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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多了,明凤在医院八楼电梯口等着她妹妹燕凤。燕凤一家三口要来看望明凤的公公,怎么迟迟未到?明凤憋着一肚子好消息要告诉她。

“姨妈!”燕凤七岁的女儿突然从楼道口冲上来,紧紧地抱住她不放。

“哎哟,小叶子,我的乖宝!对不起,对不起!”明凤搂着小叶子,不停地道歉,“姨妈这周末本来答应要带你去长泰朋友家玩,可是爷爷生病住院了,去不了。我用什么办法补偿你呢?”

“我下个月要过生日了!”小叶子提醒道。

“那我给你订一个蛋糕?”明凤问。

“好耶!”小叶子喜笑颜开。

明凤立即掏出钱来,数出四张钞票,递给小叶子,让她收好。她想着现在就把这事办了,免得到时候又搅和上了什么事,把蛋糕给忘了。

小叶子急着要去病房看爷爷在哪里,明凤却拉住燕凤咕噜噜地讲了起来。

“我公公终于原谅弘哲(明凤的小叔子)了!父子结怨这三年,全家人深陷苦海,今天终于解脱了!他进手术室之前,我一直拉着他的手,抚摸着它,不停地求他:

“‘俺爸,这一次手术不管结果如何,你一定要原谅弘哲。不管曾经有多么大的怨恨,都把它放下吧,求你看在我和润润(明凤的儿子)的面上,请你原谅他吧!你没有原谅他,我们两家人没法正常交往。我又是那种柔弱的人,一有什么冲突就要神经发作,手脚抽筋,你是知道的,我害怕自己哪一天会发疯。求求你,你只有两个儿子,为了让我们两家人和睦相处,原谅弘哲……’

“我公公流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他答应了。透析完出来,弘哲叫他‘爸爸’,他应声儿了!你们到之前,他还叫弘哲快回家去吧,路上慢走。

“我嫁进他们家十八年,极少看见我公公落泪。我知道,他一直很疼我,就像疼他的宝贝孙子一样。为了润润,他死都可以;为了我的请求,他也会答应的。我想了很久了,只是不知道找什么机会说这件事。这下可好,王影(明凤的小婶子,弘哲的妻子)不必再担心公公的脸色了,想回来就回来,她该多高兴啊!就在昨天上午,她还给我发了一大堆不可思议的信息,我看了都受不了,根本没法儿集中精力上班。

“起因是前天夜里十一点,我公公身体难受极了,眼看着不行了,大家都好劝歹劝地要他入院治疗,他终于同意了。一个本家亲戚跟我说,无论如何要把老人病危入院的事告诉王影,免得万一今晚人走了,她反而怪你们没通报。我怕时间晚了,影响她休息,于是拟了一条信息发给她,听她方便。你看我写的(手机上的微信原文):

“‘王影,老爸从初九到现在,不管白天晚上都要有人陪着。晚上看他实在难受,叫来120,可是他不管我们怎么劝,都不肯去医院看看。我们整天跟着担惊受怕。我好几次都想和他说,别再和自己的儿子儿媳生气了,应该放下偏执的思想,到现在我都没能说出口。但愿他走之前能谅解你们,你们也一定要包容一个快要离开的亲人。’

“她那会儿该睡着了,没看见信息。早上看见了,就给我回了这一堆话,看吧:

“‘大嫂,我一直把你当亲姐姐看待,想不到你会跟我说这些伤人的话。老爸长久以来身体都不好,近来恶化了,你们又没跟我们讲,并不是我们就不为他担心。他一直不能接受我们,而不是我们不去包容他。每次回家,弘哲叫他,他都不应,连小家伙叫他,他都不理不睬的,更不用说我了。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哪里对不起他?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对?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你又会怎么做?要不你来教教我?……’

“我一看到她说的这些话,头脑就炸开了,成天嗡嗡响,什么事也干不下去。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老在我的耳边回响。我真搞不明白,我没说什么坏话,她怎么以为我在针对她、伤害她?不管我跟她讲什么,反正她听了次次会想歪。幸好今天一切都解决了,王影知道了一定欢喜!”

燕凤听她姐姐在空旷的医院过道上哇哇地讲,也由衷地替她高兴。她姐姐心肠软,总在替身边人殚精竭虑,总想让身边人开开心心,仿佛她就是为身边人而生的,她也活在身边人的眼光之中,人家对她赞许她便幸福,人家对她怨恨她便痛苦。她奉承着个个家人亲戚,处处令人满意,有口皆碑,她自己到底有哪些需要,她却是想不着的。不论大家怎么劝导,她怎么也受不了别人黑白颠倒地委屈她、冤枉她——尤其是王影。

说来真是命中注定,明凤这样一个善人、能人、完人,偏要遇上她的克星,以让她知道她还是一个柔弱的人。当初弘哲条件多好,她做大嫂的,很热心地为他做媒,谁知道却给自己招来了这么一个读不懂的对头。公婆都对这位外来打工、租房进来的王影不满意,他们思想陈旧,喜欢找会讲闽南语、有固定头路(指编制工作)的当地人,可是小两口却好上了,生米做成了熟饭,只好将就了。公婆那么疼爱明凤,抱怨她几回也就罢了。只怪时光不会倒流呀。

及至王影生了儿子,公婆常到她家去看孙子,矛盾更是越积越多。王影是现代女性,高学历,有自己的教育理念,容不得婆婆用老办法看护孩子,也容不得公公一身病还隔三岔五去家里看孙子,到家按门铃吓着了孩子不说,他一身病还咳得震天响……诸如此类,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彼此隔膜的人眼里都是一根根尖锥利刃,双方都觉得罄竹难书。

于是,在三年前老头子到岛内住院治疗期间,王影跟公公说了一番不得当的话,把公公得罪到骨子里了。她公公是讲“百善孝为先”的典型家长,她和弘哲却只去医院探望过一回,并且她说到自己的难处,只有弘哲一人工作,她在家带孩子,开销很大,恐怕今后无法给他寄生活费之类,叫他气得入心了。老头子不至于去骂儿媳,却把小儿子弘哲一并恨了进去,再也不认他这个儿子了,连小孙子也不认了。他们的药不吃,他们的钱不收,他们的脸不见,他们的话不答。甚至他们一回来,他就出走,等他们走了,他才回来。

