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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石圈之囚

一个半月后,小狼们断奶了。吉雅领着八个毛茸茸的宝贝加入了岱钦所在的狼群。

这个春天,人不知因何缘故入室盗崽尤为严重,像吉雅这样成功的妈妈并不多见。丧子的母狼们个个两眼喷火,伺机寻仇。狼王之妻(狼后)巴音将那些怨妇们召集起来,共谋大计。

时机终于来了。人最近有个新发明,得以节约人和狗的精力:他们尝试着在营盘边上造了个方形羊圈,类似农耕地区家家户户在门口修建的猪栏——石砌的围墙高达两米半,没有顶棚,活像个掀了盖子的巨型火柴盒,一群带着羔子的母绵羊天一黑就被赶进了这盒子里,随后一块坚实厚重的木板门堵住了出口,将任何可能寻衅的狼挡在了门外。

巴音的探子回来报告了这一情形,引得巴音忍俊不禁。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四堵围墙一道门,算得了什么!人翻不过去的障碍,不意味着狼也逾越不了。人和狼较量了成千上万年,还是低估了狼的本领。

这天晚上天有点阴,月亮在灰暗的云层里时隐时现。没有风,也没有雨。

巴音率领着心怀仇恨的母狼们、未填饱肚皮的公狼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了那个石圈旁。吉雅和岱钦为寻塔拉当然也在队伍之列。

夜深人静,没有火光。果然无人看守。圈子里偶尔发出一两声羊羔稚嫩的叫声,狼群的胃口顿时被撩拨得无限大,几个一整天未进食的弟兄已经馋涎欲滴了。

突然间,一声充满敌意的狗叫声传了过来。巴音立即命令大伙屏气凝神,提高警惕。狼群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又有几条狗嗅到了敌情,跟着狂吼起来。不过,他们叫唤是为了叫人来,睡梦中的人并未理会,他们也就渐渐住嘴了。反正有墙把着,量你们耍尽花招也无技可施。狗的想法大概与人一致。

老谋深算的巴音绕着石圈走了几步,就找到了放“梯子”的地方。她让岱钦靠墙斜站起来,前爪撑墙,后爪蹬地,用他的庞大身躯给狼群当跳板。于是,余下的狼一只接一只从几十步以外助跑奔来,跃上岱钦的后背,蹬着他的肩膀,一个弹跳,进了!一会儿工夫,二三十条狼全进了羊圈,大开杀戒。

绵羊是软弱的代名词,在所有家畜中,他们是倒数第一的无能之辈。眼看着天敌闯了进来,他们不论大小竟然一个个吓成了哑巴。狼群在石圈中央咬死了一批,然后放开肚皮吃了起来。那些活着命的母羊们围着进餐中的敌人挤成一圈,个个伸长脖子,瞪着硕大的眼睛,既惊恐又好奇地看着。

“你们瞧这些看客,傻得可以!”一条母狼吃饱喝足了,坐着看大家吃。

吉雅接过话茬儿说:“所有的笨蛋都是一样的。他们以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自己是最有利的。”

“这就是绵羊种属的劣根性。”巴音身为狼后,大家按照惯例把每只羊最美味的内脏留给了她。她吃够之后抹着嘴做了这个精辟的总结。

待狼群全吃撑了之后,巴音命几头公狼将六七只死羊拖至墙边叠成一摞,好为出逃预备跳板,又命吉雅出去换岱钦进来吃个痛快。其他的狼则继续进行大屠杀,将五百多只绵羊一一切断颈动脉,直叫血流成池,惨不忍睹。

大仇已报。狼群出了石圈,直奔山林老巢。这时候天已微亮,气势汹汹的狗吠声冷箭一般追着他们的身影。太晚了!叫你们吃一堑,长一智吧。

丧子的母狼们叫人失了母羊和羔子,算是连本带利赚回来了。只有吉雅和岱钦还不满足。他们此行并未勘察出塔拉的住所。更糟糕的是,石圈大屠杀之后,吉雅夫妇再不能和塔拉取得联系。小白脸不再带他到那片草地上溜达了。

事情会不会有变化?难道人为了报复,杀了塔拉以泄愤?一报还一报,人和狼之间的故事就这样演绎了千万年。

不知那个小白脸住在哪个帐篷里?不知塔拉被安置于何处?

