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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血的代价

自古以来,狼界是狼王的天下。一狼之下,组织严密,等级森严。狼王,狼后,各族头狼,风华正茂的大狼,老弱病残,依次卑贱,直至老幺。就是同一家族中同胞兄弟姐妹也按战斗力强弱自幼排列了次序。地位意味着食物。当狼群集体狩猎时,排序越靠前越先享有进食的机会。每当严冬来临,寻找食物变得难上加难,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的小狼群,就不得不依赖以狼王为首的大狼群,才能成功围猎并存活下去。而这个草原的冬季是相当漫长的,它在四季中年年唱主角,要是遇上雪灾,连人都危在旦夕,狼更是命悬一线——此时的“饥饿之王”化作了顽固的死神,与每条狼如影随形,轻易就可以剥夺他们中任何一个的生命。因此,在狼界,尊敬和服从狼王是不可动摇的古老秩序。

再说,一条普通的狼,哪怕再健壮,再凶悍,再能打,如果没有天才的军事头脑和傲视群雄的领袖气质,他是永远不可能登上王位的。任何一届狼王都是依靠实力上台的,绝无浪得虚名之嫌疑。他们首先必须打败其他同胞手足,然后打败家族中的头狼并取而代之。几经磨练之后,若有充分的实力,他才能去挑战其他头狼,直至在任狼王。在成狼与成狼的对决中,非死即残,绝非狗咬狗那样只是“制服”而不“致死”。狼界的规则远比人类社会的法律要简明而残酷得多。可以说,通往王位的道路是许多狼中豪杰用自己的鲜血铺就的。因为要求甚高,所以历任狼王就位时差不多已经年届不惑了。因为得之不易,所以狼王一旦还有实力维护他的统治,就绝不允许邈视狼王权威的任何异端存在。狼王可以轻而易举地处决那些犯上作乱者。这是狼牙法则,也是狼王的特权。

狼王巴特尔也不例外。在他眼里,岱钦和吉雅就是罕见的异端,他们竟在和平年代掀起了轩然大波。这对夫妇应该受到严厉的制裁。下一回岱钦觐见之际,必是他丧命之时。他要趁他行见面礼(舔狼王脸,并低垂尾巴,表示忠诚与服从)的瞬间咬断他的喉管,然后再对付他的妻子。他立即派遣他的亲信探子,暗中盯紧岱钦夫妇的一举一动。

在岱钦方面,他也明白巴特尔的心思,料到了他的下一步骤,于是不得不当即做出应战的准备。何况,从他的历史使命来看,继续服从是于事无补的,要颠覆“饥饿之王”的统治地位,首先要推翻狼王巴特尔的领导权。

双方各怀鬼胎。一场腥风血雨在狼界悄悄酝酿着。

第二天傍晚,岱钦的卧底塔拉又和哈达掉了包,潜回了山林。顺便提一下,哈达自顺利骗饭以来,时不时得以上狼迷那儿蹭个饱,一段时间以来体型膨胀了不少,简直跟吹气球似的,转眼间就比另七个伙伴胖了一圈。狼迷越发察觉不出塔拉的真假了。而且实话说,他更喜欢假塔拉,因为他温顺得像条哈巴狗,只要给他足够的肉吃,怎么逗他挠他他都不会拒绝,这一点真塔拉是做不到的。(人尽管想研究真正的狼,却放不下高高在上的架子,一面想着研究狼的真面目,一面又不自觉地用自身的标准去要求它,大有“叶公好龙”之嫌。狼迷也不能免俗。)真塔拉身上蕴藏着强烈的野性,只要情绪一上来,他就会突然陷入可怕的沉默,狼迷的冷汗就被吓出来了。当然,他们俩也有共同点:进餐时绝不准许任何人或狗靠近他们的食盆。狼迷并不知道“真假塔拉”的内幕,他只奇怪地觉得,塔拉每隔几天就会乖得无可挑剔,只要拿着食物做奖品,叫他干什么他都毫不迟疑。事实上,那不过是哈达刻意上演的把戏而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正是狼的狡诈。总之,塔拉与哈达从人那里沾了光,谁回来都能给大伙吹嘘上一夜。

这一次塔拉带回了一本小薄书,狼迷最喜欢看的小说,金曾豪的《苍狼》。狼迷喜欢坐在山坡上读书,将他收集到的狼的故事反复读到滚瓜烂熟。这天散步时,他有些困倦,头枕着这书打了个哈欠,竟然眯着眼迷糊了过去。哈达从草丛中冒了出来,舔着狼迷的手陪他小憩。塔拉则趁机将他的身子推向一侧,叼着书溜了回来。等他再把书给送回去,狼迷准以为他立了神功呢。一举两得。

“安静安静!大家快坐好,故事就要开始了……”塔拉翻开书,眼睛看着汉字,嘴巴将它译成了狼语,呜噜呜噜地讲了起来。故事讲的是,老狼王和一只母狼被俘走,它们的命运被人为地改变了。它们被迫离开了狼的世界,并在电视剧《狼的故事》摄制组的策划下,被送上了一个小小的荒岛,同行的还有它们的四个狼崽。由此,一场狼捍卫狼性尊严、争夺生存权利的战争悄悄地拉开了帷幕……小岛中窘迫的生存环境把狼逼入了两难选择:要么接受人类的驯化,要么冒死渡海追寻另一片生存空间。结果可想而知,狼性的尊严占了上风,它们主动走上绝境求生之路。

