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开工,车间里四条流水线的机器同时运转起来,轰鸣声交织在一起,简直震耳欲聋。二三十名女工,主操手只有三五个,不怕机台危险、敢上前调整各项参数的,只有两个:李瑛琪和王理好。

李瑛琪是猛虎一般,不计后果,一顿嘀嘀嘀瞎按,按成功了,大家开始干活;按不成了,打电话叫机修人员。王理好却是天生的机械师,她只要听听哪台机器响声异样了,便知道哪里出问题了,紧接着打开说明书,找来扳手、螺丝刀之类的,就修起来了。

这般胆大心细、热衷维修的女人,在女工车间里必是稀缺的;又因为机修人员负责全厂的机台,并不能随叫随到,王理好这自家的“维修员”理所当然受到车间主任、两个班长及组员们的青睐。

然而,头顶上的光环再耀眼,也包装不了她那满心满腹的怨气。她只要一张口,脏话、毒话、咒人的话就会像连珠泡一样冒出来,弥漫到空气中,像雾霾一样笼罩着整个车间,叫所有人一齐反胃。

赶上二胎政策刚出台,工友们都在讨论要不要生二胎,王理好每次听到有人议论,就破口大骂起来:“X你娘的!X你祖宗十八代!生什么鬼二胎!你脑残了?你头脑烧掉了?奉劝你要生也不要跟你老公生,去找个野男人,说不定还值一点……”

大家一见她发飙,就都闭嘴了。但一背着她,就又谈论起来。在这车间里,这群女工相处了一二十年了,谁不了解谁呀?只怕谁头上长几只虱子也瞒不了人。大家心知肚明,理好外表美丽,命运却不照应着她,有什么办法?只好处处包容着她。别的不说,单一叫她的名字,叫的人就得心酸一回。

在闽南语中,“理好”、“秤彩”、“罔市”这一类女名,就像一个个大同小异的烙印,向所有叫她们的人一遍遍告示,此女在她的原生家庭“聊胜于无”,“凑合着随便养吧”,属鸡肋一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们存在何用?不敢指望。于是家里人能从她们身上榨出多少就算多少了,巴不得多多益善。王理好便是这命贱如泥的众女儿之一。

出阁之前,她是个勤劳体贴的女孩子。她爸爸成天不着家,忙的什么她不晓得,也不过问,但她妈妈天天起早摸黑地在菜市场上摆摊卖菜,她是全看在眼里的。从小学到初中,她一放学就去给妈妈打下手,晚上跟妈妈一床睡。

有一天早晨,理好醒来,发现妈妈怎么还躺着,头一次破了例不去赶天亮之前批发菜蔬?她心里疑惑,看着妈妈那张安详的熟睡的面孔,伸手一摸——天哪,妈妈已经气绝身亡,浑身僵冷了!

她顾不得哭,急着跑去告诉了父亲、姐姐和两个哥哥。一家人围拢来,一致断言妈妈昨夜睡觉时心搏骤停,又一致表示对床上的尸体害怕得要命。理好年纪最小,见他们那般扭扭捏捏畏畏缩缩,一股轻蔑感涌上来,把她心底的恐惧驱散了。她竟顾不得询问各种料理丧事的程序,马上端了盆清水来,独自给妈妈梳了头擦了澡,又给她换上了临时赶制的寿衣。

从此,家里人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原来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理好”(聊胜于无),其实是很可依靠的。大家于是商量,母亲走后,让行动不便的奶奶搬过来和理好同住。自然而然地,理好又挑起了伺候奶奶的重担。