这样一来,一大家子都没有好日子过。明凤喜欢人人好,一家和睦,加上王影是她牵的线,公婆与她水火不容,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她便一直在中间调解,把好话对公公说尽了。公公有时候气急败坏,还反过来讥讽她:“你替他们讲话有什么好处?你以为他们俩会报答你!别做梦了!”把明凤气得眼泪直掉。

如今她终于做成了一件大功德,整个人振奋得要飘到空中去。这一天来了一拨又一拨亲戚朋友,她不厌其烦地接待,奔来跑去地打开水、洗茶杯、泡茶。没人来探望时,她就洗热毛巾给公公擦脸、擦手、擦脚。还到对面病房咨询一位老年女护工,她长年替人家看护透析病人,送了一个又一个入黄泉,这条道儿是熟透了。一天下来,她路走得太多,风湿关节炎又发作了,脚踝肿得跟个烧红的猪蹄似的,踩在地上跟针扎一样。

姐妹俩谈着天,直到近十点,姐夫弘皓来换班,明凤才跟燕凤一家离开医院,各自回家了。

十一点钟,燕凤正准备睡下,电话响了。明凤打来的,语调惶惶然,被人抓去严刑拷打过了一般。

“燕凤,怎么我回家刚给我婆婆汇报了今天的好事,又要跟王影说这个好消息,她反而先打电话来了。她说要仔细查看医院的收费单,或许哪些是没做的检查却收费了,一定要找关系去弄清楚。并且这透析费用很高,长年累月地透下去,多大的费用,我跟弘皓反正是没钱,弘皓一向晃来晃去,花的比赚的还多,我又是在工厂做苦力的;他们也没钱,尽管弘哲是公务员,一个月一万多,可还是仅够家庭开支的……他们孩子小,没人帮她带孩子,她没法去上班……

“我说,家里婆婆要做饭给润润吃,他上高中每天午饭、晚饭都挺赶,再加上公公身体不好,婆婆分不开身,才没去帮她。她就说,那当然啦,还是大孙子和老伴儿重要了。我真想跟她说,不然你老头老太太一起带过去呗。润润吃学校食堂是完全可以的。只怕婆婆又像从前那样常常得哭着回家来。唉,我没有跟她讲,怕她生气。

“她却又说,公公要治疗可以,钱到时候怎么摊?不能说我们俩没钱,就只出人出力算数了,这个得先说清楚。她也不是不想来陪护,只怕公公给她脸色看。她很为难很痛苦,来看吧,心里恐惧;不来看吧,到时候亲戚朋友们又都眼见着是我看护的,说她不尽责。

“我说,现在不用担心公公的态度了,他已经原谅弘哲了。她却说,原谅弘哲不等于原谅她。公公那种古怪的人,原谅自己的儿子孙子容易,原谅一个外人就难了。现在他们俩都被接受了,剩下她一个只好自己走人。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想!为什么我公公原谅了儿子,不是原谅儿子一家呢!我搞不懂……

“我说,公公会是什么态度,她来了就知道了。她送了孩子上幼儿园,可以过来看看……现在弘皓陪护夜里和早上,下午和晚上我会请假去替换他,弘哲周末可以过来,人多轮一下还不太累。上次在厦门住院,弘皓一个人看护19天,他说吃不消……

“她却十分肯定地说,上次住院才7天,我怎么给说成19天!她明明记得,上次住院时间很短,她才去看了一次,是7天。

“哦,我简直要崩溃了!上次弘皓一个人陪护了19天,天天被我公公呼来喝去,做他的出气桶。我那两个周末都加班,于是请假搭车过去,至少也有14天嘛。她不知怎么的,说她记得很清楚……

“她又说到,当初他们刚结婚,弘哲的工资卡是由他父母拿着的——我当时赶紧劝我婆婆把弘哲的卡交给她保管了啊。她还说到,她五六次小产,最后才生下了这个宝宝,多么不容易,可是婆婆总是对她不满意……

“我听她讲了50多分钟,头脑都快炸开了,脚踝痛得刀割一般,心跳也越来越快了——我好像又要发病了。”

明凤有个病根,是从前跟王影发生了严重冲突种下的。那年王影要和两三个伙伴合开销售药材的公司,因为各人都“身份特殊”,不好注册公司法人,于是拿走了明凤的身份证,让她做公司的“假法人”。明凤自然不好推脱,身份证交出去后才听说,当假法人风险很大,万一公司经营出毛病,假法人也就是法律上的“真法人”,是要去坐牢的。她这个假法人,什么权利也没有,还得常常因为公司需要配合着办各种必要的手续。明凤吓得不轻,人家王影注册公司注成了一半,她在家失魂落魄、寝食难安了。公公看不下去,也怕她担着风险,过不稳日子,就跑过去把她的身份证索回了。王影难免要打一通电话跟她理论一番,因她这样反复无常,使她的声誉和公司的利益都受了损失。她一听王影的指责,以为自己大大得罪了她,怕是今后不再好相处了,于是吓出了病来,把一大家子吓得够呛。

燕凤急忙劝她:“明凤,你又不是不认识她。她并不是心底坏,要针对你说这一番话。她很敏感,听到什么事就往自己身上对应,立即考虑于己有利不利。

“她持一种‘女强人心理’,自认为是聪明人,比别人更高明,所有能想到能做到的,她早想了做了,还用你鸡婆(多嘴、插手)?你比我有本事你来教我呀?我还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呢!你看不见我的好,还专挑我的毛病,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就有理有能耐呀?