“哇——好精彩!狼就是狼,它们才不会变成乖乖狗呢!”塔拉的同胞妹妹吉达叫了起来。

“那么狗又是怎么来的呢?如果说人将狼驯化为狗是人迈向文明的一环,那么狼将狗还原成狼是堕入野蛮吗?野蛮跟文明,该怎么理解呢?”岱钦深思一番说,“也许这个问题不是关键。我们要弄明白的是,人类的文明难道不是建立在侵犯自然界的基础之上的吗?他们不仅侵犯了我们的生存空间,最可憎的是他们试图扭曲我们的本性。因此我要说,像巨无霸和克星这类为人服役的猎狗,要是能回到我们身边来,那将是狼创造的文明!”

“爸爸,他们其实更像狼呢。他们像狼一样狂吞猛咽地进食,像狼一样狡诈敏捷地战斗,不同的只是,他们站在人一边,因为在人跟前,他们用不着挨饿。”塔拉提醒道。

“啊,那不是说,假如我们也有食物保障,人的嗅觉助手和杀狼武器就可能反叛倒戈,加入我们的阵营吗?这样的话,人的力量将大大削弱了。”吉雅惊喜道。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不过苍狼的故事作为一个故事来讲,真是太引人入胜啦。小家伙,能不能再讲一遍,我还想再听听。头一回听到这么巧妙的故事,居然还是人写的。”

狼群里传来一只老狼的声音。大家回头一看,竟是老家伙恩和。他的老伴三丹也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故事呢。塔拉于是又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看吧,艺术与娱乐这东西,没见过不稀奇,一接触就上瘾了。这就是文明的吸引力。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要拒绝它,只怕分身乏术,因为灵魂早被它摄走了。在座者通通把“饥饿之王”抛到脑后,废寝忘食地跟着苍狼走了。月亮升上来,又落下去了。太阳升上来,又西沉了。听众越来越多。塔拉将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下去,直至夜色渐浓,他赶着去跟哈达换班了。

此时,巴特尔的探子也听了个够。他悄然转身,风一般掠过山头,消失在丛林之中。

恩和与三丹这两把老骨头,打猎力不从心,只能在狼群里混点吃喝占便宜。在这节骨眼上,俩缺心眼偏又搞不清政治立场,还像小孩子那样为好奇心所驱使,真是不知好歹。如今他们已是无用兼累赘,按惯例也是撵走他们的时候了,狼界历来的法则就是这么残酷的,巴特尔的探子进谏说,不如借机杀鸡骇猴,立即将他们逐出狼群,叫他们自生自灭吧。

巴特尔赞同了。恩和与三丹从此开始了可怜兮兮的流浪生涯,天天饥肠辘辘,徘徊于人抛弃的旧营盘附近,拣出一星半点垃圾吃。很快地,这俩老夫妻瘦得只剩一袋脆弱的骨头,生命的火花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有一天早晨,他俩在垃圾堆里掏了个底朝天,连只蚂蚁也没找着,只好拖着半死的皮囊往回走。走到一个山坡上时,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老夫妻回头张望——大事不好!三个人策马正朝他们狂奔而来。

出于狼的本能,这对老夫妻立即使出全身力气朝山巅上跑。那马蹄声越逼越近,两个人端起枪瞄准了狼的脑袋。第三个人却喊:“别开枪!我自有办法。我们要没有枪洞的狼皮。”

老奸巨滑的恩和仿佛听懂了人话,他知道人不打算开枪了,于是回头稍等他的老伴——三丹有点落在后面了。不料,说话的那人忽地扬起了套马杆。恩和一惊,正好瞥见三丹侧面有个旱獭洞,便命她赶紧钻进去。三丹立即闪身缩进了洞中。恩和则将自己作为诱饵,在峰顶一块大岩石上倒退徐走。

那人两眼紧盯恩和,镇定自若的老马步步紧逼猎物。恩和侧头一看,身后竟是悬崖,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他宁愿死于荒野,也不愿死在人的手中。

那人扬手的瞬间,恩和往后旋转,纵身跳了下去。山崖下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三人猛地一惊,张大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们回到獭洞前对付三丹。这獭洞并不深,也没有别的出口。他们在洞口设了套,便熏起烟来。不多久,三丹在里头咳得像肺结核病人一样凄惨,好像只再一秒钟,她就该蹿出洞来,或窒息在里头似的。

可是,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三丹还在疯狂地咳嗽……突然间,獭洞崩塌了,一切声息都静止了。只剩下一缕缕白烟从泥土中缓缓地冒上来。三丹用最后的力气抓塌了洞穴,将自己活活埋葬了。她宁愿死在洞里,也绝不出来投降。

那三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骑着马往回走。也许他们心里是肃然起敬的吧?

