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星星之火

可惜好景不长。两周后,狼迷带着塔拉随牧民迁往新开辟的夏季草场,那条伟大的交通要道作废了。后来几只贪玩的雪兔发现了这个隧道,便隔三差五溜进去探探险。再后来,他们突发奇想,在那通道沿途添上了大量隐蔽的偏门,把它改造成了草原兔科、鼠科动物们的超级防空洞。此后,即使草原雕大驾光临,也不再具有那么可怕的杀伤力了。多好的主意!

大自然就遵循这个法则。人走茶凉。前所有者的脚步声刚刚远去,后来者立即分踞了那片领地。不过,这一点塔拉是无法知晓的。他一路上只盘算着,他的家人能否再找到他?今后他们之间又用什么办法联系呢?

令他吃惊的是,在新营盘落脚当晚,他的父母就找到了他的踪迹。他们竟然跟着浩浩荡荡的牛马车队潜行了三天三夜。他们见到了狼迷的帐篷,见到了塔拉安歇的凹坑,不过只是远远地鉴赏着,因为他们不可能靠近。到了夜阑人静之时,他们纵情地呼唤起他的名字来了。塔拉呜呜欧欧地回应着,惬意极了。他和父母约好,明天天快黑的时候,狼迷将带他到附近山坡上散步,到时候叫哈达来换掉他。

没错,这个老办法很灵。哈达和塔拉几乎一个模样,只是一大一小,如果不放在一起比较,人是看不出来的。谁叫他们肉眼凡胎,就那点分辨水平呢?在他们眼里,每条类似的狼都是全等的,更不用提及他们那迟钝的嗅觉和听觉了。在狼面前,他们简直就是瞎子、聋子和鼻炎患者。狼靠嗅觉可以识别每个同类和敌人,就像人用指纹或DNA确定身份那样精确。狼张嘴嗥叫可以随心所欲地对话,就像绝对安全的无线电报一样,丝毫不必担心有人破译它。狼迷爱狼,他相信塔拉的忠诚,更相信自己的苦功,只要唤着一条狼像狗一样绕着他,又像狼一样充满激情和智慧,他是不会多心的;哪怕那些精明的狗认出冒牌货来,缠住他叫个不休,他也会一笑置之的。谁让人聪明绝顶,却无法真正进入动物的内心世界呢?事实上,他们连身边的狗语都翻译不了。相反,狼和狗却能听懂人话,狼崽塔拉尤为出众,他不仅能对人察言观色,还能通过分辨人语中每个发音的细微差别(有时还借助实物,辅于嗅觉)与每个汉字及其字意一一对应,并且过目不忘,绝无混淆,只是他不具备人的发音器官,不能说出人话而已。这一点,恐怕狼迷也只能略知一二吧?

第二天傍晚夕阳西下,狼迷领着塔拉出去散步了。塔拉已经饿了,因为草原上的夏天昼长夜短,餐与餐之间的间隔拉长了。可他并不想向狼迷讨饭吃。呵,他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把那顿美味留给哈达呢。

人和狼欢天喜地地朝远处山坡走去。岱钦夫妇果然带着哈达埋伏在幽深的草丛里。人在一不留神的片刻中,眼皮底下那条狼竟然已经换了个儿。他一如既往没有察觉。

哈达耐着性子和他分外亲热。他比往常都要满意得多。哈达就那样骗到了两三顿不劳而获的美餐,直到次日傍晚才悻悻然做回了他的野狼角色。

塔拉那一方面,情况就比较糟了。他空着肚子跟父母回到了山林,在灌木丛边蜇伏了一夜,却连只黄鼠也没逮着。狼有时是不走运的,更确切地说,他们往往是不走运的。一整天吃不上一口饭,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这一生几乎都在与饥饿做斗争,自始至终被肚子中的“饥饿之王”支配着,直到老死或其他方式的死。忍受饥饿是考验狼的第一关。瞧,岱钦夫妇为了盯梢跟住儿子,已经三四天没有进食了。他们的肚皮正贴着脊梁骨,连腹下一小粒沙石都会将后背硌得生疼。但他们是纯粹的狼,是宠辱不惊的荒野好汉,对此一声抱怨也不曾有。

可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塔拉很难忍受这一考验。越是饥饿,越是急躁;越是急躁,越是抓不住一丝机会。他的父母默默地陪着他挨饿,竟不发一辞。他们其实是有意晾他一晾,让他体会一下生活的艰辛。

“妈妈,我快饿死了!”塔拉终于忍不住从草丛中跳将出来,忿然埋怨,“饿得这么厉害,哪有办法打猎呢?”

吉雅并不训他,却笑道:“你要是吃得饱饱的了,还用得着打猎吗?”

塔拉不吭声。岱钦指了指他刚才埋伏的那个洞穴,遗憾地提醒他说:“你刚转身离开的瞬间,那只机灵的雪兔逃逸了。”

“儿子,记住,坚忍沉着是狼的标志。那些软弱的狼早被淘汰了,他们被驯化成了今天的狗,人的奴仆。你是狼,你才饿了一顿,哪算得了什么!在寒冷的冬天,长达六七个月的饥荒,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饿呢。”吉雅不失时机地教育塔拉。

“可是,妈妈,我们为什么要想着去‘忍受’,而不想着去‘变革’呢?只要有办法不挨饿,忍不忍就无所谓了。”塔拉饿得肠胃痉挛,脑筋却活泛了,一个思想火花不经意间照亮了狼界的黑暗。呵!狼肚子里的“饥饿之王”破天荒遭到了质疑和挑战。

塔拉例举人的种种举措。他们驯养各种动物做家畜,饿了就有的吃。他们随身带着水袋,渴了就有的喝。他们将牛羊奶制成乳酪,外出还有点心充饥。他们甚至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发明,比如,狼迷的老家就有一种东西叫冰箱,那设备里头永远是寒冷的冬天,把食物冻在箱柜里就像埋在冰雪里一样经久不衰……

“哇——真的很神奇!人一定天天快乐、个个幸福。试想一下,没有了饥饿,还有什么痛苦呢?还要‘忍受’这个字眼吗?”岱钦和吉雅相视而笑,点头赞许。

人和狼曾经作为两大强盛的势力平分天下,彼此交战了数万年。狼发展了四肢,人发展了头脑。如今人对狼界鲸吞蚕食,而狼则节节败北。为什么狼要想着去忍受,而不想着去变革呢?忍,没有尽头;变,倒有咸鱼翻身的可能。狼原来也知道人养着马牛羊,住在遮风挡雨蔽日的帐篷里,可是他们从没想过拿人和自己相比。狼把人看成了敌人,而人把狼看成了榜样。他们学习狼的忍术,借鉴狼的战术,直把狼打得落花流水,风一般逃窜。为什么狼不反过来学习人,师人长技以制人呢?

说来侥幸,亲历人的生活给了塔拉一个惊人的念头。这个念头打动了他的父母,然后就像星星之火,迅速在狼群中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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