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血的代价
自古以来,狼界是狼王的天下。一狼之下,组织严密,等级森严。狼王,狼后,各族头狼,风华正茂的大狼,老弱病残,依次卑贱,直至老幺。就是同一家族中同胞兄弟姐妹也按战斗力强弱自幼排列了次序。地位意味着食物。当狼群集体狩猎时,排序越靠前越先享有进食的机会。每当严冬来临,寻找食物变得难上加难,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的小狼群,就不得不依赖以狼王为首的大狼群,才能成功围猎并存活下去。而这个草原的冬季是相当漫长的,它在四季中年年唱主角,要是遇上雪灾,连人都危在旦夕,狼更是命悬一线——此时的“饥饿之王”化作了顽固的死神,与每条狼如影随形,轻易就可以剥夺他们中任何一个的生命。因此,在狼界,尊敬和服从狼王是不可动摇的古老秩序。
再说,一条普通的狼,哪怕再健壮,再凶悍,再能打,如果没有天才的军事头脑和傲视群雄的领袖气质,他是永远不可能登上王位的。任何一届狼王都是依靠实力上台的,绝无浪得虚名之嫌疑。他们首先必须打败其他同胞手足,然后打败家族中的头狼并取而代之。几经磨练之后,若有充分的实力,他才能去挑战其他头狼,直至在任狼王。在成狼与成狼的对决中,非死即残,绝非狗咬狗那样只是“制服”而不“致死”。狼界的规则远比人类社会的法律要简明而残酷得多。可以说,通往王位的道路是许多狼中豪杰用自己的鲜血铺就的。因为要求甚高,所以历任狼王就位时差不多已经年届不惑了。因为得之不易,所以狼王一旦还有实力维护他的统治,就绝不允许邈视狼王权威的任何异端存在。狼王可以轻而易举地处决那些犯上作乱者。这是狼牙法则,也是狼王的特权。
狼王巴特尔也不例外。在他眼里,岱钦和吉雅就是罕见的异端,他们竟在和平年代掀起了轩然大波。这对夫妇应该受到严厉的制裁。下一回岱钦觐见之际,必是他丧命之时。他要趁他行见面礼(舔狼王脸,并低垂尾巴,表示忠诚与服从)的瞬间咬断他的喉管,然后再对付他的妻子。他立即派遣他的亲信探子,暗中盯紧岱钦夫妇的一举一动。
在岱钦方面,他也明白巴特尔的心思,料到了他的下一步骤,于是不得不当即做出应战的准备。何况,从他的历史使命来看,继续服从是于事无补的,要颠覆“饥饿之王”的统治地位,首先要推翻狼王巴特尔的领导权。
双方各怀鬼胎。一场腥风血雨在狼界悄悄酝酿着。
第二天傍晚,岱钦的卧底塔拉又和哈达掉了包,潜回了山林。顺便提一下,哈达自顺利骗饭以来,时不时得以上狼迷那儿蹭个饱,一段时间以来体型膨胀了不少,简直跟吹气球似的,转眼间就比另七个伙伴胖了一圈。狼迷越发察觉不出塔拉的真假了。而且实话说,他更喜欢假塔拉,因为他温顺得像条哈巴狗,只要给他足够的肉吃,怎么逗他挠他他都不会拒绝,这一点真塔拉是做不到的。(人尽管想研究真正的狼,却放不下高高在上的架子,一面想着研究狼的真面目,一面又不自觉地用自身的标准去要求它,大有“叶公好龙”之嫌。狼迷也不能免俗。)真塔拉身上蕴藏着强烈的野性,只要情绪一上来,他就会突然陷入可怕的沉默,狼迷的冷汗就被吓出来了。当然,他们俩也有共同点:进餐时绝不准许任何人或狗靠近他们的食盆。狼迷并不知道“真假塔拉”的内幕,他只奇怪地觉得,塔拉每隔几天就会乖得无可挑剔,只要拿着食物做奖品,叫他干什么他都毫不迟疑。事实上,那不过是哈达刻意上演的把戏而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正是狼的狡诈。总之,塔拉与哈达从人那里沾了光,谁回来都能给大伙吹嘘上一夜。
这一次塔拉带回了一本小薄书,狼迷最喜欢看的小说,金曾豪的《苍狼》。狼迷喜欢坐在山坡上读书,将他收集到的狼的故事反复读到滚瓜烂熟。这天散步时,他有些困倦,头枕着这书打了个哈欠,竟然眯着眼迷糊了过去。哈达从草丛中冒了出来,舔着狼迷的手陪他小憩。塔拉则趁机将他的身子推向一侧,叼着书溜了回来。等他再把书给送回去,狼迷准以为他立了神功呢。一举两得。
“安静安静!大家快坐好,故事就要开始了……”塔拉翻开书,眼睛看着汉字,嘴巴将它译成了狼语,呜噜呜噜地讲了起来。故事讲的是,老狼王和一只母狼被俘走,它们的命运被人为地改变了。它们被迫离开了狼的世界,并在电视剧《狼的故事》摄制组的策划下,被送上了一个小小的荒岛,同行的还有它们的四个狼崽。由此,一场狼捍卫狼性尊严、争夺生存权利的战争悄悄地拉开了帷幕……小岛中窘迫的生存环境把狼逼入了两难选择:要么接受人类的驯化,要么冒死渡海追寻另一片生存空间。结果可想而知,狼性的尊严占了上风,它们主动走上绝境求生之路。
“哇——好精彩!狼就是狼,它们才不会变成乖乖狗呢!”塔拉的同胞妹妹吉达叫了起来。
