这些年养猪,真苦了这双手啊。

想当初,她初中毕业就上药厂工作去了,一干就是十几年,岗位换了一个又一个……唉,最后做了保洁员,不过,也从没这么遭罪。还是陈泽昌提出要养猪的呢,说什么近几年养猪户都得了政府补贴,一头母猪补两百,养得多补得多,只要赶上个把年好猪价,卖他几批肥猪,年收入以十万计,可不比一个开卡车给工头运沙土,一个到工厂给老板做苦力强得多?她心里想着,反正三层楼也盖上了,儿子也小学毕业了,没什么负担,正该另起炉灶、自力更生了。于是辞了职,找娘家借了那片猪圈养猪。可是真养起来了呢?他陈泽昌怎么不管?因为这活计实在太脏太苦太累了。他就这么狠心做了甩手掌柜,把大小活儿都丢给了她。

雅芳一路上只顾着往前走,偶尔瞧见一两个早起的邻居,她也没朝人家看,一个招呼也没打。她把脸擦了又擦,却总也擦不干,直到踩在猪圈屋檐下,不再淋雨了,她才发现那擦不尽的是她的泪。她倒觉得不好意思了,三十五六岁的人了还哭!真不顶用!她可是从小到大没哭过几回的人,即使哭,也绝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哭。

她咧咧嘴,笑自己又痴又傻,今儿个怎么叫老公上猪圈来呢,真是吃错药了。他到现在也没洗过一次猪圈,也没喂过一次猪,就连给猪打疫苗,阉割小公猪,给母猪配种,联系猪饲料与销售生猪,都是她一面找老牌养猪户学,一面着手操办的。他明知道她很怕与生人打交道,一见生人就垂目红脸,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他管你怎么办。这中间怎样为难怎样受惊呵,他管你去死。这会儿大清早的要他来巡视,不是做梦吗?

就连嫁给他,也像一场梦。谁让她叶雅芳目光短浅呢。一个村里长大的孩子,天天一块儿玩,一起放牛,拾柴,玩游戏,一起上小学,上初中……怎么的,两个发育了的少年都长得有点模样,彼此就看着这么点长相,就在一起了。结婚时他俩才刚二十岁,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陈君昊。盖房子前,夫妻俩倒是挺合拍,朝着同一个目标,俩人都拼命地挣钱;可是房子一盖好,她辞了职养了猪以来,他就懒散了,除了偶尔还开几趟车,其他时间全是闲耗,往村头那些牌桌里一凑数,一混就是大半天,赌钱,赌钱,还是赌钱!

雅芳天生内向,寡言少语,想劝老公几句,每次一开口,反都给他堵住了嘴。她便不再说他,把气都闷在肚子里。可他老不收手,时间长了,亏了不少钱,自己也窝火,于是老拿儿子开刀,动不动看儿子不顺眼,用尽一切尖酸刻薄的词藻去挖苦他,贬低他,叫他无地自容。儿子正读初中,叛逆得很,于是跟父亲杠上了,总绷着一张黝黑的脸,严肃中带着愤怒,犹如坐阵前线的将军,一副死气沉沉的老成样儿,有时一整天都没有一点笑容,简直像一副石膏头像。雅芳尝试着在父子之间斡旋,可惜没用,他们俩在骨子里已经成了死对头。每次面对他们那两副僵死的表情,她就想,还不如上猪圈面对她的猪朋友,还松快点。

她娘家早些年盖的那两溜猪圈,面朝村公路,背靠龙眼林,两侧是邻居种蔬菜的大棚。她父亲原本养猪,年纪大了养不动了,哥哥们都不想接班,这圈子就闲置了。这猪圈占地面积不小,灰空心砖为墙,灰水泥瓦为顶,内部用一米来高的矮墙隔成十多间,朝外那堵墙边上开个八十厘米宽的门洞,门洞上嵌一扇不锈钢栅栏,栅栏都上了门栓。往里一瞅,这堵矮墙底下砌着水泥食槽,再往里就是空荡荡的水泥地板了。地板明显倾斜,坡底墙角留有一道通往屋外的水沟,以便冲洗猪圈时,废水能够快速排出。这么简易的猪圈,在当今已不多见。普通人家基本不养猪了,中大型养猪户又都是现代化管理的。这么简陋的场所养起上百头猪,真够累人的。

猪夏天怕热,冬天怕冷,其实挺难伺候。为了防止它们热天中暑,每间天花板上都挂着吊扇,屋顶上都安了喷水器;为了防止它们冷天感冒,每间屋檐下都挂着一片厚厚的绿帆布。产崽的母猪圈里,还特别装上了一盏保温灯,灯垂得很低,离地只一尺,一打开,桔色的灯光下暖融融的,只供小猪崽独享。

雅芳走到第一溜猪圈尽头,头一个房间做仓库,搁着各种饲料和药品,仓库隔壁就是母猪圈。她掀起布帘,靠着栅栏门,探着身子往里察看。猪圈里静悄悄的,哪有什么哼叫声。定睛一瞅,那灯下只有三只壮实些的小猪,正挤成一团睡得香呢,粉嘟嘟的小肉团儿微微起伏着,一身细白的胎毛在灯下闪着晶亮的光,每一只的后背上都有一枚铜钱大小的褐斑,可爱极了。

另外四只呢?雅芳心急起来,拿根棍子把侧卧睡觉的母猪捣醒,又拍拍它的屁股,把它轰一边去——她的眼睛马上发现了那四只,果不其然,它们全给压在母猪身下,早成了一个个僵硬的小尸体了。

雅芳跳进猪圈去,真恨不能赐母猪三十大棍,可眼光又瞧见那三个小可怜儿,她的心就软了。“唉,畜生就是畜生,不是这样当妈的!再给你一个机会吧。”她一面跟猪妈闲扯,一面弯腰把那几只死猪捡起来,一个个扔到屋檐下。起身时,她的腰痛又一次妨碍了她,她不得不双手扶住腰,缓缓地直起身来,又歇了一会儿,才抬腿跨出了栅栏。

她立在屋檐下,愣了好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十分心疼那四个死去的小畜生。养猪以来,摸着石头过河,她也不知见过多少回死猪了,只要流行性猪病一来,她都得损失一批。这几年勉强维持着,算是交学费买经验,哪谈得上赚钱呢。先前死了猪,她心里就计算起亏掉的本钱来,当然免不了心疼;可这回她压根儿没去想母猪这六个月来(母猪一年产两胎)吃了她多少斤饲料,却仍禁不住心痛,热乎乎的眼泪直往眼眶里涌,仿佛失去的是她的孩子们一般。

