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窗外一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啾啾啾,李俊就会一跃而起。怪了!进了城就是不一般,他的“素质”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提上来了。他不再需要闹钟叫早,更不需要妈妈对他大声吼叫了,他的生物钟自然而然地运作。六点半准时起床,正好和窗外的鸟儿们一道迎接崭新的一天。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走向朝南的大窗户,一把掀开枣红色的落地大窗帘。
金色的阳光透过凤凰木细碎的叶子,照在窗台上、床沿上、地板上,留下一幅高高低低斑斑驳驳的风景画。“总有一天,我要把凤凰木投射进屋的倩影画下来,春夏秋冬的,每个时辰的,一定大不相同。”李俊暗下决心,胸有成竹。
真得感谢爸爸好眼光,在城里绿化最好的芸溪居住公园购置了这么一处大套房。房子是二手的,但前业主为的是炒房,根本没动过。爸爸本来嫌一楼房子潮湿,但看它赠送一个三四十平米的后花园的分上,就义无反顾地买下了它。几个月后,爸爸找人装修好了,一切都达到了令村里人所仰慕的档次,举家就乔迁了。当然,村里已经盖好的三层洋楼并不废弃,他们每个周末都会回去住两天。
李俊是买套房的最大受益者,他和村里几个富人的孩子一样转入了城里的实验小学。从此,他不必再羡慕人家条件好了,他自己就是令人羡慕的人。他喜欢这种扬眉吐气的生活。虽然在城里上学作业多,但他基础好,又一门心思要上进,转学后才两个多月,他在年级已经名列前茅。
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这话说得没错。李俊在农村小学是个常胜将军,爸爸时常提醒他,他要放到城里去,得在年级倒数;但事实证明,他到了城里仍然是佼佼者,父母便服了,不再随意唠叨他了。他学习非常自觉,到了城里简直如鱼得水。这样的日子真叫人快活。
唯一令李俊不快活的是,爸爸将开发商默认为后花园的那块地浇上了水泥,贴上了青砖,树起了带尖刺的铁栅栏,左侧一溜空地上还搭建了一座装有蓝色穹顶的长方形亭子,亭里摆着圆形的大理石桌椅——简直把活泼泼的花园变成了冷冰冰的庭院。尽管爷爷奶奶在栅栏底下种了几盆花草,但他们不认真伺候,没一盆长得像样的。
李俊原本梦想着在这个后花园里可以挖蚯蚓,上不远处那条芸溪去钓鱼,还可以随意种一些果树或菜蔬——爷爷奶奶从前要么带他在家门前喂养家禽,要么领他到地里播种锄草,他对动物植物有着深厚的感情。可如今爷爷奶奶身体还硬朗得很,却不再种地了,他们样样到市场上去买,挑最贵的买。他们对农田似乎产生了排斥感,好像一沾着土就被看作“农民”,一种低贱的称呼,显得没身份。亲戚邻居们说他们日子太好了,视金钱如粪土,他们听了反而心里舒坦。
再说,即使爷爷奶奶要下地干活,爸爸也绝对不允许的,他说家里不缺钱还下地,不知道还以为他不孝顺呢!爸爸妈妈托了房地产的福,建材店经营得红红火火,生意一路飙升,开了许多连锁店,雇了许多工人,他们俩忙时应酬,闲来泡茶聊天,不让老人家种地,自己更不可能去跟田地打交道了。家里那几亩地早租给菜农插上大棚了。
倒是李俊,这个四年级小学生,偏偏骨子里奔腾着对泥土和草木的爱。他并不知道,在爸爸妈妈掘到财源之前,他们可是田里的一把手,粗活细活样样精通,他们当时还为自己的农技感到自豪呢——不,他压根儿不知道那一切。他生下来后就由爷爷奶奶带着,住的是破旧的老房子,玩的是地里的泥巴。怎么可以想像,等他长大之后,家里突然跟农田划清了界限了呢?这是与时俱进,爸爸说。发家致富当然是好事,谁不渴望自己家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呢?