“这一种人本身以道德至上自居,哪容得你又说教又抢功哟!即使她有意要向你学习,也是她主动向你学;即使她需要你帮助,也是你不留痕迹地帮了。你一旦好心真要教她,好心公然帮她,她不恨你就算好了,跳起来不奇怪,大哭大闹也不稀罕。刚才在医院,看你那么高兴,我实在不忍心泼你冷水呀。而且我也不确定她会怎么反应。

“她这一型号,你要放低姿态,把自己当傻瓜,把她当圣贤。假如你崇拜她高看她,对她歌功颂德,捧着求着,她就内心舒坦了,立即大驾光临为你排忧解难来了!

“现在倒好,你给她排忧解难,你不是要气死她嘛!她何必受你的情。更不用说,人家潜意识里可能就愿意保持从前父子决裂的状态呢。谁知道呢?我也说不好。

“总之,这一种女人并不少见。她们看问题的脑筋、与人交往的心思,我们这种人是很难理解的,跟她们沟通不成。你改变不了她,她也改变不了她自己。谁都不需要改变,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少跟她说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今后她再怎么跳脚,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洗洗睡吧,明天大早还要上班呢。”

燕凤挂了电话没多久,明凤又来电了。这一回是她的儿子润润拨的电话。他妈妈的手脚抽筋症又发作了。她洗完澡,就预感到自己又要发病了,于是到婆婆房间去。果然,她的四肢全僵了,十指弯成了可怕的鹰爪,控制不住地哭一阵笑一阵……

燕凤在电话里劝她,她婆婆在床边一边给她按摩一边给她开导,她儿子也在跟前给她喂温开水……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那样说?”明凤喘着粗气,牙缝里挤出这些字眼来。

“嘴巴长在人家脸上,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说不说是她的权利,听不听是你的自由。你不用怕她,永远不必害怕跟她起冲突。你和她是平等的!”燕凤说。

“以后记得了,她再说七说八的,你找个借口挂电话就是了。古话说‘言多必失。’话说多了出问题,话听多了也出问题。”婆婆说。

第二天,王影回来了,她公公待她客客气气的,还叫她面线吃不完不要硬吃,早点回家去。

明凤这才放心了,她的功德还是做成了。她赶紧给燕凤拨了电话:

“燕凤,我公公也接受了王影。真希望他这几天好好治疗一下,回家来能把一大家子叫到一起,说一说这个老房子的事。他以前常说,我和弘皓挣钱太少,弘哲他们在岛内买了房子,这个老房子要留给润润将来翻建的。但是这样做的话,王影肯定有意见,到时候我们又没法相处了。我真希望他能在生前把这件事处理好,能跟王影他们说,我们挣得太少了,这房子割给我们,我们能少给他们一点,看是5万还是10万,就是这个数目我们也得还到老了。”

“怎么可能?即使你公婆偏向你们,你也不能接受啊。这房子摆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分得不公平,将来你还是没法跟王影一家再来往。要是那座房子估价70万,你自然要欠王影35万了,是不是?挣得少是你要挣得少的,又不是她叫你挣得少。她要理解你爱护你,你双手捧着,万分感激;她要讲究一清二楚,是她的权利她的选择。不要抱什么幻想,她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可是……可是我们俩挣不了那么多钱。我公公一向说这房子要给我们的,我婆婆也说,弘哲当初买套房,也说这房子要给我们的。”

“弘哲是弘哲,王影是王影。一个同意一个不同意,到底还是行不通。你就接受这个事实吧,你们将来要欠王影一笔巨款,写在墙上,有钱再慢慢还。大不了还不起了,人家催得紧,你把老房子一半割给她,她怎么处理是她的事。”

“唉……我不知道。反正不能让我一辈子还不清了,连润润都成了他们的债务人了……我不想欠着人家什么,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燕凤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么一个大贤大惠的明凤,一个善人、能人、完人,要在王影跟前做一个柔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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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妇女节这一天,大雾又漫上来了,到处湿漉漉的,门窗非捂得严严实实的不可,否则墙上就得蒙上一层珍珠帘子,地上如同洒了水一般,怎么也擦不干,脚一踩,到处脏兮兮、滑溜溜的。可是,关死了屋子,空气凝滞成了一潭死水,叫人浸在里头,简直憋得透不过气来。

到了傍晚,天地还是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像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状态。方然在工厂收了工,顾不得雾大难行,骑着电动车一个劲儿地往家跑。

她老公中午出门去了,家里的老公公正躺在床上害病,食道癌晚期,拖了大半年了,眼看没几个日子好活了。这漫长的三四个小时,他一个人呆在那座阴暗潮湿的老屋里,裹着那床散发着一股霉臭味儿的脏被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该有多苦多闷哪。何况,这么一段工夫,他不知又得往床前的大盆子里吐多少血了。没人在一旁服侍,行吗?永远也清洗不干净,遇上这种天,想洗也洗不得。

幸好,这老头子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们有空就回来帮帮忙,俩儿子俩儿媳排开了日期轮着日夜陪护病人。今儿轮到方然家,她怕回晚了出事儿,也怕妯娌生是非,急冲冲地推门进屋,看老头子去了。

老头子这两天已经不太能进食了,连喝两口米汤都费劲。他艰难地偏过脸来,眼珠子动了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然觉出他面有难色,不用说,八成是大小便失禁了。从前给他换裤子都是男人们的事,他严令只让两个儿子负这个责。这下可怎么办?给他换吗?他不乐意;不给他换吗?他难受是一回事,万一一会儿小叔子小婶子过来,瞧他湿了裤子却没料理,不是要责怪她么?

方然一时慌乱起来,左右为难。迟疑了一阵,还是硬着头皮,伸手进他被窝里一摸——天哪,果不其然,尿湿了!而且是连裤子带床地湿透了!我的妈呀,这是尿了多少回呀,怕有十几泡尿吧!

方然心里嘀咕着,心头早涌上了一种作呕的感觉来,便悄悄地咬了咬嘴唇,从橱柜里找出了一件干净的睡裤来。

她鼓了鼓勇气,让自己坚定起来,俯身对公公说:“俺爸,我给你换条新裤子吧!”