她正想把那四个死猪拾起来,丢到化尸池去,低头一看,竟不见了小猪们的踪影。她疑惑起来,难道有鬼不成?她心里有点毛毛的。可她马上又笑起自己来。这是怎么了,今天一醒来就这么神叨叨的?那还用说,准是趁她发呆这当儿,那成群的野猫给叼走了。

要是以往,她可不去追究。她从小爱猫,养过几回心爱的小猫,到头来要么被狗咬死了,要么被药毒死了,最终都是以一场痛哭和它们告的别。没想到这些年养猪,农村周边那些野猫自动地聚到这儿来了,老鼠是不抓的,专靠吃死小猪为生。那些猫花色很多,有的一身黑,有的一身白,有的黑白相间,只只膘肥体壮,目光炯炯,就像一个个体面的绅士小姐,穿着一件件闪着不同光泽的毛皮外套。她在猪圈里干活的时候,它们时不时亮出相来,如果她装作没看见,它们就悠哉游哉地在各个角落里闲逛;如果她拿目光瞥向它们,它们便“嗖”的一声,穿梭到某个隐蔽的世界里去了。留着它们吧,反正无害,甚至就当它们是她的无言的伙伴好了。可是今天,它们来偷她正心疼的这四个身上嵌着一枚褐斑的小东西,她可就不能忍了。

雅芳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怒气来,开了锁到仓库里取了一根扁担,头一次做起了私家侦探。她蹑手蹑脚地沿走廊走了几步,屏气凝神地朝四周一张望,一下子瞧见了那群胆大包天的强盗正拖着她的小猪,悄悄地往龙眼林转移呢。雅芳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这会儿却铆足了劲儿,举着扁担,风一般扑上去,给了那些正叼着死猪矮步潜行的猫族当头一棒——

喵——一声凄厉惨烈的叫唤!

七八只雄壮威武的大猫顿时四散逃窜,仿佛眨眼间从人间蒸发了。不过,它们损失了一个黑老大,它被击中了脑壳儿,脑浆都迸出来了。雅芳丢了扁担,手却抖个不停。她这么一个连杀鸡都得回家叫娘帮忙的人,却也可以是个杀手!她杀了一只得有五斤重的大公猫。杀了,真的杀了……

雅芳心头微微发颤,但她并不觉得恐慌,而是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她做一个软弱的人实在做得够了。在工厂里,她先是上机台配制软膏,可是光小心谨慎不行,她手脚慢,流水线上的姐妹们对她不满,主任于是调她去做包装。可是包装她速度不快,每天都完不成任务,别说计件工资怎么算,就是按时给她计费也说不过去,于是组长又派她去喷码……她这个人,做什么事都稳稳当当的,只要是她做的,绝不出错,绝不返工,可就是有一条,她手头就是快不起来,“熟能生巧”一词对她是永不适用的。她有自知之明,又怯懦,又不想连累大家,于是主动要求当保洁员,每天清洗那一个个工作间、卫生间。可是,她还年轻,她真不甘心就做个保洁员。这话跟谁说去?就跟这只该死的大黑猫说!

雅芳把那四只可怜的死小猪看了又看,它们已经被猫群咬得遍体鳞伤了。一个个带褐斑的完美的小生命,竟然落了地就叫亲生母亲给压死了,死了还叫无法无天的野猫给欺压了,惹得雅芳又为它们掉了一回泪。她今天这是怎么了?怪了,无从说起。反正她就是心疼这些个小生命,她爱它们,却又无法给它们美好的生活,于是她自责,内疚,痛苦。末了,她并没有把它们扔进化尸池里去,而是在猪圈后面找了棵最粗壮的不知谁家的龙眼树(自从龙眼树栽种泛滥之后,龙眼身价大跌,这片龙眼林已经分产到户,却无人看管,雅芳早记不清哪棵树对应哪户人家了),在它跟前挖了个深深的坑,把它们埋上了。她将永远记住那棵树,那是她那四个夭折的小猪崽的墓碑。

雅芳独个儿在心中为她的小宝贝们默默地举行了一场小小的葬仪,就回猪圈去,提上那只大黑猫回到家里。陈泽昌已经起床了,一边打哈欠,一边在门口水槽边洗漱。见她手里拎着只死猫,他惊愕地问道:“你今天又犯什么病了?哪来的猫?”

“我刚打死的。”雅芳淡淡地回道。

“你真行!真稀罕——”泽昌犹豫了会儿,又问,“怎么不丢化尸池里?”

“哼,你不是嘴馋想吃猫肉吗?现成的。”雅芳仍不动声色地说,“你别在家里炖这东西,拿到你哥儿们家里爱怎么炖怎么炖去。”

“你不是说吃猫肉恶心吗?向来不准我吃。猪圈养着那么多野猫,还不准我逮……”泽昌笑嘻嘻地把死猫接过去,把它那身结实的肌肉捏了又捏,涎着脸儿,只差流口水了。

“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你心里想怎样,终究还是怎样。我不让你吃的,你也没少吃;我不让你干的,你也没少干。与其跟你杠着,不如随你去。”

“何必说这种丧气话呢。你就直说,现在你想明白了,还是得多多关照我,生活过起来才有点意思!”泽昌得意扬扬地说着,声音少有的爽朗。

“真无聊,关照你!”雅芳懒得搭理他,丢下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跟他耍嘴皮子了,心里却直想嘲讽他,叫他吃这可恶的猫肉吧,谁叫它欺负弱小呢。

泽昌提着死猫,早饭也顾不得吃,乐颠颠儿地走了。雅芳上二楼推开儿子的房门,里头乱七八糟的——儿子上学去了,床铺从来不带收拾一下。她把他的床铺和书桌收拾整齐,又把房间打扫干净,不知怎么的,克制不住手闲,随意翻了翻他堆在书桌上的各种书本。“哗啦”一声,掉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信纸来。打开一看,是邻居那个叫小倩的女孩写给君昊的情书。她忍不住打开来,迫不及待地往下读。

喂,傻瓜:

我喜欢你哪一点呢?我也说不上来。跟着感觉走呗。如果你非要我回答,那大概是因为你那不苟言笑的深沉样儿也太与众不同了吧。而且你这人讲义气,你愿意为我做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并且,哪怕我不领情,哪怕我故意欺负你,你也一心一意地对我好,这就够了呀。

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吧?