美中不足的就是那片原本可以孕育生机的花园变成了硬邦邦的地板。
2
李俊家的隔壁房子还在炒房客手里,那个后花园保留着开发商种下的一大圈冬青树篱。这个小小的天堂给李俊弥补了遗憾,带来了惊喜。每天早晨,他一醒来,就与窗外那几株高大的凤凰木及其屋内的投影打招呼;每天傍晚,他一回来,就到隔壁后花园玩耍。在城里,他缺少玩伴,但这对于内向寡言的他关系不大,反正他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乐园。他在里面刨土,种这种那,抓昆虫玩,后来他干脆种上了几株小桑树,养起了数百条蚕。
爷爷奶奶对他的举动不吱声。他们在观察孩子侵占别人的领地会不会有什么岔子,既然不会,那么他们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了。有一天,爷爷奶奶买回来十只小鸡,往李俊的乐园一放,那地方立即成了小鸡们的天堂。这下完了,乐园里满是鸡屎,脚都没处搁,李俊再也去不得了。他心里气呼呼的,却又不好跟爷爷奶奶去争执。蚕没了桑叶吃,他只好把它们分批送给同学了。
失去了隔壁乐园,李俊顿时觉得生活黯淡了一层。他把黄昏时光也给了窗外的凤凰木,他注视着它们的每一片叶子,好像他也成了其中的一员。他于是自告奋勇要学画画。小区门口正好有个美术培训班,班上很多同学从幼儿园起就在那里学习了,李俊也成了里面的一分子。他的美术理想并不远大,只不过为了把阳光下屋内的凤凰树影画下来。
这树影多美啊,层层叠叠,参差不齐,深灰色浅灰色交错在一起,镂空处宛如一颗颗明亮的眼睛。时不时一阵微风拂过,窗台上、床沿上、地板上的影子便轻轻抖动,轻盈柔美,那天然的造型仿佛一幕幕皮影戏在上演。
时值深秋,在闽南虽算不上寒冷,但也一阵秋雨一层凉。那几株凤凰木并不落叶,树梢上高高地挂着几串深褐色的豆荚。那豆荚有半臂长一指宽,有的直溜溜,有的像弯刀,有的干脆就是个歪瓜裂枣。真有意思,李俊琢磨着,小区里其他凤凰木都结了无数豆荚,可见当初满树是花;这几株凤凰木只结了这么几个荚子,想必是被前后两座楼挡去了许多光,花开得稀稀松松的,果也结得零零星星的。不过,物以稀为贵嘛,要是豆荚太多了,还不好画了呢。
李俊学了没两天素描,就开始尝试着作画了。他的生活又变得充实愉快起来。直到有一天,他的绘画对象突然消失了——
这一天,他揣着一份辉煌的期中考成绩单兴冲冲地往家跑。他想快点去告诉爷爷奶奶,他考了全年级第一名!一个转学生却考得这么好,连校长都表扬了他。可是,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急忙推开后门,到庭院中去。这一去,可不得了!栅栏外面两棵高大的凤凰木被拦腰锯断,只剩下一人多高的树干,树干顶端留了一小截三分杈。爷爷奶奶正颐指气使地令雇工们收拾残枝败叶,已经基本清理完毕了。
李俊一下子傻眼了,眼泪倏地聚满了两个眼眶。他大哭道:“你们怎么砍我的树?怎么砍我的树啊?”
爷爷奶奶立即围住了他,柔声劝道:“这树把咱家的光遮去了,采光不好,住起来不舒服!砍了这两棵,这条道上还有多少棵呢!”
李俊出了院子,沿着林荫道走,才发现这两排楼房之间的小道好长,两边都是高大的凤凰木,但没有哪一家人像爷爷奶奶这样砍树的。他逛了一圈,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来,见到自家庭院外的凤凰木光了头,而对面那两棵仍然郁郁葱葱的,就觉得很遗憾很不自在,于是两行泪又冒了出来。
3
李俊不再学画画了,因为他没了画画的目标。这下子,他真的觉得在城里生活孤独又无趣了。论成绩好,他在农村小学成绩也很好,老师同学也很喜欢他;论做个城里人的骄傲与虚荣,他体会到了,就不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了。他骨子里对泥土和动植物的爱,在不停地呼唤着他,使他越来越觉得压抑与委屈。
万幸的是,来年春天,那两株被斩首的凤凰木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它们从那被锯秃了的伤口边上抽出了一个个嫩芽来。那嫩芽在绵绵春雨的滋润下蓬勃生长。两三个月后,这两棵复活的树又都各自顶着一朵绿油油的蘑菇云了。只是,这些嫩枝无论如何不能再像原来那么粗壮有型了,它们各长各的,挨挨挤挤,混乱无序,只是乱蓬蓬堆出了一大坨翠绿。
到了暑假的时候,李俊又可以在卧室里见到凤凰木的影子了,但这影子不再美观,因为它的主人失去了自然的形体。那是些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灰斑,给他带来一丝阴凉,他心里有些伤感,但好歹还有点慰藉。
入秋后,这两株新生的凤凰木已长出了比对面那两棵老树还旺盛的枝叶,好像在向爷爷奶奶宣告:瞧,别再打什么坏主意了,我们的生命力会叫你们功亏一篑。李俊心里暗暗高兴,这回爷爷奶奶总不会再砍树了吧。
没想到,当他又一次带着优异的期中考成绩回来的时候,去年的那一幕又上演了!这一回,不仅爷爷奶奶在指挥着雇工,连爸爸妈妈也在一旁督促。他们不仅把院外这两株锯个干干净净,甚至连对面那两株也锯去了半壁江山。
李俊再一次失声痛哭起来。爸爸走过来,拍了下他的头,笑道:“傻小子,这些树影响了我们家的采光,就该连根拔掉!你要喜欢这种树,小区里有的是,干吗非得为这几棵哭哭啼啼的,你还是不是个男子汉!”