老头子使劲地哼了哼,听不清他要说点什么,但意思是明白的:不换。

“不换你多难受呀!这样泡着不行啊!”方然努力软了语调劝道,“再说窗外雾大得很,又开不得窗换不得气,你还这样浸着……”

这屋子浸在雾里,而他则浸在尿里。说实在,病人久在病室里,鼻子早失灵了,大概是没什么感觉的;正常人一进这屋里来,就免不了恶心要吐。

有什么办法呢?为人子女,为父母养老送终,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公公要她擦澡、换内衣裤,她有什么理由推脱么?即使外人能够谅解她,她自己良心上也是过不去的。换成自己到了这种等死的地步,不也得指着子女们来伺候吗?

方然狠一狠心,坚决求道:“俺爸,今天真不凑巧,舜仔(方然老公的名字)有急事出去了,不然也用不上我。我实在不忍心看你穿着湿裤子等他回来。你多熬一分钟,我就多受一分罪——我良心不安,对不住你老人家!”

老头子那张黯淡无光的脸,消瘦得只剩一张皱巴巴的皮包着一颗头骨,什么表情也显不出来,眼睛里却射出抵触的光来,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已经到了这种生死关头了,还在乎什么呀!又不是个帅哥美女,只怕春光乍泄。就是方然自己,生了两个女儿,两次都生得吃力得要命,还不是由着助产士把她当母猪一样摆弄的?甚至头一胎实在困难,还用的男助产士呢。

有什么办法呢?在你无法自理之时,在你生死攸关之际,“尊严”这种东西就自动贬值了。它甚至可以被踩到地上去,只要能叫人多喘一口气儿。邻居赵老太也是食道癌,人家肯治疗,管它插了一身管子,切断了所有肋骨,接上了一截塑料管,整个胃抬了上去……这么多年了,还活着呢。

她公公却打死也不肯上医院做这种手术。他坚决不让医生把他当畜生一样施救。就是眼下这湿裤子,还不肯让儿媳妇换呢。这头脑怎么想的!

方然真理解不了他。她暗地里听说过,她公公年轻时并不是一个多么守规矩的人,正经务农不肯,倒是喜欢坑蒙拐骗,还坐过好几年牢。后来又跟自己的亲弟弟闹了矛盾,欠债不还,跟人家绝交了三四十年,还是前两年她婆婆病危,临闭眼,才交代俩儿子拿出钱来还了债,跟人家化解了冤仇。这样一个人,一个没写过什么辉煌历史的男人,还真的讲究那点下半身的尊严么?

方然犹豫了半天,想不大通,就怕自己落得个“不孝”的罪名——叫外人指指点点是一码事,恐怕连老公回来都得朝她发脾气,她不得不下这个手。

“俺爸,你不换也得换。”方然硬了口吻说,“你自己受得住,我可担当不起!”

她说着,一把掀开了被子。只见她公公瘦成了一把骨头,大约有个五六十斤的样子,原来的衣服穿在身上,好像小孩子穿着大人的衣服,松松垮垮、晃晃当当的,处处显出骷髅的形状来。

方然的心不禁怦怦地狂跳起来,既恐惧又怜悯,一种前所未有的对垂死之人的复杂感情。她连忙把老头子挪出了湿掉的那一角,小心翼翼地要帮他脱下裤子。

不料,有个阻力使她扯不下裤子来——

抬眼一看,原来,她公公用两只鸡爪一样的手死死地拽住了裤腰!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出了最后的那点生命,两只手都在颤抖,整张脸都在抽搐,那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点上了两只小小的火炬,刚才还将熄未熄的眼神变得坚强不屈,仿佛他这一生所要抗争的就是剥夺他裤子的恶势力……

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的裤子,捍卫他的尊严!

方然大大地吃了一惊,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她不得不承认,人与人是不同的。是啊,人与人从骨子里就是不同的。

她赶紧收了手,拿被子把公公盖好,又在被子上轻轻地拍了拍,如同安慰一个三岁的小孩。

她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陪着公公等他儿子回来。

她想,等多久么,她都等得起。

她想,这一间大雾笼罩下的潮湿污臭的屋子,其实并不可恶。

【后记】

又过了不到两周,老头子咽气了。咽气前一天晚上,他自己打电话把110、120都叫来,控诉大儿子不孝——舜仔前些天把独占老宅的遗嘱弄到手了(他弟弟前几年买彩票中了60万,自个儿买了块地盖了个五层楼,在父亲和哥哥的磨蹭下,他同意只拿5万补偿,把两层半老宅赠给哥哥),两个妹妹虽气愤难平,也回来给他签了字,他就懒得再照料老父了,轮到他看护时,他净溜号!闹了一宿,第二天,老头子没了。一切都好了,终于可以给老人送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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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早晨七点的火车。

李湘盈眼里噙着泪,两只手机械地东翻西找,迅速地收拾起两个大行李箱,心里百味杂陈。一个36岁的女人,结了14年婚,儿子上初一,这会儿要抛家弃子,一走了之,绝不是一时冲动。在前路等她的是什么,完全是个未知数。可是她已心如铁石,非走不可。

她的儿子长得纤纤细细的,因平日里挑食,像根白白净净的豆芽菜。他妈妈寒假里回浙江老家参加舅舅的婚礼去了,好不容易挨了16天,把她盼了回来,她却又要走了。他生性敏感,又因为父母这半年多来屡次吵架,心下意识到事有不妙,便一回回地哭,央求妈妈留下来。

湘盈咬着嘴唇,滴着泪,安抚他说:“小宝,妈妈过一段时间就回来看你。你好好学习,等我在那边安定下来,就来接你过去。”

小宝还是一个劲儿地哭。湘盈没法子安慰他,只好找了她的妯娌去,跟大嫂陈娟说:“小宝接下来就拜托你了!让他跟你们住在城里吧,上学近,还有悦悦和小康作伴。”

陈娟夫妇在城里买了套房子,为的是让两个孩子上城里的学。原本也跑动了关系,想把侄子也办进城里去,可惜没办成。陈娟是个吃尽苦头的女人,跟丈夫养了两千多头猪,终年劳作个不休,生了一对儿女又都是剖腹产,受了许多罪不说,这两年来跟丈夫又常闹口角,也是把生活过成了一团麻。