没想到,很快地,问题就有了答案。

吉雅因忧郁成疾,身边那八个孩子,哪个找她撒娇,她都狠狠给顿皮肉苦头吃。岱钦于是挑了个黑漆漆的夜晚,独自上人的营盘处侦察去了。

简直不可思议!时隔多日,那片他们通过“话”的草地上又有了塔拉的气息。那气息竟又绵延不断地把他引向人的眼皮底下——原来是那血洗过的石圈!塔拉就在那石圈里,他成了石圈之囚。

岱钦将长吻贴着石壁呜呜地叫了两声,石圈内马上有了动静。塔拉在石圈内绕圈跑呢。他也呜呜地回了两声。他并不知道墙外那家伙是谁,但他可以确定那是他的同类。他渴望回到家人的怀抱之中。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可是久经沙场的岱钦不敢轻举妄动。凭人的头脑,他们把塔拉置于这特殊地点一定有圈套。从常理上讲,人偷杀了狼崽之后连个小尸体都不敢随意处置,非得挖个深坑埋上不可,甚至还在坑内撒上敌敌畏,以干扰狼的嗅觉,以防终身遭狼报复。他们这会儿却将小活狼置于明显之处,岂不是诱敌之计吗?

岱钦略一琢磨,掉头闪身,径自朝远处山林狂奔而去。果然,他身后立即亮起一片火光,现出一群猎狗和几个值夜女人的轮廓。他们大呼小叫着,朝岱钦的背影咒骂个不停。

3.新人类

两天后,小狼们开眼看到了这个世界。三周后,他们的听觉和嗅觉日渐发达起来。

客观地说,这世界在他们眼里只是个层次丰富的黑白世界,算不上美。可是,这世界是灵动的,只要专心地听,风声,雨声,虫鸣声,鸟叫声,根须蔓延声,茎叶伸展声,还有千变万化的狼嗥声……好一曲日夜上演的无头无尾的交响乐。这世界还是多味儿的,只要耐心地闻,泥土味,石头味,各种草和树的气味,各种飞禽走兽的气味,远的不说,妈妈和伙伴们的气味就各不相同。他们必须把耳朵听到的、鼻子闻到的和眼睛看到的三种感觉合为一体,记住每一样动与不动的事物。这是小狼人生中的第一课。

同龄的婴儿和狼崽是不好相比的。当人的孩子还软绵绵抬不起头来,小狼们已经成群开往洞外,开始了他们充满好奇的挑战与探索。美中不足的是……

塔拉之死犹如一团挥之不去的阴云,使吉雅一刻不停地忍受着痛苦和憎恨的煎熬,也使她小心,小心,一再的小心。她白天绝不出去捕食,除了看好孩子们,外加打打盹、解解困,就是领着他们在家门口转悠,给他们讲解大自然的奥秘和狼族的传奇。

可怜的塔拉。他在天上能听到这些重要的知识吗?关于塔拉的念头不时地冒上来,就像火山熔岩一样势不可挡。吉雅还太年轻,她注定要闯入人的领地,哪怕引火烧身,也要为儿子讨个公道。

这一天晚上,晴空万里,月白风清。吉雅饱餐了一顿,就悄悄地离开山林,溜进了草原,一步步向人的老巢靠拢。

人三五成群地住在各自的圆形帐篷里。那些帐篷随着季节而迁移。适逢春季,他们落脚于何处,吉雅是知道的。春季草场是人最珍视的资源,因为这期间大批羊羔问世了,那些嫩草是他们赖以生长的美味佳肴。打劫羊圈是狼群梦寐以求的壮举,可是百分之两百的风险又使他们望而却步。毋庸置疑,如果不是人先下了手,吉雅是绝不可能踏进这雷池半步的。

她像一阵风轻轻地飘到了人的营盘后方,在距最近的帐篷百米之外停住了脚步。

午夜至凌晨之间是人最困乏的时候,但是他们的狗可精神着呢。人燃着火堆,带着狗下夜,即使人睡着了,狗值班也绝不含糊。

在强敌面前,吉雅的仇恨被恐惧压碎了。她还是头一次独闯禁地。人和狗的海洋可是个名副其实的绝境。

狗还没有发现她。她在帐篷区域外围绕着大圈,仔细地分辨着那两人和那两狗的气息。

突然,她有了意外发现!在一处草丛里,她竟然闻到了塔拉的气味。千真万确,这是塔拉日落之前留下的尿液,有几片草叶子被烧焦了。他还活着!