当天夜里,坠崖未死的恩和竟爬上山来,在老伴坟前嚎啕痛哭了一夜。那哭声惊天地泣鬼神,所有狼都明白出了什么事。

岱钦带着吉雅到这个山头来了。他们劝恩和节哀顺变,与他们一同回去。崇尚文明的改革派主张尊老爱幼、扶助病残,他们是绝不抛弃同胞的。岱钦甚至将女儿吉达派为恩和的专职保姆。

这事在狼界传开了。从未享受过福利的狼,不知道福利的好处,他们以为老来惨死是历史的必然;一旦知道其实有福利那么个好东西,一个个便垂涎三尺了。许多老狼、中壮狼想着自己的前途,纷纷离开巴特尔,加入了改革阵营。

岱钦的势力越来越大。他没有再去拜会过狼王,也就粉碎了狼王的阴谋。

巴特尔日渐孤独,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懑,亲自率领着狼后和余党找上了岱钦的家门。

狼与狼之间的决斗开始了。两个阵营的部众皆席地而坐,紧张地观望着这场生死对决。战斗的结果将会影响他们每条狼的命运,因为狼群总需要一个最高领袖,并且只需要一个。

巴特尔先发起了进攻。他双目如炬怒视着对手,突然一个迅疾的猛扑,咬中了岱钦的肩胛骨。一股鲜血染红了岱钦华丽的皮毛。倘若不是他反应快,将头瞬间一偏,他的颈动脉已经断成了两截。

巴特尔的獠牙沾上了血腥,使他兴奋得发狂。他跳将起来,又朝岱钦的脖子进攻,岱钦却不再隐忍了,他忽地扭身低头,朝巴特尔的身体上撞去。巴特尔未触着对手的皮毛,却被撞了个正着,往后一个踉跄,但没有倒地,立刻又正过身来,眈视着敌手。

轮到岱钦发飙了。他知道巴特尔是个狡猾的对手,不速战速决,就会给他使尽险招的机会。他突然左闪一个佯攻,巴特尔机敏地往右躲去;但他并不从左路杀出,而是向右奔腾,正好将两对獠牙刺进了巴特尔的左脸。这回巴特尔满脸血污,失控地扑腾起来。他的左眼瞎了。

全场观众都哑了。岱钦心里一惊,竟有点心软了。他所构想的伟大文明是不包含这种杀戮的。他没有再度进攻,只默默地观察着对手的举动。

巴特尔不愧为一代狼王,他并没有退却的意思。士可杀不可辱,死在决斗中死得其所,但做逃兵,他不是那样的懦夫。从未有过懦夫一样的狼王。他舔了舔嘴角的鲜血,伺机给对手一个同等痛苦的反击。

不料,此时狼后巴音冲上前去,恳切地求巴特尔放弃,一边用力地舔他的伤口。巴特尔怒火中烧,朝巴音呲牙咧嘴,极力把她赶到一边去。巴音却死死地咬住他的后颈,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岱钦见状,掉头飞奔而去。几乎整个狼群都跟着他走了。山坡上只余一对彼此怜惜的夫妻,过去的狼王和狼后。他们为将过去延续下去,付出了血的代价。

谁知道呢。过去之所以成为过去,是因为历史的车轮无情地向前碾去。

8.暴风雨来了

星火燎原。狼界舆论哗然。保守派与改革派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到底要不要敬畏、顺从和效忠“饥饿之王”?到底要不要改变狼的原生态去适应人的发展?究竟要坚持狼的本性,还是要创建狼的文明?这一系列问题如同丢进狼界的一枚重磅炸弹,一夜间将整个狼群搅得动荡不安。

以狼王巴特尔和狼后巴音为代表的中壮老狼坚决认为,狼就是狼,狼应该遵守狼的本分,依从狼的祖训,过着狼的生活。大自然是公平的,它让适者生存,将不适者淘汰。狼要受制于“饥饿之王”,要常常忍饥挨饿,就像草原要熬过漫长的冬季一样,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那是大自然对狼的考验和训练,是狼成为狼的入门测试和反复检验。

以岱钦和吉雅为首的青年狼则认为,狼的原始生活状态到头了,因为人的步步入侵使狼逐渐陷于绝境。狼不是人的对手,因为狼的四肢永远跑不过会飞的子弹。而狼之所以没有武器与子弹抗衡,是因为“饥饿之王”对他们的专制与暴政。没有闲暇,没有自由,就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就没有创造。狼只知道狩猎,狩猎,再狩猎。狼只知道饿了吃,吃了又饿,饿了再吃。人从弯弓射箭到举枪瞄准,多么巨大的变革,而狼仍然只能拼命地逃跑。总之,人对狼的优势归根结底是文明对野蛮的压倒性胜利。

好个势不两立!针对这些问题,两大阵营相持不下。凡意见相左的狼只要一碰头就吵起嘴来,甚至打得不可开交。为了稳定时局,巩固狼王的统治地位,巴特尔选了个月圆之夜,召集狼群全体成员开会辩论,以统一思想,和谐共存。

会议在一个多石的山坳里举行。这里草木稀少,偏僻安静。两大阵营分踞南北山坡,各自树立了标志:保守派在阵前横七竖八堆了一摞动物残骸,意即“狼为食亡,死而无憾”;改革派用树枝、芦苇、藤条编了个鼓肚皮的小矮人,置之于哈达背上,与对方的骨头堆仅两步之隔,意即“以人为师,保卫狼界”。