她一听小婶子的话,马上觉出不对来,立刻回绝道:“小宝要跟悦悦小康住城里,方便得很,早就劝他一起住了,是他一直粘父母,不肯过去。但说到把孩子拜托给我,我万万做不到!各家有各家的事,孩子还得靠你们自己去教育。”

湘盈表了谢意,回家去了。陈娟一想,孩子托得没道理,以往小宝跟他们住城里几天,她就想孩子想得要命,如今怎么反把孩子推出去了?赶紧上她屋里去,百般追问,才知道她收拾了行李,灰了心要回娘家了。

“你这不刚从娘家回来吗?怎么又要走?小宝开学了,正处于叛逆期,没个妈妈在跟前照管不行。”陈娟说。

“你不知道那个许家荣有多可恶!实在没法跟他过下去了!浪费青春,没奔头!”湘盈一开口,就声泪俱下,“我爸妈生了我们姐妹三个,为了生一个弟弟,满天下乱跑,躲到广西去,躲到江西去,一听到抓计生的来了,就吓得浑身抽搐。弟弟是生了,可是她也吓疯了,平时还好,一有什么刺激就发作起来,拿着菜刀追人。还好,我弟弟争气,一路读到了博士,当了研究员,终于要成亲了。我们全家人都那么爱他,把他当作镇家之宝,他许家荣也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弟弟结婚,他就是不跟我回去,我怕小宝耽误了开学,也没带他去,一大家族团聚在一起,成双成对的,单我一个孤零零的,叫我的脸往哪里搁!”

湘盈哭肿了一双眼,满脸是泪,一头微微内扣的齐下巴短发被浸湿了,贴了几绺儿在面颊上,显得那么楚楚可怜,不由得陈娟不去同情她,劝慰她。

陈娟往常并不是那么喜欢她,有时说她把头发染成了暗红色,还搭上一条桔红色碎花连衣短裙,蹬一双匕首一样的细高跟白皮鞋,走起路来像个踩T台的小号模特儿,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岁数了。有时说她真不会替大家着想,每逢“封建日”(同安月月都有神或佛过生日,从前次次给神佛庆生,都要请客,造成铺张浪费,家家户户开支过大,难得积蓄,并且每到全村摆酒那天,酒后常闹事故,政府于是强令禁止“请客”,后来又遭村民反对,于是改革为每村每年保留一个封建日请客),婆婆要拜这拜那,她管你什么祖宗八代,反正她是不信神也不拜神的,全然不懂得尊重老人家的需要,买些水果糕点来给她祭祀。有时又说她真是跟自己做人,亲戚邻居家也不常走走,节假日一家三口就关在屋里享受小窝的温暖,七大姑八大姨全抛脑后,哪年“热闹”(到了本村要请客的那个封建日,到庙里烧香供奉完,当天晚上要大办宴席,招待亲戚朋友,叫做“热闹”)也难得出钱也难得出力,好像亲戚们理当由大哥大嫂去应酬。甚至上次大哥许家伟出了那么严重的车祸,肠穿孔住院治疗19天,为的是给她儿子小宝弄到好初中去,命差点儿丢了钱花了多少,她也没点意思……

可如今,她腮边堕泪,消沉绝望,正需要暖心,陈娟哪里还记得从前对她的那些个不满,一把拉过她来,把她安坐到床上,给她递了几张纸巾,一言不发地听她讲。

“过年,他连给我爸爸打个电话都没有;我弟弟结婚那几天,还是一通电话也没有……真想不出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这个婚姻还要不要了!大半年来,他发神经似的,成天除了上他的班,当他的厨师炒他的菜,其他时间都扑在电脑上,着了魔一般,半夜三更也不睡觉,一整天亢奋地盯着电脑,干什么也不跟我说。后来才知道他跟人家炒白银,把所有积蓄全炒没了,一分钱也没了!就是去年大哥出车祸那会儿,急需用钱,我才知道十几万全没了……”湘盈说着,不禁心疼胸闷,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她跟许家荣,一个给人看店一个给人炒菜,一个月才多少收入,盖了房子欠了一屁股债,好不容易还清了,又好不容易攒了笔钱,眼看着可以找个生意自起炉灶,哪知道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最贫困的年代?她天天为这亏钱的事生气,发了这半年多的火,还是遏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与怨恨。

陈娟深叹一口气说:“说到炒股票亏钱,你大哥才真把我气得半死。好好儿的,把家里那一两百万积蓄全炒完了,还不认栽,又贷款了一两百万接着炒,现在亏了四百万,每月利息就得多少!若说他们兄弟,真该他们娶不着老婆,让他们做一辈子光棍。去年七月又那样……应酬、酒驾、出事故,急得死一大家子,叫他差点把命都休了!还不是要熬过来,要走到今天……”

“大嫂,你是办事业的人,站得高看得远,而我,”湘盈擦了把眼泪,镇定有力地说,“我没有你那样的气量。你生小康的时候,大哥在外面养女人,你原谅了他,帮他收了场;你刚买了套房,想好好过点舒适的日子,他又炒股票,把钱全扔粪坑里了……欠得那么多,全然没有你的错,你却要跟他一起去承担。我做不到,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宁可向前看,重新去寻找我的生活。”

“话是这样讲,可是,女人的尊严是一回事,现实的责任又是另一回事。”陈娟黯然叹道,“女人如果没嫁人,倒好,一个人清清爽爽、自由自在的,想上哪去不行?可是既然结了婚生了孩子做了母亲,再大的委屈哪能不去承受?你走了,孩子怎么办?没了娘,孩子怎么成长?他是会长高长壮的没错,可是他的灵魂永远也长不大,他始终是个被妈妈抛弃的小孩,永远对女人充满了怀疑和敌意。你能丢下你儿子吗?他都哭成什么样子了。”