                                           你的小倩(即日)

呵呵,这“即日”也不知是猴年马月哪一日?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雅芳仔细地往回想,似乎从小学四五年级就开始了吧?她这个当妈的是个过来人了,她懂得少男少女的那一番心思,便一直装作不知道。这俩人还真能长跑,三四年了,并没有因为初中上的不一个学校而放弃。君昊她下了苦功,活动了关系,把他塞到城里的好中学去了,无奈当初顺道儿说的小倩,她却被刷下去了。要是这个标致的美人儿将来真成了她的儿媳妇,她哪有不满意的?人家从小就是班长,样样优秀,而且口才一流,同样说着闽南语长大,君昊讲普通话像蹦豆儿一般生硬,许多音混在一起,人家却讲一口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多罕见哪。瞧她父母也都不错,经济条件也不差,要早早定下这门亲,她是巴不得的。

雅芳心下思忖着,眼里瞧着那一行行清秀有力的正楷字,在浅粉色的信笺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拿到鼻尖下嗅一嗅,还残存着点淡淡的茉莉香。她仿佛看见了那个纯情活泼的少女,那颗鲜活跳跃的心,一切都像梦幻一般,前途无量,无限美好……然而凝神一瞧,那少女并不是小倩,而是她自己,青春年少的雅芳。

雅芳不觉红了脸,匆匆折好信纸,把它放回原位,慌里慌张地出去了。下了楼,又觉得有什么不妥,连忙回去把儿子的房门拉上了。

这么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上午,她总有个不良的预感,总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兮兮的,简直快不正常了。她忽地想起自己忘了洗脸了,难怪迷迷登登的,一副魂不守舍、走火入魔的样子。

她上卫生间去,迎面就望见洗脸槽上的镜子里有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后脑勺上扎着个蓬乱的马尾,高颧骨,圆下巴,方脸上罩着一张松弛黯淡的黄面皮,一对弯眉毛下耷拉着两个黑眼袋,一双布着血丝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仿佛望向无边无际的虚无。这是哪来的失了魂魄的村妇?这是谁?

这不就是她自己么!

雅芳心里大大地震惊了,恍然间如梦初醒——原来她早不是那个该对着情书怦然心动的小女孩了,她已经未老先衰,成了个死气沉沉的黄脸婆了!或许她眼中令人生厌的老公和儿子的面无表情,正是她自己的模样吧。也许她早就拉着一张发僵的脸过日子了,只是她从前忙忙碌碌的,竟然从没有留意过这一点,从来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想做这样的人。她感到害怕,害怕又立刻升级成了恐惧。不!她怕死,她抗拒死!她既不能面对肉体的死,也不能面对精神的死。她赶紧对着镜子里的人微笑,那人便也朝她微笑了。可是她分明看得出,那微笑是假的,根本没有一丁点质感。她又对着镜子咧嘴笑,那镜中人也咧了嘴,却仍像木偶一样,又机械又木讷。两人呆呆地对视着,渐渐地,镜中人脸皮抽动起来,变得生动了,两行清亮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哭了,她的脸有了生气,她还是活着的!

雅芳突然转悲为喜,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是活着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为什么不好好地打扮自己,让自己快乐起来呢?她为什么不抛开那些无聊的情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呢?她喜欢什么?啊,她喜欢的东西可多了。她喜欢漂亮的脸蛋,喜欢漂亮的衣装,喜欢唱歌仔戏(其实她唱得挺好,只是她从来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哼一句半句,不管车间里的工友怎么鼓励,她就是发不出一个音来),她还渴望自己能张开嘴,能面对着别人不脸红不畏缩,而是昂首挺胸,谈笑风生……

那么,她该怎么做呢?她立即要做,因为她怕死,她要活。她赶紧梳洗完毕,又吃了早饭,然后上猪圈喂猪去。她不再由着性子慢慢来,而是紧着做,因为她要节省出时间来救活自己。

喂完猪后,她回家换了身干净衣服,就骑着摩托车上城里去。村里有个女伴在中侨手机店做销售,年前还跟她说过,如果愿意,可以到店里帮帮忙。

雅芳找着那个女伴,得了个上街发传单的工作。她每天一有空闲,就可以来站街发传单,挣的薪水微薄,但她觉得这是个小小的挑战,应该试试。

几天下来,她简直吃不消了。因为发广告并不仅仅是把单子塞到行人手里,不仅要给,还要客气地与人攀谈,告诉人家这广告非看不可。她哪里张得了口啊!努力了几次,都如逼她去自杀似的,她只好放弃了。

辞职那天,雅芳沮丧极了。可是回家路上,她看见同安影视城(同安首家国家4A级旅游景区,主要选取北京故宫的典型建筑即天安门、太和殿、养心殿、颐和园长廊、明清一条街作为基本建筑群体。原为“远华影视城”,由赖昌兴所建。赖氏走私案东窗事发后,被收归国有)里面“皇帝”和“宫女”列了一长队在演出,她脚下便生了根,隔着大门远远地望着,看他们身着古装,扭着身子绕行广场一圈,摇摇彩扇,山呼万岁,正合她的意,她便生出了去试试的心。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找到了演出团体的负责人,表明她扮演宫女的决心。那负责人正缺人,立即答应了。

从这天起,雅芳上下午各有一场演出,每场40分钟。她得快快地把猪圈的活儿干完,然后换下一身又脏又臭的衣服,彻底洗个澡,穿戴整齐,骑摩托上影视城去。一天两回,从不迟到。

在影视城里,她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学会了化妆,像她们一样把自己浓妆艳抹地打扮起来,远远看过去,真像一个青春美貌的宫女。她还学会了大大方方地走步,清脆响亮地呼喊,俏皮又自然地望着蜂拥而至的围观者。那些游客的面孔总是新的,她每天都看见那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新面孔,那么多好奇的欢愉的男人、女人、孩子,这些生动的人很快地将她带入了新境界。

她连晚上的时间也利用起来了。她细细地上了一层又一层浓妆,耳朵上坠着两个白森森的大耳环,穿一身枣红色超短裙,盛情加入了梵天寺门口跳广场舞的女人群体。她跳得特别用心,特别投入,一段时间后,她就被领队发现了。她们组成了“四人团”,用生命去跳这众所周知的广场舞,并且去参加全国各地组织的广场舞比赛。

嘿,还真叫人诧异,她们四人还得过一个“一等奖”,拿到了一万元奖金呢。雅芳满面春风地回家去,卸了妆,换上干脏活的旧衣服,一脚跨进猪圈去,一边拿铲子铲猪粪,一边愉快地哼起歌仔戏来。她的猪朋友们都附和她,摇头晃脑地乱哼一气。雅芳时不时停下来,拿铲子敲敲这头,碰碰那头,警告它们别乱了套,又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她的腰痛呢,不知上哪儿去了。