李俊抓起书包,又伤心又气愤地回屋去了。他心想,明年一定不许你们再砍树了!
可是他自小乖巧听话,是个服服帖帖的好孩子,如何能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对抗呢?他得借助外力。于是,他给物业写了一封揭发检举的匿名信。
第二天中午,李俊做作业时,听见庭院里有人在和爸爸正儿八经地谈话。一定是物业的人来了,他们在找爸爸交涉。爸爸一定后悔了吧?李俊一面替爸爸担心,害怕他受到什么严厉的惩罚,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成功阻止爸爸砍树而窃喜。
4
一转眼,新的一年又来了。那两株被再次清洗的凤凰木又拥有了茂密而凌乱的树冠。对面那两株失去一半躯干的凤凰木也发达起来了。只是,这些新长的枝条从没有在李俊眼前开过花。它们只是报复性地疯长着。
李俊已经上了六年级,他不再有学画的念头了,但他总在心底盼望着这几棵树快快长起来。他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也就把它们的生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样宝贵。每天早晨,他照样一起床就去拉窗帘,然后望着阳光下那些细碎的叶片,只是小鸟们早不见了踪影;每天傍晚,他照样站在窗台边目测夕阳下的枝叶是否比早晨多了一点,好叫他心中的希望增加一分。
然而,这年入秋后,李俊又不自觉地焦虑了起来。他并不确定物业是否已经制止了家人继续砍树。这事如果不事先摸清楚,等到期中考完就来不及了,那时木已成舟,再要采取措施就晚了。李俊决定冒险探探口风。
中秋节那天晚上,李俊借一家人搏饼玩得热闹之机,突然问道:“我们今年还砍树吗?”
奶奶抢着说:“不砍怎么行?都长成什么样儿了!铺天盖地的,跟生活在山沟里似的暗无天日。瞧瞧亲戚们来了都怎么说!”
“你堂伯父说,像我们住在城里被树这么罩着,风水好不了,还不如他们住在农村里整洁清幽呢。你看他家四周收拾得多宽敞多干净!那么大一片空间,瞧着就气派。虽然在山脚下,可连一只蚊子也不招。我们也得勤点收拾,不能搬到城里反住得局促,整一个脏乱差,叫人笑话。”爷爷补充道。
“这房子最重要的是采光好。我们买了一楼,采光不好。夏天遮荫没事,其他季节怎么受得了?如果不年年盯着收拾,那还不得再把这房倒腾出去?你这小孩子瞎操什么心!”妈妈郁闷地说。
“那其他人家为什么不砍树呢?”李俊鼓起勇气反驳道。
“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得采光的道理。”妈妈答道。
“人家多半是城里人,怎么会不知道?道理谁都懂,”爸爸纠正道,“他们是没那勇气,也没那门路!”
“什么门路?”李俊憋着一肚子气问道。
“这些潜规则你迟早都要懂,要做成什么事,都得要门路,”爸爸耐心地解释道,“别以为就砍这几棵破树,那也是我疏通了关系的。还有那个蓝亭子,关系都动到房管局了……”
“没太花钱吧?我是说那两棵树不值什么钱,”爷爷追问道,“这点事给送点东西就行,别又大手大脚的。”
“你这老头子真缺脑筋,”奶奶插嘴道,“你要是省那点钱,就得一年办一遭;你要大方一点,总共就办这一趟。真是老不开窍……”
爸爸笑道:“得了,这些事我都办妥了,你们就别再为这点鸡毛蒜皮计较了。”
李俊听到这里,见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眶红了。他突然像头小豹子似的叫嚣起来:“不要不要!我不要砍树!你们要是再砍树,我就回农村去!”
啪!爸爸一巴掌甩了过来,李俊捂住左脸痛哭起来。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凉冰冰的。
期中考之后,院外那两株凤凰木照旧秃了顶,对面那两株也丢尽了江山。绿荫笼罩的社区小道裸露着一截窄窄的青砖路,显得格外苍白、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