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琴按照护士的指点,忐忑不安地朝活动室走。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朝一个个窗户望进去,里面一张张床铺竟然归置得整整齐齐,被子叠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这里是精神病院么?她不觉吃了一惊。

活动室里很安静,大家伙儿都坐在排椅上看电视。那电视正播着一些搞笑逗乐的节目,观众们全看得入了神。

一大群人聚在一个大通间里,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仿佛外面的世界全不存在或全无所谓——竟有这么好的秩序么?他们并不尖声怪叫,或嘻嘻傻笑,或追人打人,而是这么服服帖帖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专注地望着电视。

杨琴仔细一瞧,又一惊,他们看起来全是些20-40岁的年轻人!

她的弟弟杨默,30岁那年不知何故骑摩托车闯红灯,说有人跟踪他要害他,又听他讲话颠三倒四的不合逻辑,她才发现,完了!入院治疗半年后,思维正常了,回了家,可是才过了半年,就又复发了。再次入院出院,回来清醒了两年半,他说,他全看开了,不会再犯了,想找一个带孩子的离婚女人做伴侣,好好过后面的日子,谁知道,他精神上起了什么冲突,斗争不过,又分裂了。

可怜的杨默!他是家里最标致的人物,一毫不差地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上头又有三个吃苦耐劳的姐姐,他生来就是个宝。封建保守的父亲对他寄予厚望,谨小慎微的母亲对他呵护备至,因此一个打骂一个袒护就成了家常便饭。他呢,从小性子好,斯斯文文的,对爸爸的严苛和妈妈的宠爱兼收并蓄,一向那么温和柔顺,哪知道他往潜意识里积压了什么?又怎么的不见什么大挫折就发作了呢?

护士把杨默带来,让姐弟俩在接待室里闲谈。真是怪了!这回才来了三天,他就显得正常了。他的目光不再呆滞,说话也有了条理。他满脸喜悦,张口就讲起了他这几天听来的一个故事。

“有个25岁的小伙子,来了好几个月了,竟然是我们的同乡,家在我们汀溪镇隔壁。他妈妈是四川人,长得很漂亮,十七八岁时在火车上邂逅了他爸爸,他爸爸对她一见钟情,于是穷追不舍,硬是把她领回来了。可是他妈妈到了这边觉得孤独寂寞,呆不下去,因为他爸爸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很爱她,不让她跟别的男人讲话,不让她上工厂打工,只让她成天在家里藏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供他一个人欣赏。她妈妈几次收拾了包袱要回娘家去,都被他爸爸追回来了,又是下跪磕头又是负荆请罪。然后呢,一切照旧……既然走不脱又活不好,他妈妈年纪轻轻的,决定生个孩子,给自己作伴。

“那时候,未登记结婚(年龄不够)就生子,村里流言蜚语很多,他就在这种情况下降生了。他成长的家庭环境和我有点相似,爸爸严厉苛刻,妈妈百般娇惯。他不管长相还是性情都与爸爸酷似,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嘴巴又甜,逢人就问好,但性子暴躁,动不动火冒三丈,大打出手。村里人都说他很‘坏’,得罪不起。上了初中后,他与一帮好事者为伍,不学习,专爱打架斗殴。有一次,他为了报个什么仇,还持着匕首到某个村子去行刺呢。幸好作案未遂。

“因为品行不端,他被停学了。干脆就在家里打网游,夜里打通宵,白天睡大觉,村里人长年累月几乎没见过他一面。他父母怎么软硬兼施也奈何他不得,他发起火来,手机摔了,电脑砸了,凶相毕露,到头来还得给他重新购置一套。遇上过年过节的,他妈妈和他婶婶一起做一大桌好吃的,叫他过来吃饭,他死活都不动弹;打电话给他,他全掐掉。就这么着,他在家里窝了两三年。

“后来,他父母做起了烤鱼生意,厨艺挺不错,生意越来越火,他也觉出了生活的滋味,于是参与进来,给父母打起了下手。做烤鱼那几年里,他长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帅哥,看上去很文气,像个白面书生。

“可是后来,他们的老主顾——周边军营里的大小头目们,陆续调走了,一些散户又离得远,配送不方便,于是关门歇业了。他爸爸到外省承包工地施工去了,他妈妈到工厂去打工。他呢,也到岛内打工来了。

“据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千追万追没追成,就想不通了。他回到家里,拿着一张汽车海报,逢人就说‘瞧,这辆保时捷一百万,是我买的!过几天就开回来了。隔壁村那个谁买了宝马才四十万,我这辆可是一百万哪!’又说‘我在厦门买了三套房,都装修得很豪华!’或说‘我婶婶那辆车三十万,是我拿钱给她买的!’此后,他的大脑常常快速地运转起来,放电一般,尤其是额头,几乎能感受到脑袋里噼里啪啦。……他就到这里来了。”

杨默说得一本正经,措辞用句准确生动,叫人简直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他亲口说出来的。

杨琴问他:“这些事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这是真事儿,不是你瞎编的?”