“那么狗又是怎么来的呢?如果说人将狼驯化为狗是人迈向文明的一环,那么狼将狗还原成狼是堕入野蛮吗?野蛮跟文明,该怎么理解呢?”岱钦深思一番说,“也许这个问题不是关键。我们要弄明白的是,人类的文明难道不是建立在侵犯自然界的基础之上的吗?他们不仅侵犯了我们的生存空间,最可憎的是他们试图扭曲我们的本性。因此我要说,像巨无霸和克星这类为人服役的猎狗,要是能回到我们身边来,那将是狼创造的文明!”
“爸爸,他们其实更像狼呢。他们像狼一样狂吞猛咽地进食,像狼一样狡诈敏捷地战斗,不同的只是,他们站在人一边,因为在人跟前,他们用不着挨饿。”塔拉提醒道。
“啊,那不是说,假如我们也有食物保障,人的嗅觉助手和杀狼武器就可能反叛倒戈,加入我们的阵营吗?这样的话,人的力量将大大削弱了。”吉雅惊喜道。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不过苍狼的故事作为一个故事来讲,真是太引人入胜啦。小家伙,能不能再讲一遍,我还想再听听。头一回听到这么巧妙的故事,居然还是人写的。”
狼群里传来一只老狼的声音。大家回头一看,竟是老家伙恩和。他的老伴三丹也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故事呢。塔拉于是又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看吧,艺术与娱乐这东西,没见过不稀奇,一接触就上瘾了。这就是文明的吸引力。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要拒绝它,只怕分身乏术,因为灵魂早被它摄走了。在座者通通把“饥饿之王”抛到脑后,废寝忘食地跟着苍狼走了。月亮升上来,又落下去了。太阳升上来,又西沉了。听众越来越多。塔拉将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下去,直至夜色渐浓,他赶着去跟哈达换班了。
此时,巴特尔的探子也听了个够。他悄然转身,风一般掠过山头,消失在丛林之中。
恩和与三丹这两把老骨头,打猎力不从心,只能在狼群里混点吃喝占便宜。在这节骨眼上,俩缺心眼偏又搞不清政治立场,还像小孩子那样为好奇心所驱使,真是不知好歹。如今他们已是无用兼累赘,按惯例也是撵走他们的时候了,狼界历来的法则就是这么残酷的,巴特尔的探子进谏说,不如借机杀鸡骇猴,立即将他们逐出狼群,叫他们自生自灭吧。
巴特尔赞同了。恩和与三丹从此开始了可怜兮兮的流浪生涯,天天饥肠辘辘,徘徊于人抛弃的旧营盘附近,拣出一星半点垃圾吃。很快地,这俩老夫妻瘦得只剩一袋脆弱的骨头,生命的火花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有一天早晨,他俩在垃圾堆里掏了个底朝天,连只蚂蚁也没找着,只好拖着半死的皮囊往回走。走到一个山坡上时,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老夫妻回头张望——大事不好!三个人策马正朝他们狂奔而来。
出于狼的本能,这对老夫妻立即使出全身力气朝山巅上跑。那马蹄声越逼越近,两个人端起枪瞄准了狼的脑袋。第三个人却喊:“别开枪!我自有办法。我们要没有枪洞的狼皮。”
老奸巨滑的恩和仿佛听懂了人话,他知道人不打算开枪了,于是回头稍等他的老伴——三丹有点落在后面了。不料,说话的那人忽地扬起了套马杆。恩和一惊,正好瞥见三丹侧面有个旱獭洞,便命她赶紧钻进去。三丹立即闪身缩进了洞中。恩和则将自己作为诱饵,在峰顶一块大岩石上倒退徐走。
那人两眼紧盯恩和,镇定自若的老马步步紧逼猎物。恩和侧头一看,身后竟是悬崖,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他宁愿死于荒野,也不愿死在人的手中。
那人扬手的瞬间,恩和往后旋转,纵身跳了下去。山崖下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三人猛地一惊,张大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们回到獭洞前对付三丹。这獭洞并不深,也没有别的出口。他们在洞口设了套,便熏起烟来。不多久,三丹在里头咳得像肺结核病人一样凄惨,好像只再一秒钟,她就该蹿出洞来,或窒息在里头似的。
可是,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三丹还在疯狂地咳嗽……突然间,獭洞崩塌了,一切声息都静止了。只剩下一缕缕白烟从泥土中缓缓地冒上来。三丹用最后的力气抓塌了洞穴,将自己活活埋葬了。她宁愿死在洞里,也绝不出来投降。
那三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骑着马往回走。也许他们心里是肃然起敬的吧?