吉雅欣喜若狂。出于多疑的本性,她开始绞尽脑汁地猜测那两人的动机。小滑头她是了解的,他去年替大人钻了不少洞穴,掏走了众多狼崽,那些可怜的宝贝全遇难了——有史以来,有狼养婴儿的故事,却未有人养狼崽的传闻。那么,抚养塔拉是另一个人的主意。那人一定属于“新人类”!

吉雅追想起那人的特征来。他的肤色比草原牧民白,体味比较淡,声音比较细,言行举止比较含蓄矜持,暂时称他为“小白脸”吧——没错,他一定是个与众不同的角色。

可是他用什么养活塔拉呢?大概是狗奶。这季节是草原生灵们生产的旺季,狗奶是唾手可得的。那么,他养下塔拉有什么目的呢?这是问题的关键。

吉雅无从推测,只能四处嗅嗅,尽可能地实地取证。她很快捕捉到了那个小白脸的气息,还有羊鞭味儿。她的脑海中立即出现了一幅画面:小白脸带着羊鞭,领着塔拉,在这里逗留。

有办法了!气味是狼彼此沟通的一个途径,只要塔拉明天再到这里来,一定会发现妈妈的踪迹。她在那撮草边也撒了一泡尿,算是给儿子的“留言条”。

这时,远处山峦间传来了几声低沉的狼嗥,引得帐篷附近一群大小猎狗汪汪叫。

吉雅适时地撤退了。这一晚她毫发未损,却有重大发现和举措。

第二天深夜,吉雅回到她做了记号的地方“读取”塔拉的“回执”。可喜可贺的是,塔拉果然来过了,他肯定发现了妈妈的信息,因为那记号周围的草倒伏在地,并且浇上了他的新鲜尿液。他在那里打过滚,他在那里探索过。

吉雅满怀喜悦,在这标志往东大约十米处又做了新标记,提醒塔拉家的方向。不出所料,聪明的塔拉第二天傍晚又找到了这信息,并做了与前天类似的回应。

就这样,吉雅与塔拉母子俩心有灵犀一点通,日复一日以这种简单而隐蔽的方式做着亲密的交流。

不管小白脸出于什么意图,塔拉绝不可能被变成反对狼的狗,这一点吉雅是确信无疑的。狼就是狼,狼之所以有别于被驯化了的狗,就因为他们对自己所属物种永不褪色的忠诚。她现在关心的是,如何从人手中将塔拉救回来。

2.彻骨之恨

多亏这片森林似的枯苇海洋。有道是“自助者,天助之”。

吉雅鬼影一般在苇丛里穿梭,巨无霸和克星紧随其后。是的,应该尽可能地把他们牵制住,消耗掉他们的体能,好叫他们当够了跟屁虫,赶紧的回家睡觉去。

一阵大风袭来,茫茫无边的大苇地猎猎作响。三四米高的旱苇摇头晃脑地唱起歌来,这尘封已久的古老世界仿佛刹那间被激活了,惊得那两条警觉的狗汪汪叫唤起来。

古老的苇世界里透不进一点光来。风住了。这世界又恢复了死寂。

这样的环境可能叫狗厌烦,可它却是狼的天下。苇丛里布满了狼的标志性气味,他们要是愿意,在这迷阵中甩掉对手易如反掌。只一溜烟,他们就可以畅通无阻地绕到对手背后去——他们早就用体味开辟了各自的“专用通道”,如同人在城市里设置了大量交警和路标。

吉雅一声不吭。她的目标不是甩掉对手,而是拖累对手。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拌着残雪的陈年旧苇,全神贯注地分辨着盯梢者的脚步声。她比她的对手还要警觉。她继续化作一团神秘的流体,游弋于黑暗的丛林。

突然间,一只胖墩墩的雪兔横蹿出来,像颗子弹从吉雅背后、两条狗跟前飞过。好个不要命的家伙!平时胆小如鼠的小生灵,到了这发情的春季便一反常态,不再谨慎,不再隐蔽,生怕异性察觉不到他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吉雅心里暗笑,并不回头。那两条狗却被这意外的猎物分散了注意力,立刻撒开腿朝雪兔追去。一个追击,一个堵截,默契的合作。他们俩和那雪兔玩了半天“拦路抢劫”游戏,最终大获全胜,相继嗅了嗅战利品,得意忘形。