她的老公和儿子照样天天对峙,各自绷起一张脸来,一说话就犯冲,像一对不共戴天的死敌。她叶雅芳呢,却是那么亲切自然地笑着,笑他们怎么就看不见自己的状态。

【后记】

厦门市出台禁养生猪令之后,叶雅芳属第一批退养生猪的散户。她拿了补偿款,上城里开店去了。那一个怯懦、内敛的弱女子,已然蜕变成了一个自信、开放的女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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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我们多数人并没有一个非怎样不可的目标。譬如说,男人一心想发财,今天养猪能赚钱,他就养猪去;明天养鹅更赚钱,他就养鹅去;养什么畜生都不赚钱了,他就炒股、卖保险、推销松花粉去……总之,只要能来钱,手里数着钞票就作数了。

又譬如,女人一心要嫁个老公,今天相一个,歪瓜裂枣的,不要;明天又相一个,穷得丁当响的,不要;后天再相一个,品行不端的,不要……于是千相万相,终于海选出一个中意的来。这令她看上眼的呢,她预先并没去设定,符合她的择偶感觉也就投缘了。

这样一来,用我们多数人的眼光来看那些死守一个目标的人,难免觉得他们迂腐了点儿。而他们看我们呢,又都是一帮无头无脑的苍蝇——用我的表妹林芷涓的话来说,“光瞎飞乱撞就浪费了多少青春?蠢。”

林芷涓,身材窈窕,皮肤白皙,五官虽不怎么精致,搭配在一起却是匀称的,再加上从小很会化妆打扮,举手投足顾盼神飞,搁在同安可以给她盖个“美女”的戳儿。早在少女时代,她就亮出了一份宣言:“我将来非警察不嫁!”

请注意:警察,她指的是刑警,不是巡警,大家听好了。为什么偏选刑警?瞧他们工作对象多特殊,全是那些作奸犯科的恶棍、人渣、变态。好人抓坏人,多刺激!这是其一。但你们如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免又太小儿科了。关键还在于,警察保准体格好,收入又高,权势又大,退休金还多;当个警察夫人,体面又多金,张口就可以宣称“我老公是公务员,而且是刑警呢”,岂不终生享尽富贵、一劳永逸?这一点,你们怎么就想不明白?

抱定了这么一个坚不可摧的目标,我表妹林芷涓就不肯再用功读书了。反正出了校园就要物色老公去,读那么多书何用?真是太累赘了。瞧瞧网上那些渊博的女博士,哪个鬼会喜欢她们?做女人嘛,首先要有女人的魅力,才好迷住男人呀。那请问女人的魅力从哪儿来?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得欢。还不是要靠包装呀!

她和盘托出一大套理论来,可我舅舅、舅妈非要她读个师范什么的,好有个铁饭碗端着,再干不好业务也能凭关系混吃混喝……但她哪里肯依?整个高中净学习怎么上妆卸妆、搭配衣装了,天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学去——校服呢?那些千篇一律、傻不愣登的校服,她是塞在书包里带去的,十万火急之下,她也用来往肩上一披或往腰上一系,做个样子。学校老师常有告状的,甚至说得很难听:“你女儿是来学东西的,还是来庞亲夹(搞对象)的?”

当父母的自然是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可逼得紧了,狗急跳墙呀。林芷涓就玩过失踪,跟几个读职高的初中同学逛大街、喝奶茶、看韩剧去。再一回家,父母倘若变本加厉地训斥她,她就该拿碎玻璃片割腕了。还真别小看她,她真吃过一次安眠药,幸好药是假冒伪劣的,又过了保质期,才捡回了一条命。后来她发脾气摔破了一个玻璃罐子,书桌抽屉里老存着一块碎片,绝不允许别人拿走,甚至还把抽屉上了锁,那不是明摆着公布了一份最后通牒是什么?

我舅舅、舅妈本也不是什么讲原则的人,俩夫妇向来就是自私又悭吝的主儿,干什么都冲着目标去的,按理说,两代人的目标其实完全一致,无非就是将来女儿过上好日子,让同安人都看得起,这当儿只不过是彼此实现目标的手段有了出入而已。既然临到了生死关头,他们也就对她放任自流了。

林芷涓考了个上海的中专去了,读了美容专业回来了。她做美容服务去么?当然不。美容店服务的是一群女人,上哪儿遇上警察嘛!父母看她整日坐在家里搜好友、聊QQ,总觉得不是办法,就怕一个新出炉的美人给磨灭了志向,于是拜托七大妈八大姨的给她找事做。大家碍着面子,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她没一个干得长久的。倒是每次去哪里试用,她就看着离哪家亲戚近,好住人家家里去。一住进去,双手叉腰,陪聊陪笑,只管白吃白喝,哪管你家务家累的。下班进了门,管你男主人在不在家,她穿着又薄又透明的睡衣往沙发上一横,四仰八叉的,实不雅观,吓得主人家全躲在卧室里整晚不敢出来。等人家都睡熟了,她再装扮好了,约了朋友外出闲荡去了。

亲戚们正私底下抱怨,怎么的天降一条大新闻:林芷涓要嫁人了!刑警哟!

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夜里,林芷涓和一个女友在市区某公园里胡乱逛着,正愁三更半夜的也没个什么警察来巡逻,两人想去公厕方便,这一去可不得了——机会来了!她们发现了厕所里竟然有一具尸体!这就打电话报警。警察拉她们去警局里做笔录。

录着聊着,怎么着,变成了她跟那个新入职的值班警员互抛媚眼和暧昧调情了。爱情四垒当即全搞定:牵手,拥抱,接吻,开房。那警员还来不及搞清楚她是何方仙女下凡,她已经指着肚子说——有啦!

这下代志大条(问题大)了!据说那警员死活不肯跟她玩真格的,不愿跟她结婚。林芷涓哪肯善罢甘休?好不容易钓着了一条大鱼,非得手不可。她就去医院孕检、开证明、找证据,到警局投诉,到网上广而告之:只要结不成婚,她就要闹得那混蛋丢了工作……

那混蛋呢,果然吓破了胆儿。他的领导给他指了一条明路:立即明媒正娶,否则坏了大家的名声,只好除他的职。这么着,我表妹林芷涓心想事成,果然当上了刑警夫人。

几个月后,芷涓的女儿出生了。她哪有心思管她呢?往父母家里一推,万事大吉。她成天照旧忙着化妆打扮,好跟警察太太们平分秋色,平起平坐。那些太太们多半是有事可做的,起码在家坐镇收拾,辅导子女;她呢,百无聊赖,不知在倒腾些什么,销售些什么……总之,她自己不爱扯这些闲篇儿,她老公对她也毫无兴趣,看着她的时候,总仿佛能透过她的身体看到远处去,对她的事更是一问三不知。