双方列阵完毕,一场舌战便拉开了序幕。

“狼有史以来就是职业猎手。沧海桑田都改变不了狼的习性,为什么人来了,我们就要甘拜下风?人爱生孩子,一胎不过一个。狼要下崽,一窝十个左右。假如开放禁忌,打破只有头狼之妻才可生育的陈规,那么狼群只一个春天就可以增加一个连的数目。”一头名叫恩和的灰白老狼为保守阵营打响了第一炮。

恩和的老伴三丹力挺丈夫道:“那只是其一。其二,人的孩子要打狼,至少得十岁上下。而狼的崽子要杀人,一两岁足矣。以狼群对付人和狗,只要狼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打胜仗是有把握的。我们何必抬高别人,贬低自己呢?人来了,办法是要想的,但不是投靠他们,而是要自力更生。”

保守阵营响起了一阵热烈的附和声。

岱钦不紧不慢地上前应战道:“恕我直言。请问二老,狼群常年迂回奔跑于广阔的草原和丛林之间,除了白天里打几个盹,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了猎食之上,可是我们连一两百号大狼小狼都养不顺当。据统计,每批狼崽长至成狼大约已损失掉一半。凭原始的生活方式,又怎么能取消计划生育呢?”

“恰恰相反,如果我们像人那样,拥有自己的养殖业,掌握食品加工技术,那么我们就有指望解决吃饭问题,也有可能放宽生育政策。”吉雅继续解释道,“人的五官和四肢都远不及狼发达,可是他们用头脑征服了全世界。他们跑得慢,可是马借给他们四条腿。他们嗅觉迟钝,可是狗为他们辨别气息。他们看不远,可是望远镜使他们的双眸比鹰眼还锐利。他们没有獠牙,也没有利爪,可是他们有可怕的套马杆,有阴险的狼夹,有精准的猎枪……再庞大的狼群,再善战的狼将,恐怕也不是人的对手。我们绝不是要投靠人,而是要具备与人对峙的实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轮到改革阵营拍手叫好了。支持新潮流、喜欢标新立异,是年轻一代的共性。小狼们兴致高涨,自发地将岱钦和吉雅围成一圈,绕着他们奔跑起来,一边载歌载舞。

保守阵营见此情景不禁火冒三丈。他们绝不能容忍有人挑战狼王的权威。辩论归辩论,各抒己见,无伤大雅。可如今小崽子们竟在他们眼皮底下,将岱钦夫妇置于狼群核心,这使他们个个怒不可遏。几条老狼甚至冲进对方阵营,教训起自家的不肖子来。

巴特尔亲自出马驳斥道:“就算你们说得在理,那又怎么样?我们不得不承认,狼毕竟是狼,我们不能直立行走,不能腾出两只手来制造工具。即使我们坐着趴着,争取用两只前爪来干活,可是我们没有修长的手指——我们这小小的脚掌连根草也握不住。你们打算给每条狼安装两个假肢吗?我们唯一的武器就是牙齿,它们除了咬断猎物和敌人的颈动脉,难道还能挤羊奶、做奶酪?”

整个狼群哄然大笑。是的,以严肃冷酷著称的狼,历来是缺乏幽默感的,因为他们缺乏幽默的细胞,又没有产生幽默的土壤。没想到,塔拉那点思想火花的迸发,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也激发了某些狼的灵感。

岱钦答道:“全盘照抄人的做法当然是不可能的。我们要在模仿中创造,要根据自身的需要一样一样去发明。只要您愿意将大家组织起来,我们从上到下齐心协力想办法,就没有我们办不到的事情。”

巴特尔环视狼群,沉默不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即使哪一派口服了,心也是不服的。这种争论是没有用处的。历史上的狼王向来用武力征服一切,像巴特尔这样允许大家和平讨论还是第一次。可是讨论结果只表明:暴风雨来了。思想不齐,狼心散了。巴特尔知道,他的统治权威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好的是,他正值壮年,武功盖世,目前狼群里还没有他的对手。

狼王像座威武的雕像端坐于一块黑岩石上。明月高悬,夜已过半,天就要亮了。开会耽误了大家出猎的时间,有些饿着肚皮的狼开始暗中埋怨起来。不过出于对狼王的敬畏,他们全低眉顺眼,不敢吱声。

巴特尔又坐了一阵,然后站起身,朝山脊上去了。保守阵营跟着他一道离开了。

他们一定是另找地方商量对策去了,岱钦心想道。他也率领着他的支持者们撤退了。

7.星星之火

可惜好景不长。两周后,狼迷带着塔拉随牧民迁往新开辟的夏季草场,那条伟大的交通要道作废了。后来几只贪玩的雪兔发现了这个隧道,便隔三差五溜进去探探险。再后来,他们突发奇想,在那通道沿途添上了大量隐蔽的偏门,把它改造成了草原兔科、鼠科动物们的超级防空洞。此后,即使草原雕大驾光临,也不再具有那么可怕的杀伤力了。多好的主意!

大自然就遵循这个法则。人走茶凉。前所有者的脚步声刚刚远去,后来者立即分踞了那片领地。不过,这一点塔拉是无法知晓的。他一路上只盘算着,他的家人能否再找到他?今后他们之间又用什么办法联系呢?