理好初中毕业后,她爸爸就托关系把她送到这家做药品及化妆品的工厂来。几年后,她姐姐出嫁了,两个哥哥也先后结了婚生了孩子,剩了她充当这个大家庭的保姆。奶奶得了眼疾(白内障),没送去治疗,成了青光眼,几乎失了明,饮食起居不能自理,每日洗脸、吃饭、洗澡、更衣都得理好服侍。老人家又极爱干净,还得经常为她打扫房间、刷洗地板。父亲和两个哥哥是从不碰家务的,两个嫂子呢,没一次给她替过手。父亲的衣服向来是她洗的,两个嫂子嫁进来后,从不肯替丈夫洗衣服,脏衣服堆得高高的,理好看不下去,便一并抱到溪里去洗了。哥哥们的孩子缺奶粉、缺尿片、缺玩具,她一半出于疼爱,一半出于无奈,常常拿自己的钱去开销。时间久长,那两个新来的嫂子也熟知了“理好”之“好”,甚至连柴米油盐、洗涤灵、餐巾纸等等用完了,也一概不买。她们不买,理好看不下去,必定去买。厅里地板脏了,厕所里手纸溢出了垃圾桶,她们也一概不管。她们不管,理好看不下去,必定去管。

但理好有什么需要,他们全袖手旁观。有一回,理好带工友们回家聚餐(车间里的女人们常常组织聚餐活动,轮着上各家各户去玩),两个嫂子叉着双手,板着脸,哪管她来了什么客人呢。理好手脚麻利得很,她自己张罗得很好,朋友们也抢着帮忙,那唯一一次待客才算应付了过去。

一句话说到底:家里有麻烦都该理好主动承担的,家里有好处都该她识相回避的。家里有一处空置的祖宅犯了拆迁,在城东一个小区里补偿了两个套房,两个哥哥争来夺去,老争不平,哪有理好的一平米?不用说分给她一星半点了,就他两家争不利落,多少年过去了,产权还没办下来呢。哥嫂们迁至新居后,旧房子腾出了两间房,要租出去,还不是人家手一挥,理好去写租房合同、去招租;人家嘴巴一张,收了租归哥儿俩。

理好一肚子怒气,除了上厂里发泄,还能上哪儿诉苦去?可惜她长得高大健美,一身好体力,一副好口才,一条乌黑发亮的马尾辫,往女人堆里一扎,称得上“鹤立鸡群”,回家去却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服侍着那一大群家里的主子。

“阿好,你该快点找个好婆家,跟你那些哥嫂们混个什么劲!”

“阿好,你即使随便找个男人建家立业,也比在你娘家呆着强!”

“阿好,凭你这热情阳光的笑容、这够高够壮的身板、这眼疾手快的麻利劲儿,哪儿找不着个好人家哟。只怕人家排了长队,倒叫你挑花了眼!”

“……”

工友们总是七嘴八舌地撺掇她相亲、嫁人。理好怎么不想有个自己的家?哪个女人不想有个自己的小窝,快乐幸福的窝?

可是,东家介绍一个在工厂开货车的,她听都不听;西家介绍一个在街上开小吃店的,她也不上心……凡是介绍那些老实本分的男人,她都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找那种男人有个屁用?还不如不嫁!像他们那样当牛做马地干活,什么时候能出头?还过什么好日子?每天干那些枯燥无聊的苦力,怎么不去死?”理好气急了就大声叫骂起来。

“我就羡慕我一个同学,人家找了一个老公,是个敢做敢当的主儿。他替别人顶罪,坐了七八年牢,出来之后什么都有了,在村里盖了一座楼,还净得了一笔丰厚的养老费,够一家子坐吃不愁!”

众工友听了,一声嘘唏,不敢再言声了。理好就那样持着一杆独特的尺子,四下里捞摸,终究没有找到中意的,一年又一年,又在娘家耗掉了许多无聊无谓的青春时光。好处或许是,她终于停停当当地把90岁的瞎眼奶奶送终了。奶奶同她母亲一样,也在她身旁去世,她竟一点也不恐慌,出殡那几日,照样一个人睡在那一张死过两个亲人的床上。工友们替她抱不平,恨她不为自己打算。

突然有一天,理好在车间里宣布,她要奉子成婚了。工友们都吃惊不小。原来,她不知从哪个歪门邪道里结识了本地一个不务正业的青年,据说那人先在他本村做“马脚”,专替上线(庄家)收六合彩赌注,不过并没发了横财,就上赌场给人看场子之类的……那里头的行话,神神秘秘的,这些良家妇女没一个说得准的。怎么着的,理好就跟那人开了房,有了身孕,只好不再争吵结不结婚,而是争吵怎么结婚的事了。