林芷涓因此变得烦躁起来,毕竟她所设想的警察夫人不应当是这么无足重轻的吧?她好歹也是个人嘛,哪能没有一个人的分量?她越发得显出个性来,好让大家看见她的存在。

清明节这一天,我们一大群亲戚聚在舅舅家里,给外公做祭日。我表妹对我们这帮亲戚爱搭不理的(全然不是过去的热情样儿),只顾玩着自己的手机,连她小女儿来打搅她,都得叫她给轰到一边去。

一大堆祭品摆上桌后,大家都围过来烧香祭拜。我舅妈突发奇想,连忙撕了七七四十九张小纸条,写上了1-49这些个号码。大家惊问何故,她说:“做签儿呀!今日清明节,又逢我公公祭日,可不是一巧?遇得好来遇得巧,特码还靠祖宗报……”

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都笑舅妈买六合彩买得痴了。她却回道:“别不信我!没听人家说呀,‘不怕你大学生,就怕你脑膜炎’。这玩意儿不靠钻研,要靠玄机!”

她于是将那些签儿仔仔细细地揉成了小团儿,捧进一个竹筛子里,然后端着筛子到供桌前摇了又摇,口中念道:“俺爸显显灵啊,‘老猴’(六合彩)这期开哪个特码,你就叫它跳出来吧!”紧接着,猛地一筛,果然蹦出了一个纸团儿来!有门儿!

舅妈正兴奋得满面红光,芷涓却放声叫骂起来:“俺妈你疯啦!你疯啦!”

舅妈随口回一句“你回家啥忙也不帮,别闲着添乱”,赶紧弯身捡起那粒纸团,拆也不敢拆,小心翼翼地将它搁到案桌上她公公的牌位前,取出一对月牙形木卦杯来,双手合握着,拜了又拜,恭恭敬敬地求道:“俺爸再显显灵啊,如果真是这个特码,你就‘一信’(即卦杯落地后呈一阴一阳,所卜的事被认可)吧!”

哐当一声,又灵验了!

舅妈欣喜若狂,跟舅舅进里屋合议着买码去了,晾着我们一屋子亲戚长吁短叹的。

吃过了饭,我跟姨妈想趁早走人,舅妈兴冲冲地说:“且慢且慢!今天好日子,出行的人太多,搭公交肯定人挤人,不如叫芷涓给你们叫辆出租车吧。芷涓!芷涓!你拿你那什么软件给叫个车来……”

“别烦我!”芷涓凶神恶煞般吼道,“没见我正瞧手机嘛!”

我和姨妈悻悻地出了门,正巧遇上芷涓老公来接她母女俩。那年轻的警员未寒暄,先问道:“嘿,你们见到芷涓了吧?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奇怪,像芷涓那样的女人为什么还要活着?她到底活个什么劲哪?……”

我和姨妈对视了一下,各自撇撇嘴,都哑口无言。姨妈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以我们多数人的愚钝,是理解不了芷涓的人生及她的目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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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一开工,车间里四条流水线的机器同时运转起来,轰鸣声交织在一起,简直震耳欲聋。二三十名女工,主操手只有三五个,不怕机台危险、敢上前调整各项参数的,只有两个:李瑛琪和王理好。

李瑛琪是猛虎一般,不计后果,一顿嘀嘀嘀瞎按,按成功了,大家开始干活;按不成了,打电话叫机修人员。王理好却是天生的机械师,她只要听听哪台机器响声异样了,便知道哪里出问题了,紧接着打开说明书,找来扳手、螺丝刀之类的,就修起来了。

这般胆大心细、热衷维修的女人,在女工车间里必是稀缺的;又因为机修人员负责全厂的机台,并不能随叫随到,王理好这自家的“维修员”理所当然受到车间主任、两个班长及组员们的青睐。

然而,头顶上的光环再耀眼,也包装不了她那满心满腹的怨气。她只要一张口,脏话、毒话、咒人的话就会像连珠泡一样冒出来,弥漫到空气中,像雾霾一样笼罩着整个车间,叫所有人一齐反胃。

赶上二胎政策刚出台,工友们都在讨论要不要生二胎,王理好每次听到有人议论,就破口大骂起来:“X你娘的!X你祖宗十八代!生什么鬼二胎!你脑残了?你头脑烧掉了?奉劝你要生也不要跟你老公生,去找个野男人,说不定还值一点……”

大家一见她发飙,就都闭嘴了。但一背着她,就又谈论起来。在这车间里,这群女工相处了一二十年了,谁不了解谁呀?只怕谁头上长几只虱子也瞒不了人。大家心知肚明,理好外表美丽,命运却不照应着她,有什么办法?只好处处包容着她。别的不说,单一叫她的名字,叫的人就得心酸一回。

在闽南语中,“理好”、“秤彩”、“罔市”这一类女名,就像一个个大同小异的烙印,向所有叫她们的人一遍遍告示,此女在她的原生家庭“聊胜于无”,“凑合着随便养吧”,属鸡肋一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们存在何用?不敢指望。于是家里人能从她们身上榨出多少就算多少了,巴不得多多益善。王理好便是这命贱如泥的众女儿之一。

出阁之前,她是个勤劳体贴的女孩子。她爸爸成天不着家,忙的什么她不晓得,也不过问,但她妈妈天天起早摸黑地在菜市场上摆摊卖菜,她是全看在眼里的。从小学到初中,她一放学就去给妈妈打下手,晚上跟妈妈一床睡。

有一天早晨,理好醒来,发现妈妈怎么还躺着,头一次破了例不去赶天亮之前批发菜蔬?她心里疑惑,看着妈妈那张安详的熟睡的面孔,伸手一摸——天哪,妈妈已经气绝身亡,浑身僵冷了!