杨默害羞地笑了:“我糊涂的时候会瞎说,现在却是清醒的。这些事是我从医师护士和家属那里听来的,几个病友也知道一些。你看他们疯疯癫癫的很奇怪,但其实他们只是思维方式和常人不一样而已。你们自以为正常,其实你们内心里的担忧、焦虑、恐惧,一样不少。你们三个姐姐跟妈妈一个样,一举手一投足,就害怕被亲戚、邻居、朋友等等一切认识你们的人怎样地议论。你们虽然可以毋庸置疑地生活在现实世界中,但那不过是别人的眼光织成的一张网,可谓‘天罗地网’,你们在里面左扑腾右扑腾,仍然主宰不了自己,不是吗?而我们呢,我们这群人闯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或者干脆住在了两个世界的交界上,像幽灵一样来回穿梭。总之,不论哪一种人,住在哪里,命运怎样,一切都只在这个功能复杂的头脑里发生。”

“那么,你肯告诉我,你的头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杨琴急切地问。直到这会儿,她才有耐心认认真真地把她弟弟当成一个“思维异样的正常人”来倾听。正如契诃夫所著的《第六病室》中,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对被迫害妄想症患者伊凡·德米特里那样着了迷,甚至发现他那一套逻辑才是富有创见的。察觉到这一点,她突然有点心慌了,仿佛眼前就站着这一对医生和患者——安德烈·叶菲梅奇满意地笑着,搓着手,对伊凡·德米特里说:“好一番独到的见解!您爱好概括,这使我感到又愉快又吃惊。您刚才对我们这一群凡夫俗子的人生做了一番评定,简直精彩之极。说真的,同您交谈给了我极大的乐趣。好吧,别人的故事讲完了,请说说您自己的故事……”

“我已经基本告诉你了!我和这个同乡可以说是殊途同归。你忘记了吗?那年我从福州打工回来,跟你们说,我看上了一个女孩,很想把她娶回家。可是爸爸怎么也不同意……你们都拼命地给我介绍本地人,一个接一个,条件怎样好……”

“你都不愿意跟人家对看(相亲),不是吗?”

“是。我对生活质疑起来,我对人生绝望了。我如同奔出河道的山洪,举目茫茫,无路可投。我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倒像没了形体的‘宁静之音’(也译为‘无声之声’,即米切尔·恩德笔下《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中所描述的神谕宣示所的预言家乌于拉拉),甚至连这点捉摸不着的东西也在不断地游离、飘散,仿佛马上就要灰飞烟灭。我必须找到一个容器,把我盛起来,使我重新汇聚成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存在不存在,一听到空气中有人向我广播,我又确信我被外界控制起来了,周遭对我充满了敌意,好像谁都在议论我,嘲笑我。最后,我自己也把自己抛弃了——我宁可不再存在了,宁可溶解在汪洋大海里,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里。这就是我第一次病发时你们看到的景象:我成了一块石头,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一点儿人气也没有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产生了这种感觉?”

“你们都不懂我,说了也白说。第二次又病发时,我一开始听到有人在跟我说话,后来经常看见我喜欢的那个女孩,我们结为夫妻,鱼水之欢,永不分离。那一段日子,我还以为自己得到幸福了。我舍不得从那个虚幻世界中走出来,真的,我的灵魂在那里完全满足了。”杨默难为情地微微一笑,眼神有点发愣,又很快回过神来,继续说,“可在你们眼里,我是证据确凿地疯了。我跟这个同乡是不是很像?他失恋了,失恋的原因可能是缺钱,所以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富豪。你们看他可笑得很,他却是真正地满足了。”

杨琴听得出了神,她仿佛看见了歌德笔下《少年维特之烦恼》里头那个可怜的采花人,绿蒂父亲的文书,曾对绿蒂萌生一片痴情,先是藏在自己心里,后来被发现,他为此丢掉了工作,被遣送回家,结果发了疯。他冬天里出来为他的女王采花,采不着,眼泪汪汪地望着天空,说:“从前有一阵子我混得挺不错!我过得轻松愉快,简直如鱼得水!现在我可完了……”然而,他所说的那段美好时光,指的是他神志不清的那会儿,他关在疯人院里,用铁链给锁住了,满口说着什么皇帝呀,女王呀……这就是他们的灵魂的“满足”!

“然而,我们脚下的天堂只是地狱的倒影。一个绚丽迷人的世界,竟是彻头彻尾的假象!再后来呢,这一切‘美好’被身边的人发现了,为现实世界所不容,于是它只要被轻轻一击,就粉碎了,变成了一幕又一幕令人撕心裂肺的惨象。是的,吃了药,治疗了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会儿我是不能分辨真实世界与幻想世界了,千万个念头在我脑中晃荡,争着要控制我,我根本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幻想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真是有如万箭穿心,叫人生不如死。出院回家之后,虽然一直吃药控制,可是当那个虚幻世界再次席卷而来的时候,我又无从反抗了,只能乖乖地缴械投降,被它一口吞噬掉。

“当灵魂进入虚幻世界之后,肉体的所作所为,我们一无所知。杨琴,不是我故意要整治你们,是我的灵魂出壳了,留下一个可怜的躯壳无所适从。它失了控,要么呆坐一整天,要么胡乱干些你们看见了的丑事、蠢事。尽管我也想回家,想父母,而且父母这些年老了很多,我很为他们担心,可是我想明白了,你们所处的世界不属于我,我适应不了它,我只会给你们添麻烦。我们的父母,只有靠你们三个姐姐去照顾了。

“我不再回去了,我要永久地把自由交出去,或者说,我在这里才是安宁的、自由的。我永远不再回去了……”

杨默突然闭了嘴,低头沉思起来。转瞬间他似乎又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令杨琴感到陌生的人,一个诗人,一个哲学家,好的是不再叫她感到烦躁和窒息了。

放风时间到了,护士带着那群混淆了两个世界、迷失了自我的青年往外走,这时候,有个瘦瘦高高的帅气小伙子扒在铁门上往外一瞥,那好奇的眼神如同三四岁的孩子,护士喝了声“回来!”,他立即缩着脖子溜进了队伍,乖得就像一个听话的儿童。

这是一座精神病院么?杨琴心想,这其实是一所特别的幼儿园。这些“超龄幼儿”适应不了外面残酷的环境,却能很快地融入这个与世隔绝的“忘我世界”,并退化成一个个单纯的小朋友,完全听命于他们的头儿,生活得那么安全,那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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