令他吃惊的是,在新营盘落脚当晚,他的父母就找到了他的踪迹。他们竟然跟着浩浩荡荡的牛马车队潜行了三天三夜。他们见到了狼迷的帐篷,见到了塔拉安歇的凹坑,不过只是远远地鉴赏着,因为他们不可能靠近。到了夜阑人静之时,他们纵情地呼唤起他的名字来了。塔拉呜呜欧欧地回应着,惬意极了。他和父母约好,明天天快黑的时候,狼迷将带他到附近山坡上散步,到时候叫哈达来换掉他。

没错,这个老办法很灵。哈达和塔拉几乎一个模样,只是一大一小,如果不放在一起比较,人是看不出来的。谁叫他们肉眼凡胎,就那点分辨水平呢?在他们眼里,每条类似的狼都是全等的,更不用提及他们那迟钝的嗅觉和听觉了。在狼面前,他们简直就是瞎子、聋子和鼻炎患者。狼靠嗅觉可以识别每个同类和敌人,就像人用指纹或DNA确定身份那样精确。狼张嘴嗥叫可以随心所欲地对话,就像绝对安全的无线电报一样,丝毫不必担心有人破译它。狼迷爱狼,他相信塔拉的忠诚,更相信自己的苦功,只要唤着一条狼像狗一样绕着他,又像狼一样充满激情和智慧,他是不会多心的;哪怕那些精明的狗认出冒牌货来,缠住他叫个不休,他也会一笑置之的。谁让人聪明绝顶,却无法真正进入动物的内心世界呢?事实上,他们连身边的狗语都翻译不了。相反,狼和狗却能听懂人话,狼崽塔拉尤为出众,他不仅能对人察言观色,还能通过分辨人语中每个发音的细微差别(有时还借助实物,辅于嗅觉)与每个汉字及其字意一一对应,并且过目不忘,绝无混淆,只是他不具备人的发音器官,不能说出人话而已。这一点,恐怕狼迷也只能略知一二吧?

第二天傍晚夕阳西下,狼迷领着塔拉出去散步了。塔拉已经饿了,因为草原上的夏天昼长夜短,餐与餐之间的间隔拉长了。可他并不想向狼迷讨饭吃。呵,他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把那顿美味留给哈达呢。

人和狼欢天喜地地朝远处山坡走去。岱钦夫妇果然带着哈达埋伏在幽深的草丛里。人在一不留神的片刻中,眼皮底下那条狼竟然已经换了个儿。他一如既往没有察觉。

哈达耐着性子和他分外亲热。他比往常都要满意得多。哈达就那样骗到了两三顿不劳而获的美餐,直到次日傍晚才悻悻然做回了他的野狼角色。

塔拉那一方面,情况就比较糟了。他空着肚子跟父母回到了山林,在灌木丛边蜇伏了一夜,却连只黄鼠也没逮着。狼有时是不走运的,更确切地说,他们往往是不走运的。一整天吃不上一口饭,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这一生几乎都在与饥饿做斗争,自始至终被肚子中的“饥饿之王”支配着,直到老死或其他方式的死。忍受饥饿是考验狼的第一关。瞧,岱钦夫妇为了盯梢跟住儿子,已经三四天没有进食了。他们的肚皮正贴着脊梁骨,连腹下一小粒沙石都会将后背硌得生疼。但他们是纯粹的狼,是宠辱不惊的荒野好汉,对此一声抱怨也不曾有。

可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塔拉很难忍受这一考验。越是饥饿,越是急躁;越是急躁,越是抓不住一丝机会。他的父母默默地陪着他挨饿,竟不发一辞。他们其实是有意晾他一晾,让他体会一下生活的艰辛。

“妈妈,我快饿死了!”塔拉终于忍不住从草丛中跳将出来,忿然埋怨,“饿得这么厉害,哪有办法打猎呢?”

吉雅并不训他,却笑道:“你要是吃得饱饱的了,还用得着打猎吗?”

塔拉不吭声。岱钦指了指他刚才埋伏的那个洞穴,遗憾地提醒他说:“你刚转身离开的瞬间,那只机灵的雪兔逃逸了。”

“儿子,记住,坚忍沉着是狼的标志。那些软弱的狼早被淘汰了,他们被驯化成了今天的狗,人的奴仆。你是狼,你才饿了一顿,哪算得了什么!在寒冷的冬天,长达六七个月的饥荒,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饿呢。”吉雅不失时机地教育塔拉。

“可是,妈妈,我们为什么要想着去‘忍受’,而不想着去‘变革’呢?只要有办法不挨饿,忍不忍就无所谓了。”塔拉饿得肠胃痉挛,脑筋却活泛了,一个思想火花不经意间照亮了狼界的黑暗。呵!狼肚子里的“饥饿之王”破天荒遭到了质疑和挑战。

塔拉例举人的种种举措。他们驯养各种动物做家畜,饿了就有的吃。他们随身带着水袋,渴了就有的喝。他们将牛羊奶制成乳酪,外出还有点心充饥。他们甚至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发明,比如,狼迷的老家就有一种东西叫冰箱,那设备里头永远是寒冷的冬天,把食物冻在箱柜里就像埋在冰雪里一样经久不衰……

“哇——真的很神奇!人一定天天快乐、个个幸福。试想一下,没有了饥饿,还有什么痛苦呢?还要‘忍受’这个字眼吗?”岱钦和吉雅相视而笑,点头赞许。

人和狼曾经作为两大强盛的势力平分天下,彼此交战了数万年。狼发展了四肢,人发展了头脑。如今人对狼界鲸吞蚕食,而狼则节节败北。为什么狼要想着去忍受,而不想着去变革呢?忍,没有尽头;变,倒有咸鱼翻身的可能。狼原来也知道人养着马牛羊,住在遮风挡雨蔽日的帐篷里,可是他们从没想过拿人和自己相比。狼把人看成了敌人,而人把狼看成了榜样。他们学习狼的忍术,借鉴狼的战术,直把狼打得落花流水,风一般逃窜。为什么狼不反过来学习人,师人长技以制人呢?