她顾不得哭,急着跑去告诉了父亲、姐姐和两个哥哥。一家人围拢来,一致断言妈妈昨夜睡觉时心搏骤停,又一致表示对床上的尸体害怕得要命。理好年纪最小,见他们那般扭扭捏捏畏畏缩缩,一股轻蔑感涌上来,把她心底的恐惧驱散了。她竟顾不得询问各种料理丧事的程序,马上端了盆清水来,独自给妈妈梳了头擦了澡,又给她换上了临时赶制的寿衣。

从此,家里人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原来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理好”(聊胜于无),其实是很可依靠的。大家于是商量,母亲走后,让行动不便的奶奶搬过来和理好同住。自然而然地,理好又挑起了伺候奶奶的重担。

理好初中毕业后,她爸爸就托关系把她送到这家做药品及化妆品的工厂来。几年后,她姐姐出嫁了,两个哥哥也先后结了婚生了孩子,剩了她充当这个大家庭的保姆。奶奶得了眼疾(白内障),没送去治疗,成了青光眼,几乎失了明,饮食起居不能自理,每日洗脸、吃饭、洗澡、更衣都得理好服侍。老人家又极爱干净,还得经常为她打扫房间、刷洗地板。父亲和两个哥哥是从不碰家务的,两个嫂子呢,没一次给她替过手。父亲的衣服向来是她洗的,两个嫂子嫁进来后,从不肯替丈夫洗衣服,脏衣服堆得高高的,理好看不下去,便一并抱到溪里去洗了。哥哥们的孩子缺奶粉、缺尿片、缺玩具,她一半出于疼爱,一半出于无奈,常常拿自己的钱去开销。时间久长,那两个新来的嫂子也熟知了“理好”之“好”,甚至连柴米油盐、洗涤灵、餐巾纸等等用完了,也一概不买。她们不买,理好看不下去,必定去买。厅里地板脏了,厕所里手纸溢出了垃圾桶,她们也一概不管。她们不管,理好看不下去,必定去管。

但理好有什么需要,他们全袖手旁观。有一回,理好带工友们回家聚餐(车间里的女人们常常组织聚餐活动,轮着上各家各户去玩),两个嫂子叉着双手,板着脸,哪管她来了什么客人呢。理好手脚麻利得很,她自己张罗得很好,朋友们也抢着帮忙,那唯一一次待客才算应付了过去。

一句话说到底:家里有麻烦都该理好主动承担的,家里有好处都该她识相回避的。家里有一处空置的祖宅犯了拆迁,在城东一个小区里补偿了两个套房,两个哥哥争来夺去,老争不平,哪有理好的一平米?不用说分给她一星半点了,就他两家争不利落,多少年过去了,产权还没办下来呢。哥嫂们迁至新居后,旧房子腾出了两间房,要租出去,还不是人家手一挥,理好去写租房合同、去招租;人家嘴巴一张,收了租归哥儿俩。

理好一肚子怒气,除了上厂里发泄,还能上哪儿诉苦去?可惜她长得高大健美,一身好体力,一副好口才,一条乌黑发亮的马尾辫,往女人堆里一扎,称得上“鹤立鸡群”,回家去却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服侍着那一大群家里的主子。

“阿好,你该快点找个好婆家,跟你那些哥嫂们混个什么劲!”

“阿好,你即使随便找个男人建家立业,也比在你娘家呆着强!”

“阿好,凭你这热情阳光的笑容、这够高够壮的身板、这眼疾手快的麻利劲儿,哪儿找不着个好人家哟。只怕人家排了长队,倒叫你挑花了眼!”

“……”

工友们总是七嘴八舌地撺掇她相亲、嫁人。理好怎么不想有个自己的家?哪个女人不想有个自己的小窝,快乐幸福的窝?

可是,东家介绍一个在工厂开货车的,她听都不听;西家介绍一个在街上开小吃店的,她也不上心……凡是介绍那些老实本分的男人,她都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找那种男人有个屁用?还不如不嫁!像他们那样当牛做马地干活,什么时候能出头?还过什么好日子?每天干那些枯燥无聊的苦力,怎么不去死?”理好气急了就大声叫骂起来。

“我就羡慕我一个同学,人家找了一个老公,是个敢做敢当的主儿。他替别人顶罪,坐了七八年牢,出来之后什么都有了,在村里盖了一座楼,还净得了一笔丰厚的养老费,够一家子坐吃不愁!”

众工友听了,一声嘘唏,不敢再言声了。理好就那样持着一杆独特的尺子,四下里捞摸,终究没有找到中意的,一年又一年,又在娘家耗掉了许多无聊无谓的青春时光。好处或许是,她终于停停当当地把90岁的瞎眼奶奶送终了。奶奶同她母亲一样,也在她身旁去世,她竟一点也不恐慌,出殡那几日,照样一个人睡在那一张死过两个亲人的床上。工友们替她抱不平,恨她不为自己打算。

突然有一天,理好在车间里宣布,她要奉子成婚了。工友们都吃惊不小。原来,她不知从哪个歪门邪道里结识了本地一个不务正业的青年,据说那人先在他本村做“马脚”,专替上线(庄家)收六合彩赌注,不过并没发了横财,就上赌场给人看场子之类的……那里头的行话,神神秘秘的,这些良家妇女没一个说得准的。怎么着的,理好就跟那人开了房,有了身孕,只好不再争吵结不结婚,而是争吵怎么结婚的事了。

入了人家的门,理好才知道她老公原来并不太做事,整天赖在家里,一群狐朋狗友喝酒耍笑,日子过得像一团烂泥。她婆婆虽然是农村小学退休下来的教师,拿着退休金维持着母子俩的生活,她的心态却是不怎么好,确切地说,怎么可能好?她年轻时育有一男一女,她老公却带他的老母跟着姘头走了,去养那寡妇母子了!她再没跟那离家出走的丈夫和婆婆往来,谁知道他们怎样了?是死是活?她嫁女儿,没去通知他们;她娶儿媳,同样不屑于跟他们知会一声。

婆婆这样曲折的人生,理好并不太清楚,只是从亲戚邻居口中收拾了些碎片,拼出了这么个故事。这故事具体什么细节,她并不感兴趣,她就是讨厌她婆婆那一副德性,做什么家务都令她不满意,哪怕只是见到她面如枯槁,想到她心如死灰,她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快要发疯了。再看到她老公那种好吃懒做的情形,她一面对他,就恨不得剥他的皮,抽他的筋,食他的肉,啃他的骨,吸他的髓,还叫她说得出什么温存话来?她对他们母子挖苦、数落、挑刺儿的本事很快地见长了。

“我婆婆那种老不死的X女人,怎么就不叫汽车给撞死呢?死了还可以赔笔钱!每天回家,只要见她还活着,我就心烦!烦得就像有只猫养在我心里,一刻不停地拿爪子挠我的五脏六腑一样!……”

“我老公那种软塌塌的X男人,被阉割了一样,没X路用,活着就是浪费粮食!除了在我肚子里下个烂种,他还有什么用处?怎么老天爷就不给他个霹雳试试?天打雷劈,也是他该的!天底下养着这种废物要X鬼!……”

“昨天真可笑,我们那个X邻居要翻建房子,找我老公要点地,我老公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他。我气得抓狂,恨不得泼他一身粪!像他那种X男人,赚钱不行,赔本倒在行!怎么不把他的XX也割下来,羞刷(顺便)给人家送去!……”