吉雅埋伏在一处半米深的黄褐色苇丛里,等待她的跟踪者采取下一步行动。

巨无霸和克星竟然忘记了他们的首要任务,前者叨起雪兔的颈项,后者纵身开路,两者一前一后冲出了旱苇丛林,直奔山坡,向两个主人邀功请赏去了。

吉雅目送着他们离开苇地,然后起身悄悄地反跟踪。她必须确保人和狗不再继续搜索那个山脊。她潜于山谷上游一小堆黑岩石旁,双目微闭,屏息谛听。

轻松愉快的人语声传了过来。人和狗得了其他好处,挽回了颜面,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吉雅放心地呼吸起来。人和狗从她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之后,她飞奔回家,一头扎进了洞穴口。她的九个宝贝儿女早哼哧得不耐烦了。她忙躺下身来,任孩子们在她的腹部上乱蹭乱啃。

九个宝贝,四男五女,再加上她和她的丈夫岱钦,一家十一口,了不起的大家庭。

岱钦现在在哪里呢?无从知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和他的家族成员们就在附近山林中觅食。狼就是狼,对于成年公狼来说,他的一切活动,除了觅食还是觅食,因为在每只狼的肚子里都供奉着一个至高无上的“王”——饥饿之王。

岱钦正当青年,骁勇善战,屡建奇功,一年前成了本族头狼。在狼王巴特尔眼里,他是条英勇而顺服的好汉;在妻子吉雅眼里,他是个不容质疑的伟丈夫。可是,在狼的祖训里,生产并将儿女稍稍养大,这只是狼妈妈的责任。每头母狼预感临产就会悄悄脱离狼群,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安顿下来。岱钦并不知道他的妻儿们的隐藏之所,更无法为他们提供任何保护。

这个山谷已经不安全了。小滑头和他的伙伴极有可能再次来犯。吉雅寻思着乔迁之事,怀里一个小霸王照旧折腾起来了。在兄弟姐妹之中,属他力气最大,每次一开饭,他准将手足们全拱到一边,不仅占到了出奶量最大的乳头,还强迫其他人看着他吃,尽显他抢奶的本事。

“嘿,塔拉!安分点!”吉雅轻轻呵斥他,并用尖吻探了探他的脑袋,警告他别太霸道。

这只名叫塔拉的小公狼顿顿吃得最饱,个头长得最大。他是天生的角斗士,未来的草原杀手。吉雅难免偏爱强者,但她还是决定治一治他。

哺乳完毕,吉雅找了些枯枝败叶将洞口堵上,然后去第三个藏身处转了转。那个洞穴位于对面山坡一棵歪脖子松树脚下,通风、透气、防水,只可惜洞壁石块多,不易挖掘,洞内空间狭小,只能做个临时中转站。

为保险起见,吉雅拿定了主意,立即动手搬迁。她一次叨一只幼崽,一路小跑,一会儿工夫就来回十六趟,最后一趟要运的是塔拉。

塔拉遭妈妈报复了。他被单独留在老洞穴的这一小段时间里,烦躁得朝四壁乱撞。害怕孤独是狼的天性,塔拉也不例外。

吉雅急匆匆地往回赶。眼看第一次转移就要告捷,她却一点也松懈不得。众所周知,人足智多谋,奇计百出,欲擒故纵绝对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说不定她举手投足之间早被人盯上了。

糟糕!中了埋伏!那熟悉的人和狗的气味蔓延到了老洞口。吉雅怔了一下,连忙扑向洞中。

塔拉不见了!洞穴里留下了小滑头匍匐蛇行的痕迹和他的体味。就这一会儿,才一会儿,她最健壮可爱的儿子不见了!

吉雅疯狂了。她暴怒得像头被惹急了的公牛,绕着洞口横冲直撞,鼻息咻咻,恨不能立刻将敌人一一处决。这就是恨。狼痛失爱子正如人失去至亲,这种恨是彻骨之恨。

可是理智左右了吉雅的行为。她还有八个孩子,不能因为失去一个,而把那八个也搭上了。谁知道那些魔鬼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的胃口大得很,那是人的作风,或是他们基因的遗传。不捞尽她的孩子,他们能擅罢干休吗?