“本来,我都不想再回这一趟了,还回来告别一下,干吗?唉——”湘盈说,“我就是想回来跟儿子见见面说说话,叫他放心,也问问他许家荣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想怎么样?可他就是个闷葫芦,一句话也不哼,到底举了多少债欠了多少钱,不管怎么问,他就是不说!怯懦,无能,破病桶,比我大了八九岁,还这么愚蠢天真!夫妻之间到了这种无法沟通的地步,我再留下来,也没意思了。没意思了……等我到那边安定下来,我就来把小宝接走。”

陈娟眼看白费唇舌,急急回了家,把这一情况汇报给了婆婆。她婆婆35岁上丧了夫,含辛茹苦把两儿两女拉扯大,长年累月的操劳把她压成了一个又瘦又小白发瘪嘴驼背的老太太。

许老太一听这消息,头顶上炸开了一个响雷,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一愣,就上小儿子家去了。儿子儿媳各呆在一个房间里,任她询问哪一个,哪一个也不作声。她于是把湘盈劝了一回,极力地挽留她,又把家荣训斥了一回,让他去给湘盈道歉,给丈人打电话赔个不是。俩年轻人都不理会她,她只好愁眉苦脸地上大儿子家收拾厨房来了。

过了一会儿,许老太的女儿女婿们都来了。他们每周回一趟,例行公事一般极少耽误。大家听了这回事,全上许家荣家里去劝说。

许老太的大女儿许心是个善于言辞的女人,调节起纠纷来口吐莲花,头头是道。众人听了都得服软,可湘盈就是充耳不闻,一句也不回应。

许心与许老太又一同去跟许家荣谈。家荣坐在床头,浮肿着一张苍白的脸,低眉垂眼,喉头哽咽,气都快喘不上来了。纵使母亲和妹妹怎么探问,就是不能从他嘴里挖出一个字来。末了,他才痛苦地吐出一句话来:“你们不要再逼我了!”

一对行将分裂的夫妻,一群苦恼忧虑的亲人。

这会儿,许家伟从猪场收工回家,听说了这事,穿着一身又脏又臭的衣服就冲进许家荣卧室里去,厉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家荣还是沉默着,满眼含泪。家伟连问数遍,到底出了什么事,欠了多少钱,闹了什么矛盾,是不是要离婚,怎么不去认错、挽留,他弟弟就是咬着牙关不说话。

许家伟气得一脸横肉绷得紧紧的,脑门上青筋暴了出来,突突地跳着。“你这死孩子!不会说话呀!真恨不得拿根棍子把你打死!”他发了一通火,无济于事,只得气呼呼地回去了。

“唉,”陈娟叹道,“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夫妻相处又矛盾重重,最难挨!假如大家还年轻,一切都未可知,彼此都还抱着希望,想着可以互相调教;等大家都老了,没了气力认了命,即使对生活不满,也没办法折腾了。就是这中年,压力最大变数最多。”

“随他们去吧!懒得管!”许家伟喝道。

可是许老太呆呆地垂着头,忧心如焚,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一滴水也喝不进去。

大家干坐着也不是办法,许心和她妹妹许愿上隔壁村小姑妈家去了。许心去把这事说给小姑妈和小姑丈听。他们俩向来把这家四个兄弟姐妹当作亲儿女看待,出面“做公亲”(调解)或许有效。

小姑妈小姑丈便火速来了。可是事情仍然没有进展。到了最后,各人不得不陆陆续续回了家。

许愿在家静静地思考了好一阵子,才用QQ给她二哥发了条信息:

 

二哥,我知道你肯定有难言之隐。有什么苦衷,要跟亲人们讲出来,亲人都会理解和支持你。我们这个大家庭,曾经那么大的苦难都过来了,还怕今天上刀山下火海?

 

许愿正担心二哥收没收到信息,不料竟立即得到了回复:

 

都是我不好。这两年我自己身体越来越差,腰椎病治了好几次也不见好,我是不想湘盈跟着吃苦。她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了,我真的很对不起她。看有人炒白银赚了不少,我也想着去赚些钱,没想到没经验,钱都亏掉了。

后来太急于求成,我又借了四万块的高利贷,全亏了,现在每月要还一千多块利息,我不敢和她说。过年我是非常想和她回家的,可是我实在没脸去,我太恨我自己了。我是想让她回去一段时间,在家乡工作,不会在家天天生气,我不想让她来分担我的错。等我把债还清再接她回来,我真的很对不起她!

自从结婚一个月就分家,分了那么多的债务,她哭得那么伤心,我永还都不会忘记,她说她爸爸当初不同意让她嫁给我,是怕会跟我受苦,这么多年了也没让她过上好日子。我真的好没用!我是真的好爱好爱她,哪怕是用我的生命……

 

原来如此!是钱的问题。这就好办了。

许愿立即把二哥的回信转发给了许心,许心因为在家坐立不安,早又返回娘家去了。她立即把这条信息拿给陈娟看,陈娟立即握着手机往湘盈家跑。

她把信息打开给湘盈看,湘盈顿时放声大哭,又是气又是骂。

第二天一大早,湘盈还是坐火车走了。她说,给许家荣半年时间,看他会不会改过。往后再不戒赌,就不原谅他了。

而其他人则为那四万块高利贷忙开了。在这么个穷家族里,钱从来都不曾真正地富余过,连这四万都成了一个难题。

许心急忙拿出了所有的首饰,预备去卖钱,许愿的首饰也有一些,或许可以凑出五千块。

许家伟四处寻友借钱,预备用利息一分五的去替换他那利息三分的贷款。小妹夫则核对了自己的信用额度,打算从银行贷款四万来给二哥,然后按月还款,这就把利息降到了八厘多。

不过,万没想到的是,小姑丈送来了两万块。他那座新房装修了一年多,总是缺钱,怎么也装不齐,却说由着它再缓一缓,要先把这难题对付了再说。他又想到了许大姑妈的大儿子刚被台资工厂裁了员,补偿了十三万多,上次提到装修不够可向他借,许心于是打电话去找大表兄询问。大表兄的钱早已被他的两个小舅子各瓜分了六万盖楼去了,他正在菜市场上卖干料,立即收工回家,查验了一下存款,凑出了一万,也送来了。