说来侥幸,亲历人的生活给了塔拉一个惊人的念头。这个念头打动了他的父母,然后就像星星之火,迅速在狼群中扩散开来。

6.卧底

初夏之夜格外清朗。蔚蓝的天空镶满了亮晶晶的眼睛,羞答答闪烁个不停。些许凉风拂过四壁,奏出一两个轻飘飘的音符,扰得石圈之囚耸身一摇,凝神谛听。

真遗憾。夜深了,那熟悉的狼嗥声却不再响起。今晚怎么回事?

石圈外面静悄悄的。远处山林静悄悄的。只有这空旷的石圈好像中了邪,倒在地底下沙沙作响。很奇怪,很奇怪呀。

塔拉伏在地上侧耳倾听。没错,石圈东墙脚下确实有动静!他好奇地上前察看,那角落有撮泥土隐隐在动。一阵恐惧倏地将他擒住了,吓得他往后一个趔趄,然后惊骇地奔跑起来,绕着大石圈直转圈儿。当他冷静下来,再次关注东墙脚的时候,情况又不一样了——啊,熟悉的同类的气息!四点燃着的星火从地面上升了起来,然后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

塔拉明白,来者定是他的家人。他安静地趴在地上,圆圆的脑袋搁在两条前腿上。这么温顺这么乖巧,这时的他多像一条狗!

吉雅伏在儿子面前,用前爪搭着他的肩膀,尽情地舔着他的脑门。岱钦也伏下身来,用尖吻一次次地拱着塔拉的身体。塔拉眨着圆溜溜的双眼,两耳后仰,享受着重温亲情的欢乐。这就是狼的语言。狼语深藏于狼的基因之中,代代相传,不学而能。

“儿子,咱们快回家吧!马上就走。”吉雅说道。

“那么,我能和狼迷说再见吗?”塔拉问道。

“‘狼迷’是谁?一条狗吗?你的玩伴?”岱钦惊讶地问。

“不,他是人,是那个把我从妈妈身边偷回来的人。”塔拉介绍道,“他对我很好。他喜欢狼。他说他是狼的‘粉丝’,也就是‘狼迷’。他把我带回来,是想研究狼。刚开始,所有牧民都反对他养狼,他和他们吵得很凶,不断地向他们恳求,他们才同意了。”

“啊,真有这样的人?那个小白脸——他给你吃的什么?你可比你的同胞弟兄大好多呢。哈达是他们八个中最壮实的了,可还是比你小一号。”

吉雅有生以来头一次对人这么由衷地赞叹。岱钦更是摸不着头脑,他只道是狼和狗毕竟拥有同一个祖先,彼此谈点友谊还说得过去,可人和狼世代为仇,即便有段养育之恩,狼对人也不可能动真心。

塔拉逮着了表现的机会,得意地夸耀起来:“那你们可要吓一跳了,狼迷学问可大啦。他有本《养狼手册》,还有三四箱名著典籍呢。那些都是‘书’,用汉字写成的。他一边看书一边进行‘狼实验’。第一个月,他用狗奶把我涂得满身湿乎乎的,然后悄悄地把我搁到狗窝里,我吃的是狗奶。断奶之后,他一天两顿做牛奶肉丁粥给我吃,要吃多少都可以,从不叫我挨饿,我当然就长膘了。现在我每天都可以吃牛羊肉,他给我的分量比同龄的狗多得多。饭后他就教我认字,然后带我去散步……”

“噢,‘字’是什么?‘汉字’呢?”岱钦问道。

“字是人发明的一种符号,可以把一切信息记录下来。比如,我们刚才说过的话,如果不写下来,就会随着唾沫飞走了。有了字,有了书,再古老的事情也不会被忘记。而汉字,就是汉人发明的那种文字。这是狼迷跟我解释的。”

塔拉抬起一只前爪在泥地上画了个“人”字。“你们瞧,这个字就代表人。”

他又画了个‘狼’字。“这个字指狼。”

然后,他在这两个字中间画了个“灭”字。“这个字表示杀光。”

“还可以在这三个字前加上某个时间。比如,‘明晚人灭狼。’所有人看到这个纸条就知道要做什么事。总之,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写成书,一个人接一个人地看,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

“哇——看来人真是了不起呢!怪不得,他们统治了大半江山,连我们狼界都在一点点地落入他们手中,其他生灵更不是他们的对手。”吉雅叹道。

“可是,儿子,人毕竟是我们的敌人。狼迷保护你,但他寡不敌众。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有危险的。要不然,你怎么会被搁在这石圈里当诱饵呢?我们必须赶紧离开。”岱钦说道。