吉雅抑制着满腔的愤怒和悲痛,选了条暗径,悄悄溜回了新家。

幸好,这八个孩子安然无恙。但是,这个地方也不安全了。她必须到更偏远的地方另觅洞巢。

她寸步不离地趴在洞内守着孩子们,直到夜幕降临了,人和狗不再有胆量深居狼界,她才出去寻找旱獭的老居所。尔后,在黎明之前,她再一次将孩子们陆续带走了。

现在,吉雅除了抚养身边的八个孩子,她还多了一项任务——找那两人复仇。

1.狡兔三窟

在狼界,我们没有天敌,除了闯入狼界的人。这一片茫茫草原和深山老林是我们狼的世界,历来如此。我们自古以来代代沿袭划下了边界,这草地,这丘陵,这山川,这森林,处处散发着我们狼的气息。可是一切生灵都尊重我们的主权,除了人——他们对我们的领土要求采取全然否认的态度。

人是世界上最可畏的动物,是万物的天敌。他们是我们不得不时刻提防的神。

天刚蒙蒙亮,一阵凉风吹来,四周草丛泛起了波浪,仿佛少女的手指在琴弦上掠过,附近两棵松树立即呼呼地响应。熟睡的世界一下子醒转了过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风提醒了吉雅。她只身活动了一夜,在山谷下的草丛里破获了雪兔一家,填了个半饱,舔了舔嘴唇,心满意足地往家走。离家近了,她渐走渐慢,迎风仔细嗅了嗅,没有发觉敌情。可她生性多疑,还是放心不下——因为她是一条狼,多疑是狼的本性。

吉雅相信自己敏锐的嗅觉,可她并不太相信风。风会带给她很多重要信息,可风也有欺骗她的时候。比如,下风处的情报就容易飘散,使她疏于防范。她的九个宝宝刚满十天,此时正在家中挤成一团嗷嗷待哺。可是,归途要比去途危险得多。归途中一点点大意都是要不得的,一旦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就等于暴露了自家的老巢,等于“引人入室”。而人对于狼崽是绝不手软的,他们一甩手把狼崽一骨脑抛上天,让他们在凄厉的叫声中摔死,然后把狼崽皮一一扒下来,当成自己的财产,引以为荣。吉雅虽然年轻,但她熟谙此事,她的母亲曾丢过几胎宝贝狼崽,当她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把她的孩子们从土里刨出来的时候,他们早就成了一个个光溜溜、红通通的小肉团。

绝不能重蹈母亲的悲剧!吉雅铁了心要护住她的每一个孩子。然而,作为新手妈妈,她毕竟经验有限,越想着孩子,心里越没底。她索性在山腰上趴下来不走了。她要耐心地侦察一番,确保无人盯梢之后再动身。忍耐是狼最值得夸耀的本领。在狼界,轻率浮躁的狼是找不到的。

吉雅支棱着双耳倾听着。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丁点声响。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也冻结了。

突然间,刚才那阵风的下风处有了一点轻微的骚动。有异常!吉雅调整了卧姿,警惕得颈毛竖立,目不转睛地盯着传出声音的那片草丛。果然不出所料,那草丛里依稀掩映着两个人、两条狗。好险!若不是这细心之中的细心,她将永远追悔莫及。

可以断定,那隐蔽处的人和狗已经发现了吉雅,这点声响就是他们情绪兴奋的表示。“他们肯定是为跟踪我而来的。他们的目标是我的孩子们!”吉雅迅速做出了判断。“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山谷里安了家?”

是的,人怎么能够打完胜仗,再返回已被自己扫荡过了的战场杀个回马枪?这山谷半个月前刚被他们洗劫过一番,数窝狼崽被掏了个精光,吉雅原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因为那危险刚过去了。没想到,人的预测能力与神类似,她失算了。

两个阵营默默对峙。虽然隔着一个宽宽的浅谷,吉雅却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密匝匝的草丛里的一举一动。那两条狗是她早认识了的,一个铁齿铜牙,健硕无比,一旦被他缠住,有如恶魔缠身,凶多吉少,狼群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巨无霸”,另一个身材修长,疾走如飞,迂回作战弹跳如簧,诡计多端,在狼界也鼎鼎有名,被称作“克星”。

此时,巨无霸和克星正紧盯着吉雅,胸有成竹,蠢蠢欲动。那两个人,一个是吉雅认识的,虽然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却胆大心细,智勇过人,狼群没少吃过他的亏,称他为“小滑头”,另一个身份不明,她使劲地在空气中闻了又闻,仍然找不到一点点线索。