这样一来,还差一万及欠下的几千利息,许家伟便承担了。虽然欠债就数他欠得最多,但他还是从饲料款中拨出了这笔钱,叫他弟弟当即去把这份高利贷清了。

湘盈什么时候回来呢?大家都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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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年便是关。袁婷简直想不起哪一个年是值得她期待的快乐之年了。

又一个年关要来了。2016年。

元旦放假三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苦熬。她懒懒地窝在沙发上,从头到脚裹一条厚厚的毛毯,面对着电视,电视机却是关着的。屋子里有人,她一个,却没有一丁点儿人气。

窗外,满世界浸泡在浓雾之中。眼帘里只有一大团湿漉漉的棉絮,白稠得牛乳一般,铺天盖地地蔓延着,仿佛要吞噬掉人的视线,连隔壁楼也看不清。这漫天大雾,这阴冷湿寒,若不是迁到同安来已有十五载,她这如假包换的河南开封人是要焦躁得直跺脚的。好吧,这雾来得好,她的心情正好应了景。

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袁婷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她无法再蜷缩着任凭时间无声无息地流走。明天又要上班了,该面对的现实还是得面对。

她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在厦门当地一家排不上名号的大学读大四,元旦不回来,也不来个电话。她本想,这回偏不给儿子电话,不干扰他的生活,看他会不会主动跟妈妈说声“元旦快乐”,结果呢,没音没信的。

“你元旦这三天忙什么呢?玩得好吗?”袁婷尽量用快乐的语气问他。

“很好。”儿子简洁地回答。

“跟同学上外面玩了吗?”袁婷不知跟他聊些什么,只好随口一问。

“嗯。”

“什么时候回来呢?”

“放寒假就回。”

“生活费还有么?还缺点什么?”

“有。不缺。”

儿子答话向来惜字如金,袁婷也想不出更多的问题了,于是互道再见,挂了电话。

唉,她和儿子相处得太少了,导致现在跟儿子交流总是挤牙膏似的,客客气气的,说不到心里去。想当初,她生了个宝贝儿子,全家不知有多高兴。因为没婆婆,公公一个忙不开手脚,娘家父母便自告奋勇要帮她带孩子,她和老公落得个轻松,把儿子往娘家一搁,皆大欢喜。直到儿子上了小学三年级,她觉得孩子省事了,可以接回来跟自己过了,可是老公听了一个朋友鼓动,非要上济南创业办厂不可。她在开封某国企药业上班,舍不得丢了工作,拒绝同去。老公于是领了公公和儿子,连带小叔小婶一家,全搬到济南去了。家里剩了她一个,冷冷清清的,她只好回娘家住去。她每月工资四百元,直到2000年还是这份薪水,交母亲两百元,自己攒下两百元。

说来别人可能不信,回娘家寄居的那几年是她最轻松最快活的一段时光。因为她有编制工作稳定工资,又交了母亲一半收入作为全家生活之用,家里的姐姐妹妹和弟弟弟媳都对她挺照顾。一大家子的家务全是父亲料理的,母亲从没做过家务,一点也不会拾掇。她呢,读了大学,有了工作,在兄弟姐妹之中最为尊贵,每天下班回家就和朋友们一道打麻将。猎猎猎,猎猎猎……业余生活里满耳都是洗麻将牌的清脆的响声。真是无忧无虑啊。只有到了“五一”、“十一”两个长假,她才会坐上火车,到老公孩子那里住上几天,帮他们做一番大扫除,于她而言,就算尽了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后来她弟弟的孩子要上学了,她便多了一项任务:每天上班前送孩子上学,下班后接孩子回家。天天接送弟弟的孩子上下学,就如同接送自己的孩子一般,她心里越发地充实。而她的儿子呢,在济南由公公照顾得好好的。她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从来不至于把各种事情想得复杂了。

然而,父亲去世后,一切就不一样了。母亲和她都不会料理家务,姐姐妹妹各自成了家,各有各的家事,弟弟弟媳对她难免有点意见。她心里渐渐忧愁起来。此时恰好有个南下打工的同学怂恿她到厦门来,收入起码是她在开封收入的五倍,她便到厦门来了。她应聘的那家药业公司给她移了户口,她也勤勤恳恳地干了两三年,才跳槽到同安这家药厂做了车间主任,收入增加了,压力也山大了。

她手边攒下了两万块,以为她的生活就要好起来了,谁知老公给她来了电话,说他在济南那么多年看着是在营利,可是年年分红总拿不到钱,合伙人把账本拿出来,总是亏空的。他还欠了个朋友五千元,人家急要钱用,过几天就会到厦门来找她,让她给人家还上这笔钱。她一听,如坠五里雾中。她老公,唉!一个老实巴交的技术员,跟那些精明的人合伙,搞得成也罢搞不成也罢,准没有好结果。她气得直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是她的老公,她有责任替他把困难对付过去。

那位来取钱的朋友跟她分析,她老公实在不适合再在济南耗下去,还是劝他到厦门来安家吧。她于是着了慌,当即回开封,把老公儿子的户口都迁到厦门投靠她了。这时,儿子已经读初二了。儿子的童年,她参与得太少了!儿子在同安上了中学,又天天忙得觉都睡不够,别做什么重建亲子关系的梦了。她的责任就是努力工作供儿子读书,儿子也听话懂事,对她客气、尊重,她还能怎样?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无着无落,无处安放。儿子固然是要长大的,他会有他自己的未来,建立他自己的家。可是她呢?她的家,就她一个人,这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

唉,都怪老恭。她老公,她叫他“老恭”,当年也按她的建议到厦门打工来了,找了个公司上了班,一个月薪水五六千块。一家三口租了个房子,好歹有了个像样的家。若干年下来,两人的积蓄就足以在同安买一套房子了。夫妇俩高高兴兴地订了房,本想付了全款,谁知,老天作祟,又有个朋友游说老恭跟他到江西南昌去创业。他骨子里要创业的欲望又复活过来,于是从房款中拨出十几万跟他走了。好吧,这一走,两三年过去了,钱呢?一分钱没挣回来,倒是退了股,那十几万也被套住了。去他的人生理想!去他的自我实现!这年头,忠厚老实不住贵(不值钱),头脑鬼精的才赚得了钱。她再怎么不识闲儿(勤快),也经不起老恭这么挥霍……她气得跟老恭大吵了一架。两人便陷入了冷战之中,元旦这三天谁也不给谁电话,谁都不知道这年怎么过。