理好一到车间里,就不歇气儿地咒骂起她的婆婆和老公来。那些歹毒话听起来,叫人禁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脊背上不知不觉地渗出冷汗来。

她的大女儿降生后,她除了赶着上下班,还要管着女儿的教育。她想着自己这三四十年来的辛苦,付出了数不清的血汗和泪水,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点点回报,就忍不住疼惜起女儿来。她想要给她创造好的教育条件,想要让她做一个幸福的女儿。可是她每每情绪一发作,就又拿女儿撒起气来。

一晃两三年过去了……理好尝尽了生活的苦辛,人瘦了一圈,憔悴得像根干柴,脾气倒是充气似的膨胀了,使她整个人鼓了起来。工友们谅解她的遭遇和处境,都尽可能地让着她,和她保持点距离,以免引火上身。

二胎一合法,这一群中年妇女得了空,难免叽叽喳喳地闲聊起二胎来,没话的也要找话说,理好听见了,就克制不住地发起火来。次次如此。

可是有一天,理好又听到大家在闲话二胎,她竟然不吭气儿了——

还用说么,她又怀孕了。摆在她眼前的路一下子明显了:

她将要拖着两个孩子,过着炼狱般的苦日子,而她那无用的老公和讨人嫌的婆婆,就像堆在她家里的废物一样,也许有一天他们会自己退场滚蛋,也许永远地,他们要做她生活里的垃圾,只会占位置,只会碍她眼,实际上百无一用。

恍惚间,她突然怀疑起来,她老公为什么不找个姘头,领着自己的老母去投奔那种孤儿寡母呢?于他而言,那种生活不更像是生活吗?

这么一想,她的心倏地化了,一腔愤怒化作了虚无。下一秒钟,她看透了她婆婆和她自己的命运……于是,她结结实实地闭上了她那张惯于咒骂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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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琴按照护士的指点,忐忑不安地朝活动室走。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朝一个个窗户望进去,里面一张张床铺竟然归置得整整齐齐,被子叠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这里是精神病院么?她不觉吃了一惊。

活动室里很安静,大家伙儿都坐在排椅上看电视。那电视正播着一些搞笑逗乐的节目,观众们全看得入了神。

一大群人聚在一个大通间里,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仿佛外面的世界全不存在或全无所谓——竟有这么好的秩序么?他们并不尖声怪叫,或嘻嘻傻笑,或追人打人,而是这么服服帖帖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专注地望着电视。

杨琴仔细一瞧,又一惊,他们看起来全是些20-40岁的年轻人!

她的弟弟杨默,30岁那年不知何故骑摩托车闯红灯,说有人跟踪他要害他,又听他讲话颠三倒四的不合逻辑,她才发现,完了!入院治疗半年后,思维正常了,回了家,可是才过了半年,就又复发了。再次入院出院,回来清醒了两年半,他说,他全看开了,不会再犯了,想找一个带孩子的离婚女人做伴侣,好好过后面的日子,谁知道,他精神上起了什么冲突,斗争不过,又分裂了。

可怜的杨默!他是家里最标致的人物,一毫不差地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上头又有三个吃苦耐劳的姐姐,他生来就是个宝。封建保守的父亲对他寄予厚望,谨小慎微的母亲对他呵护备至,因此一个打骂一个袒护就成了家常便饭。他呢,从小性子好,斯斯文文的,对爸爸的严苛和妈妈的宠爱兼收并蓄,一向那么温和柔顺,哪知道他往潜意识里积压了什么?又怎么的不见什么大挫折就发作了呢?

护士把杨默带来,让姐弟俩在接待室里闲谈。真是怪了!这回才来了三天,他就显得正常了。他的目光不再呆滞,说话也有了条理。他满脸喜悦,张口就讲起了他这几天听来的一个故事。

“有个25岁的小伙子,来了好几个月了,竟然是我们的同乡,家在我们汀溪镇隔壁。他妈妈是四川人,长得很漂亮,十七八岁时在火车上邂逅了他爸爸,他爸爸对她一见钟情,于是穷追不舍,硬是把她领回来了。可是他妈妈到了这边觉得孤独寂寞,呆不下去,因为他爸爸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很爱她,不让她跟别的男人讲话,不让她上工厂打工,只让她成天在家里藏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供他一个人欣赏。她妈妈几次收拾了包袱要回娘家去,都被他爸爸追回来了,又是下跪磕头又是负荆请罪。然后呢,一切照旧……既然走不脱又活不好,他妈妈年纪轻轻的,决定生个孩子,给自己作伴。

“那时候,未登记结婚(年龄不够)就生子,村里流言蜚语很多,他就在这种情况下降生了。他成长的家庭环境和我有点相似,爸爸严厉苛刻,妈妈百般娇惯。他不管长相还是性情都与爸爸酷似,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嘴巴又甜,逢人就问好,但性子暴躁,动不动火冒三丈,大打出手。村里人都说他很‘坏’,得罪不起。上了初中后,他与一帮好事者为伍,不学习,专爱打架斗殴。有一次,他为了报个什么仇,还持着匕首到某个村子去行刺呢。幸好作案未遂。

“因为品行不端,他被停学了。干脆就在家里打网游,夜里打通宵,白天睡大觉,村里人长年累月几乎没见过他一面。他父母怎么软硬兼施也奈何他不得,他发起火来,手机摔了,电脑砸了,凶相毕露,到头来还得给他重新购置一套。遇上过年过节的,他妈妈和他婶婶一起做一大桌好吃的,叫他过来吃饭,他死活都不动弹;打电话给他,他全掐掉。就这么着,他在家里窝了两三年。

“后来,他父母做起了烤鱼生意,厨艺挺不错,生意越来越火,他也觉出了生活的滋味,于是参与进来,给父母打起了下手。做烤鱼那几年里,他长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帅哥,看上去很文气,像个白面书生。

“可是后来,他们的老主顾——周边军营里的大小头目们,陆续调走了,一些散户又离得远,配送不方便,于是关门歇业了。他爸爸到外省承包工地施工去了,他妈妈到工厂去打工。他呢,也到岛内打工来了。

“据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千追万追没追成,就想不通了。他回到家里,拿着一张汽车海报,逢人就说‘瞧,这辆保时捷一百万,是我买的!过几天就开回来了。隔壁村那个谁买了宝马才四十万,我这辆可是一百万哪!’又说‘我在厦门买了三套房,都装修得很豪华!’或说‘我婶婶那辆车三十万,是我拿钱给她买的!’此后,他的大脑常常快速地运转起来,放电一般,尤其是额头,几乎能感受到脑袋里噼里啪啦。……他就到这里来了。”

杨默说得一本正经,措辞用句准确生动,叫人简直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他亲口说出来的。

杨琴问他:“这些事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这是真事儿,不是你瞎编的?”