当天夜里,坠崖未死的恩和竟爬上山来,在老伴坟前嚎啕痛哭了一夜。那哭声惊天地泣鬼神,所有狼都明白出了什么事。
岱钦带着吉雅到这个山头来了。他们劝恩和节哀顺变,与他们一同回去。崇尚文明的改革派主张尊老爱幼、扶助病残,他们是绝不抛弃同胞的。岱钦甚至将女儿吉达派为恩和的专职保姆。
这事在狼界传开了。从未享受过福利的狼,不知道福利的好处,他们以为老来惨死是历史的必然;一旦知道其实有福利那么个好东西,一个个便垂涎三尺了。许多老狼、中壮狼想着自己的前途,纷纷离开巴特尔,加入了改革阵营。
岱钦的势力越来越大。他没有再去拜会过狼王,也就粉碎了狼王的阴谋。
巴特尔日渐孤独,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懑,亲自率领着狼后和余党找上了岱钦的家门。
狼与狼之间的决斗开始了。两个阵营的部众皆席地而坐,紧张地观望着这场生死对决。战斗的结果将会影响他们每条狼的命运,因为狼群总需要一个最高领袖,并且只需要一个。
巴特尔先发起了进攻。他双目如炬怒视着对手,突然一个迅疾的猛扑,咬中了岱钦的肩胛骨。一股鲜血染红了岱钦华丽的皮毛。倘若不是他反应快,将头瞬间一偏,他的颈动脉已经断成了两截。
巴特尔的獠牙沾上了血腥,使他兴奋得发狂。他跳将起来,又朝岱钦的脖子进攻,岱钦却不再隐忍了,他忽地扭身低头,朝巴特尔的身体上撞去。巴特尔未触着对手的皮毛,却被撞了个正着,往后一个踉跄,但没有倒地,立刻又正过身来,眈视着敌手。
轮到岱钦发飙了。他知道巴特尔是个狡猾的对手,不速战速决,就会给他使尽险招的机会。他突然左闪一个佯攻,巴特尔机敏地往右躲去;但他并不从左路杀出,而是向右奔腾,正好将两对獠牙刺进了巴特尔的左脸。这回巴特尔满脸血污,失控地扑腾起来。他的左眼瞎了。
全场观众都哑了。岱钦心里一惊,竟有点心软了。他所构想的伟大文明是不包含这种杀戮的。他没有再度进攻,只默默地观察着对手的举动。
巴特尔不愧为一代狼王,他并没有退却的意思。士可杀不可辱,死在决斗中死得其所,但做逃兵,他不是那样的懦夫。从未有过懦夫一样的狼王。他舔了舔嘴角的鲜血,伺机给对手一个同等痛苦的反击。
不料,此时狼后巴音冲上前去,恳切地求巴特尔放弃,一边用力地舔他的伤口。巴特尔怒火中烧,朝巴音呲牙咧嘴,极力把她赶到一边去。巴音却死死地咬住他的后颈,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岱钦见状,掉头飞奔而去。几乎整个狼群都跟着他走了。山坡上只余一对彼此怜惜的夫妻,过去的狼王和狼后。他们为将过去延续下去,付出了血的代价。
谁知道呢。过去之所以成为过去,是因为历史的车轮无情地向前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