怎么办?吉雅心悸不安。大敌当前,把他们从家门口引开是上策。为了使敌手相信她“未觉敌情”,她故作镇定,懒懒地站起身来,朝四周转了半圈扫了一眼,然后信步朝坡上迈步。她还特意保持着狼的习惯——走一走,回一回头,好叫人更彻底地相信她。

人和狗果然悄悄地跟上来了。吉雅听着他们轻捷的脚步声,就可以判断他们尾随她到了几丈之外。他们的确是为了掏狼崽而来的,否则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两条猎狗只需一个迅猛攻击,或者那两人只需一颗精准的子弹,她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一线生机。可是这些跟踪者悄无声息地跟进,他们另有所谋。

吉雅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山脊上走,到了一处灌木丛边停住了,回头匆匆瞥了一眼,佯装巡视周围状况,然后一闪身,倒着身子钻进了草丛掩着的一个洞穴里。这一瞥,她确信身后那些鬼鬼祟祟的影子上当了。

接下来怎么办?这个洞穴是旱獭遗弃的家,只有一个窄小的东出入口。洞内一米处向下陡峭倾斜,深至两米处拐了个弯,然后呈长隧道状,几乎是笔直的,可惜没有横贯西面山坡,里头不宽敞,只容她这么一头成年母狼屈膝匍匐。在安家产崽之前,她曾进此洞考察过一回,当时判定它不理想,只将它当作一个备用的藏身处。是的,备用而已,除此之外,她还有另一个临时藏身处。此所谓“狡兔三窟”,这是狼祖传的“育儿要素”之头条。

吉雅紧张地守在洞口不远处,静观其变。巨无霸和克星见她进了洞,一头扑在洞口汪汪直叫。小滑头命令他俩守住洞口别进攻,却和那个陌生人一起绕着洞口方圆数十米转了两圈,查看这个洞穴是否有其他出口。结果是否定的,他们确信这回成功在握,下一步就把母狼赶出洞来,交给两条狗处置,再用铁锹掘洞掏狼崽,这正是大狼小狼一窝端。

吉雅在洞内思忖着人的计谋。恶狗当关,她害怕,可是人往别处逛,更叫她胆战心惊。难道他们已看出了自己的诈术?山脊西南侧隐藏着她誓死要保卫的家。只有让人相信这里就是她的根据地,她的孩子们才会安全。

两条狗获准发动进攻。克星嗖地蹿进洞中,吉雅张牙舞爪迎了上去,朝那狗头猛抓猛咬,直逼得克星满脸血迹退将出来。

克星并不甘休,稍喘片刻又冲入洞中,吉雅于是又一顿撕咬。这一回她从克星胸前连皮带毛扯下一块肉来,疼得他嗷嗷大叫退了出去。

可是不到一分钟,克星再次攻进洞来,巨无霸在洞口呐喊助威,那两人则在洞外狠下口令。

吉雅一身的野性与满腔的母爱一并被激发了,疯狂地与来犯者较起真来,一下子将他赶出了洞口,并探出前半身与两只猎狗左右开战。

克星伤痕累累,满头满胸淌血,将主攻位置让给了巨无霸。巨无霸朝死守反攻的吉雅一阵扑咬,肩部被她撕破了两处,鲜血直流,但对手也落得个满脸是伤,一头血污。

吉雅招架不住巨无霸的攻势,立刻往后一退,缩进洞中。她潜伏在洞内下降处上方,等硕大的巨无霸缓缓地探进全身来,她再突然发起猛攻,将他杀得个措手不及,惊叫着倒退出去。

如此这般,几个回合下来,狼与狗打得不可开交,胜负难分。

这样的拉锯战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吉雅伏在洞中舔着前爪上的伤口,只听得那两人呵住了狗,又叽哩咕噜研讨了一番。

现在又怎么办呢?是趁他们不备,冲出去咬断他们每个家伙的喉咙呢,还是趴在这里静观其变?吉雅迅速地转着脑筋,思谋着外面那两人的对策。以一对四,哪条狼都不可能稳操胜券,何况她已经伤得不轻;那么,办法只有一个……

吉雅退到了洞穴尽头,开始狠命刨土。它先把洞掘宽了些,容自己抱成一团掉过头来,然后顺着隧道继续往前挖。

与此同时,一股呛鼻的浓烟飘进了洞中。不好!那两人采取了“烟熏策略”!

浓烟源源不断地灌进洞来,就像可怕的洪水将吉雅紧紧裹住。她没命地咳了起来,直咳得头昏眼花,整个肺好像就要给咳出来了!