塔拉耷拉着脑袋犹豫不决。他倒不是不愿走,只不想不告而别,叫狼迷伤心落泪。记得有一回,他和一只小狗玩耍时,突然爆发了野性,将那小东西看成了猎物,一个狠劲咬得小狗嗷嗷痛哭。狼迷第一次朝他发火,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他记恨那一掌,一整天不吃不喝,结果把狼迷急得求爷爷告奶奶,两行眼泪竟扑簌簌地落下来。狼迷不是别人,他是他的亲人。

岱钦已经探身进了洞内。吉雅让塔拉先钻下洞去,她将地上那些痕迹抹去,待进洞后再回身将洞穴口封回原样。可不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石圈大门“咣当”一声响,有人打开了一道缝,侧身进来了。

塔拉警惕地站了起来,横着身子挡住洞口。吉雅忙闪身一滑,柔软的身体像滴水银注入了洞中。好悬哪!塔拉将那颗跳到嗓子眼儿上的心咽回胸膛,然后若无其事地在那洞穴口刨土,撒尿。

一束手电的光芒照了过来。塔拉和颜悦色地望着这个意外的探访者——狼迷。

“喔,可怜的小鬼头,”狼迷走上前来,看了看被尿浇湿了的那块新土,抱着双臂笑道,“不好意思,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解手了。不过,你知道,这一夜狼嗥声突然止住了,我怕出什么岔子,不得不过来看看你。”

塔拉用脑袋蹭了蹭狼迷的小腿,表示感谢。狼迷蹲下来抚摸着他的背,又挠了挠他的耳根。

这时,大獭山方向传来了狼嗥声,一阵又一阵,忽高忽低,长吁短叹,好像那山头聚集了一大群狼似的。塔拉知道,那是他父母的声音。他们在向他报平安。

狼迷听了听那嗥叫声,说:“呵!又叫起来了。一夜也不例外。”

塔拉趴在地上不声不响。狼迷以为触动了他的心事,忙补充说:“再过两年,等我完成《人狼比较研究》一书,就送你回家。我绝不食言。”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其实,我很担心狼群为了营救你而受损失。你如果能跟他们说,不要动真格来救你就好了!当然,虚情假意要救你还是少不得的,不然领导们总找我麻烦。他们现在看你有利用价值,我受的指责少多啦!”

塔拉盯着这个偷了他又救了他的男人,还是默不作声。狼就是狼,狼的沉默往往叫人不寒而栗。他的温情储藏在他的脑子里,而他的野性则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每当这个时候,狼迷便知趣地走开了。他从来不在沉默中的塔拉跟前多呆一分钟,生怕他忽然失了理智,变成了他的致命杀手。

第二天夜里。石圈内。吉雅和岱钦又悄然而至。

“儿子,有话回家说。此地不可久留,我们马上撤退。”吉雅出了洞穴口,开门见山地说。

“可是,我今天得了个重大秘密——”塔拉急道,“狼迷说,他之所以赶着这会儿从大城市跑到草原上研究狼,是因为人将采取极端手段对付狼——他们想彻底灭狼呀!以前他以为人提这个说法未必执行,可是今天文件下来了,很多外来人就要涌入我们这个草原呢。”

“哦?确有其事?”岱钦疑道,“人和狼战战和和数万年,虽然我们失了不少地盘,可人也知道狼是生态平衡中重要的一环,他们虽然算不上‘狼迷’,但还是敬畏狼的——就像我们狼敬畏人一样。你看,他们至今死了人还请狼举行天葬呢。”

“爸爸,您说的是牧民吧。现在要灭狼的是狼迷的同族,他们是农民。农民!农民是很可怕的,非常可怕!”塔拉运用了强调语气。

“噢,儿子,农民怎么个可怕法?他们比牧民还要勇敢、聪明吗?”吉雅惊问。

塔拉沮丧地趴在地上,摇头道:“那一点狼迷没有跟我说。他只说,农民有两大爱好:生孩子和垦荒地。他们目光短浅,管不着什么生态不生态的,只知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要他们一来,怕是我们的末日了。狼迷不会瞎说的。”

“可是,儿子,不管怎么样,你都得跟我们回家去。要是农民来了,你关在这石圈里,逃都逃不脱,狼迷一个人也护不住你的。再说,你已经这么大了,一直闷在这个小旮旯里当困兽,实在太缺乏锻炼了!就是你的小妹妹吉达也跑得比你快……”吉雅劝道。

“那不见得,妈妈。”塔拉生性高傲,哪容得同胞伙伴占上风,吉雅话音未落,他就辩解道,“我天天都去散步,刚才还在这儿转圈跑呢。”

“你那点慢跑算什么!你是狼,你要学会在荒野中全速奔跑!”吉雅厉声喝道。

岱钦沉思了半天,此时插话道:“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吧。塔拉可以暂时留在人中间做卧底。只要我们彼此保持密切联系,人一旦有举动,我们就可以见招拆招,随机应变。”