袁婷除了唉声叹气,还是唉声叹气,能解决什么问题?就像窗外那愁云惨雾,你再讨厌它,它也不会乖乖散去。多年来,她在种种压力与焦虑之中艰难度日,害怕老恭上当受骗、生意蚀本,害怕工作出点差错、被炒鱿鱼,害怕儿子学习不好、就业困难……在三座大山的重压之下,她的身体垮了一半。她得了关节炎,手脚膝盖各处关节,只要多碰水、着点凉,就得又肿又痛好几天。她的子宫长了瘤,看了又看,怎么也治不好,恐怕要手术,她又想保守治疗。她总想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可是儿子还没毕业,房款还没还完……

已经是午后了,袁婷仍然僵坐在沙发上。她早已忘记了早餐和午餐的事了。她自己的生活是多么随意啊。她从来不在物质享受上下血本。车间里的女人们,老的少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她把十几年前的衣服照样掏出来穿。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觉得自己工作尽职,对得起公司对得起良心。车间里的女人们,多半是当地人,一到周末或送神拜佛的日子,就在家整一大桌丰盛的宴席,什么特色小吃都会做,可她吃什么都不讲究,只要有点吃的,她就能把一顿饭对付过去。她一心扑在工作上,一心纠结产品流程与质量,一心与其他部门争夺车间利益……她三餐常常有一顿没一顿的,她的胃也因此坏掉了。

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如今48岁了,假如她该有好时光,她的好时光也该过去了。这就是她的命么?五十而知天命,她可不敢妄想以她这样的病体她会活到七老八十。她这么想着,不免绝望起来,于是想到了自己的老母亲。

她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去年四月中了风,瘫痪在床上,已经认不得人了。她每个月寄回去一千块,让兄弟姐妹们服侍她,谁服侍的谁拿这笔钱。谁知道,好心办坏事。姐妹们常常向她抱怨,哪一个照顾得少,哪一个照顾得差……那钱怎么分配又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十一”期间她回家一趟,才知道母亲已经是一架毫无尊严的机器了。每天要把她的嘴掰开,灌进粥去,然后戴上薄膜手套,伸手指进肛门,替她抠出粪便……她亲自服侍了四五天,就要崩溃了。回来前,跟兄弟姐妹们说服侍母亲的不易,他们却一个个误解了她,以为她才伺候了这么几天,就嫌苦嫌累了。大家弄得不欢而散。她真是有冤没处诉啊!

想到母亲的惨状,袁婷不禁又蜷进沙发里,抱着毛毯呜呜地哭了起来,直哭得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手机铃声唤醒了。原来是她的车间班长明凤。明凤在家包了炸枣(同安的一种糕点),有甜的有咸的,正预备给她送一些过来呢。她赶忙起身,洗了把脸,开了门候她。她是她这个主任的心腹,没她殚精竭虑地配合,她的工作她的精神无疑要混乱得多。

明凤喜气洋洋地跨进门来,贺道:“袁婷,元旦快乐!万事如意!”

袁婷肿着两个大眼泡,用力挤出了点笑容,邀明凤落座。她趁热吃了个素菜馅儿咸炸枣,才觉到了一点节日的温度。

明凤笑道:“合口味么?你有空也学着做点同安小吃,儿子回来好尝一尝。”

“好吃!这是我这三天里吃到的最有味道的东西。但让我做,我就做不来了。”袁婷直话直说,“我从小学习拔尖,家里舍不得我干活,结果宠得我啥也不会收拾。也是受宠,我这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太过直了些。在工作上对你们也太严苛,说话的语气又有些不对头。每次发了火,气得我自己浑身直发抖,事后我其实又都挺懊悔的。你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明凤打断她的话:“我们都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不了解的。哪个人没点自己的个性,需要别人去谅解、去包容的呢。我们车间也多亏有你带领,这四五年里就两次被评为优秀班组。以前十几年也没评过一次呢。”

“唉!我就是有个毛病,”袁婷继续倾诉,“我一旦认为对的,就非争到赢不可。跟老板,跟同事,跟老公,跟谁都这样。要是没争出个结果,我就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可能就是我好争,顾及不了那么多别人的感受,所以上次回家几天,本意是体谅兄弟姐妹的苦处,却闹得他们都不开心;前天跟老恭谈过年的事,又吵了一架……”

袁婷说到这里,就噎住了,眼泪又冒了出来。见明凤关切地望着她,她便清清嗓子往下说:“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凭什么老恭把钱拿去创业了,上套了,这个后果我得跟他一块儿承担?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久,每天纠结这些破事儿!”

“嗨,袁婷!”明凤简明扼要点破道,“是‘责任’二字呀!你是个以责任为旗帜的人,对人对事对家庭,你从来不往复杂处想,就想着你的责任。因为她是你的母亲,他是你的老公,他是你的儿子,她是你的手下,你要对他(她)负责。这就是你的逻辑呀。”

袁婷心里一震,十分受用。她的眼里泛出了笑意,忙给老恭拨通了电话:

“老恭呀,你快点撤回来吧。那点钱不理它了,就当丢掉了。只要你人活着回来就行了。等你回来,我还想跟你商量商量,给咱儿子买份保险呢!”

挂了电话,袁婷兴致勃勃地跟明凤说:“瞧,这个春节,我们一家三口要团聚了!老恭呀,说他从今往后死心塌地要在同安找个班上啦……”

明凤告辞出门的时候,袁婷送她下楼,还陪她走了老远。

她的心情总是那么应景——当她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时候,天果然晴朗了许多,那弥漫的大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去了大半。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