“不!我不能死!我的宝贝们正饥肠辘辘地等着我呢!”她使劲地撑开两对眼皮,不顾一切地往泥墙上刨。反正没有退路,只有拼死一搏。刨土并不是狼的绝技,相反,他们往往不善挖掘,所以只得鸠占鹊巢,先逮了旱獭或雪兔,再改造他们的家。

可今天是考验狼爪的时候了!吉雅发觉自己的两只前爪越来越湿,粘液裹着泥巴结成一团,散发出一种熟悉的腥味——那是她自己的血的气味。

浓烟越凝越重,咳嗽还在继续,刨土仍在进行……

突然间,吉雅眼前一片光明,浓烟仿佛决堤的海水夺路而逃——原来这是那个该死的洞主人有意堵上的紧急出口!为了掩人耳目,那只聪明可爱的旱獭设置了这道小小的屏障,无意中救下了她。吉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像鱼见到了水一样拼命地呼吸起来。

这时,克星的吼叫声传了过来。紧接着,那两条狗箭一般射在了吉雅面前。

吉雅顾不上迟疑,一个纵身跃进了一片草丛,然后飞下山坡,一溜烟逃进了山谷,朝一片茂密的苇地里去了。那两条狗狂叫着穷追不舍,山坡上传来了小滑头和另一个人狠狠的跺脚声和忿忿的咒骂声。

13.幸福就在眼前

蜥蜴夫妇和黑曼巴在草坪上迎接绿曼巴一行凯旋归来。

“喔——胜利啦!我们回来啦!阿克迪回来啦!”三个孩子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在草地上又跳又叫。几个大人被他们的兴奋情绪感染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三个孩子庆祝完了,终于歇了下来。阿克迪这才想起要向莉莉道歉的事。不料,莉莉先开口了:“对不起,阿克迪!我代我爸爸妈妈向你道歉!是他们害了你,他们实在太可恨……”

“不,莉莉!你爸爸妈妈并没有做错什么,即使他们做得不妥当,也都是为你好,你不应该责怪他们,”阿克迪赶忙抢过去说:“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留下那封绝交信。我太过分了!请你原谅我!我收回……”

莉莉等不及阿克迪说完,用食指戳了一下她的前额,调皮地说:“你呀你,你的画画水平可真不怎样,练习了半天还是不及格!不过,我可得好好把它保存下来,万一有一天你成了名人,我还想把它拿出来拍卖呢,说不定还是个好价钱!”

“我以后不用画的了,我在学写字。我从今天起就开始练书法,肯定会写出一手好字。还有,”阿克迪转过身去跟四脚龙说,“我还想向你学养花呢!我妈妈最喜欢鲜花了。你肯教我吗?”

四脚龙乐意得很。莉莉也想学养花。三个孩子跑到花圃里讨论起养花事宜来。蜥蜴夫妇和绿曼巴预备了一顿大餐,大家高高兴兴地聚餐了一顿。

饭后,黑曼巴问阿克迪有什么打算。

阿克迪想了想说:“我想回家,我想妈妈!”

大家都诧异地看着她,好像在问:“你不找爸爸了吗?”

阿克迪又想了一会儿,突然响亮地说:“我的旅行结束了!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我自己!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先是愣了一下,再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四脚龙和莉莉也跟着鼓起掌来。

黑曼巴在草坪上放着两棵卷心菜,让阿克迪和莉莉各选一棵好回家。马上要分别了,三个孩子拥抱在一起,难分难舍。他们约定用写信的方式保持联系。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绿曼巴催促阿克迪和莉莉上路,她们俩和大家告了别,两人都带了四脚龙给的各种花籽儿回家了。

转眼间,空间大挪移。阿克迪拨开卷心菜钻了出来,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家里很安静,妈妈像往常一样还在里屋做家务。阿克迪轻手轻脚地走到大厅,拿起扫帚把各个房间的地板扫了一遍,又用抹布把每张桌椅擦得干干净净。她又想把妈妈的卧室重新布置一下,妈妈进来了。

“你……阿克迪!”妈妈定睛一看,失声大叫起来,“我的宝贝!你回来了!我的宝贝阿克迪!”