吉雅望着丈夫,心里不情愿,却又不反对。

岱钦的机智是狼的骄傲,这一点吉雅是不否认的。她知道,这是一个好策略。

塔拉年少气盛,为自己将干一件大事而兴奋。

就这样,石圈之囚继续充当着长线一端的饵食。他的父母经常过来会会他,有时他的八个兄弟姐妹也同来。甚至有几回,他竟和哈达掉了包,让哈达享受了一番人的照料和教诲,他则在山林中跟父母狩猎、奔跑。

5.掘土机

第二天早晨。岱钦挈妇将雏向大獭山挺进。时隔一夜,忧惧退去,一个妙不可言的计策撞上了他的脑门。

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淡绿色的山坡上。仔细一听,草丛间充斥着清脆的唰唰声。獭山主人们正开早餐呢。这些幸运的土拨鼠,睡醒了就吃,吃撑了就玩,玩累了就睡,如此循环,以至个个五短三粗,一身肥膘。

不过,千万别小瞧这些贪吃的大小旱獭,他们可是草原上第一流的“地下工程师”。一只獭子就是一部智能掘土机。看吧,几乎每处灌木丛边都堆着个小土丘,那是他们家的“阳台”。从洞穴中刨出来的沙石堆随处可见。放眼望去,整个阳面山坡就像绿色纱巾上蒸满了馒头。獭子们一家一户拥有若干洞穴,主洞,副洞,避敌洞,个个挖得又深邃又精巧,其内部构造复杂得堪与埃及金字塔相媲美。这样的建筑师为什么不借为己用呢?

岱钦一家悄悄地从山脚往上行进。一头小公狼出于好奇,向一只端坐于阳台放着哨的公獭打了个招呼。那公獭发现了入侵者,发出一连串“笛笛”的警报声,整面山坡上的大小獭子瞬间全遁地了。

“哈达!逼近猎物,悄无声息!”那只名叫哈达的小家伙挨了吉雅一个严厉的目光,吓得四肢蹲伏,俯首求饶。在这八个孩子里,属他好奇心最强,也最调皮捣蛋。挨训,立即服从。这是小狼们跟父母出猎以来习得的第一条规矩。狼的教育远比人的教育卓有成效。连为首的哈达都不敢造次,更不用说位列其次的小崽子了。

继獭洞密集处尚有一段距离。岱钦开路,小狼居中,吉雅断后,一家人鱼贯而行。行至半山腰一方隐蔽处,岱钦找了一圈草,让每个小家伙潜伏在里头。细密的草丛将那些灰黑色的小脑壳遮得紧紧的,只余一道道兴奋的目光透过茎叶的间隙,照射在一个个黄土丘上。岱钦和吉雅也埋伏了起来。

时间的沙漏像流水一般在不知不觉中消逝。

半小时过去了。几只机灵的公獭出来望风,东瞅瞅,西瞧瞧,隔不到三秒就溜回洞中,一会儿之后又溜出来。如此反复,举棋不定。

一小时过去了。几只母獭跟着出来打探虚实,但张皇不安,一会出一会进,在洞口处来回穿梭。

又一小时过去了。小獭们也出来了,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两条老狼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小狼们早憋闷得没了耐心,却不得不以父母为准则,支棱着耳朵暗中打盹。

三小时后,全体獭子以为警报解除了,成群结队钻出洞口,边进食边“嘎嘎、笛笛”地欢唱。

一只公獭甚至自动送上了伏击圈。吉雅闪电般蹿出草丛,猛地扑在公獭身上,却没有咬断他的喉咙,只叫他损失了一条后腿,战战兢兢地跌在地上啃泥土。

“放他走吧。”岱钦说。

吉雅将这只受伤的公獭放了。那獭子惊喜交加,拖着残腿上了一个大阳台,然后“笛笛笛”地痛叫起来。周围的大小獭子们见状全围了过来。伤者的家属开始帮他舔伤口。邻居们越聚越多,有的是来探望的,有的是来看热闹的。

与此同时,岱钦一家组成的包围圈正不断向他们靠拢。等某只警觉的獭子发现敌情的时候,环形狼群已经逼到了伤者的家门口。所有的獭子于是一骨脑往那洞里钻。反正那个主洞大得很,容纳几十只獭子不成问题。

被困者一窝蜂似的在洞穴里不断哀鸣。岱钦和吉雅早就安排小狼们守住了这洞穴的其他出口,直叫这群建筑师惶惶然怨叹自掘坟墓。

其实,岱钦并不想置他们于死地。他只不过想借助他们的力量和才能。他派哈达进去和獭子们谈判。如果他们肯从此地掘一条隧道通往囚禁塔拉的石圈,那么将免去他们的杀身之祸,并且每天三顿为他们奉上快餐。獭子们别无选择,为求不死,只能挖洞。

数十部高效掘土机开始工作了。小獭子们自动组成了一条流水线,将大獭子们掘出的沙土运往洞外。

日出日落,日复一日。洞外的土堆越来越大,简直成了山中山。

有一天,那巨大的工程竣工了。岱钦一家履行了诺言,将獭子们全数释放了。

啊,儿子!可怜的塔拉!终于可以拯救塔拉,一家团聚了。岱钦和吉雅沿着这隧道向塔拉走去。

当然,需要补叙的是,掘地道这些时日,岱钦每夜必领着巴特尔的精干力量到石圈附近虚造声势,否则人见石圈之囚缺乏吸引力,怎不另想新招呢?此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