入了人家的门,理好才知道她老公原来并不太做事,整天赖在家里,一群狐朋狗友喝酒耍笑,日子过得像一团烂泥。她婆婆虽然是农村小学退休下来的教师,拿着退休金维持着母子俩的生活,她的心态却是不怎么好,确切地说,怎么可能好?她年轻时育有一男一女,她老公却带他的老母跟着姘头走了,去养那寡妇母子了!她再没跟那离家出走的丈夫和婆婆往来,谁知道他们怎样了?是死是活?她嫁女儿,没去通知他们;她娶儿媳,同样不屑于跟他们知会一声。

婆婆这样曲折的人生,理好并不太清楚,只是从亲戚邻居口中收拾了些碎片,拼出了这么个故事。这故事具体什么细节,她并不感兴趣,她就是讨厌她婆婆那一副德性,做什么家务都令她不满意,哪怕只是见到她面如枯槁,想到她心如死灰,她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快要发疯了。再看到她老公那种好吃懒做的情形,她一面对他,就恨不得剥他的皮,抽他的筋,食他的肉,啃他的骨,吸他的髓,还叫她说得出什么温存话来?她对他们母子挖苦、数落、挑刺儿的本事很快地见长了。

“我婆婆那种老不死的X女人,怎么就不叫汽车给撞死呢?死了还可以赔笔钱!每天回家,只要见她还活着,我就心烦!烦得就像有只猫养在我心里,一刻不停地拿爪子挠我的五脏六腑一样!……”

“我老公那种软塌塌的X男人,被阉割了一样,没X路用,活着就是浪费粮食!除了在我肚子里下个烂种,他还有什么用处?怎么老天爷就不给他个霹雳试试?天打雷劈,也是他该的!天底下养着这种废物要X鬼!……”

“昨天真可笑,我们那个X邻居要翻建房子,找我老公要点地,我老公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他。我气得抓狂,恨不得泼他一身粪!像他那种X男人,赚钱不行,赔本倒在行!怎么不把他的XX也割下来,羞刷(顺便)给人家送去!……”

理好一到车间里,就不歇气儿地咒骂起她的婆婆和老公来。那些歹毒话听起来,叫人禁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脊背上不知不觉地渗出冷汗来。

她的大女儿降生后,她除了赶着上下班,还要管着女儿的教育。她想着自己这三四十年来的辛苦,付出了数不清的血汗和泪水,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点点回报,就忍不住疼惜起女儿来。她想要给她创造好的教育条件,想要让她做一个幸福的女儿。可是她每每情绪一发作,就又拿女儿撒起气来。

一晃两三年过去了……理好尝尽了生活的苦辛,人瘦了一圈,憔悴得像根干柴,脾气倒是充气似的膨胀了,使她整个人鼓了起来。工友们谅解她的遭遇和处境,都尽可能地让着她,和她保持点距离,以免引火上身。

二胎一合法,这一群中年妇女得了空,难免叽叽喳喳地闲聊起二胎来,没话的也要找话说,理好听见了,就克制不住地发起火来。次次如此。

可是有一天,理好又听到大家在闲话二胎,她竟然不吭气儿了——

还用说么,她又怀孕了。摆在她眼前的路一下子明显了:

她将要拖着两个孩子,过着炼狱般的苦日子,而她那无用的老公和讨人嫌的婆婆,就像堆在她家里的废物一样,也许有一天他们会自己退场滚蛋,也许永远地,他们要做她生活里的垃圾,只会占位置,只会碍她眼,实际上百无一用。

恍惚间,她突然怀疑起来,她老公为什么不找个姘头,领着自己的老母去投奔那种孤儿寡母呢?于他而言,那种生活不更像是生活吗?

这么一想,她的心倏地化了,一腔愤怒化作了虚无。下一秒钟,她看透了她婆婆和她自己的命运……于是,她结结实实地闭上了她那张惯于咒骂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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