阿克迪扑进妈妈怀里,母女俩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又哭又笑。

“妈妈!我好想您呀!您一切都好吗?”阿克迪抽泣着说,“都是我不好,我悄悄地离开家,让您担心了。不过,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您不用为我担心。”

妈妈帮女儿擦干了眼泪,笑呵呵地说:“宝贝,妈妈不怪你。妈妈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回来了就好,妈妈可想你啦,你以后再想出门旅行,就把妈妈带上吧,妈妈一切听你安排。只要妈妈的眼睛看见你,妈妈就看见了希望。”

“好吧——不过,妈妈,我以后不会轻易去历险了。特别是我们俩同行的话,我可不愿意看您陷入困境,”阿克迪正儿八经地说,“我接下来要好好学习,我想下个学期就报名上学,从小学一路上到大学,做马丁长老的大学生。另外,我想开辟一个大大的花圃,种上满满一片奇花异草送给您,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真的呀?宝贝,这真是再好不过啦!”妈妈乐道,“那就请你允许妈妈给你当工人吧,或者雇个小工来帮你。”

“不用啦,妈妈!我们都长着双手,这双手就是用来干活的呀!留着不好好使用是好吃懒做。你看,各种花卉的籽儿,我已经学会了培植方法,就看实践起来成不成功了。”

阿克迪拿出四脚龙送给她的那包花籽儿,把妈妈惊奇得瞠目结舌。

小白兔阿杰和小山羊文文、奇奇等一群伙伴听说阿克迪回来了,纷纷跑来看她。阿克迪热情地招待了他们,还给他们讲了许多有趣的旅行见闻。伙伴们都觉得新鲜极了。

最后,阿克迪很抱歉地跟大家说:“对不起,朋友们。我那时在幼儿园里说谎了。我确实没有爸爸。谢谢你们来看我。希望你们原谅我,我曾经撒了谎……”

朋友们都愣愣的,一副副吃惊的表情——他们早把这事儿忘光啦。

某天晚上睡觉前,阿克迪钻进妈妈的被窝,和她聊起了悄悄话。

“妈妈,爸爸走了多长时间了?”

“呃——你都长这么大了。”

“那您可真耐得住寂寞呀?”

“也不全是……阿克迪,妈妈从一开始就一心一意要把你抚养成人,其他事以后再说。”

“妈妈,难道您如果再婚,就不爱我啦?”

“那怎么会?不管世界怎么变化,妈妈永远爱你。”

“那不就得了。您如果有个伴儿,就不孤独了,家庭负担也少了一半。”

“天哪?阿克迪,这是你在和妈妈说话吗?你真的这么想?”

“妈妈,等我上学了就有很多老师和同学,谁还天天在跟前缠着您呀?没那闲工夫。”

“得了吧,阿克迪。妈妈只想给你一个单纯的家。再说了,妈妈要是再婚,你那些同学又怎么说呢?”

“妈妈!您真是老土。嘴巴长在别人脸上,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关您什么事。如果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您就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您的命运就会被别人控制。”

“阿克迪,这话是谁教给你的?”

“我在旅行过程中学到的。”

“你不打算把整个旅行经过跟妈妈细说一遍吗?”

“当然打算啦,妈妈。我想先努力学习,然后写一本书,叫做《阿克迪历险记》——献给我最亲爱的妈妈。”

“不会吧,阿克迪?那不是太老土了吗?多少书都叫什么‘历险记’,你依葫芦画瓢哪有什么创意?”

“那就叫《阿克迪的幻想》吧。妈妈,事情往往不像看起来的那样。虽然题目俗了点,可是内容也许还算有益呢!”

“你说的倒是挺有道理。真想不出,你长进这么多,妈妈都快跟不上你了!你让妈妈看看,你还是妈妈原来那个宝贝女儿吗?是不是太子换狸猫了?”

“妈妈!我还是我,你的心肝宝贝阿克迪!瞧,从头到脚完好无损,只是脑细胞多了一些吧。”

“阿克迪,说心里话,妈妈以前还认为,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妈妈的生活会更幸福……”

“这么说,您以前不觉得自己幸福喽?妈妈,幸福不在将来,幸福就在眼前!”

“哇——阿克迪,‘幸福就在眼前’,这话是谁说的?”

“我的名言啊,妈妈。不过,有位老爷爷也许早就说过了,我只是证明了他的话。”

“老爷爷?他是谁?”

“您别急嘛,我会把他写进书里的。”

“你真棒,阿克迪!妈妈今晚感觉可幸福了!”

“我也一样。有个好妈妈,幸福享不了!”

“那不错。话说回来,我们还是来谈谈关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