杨默害羞地笑了:“我糊涂的时候会瞎说,现在却是清醒的。这些事是我从医师护士和家属那里听来的,几个病友也知道一些。你看他们疯疯癫癫的很奇怪,但其实他们只是思维方式和常人不一样而已。你们自以为正常,其实你们内心里的担忧、焦虑、恐惧,一样不少。你们三个姐姐跟妈妈一个样,一举手一投足,就害怕被亲戚、邻居、朋友等等一切认识你们的人怎样地议论。你们虽然可以毋庸置疑地生活在现实世界中,但那不过是别人的眼光织成的一张网,可谓‘天罗地网’,你们在里面左扑腾右扑腾,仍然主宰不了自己,不是吗?而我们呢,我们这群人闯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或者干脆住在了两个世界的交界上,像幽灵一样来回穿梭。总之,不论哪一种人,住在哪里,命运怎样,一切都只在这个功能复杂的头脑里发生。”

“那么,你肯告诉我,你的头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杨琴急切地问。直到这会儿,她才有耐心认认真真地把她弟弟当成一个“思维异样的正常人”来倾听。正如契诃夫所著的《第六病室》中,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对被迫害妄想症患者伊凡·德米特里那样着了迷,甚至发现他那一套逻辑才是富有创见的。察觉到这一点,她突然有点心慌了,仿佛眼前就站着这一对医生和患者——安德烈·叶菲梅奇满意地笑着,搓着手,对伊凡·德米特里说:“好一番独到的见解!您爱好概括,这使我感到又愉快又吃惊。您刚才对我们这一群凡夫俗子的人生做了一番评定,简直精彩之极。说真的,同您交谈给了我极大的乐趣。好吧,别人的故事讲完了,请说说您自己的故事……”

“我已经基本告诉你了!我和这个同乡可以说是殊途同归。你忘记了吗?那年我从福州打工回来,跟你们说,我看上了一个女孩,很想把她娶回家。可是爸爸怎么也不同意……你们都拼命地给我介绍本地人,一个接一个,条件怎样好……”

“你都不愿意跟人家对看(相亲),不是吗?”

“是。我对生活质疑起来,我对人生绝望了。我如同奔出河道的山洪,举目茫茫,无路可投。我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倒像没了形体的‘宁静之音’(也译为‘无声之声’,即米切尔·恩德笔下《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中所描述的神谕宣示所的预言家乌于拉拉),甚至连这点捉摸不着的东西也在不断地游离、飘散,仿佛马上就要灰飞烟灭。我必须找到一个容器,把我盛起来,使我重新汇聚成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存在不存在,一听到空气中有人向我广播,我又确信我被外界控制起来了,周遭对我充满了敌意,好像谁都在议论我,嘲笑我。最后,我自己也把自己抛弃了——我宁可不再存在了,宁可溶解在汪洋大海里,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里。这就是我第一次病发时你们看到的景象:我成了一块石头,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一点儿人气也没有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产生了这种感觉?”

“你们都不懂我,说了也白说。第二次又病发时,我一开始听到有人在跟我说话,后来经常看见我喜欢的那个女孩,我们结为夫妻,鱼水之欢,永不分离。那一段日子,我还以为自己得到幸福了。我舍不得从那个虚幻世界中走出来,真的,我的灵魂在那里完全满足了。”杨默难为情地微微一笑,眼神有点发愣,又很快回过神来,继续说,“可在你们眼里,我是证据确凿地疯了。我跟这个同乡是不是很像?他失恋了,失恋的原因可能是缺钱,所以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富豪。你们看他可笑得很,他却是真正地满足了。”

杨琴听得出了神,她仿佛看见了歌德笔下《少年维特之烦恼》里头那个可怜的采花人,绿蒂父亲的文书,曾对绿蒂萌生一片痴情,先是藏在自己心里,后来被发现,他为此丢掉了工作,被遣送回家,结果发了疯。他冬天里出来为他的女王采花,采不着,眼泪汪汪地望着天空,说:“从前有一阵子我混得挺不错!我过得轻松愉快,简直如鱼得水!现在我可完了……”然而,他所说的那段美好时光,指的是他神志不清的那会儿,他关在疯人院里,用铁链给锁住了,满口说着什么皇帝呀,女王呀……这就是他们的灵魂的“满足”!

“然而,我们脚下的天堂只是地狱的倒影。一个绚丽迷人的世界,竟是彻头彻尾的假象!再后来呢,这一切‘美好’被身边的人发现了,为现实世界所不容,于是它只要被轻轻一击,就粉碎了,变成了一幕又一幕令人撕心裂肺的惨象。是的,吃了药,治疗了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会儿我是不能分辨真实世界与幻想世界了,千万个念头在我脑中晃荡,争着要控制我,我根本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幻想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真是有如万箭穿心,叫人生不如死。出院回家之后,虽然一直吃药控制,可是当那个虚幻世界再次席卷而来的时候,我又无从反抗了,只能乖乖地缴械投降,被它一口吞噬掉。

“当灵魂进入虚幻世界之后,肉体的所作所为,我们一无所知。杨琴,不是我故意要整治你们,是我的灵魂出壳了,留下一个可怜的躯壳无所适从。它失了控,要么呆坐一整天,要么胡乱干些你们看见了的丑事、蠢事。尽管我也想回家,想父母,而且父母这些年老了很多,我很为他们担心,可是我想明白了,你们所处的世界不属于我,我适应不了它,我只会给你们添麻烦。我们的父母,只有靠你们三个姐姐去照顾了。

“我不再回去了,我要永久地把自由交出去,或者说,我在这里才是安宁的、自由的。我永远不再回去了……”

杨默突然闭了嘴,低头沉思起来。转瞬间他似乎又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令杨琴感到陌生的人,一个诗人,一个哲学家,好的是不再叫她感到烦躁和窒息了。

放风时间到了,护士带着那群混淆了两个世界、迷失了自我的青年往外走,这时候,有个瘦瘦高高的帅气小伙子扒在铁门上往外一瞥,那好奇的眼神如同三四岁的孩子,护士喝了声“回来!”,他立即缩着脖子溜进了队伍,乖得就像一个听话的儿童。

这是一座精神病院么?杨琴心想,这其实是一所特别的幼儿园。这些“超龄幼儿”适应不了外面残酷的环境,却能很快地融入这个与世隔绝的“忘我世界”,并退化成一个个单纯的小朋友,完全听命于他们的头儿,生活得那么安全,那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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