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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是个极懂事的孩子。

他父亲是个土方车司机,房地产业的兴起给他带来了红火的生意。父亲每天奔波运输,疲乏得很。母亲在一家制药厂上班,一周只休一天,平时还常加班到很晚,累得直不起腰来。而且母亲出过一次车祸,落下了点后遗症,身体比较虚弱。父母连续十几年辛苦打拼,攒足了钱在村里盖起了一座华丽的三层洋楼。

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三口之家的幸福。肖恩从上幼儿园起就懂得了这一点,自己能做的事从不让父母操心,一见父母累倒在床上,还会端茶送水。及至上了小学,父母一感冒生病,他就骑自行车到隔壁村赤脚医生开的药店给父母买药。他母亲秀梅常对人夸他儿子又体贴父母,又勤劳肯干。

近几个月来,肖恩却不再是从前的肖恩了。他上了六年级,按理说,更是父母的得力助手了。可是他却不再做家务了,跟父母说话冲得很,处处顶嘴,用闽南语讲,叫“印脆印剂”。

秀梅夫妇觉得奇怪,家里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无非就是计划生育政策放开了,他们想要个二胎,正在备孕,三餐饮食略加注意一点。这意图也是征得肖恩同意了的,有什么问题吗?真想不明白。难道孩子那么善变?

很快地,答案就摆在眼前了。

2016年元旦这一天,秀梅为了挣三倍工资,仍上厂里加班去。临走交代肖恩把楼上楼下收拾干净,肖恩硬邦邦地回道:“你别叫我收拾!要收拾,你生个二胎去收拾!”

秀梅干了一天苦力,回到家又累又饿,兴冲冲地喊儿子:“肖恩,妈妈今天赶命似的连干13个小时,赚了500多块钱!计件的,为了做得多一点,连厕所都舍不得上……唉呀,累趴了!快帮妈妈倒杯水来!”

肖恩只顾盯着他的电视,看都不看妈妈一眼,嘴里冷冷地应道:“你自己倒吧!要让人倒水,等你生出二胎来吧!”

真是怪哉!二胎还没影儿呢,这孩子怎么张口闭口跟二胎过不去呢!

秀梅不觉生了气,朝儿子吼道:“你最近吃了什么枪药?跟妈妈说话这一副态度?二胎生出来,也是你的亲弟弟亲妹妹,你至亲的人!将来父母老了死了,你好有个手足有个照应!”

“我不需要什么照应!你们别给我生个二胎来跟我分家伙!”肖恩嚷道。

哦!秀梅这才恍然大悟。想必她夫妇俩早出晚归地工作,根本没留意周边的人们说了多少闲话,教会了这个单纯的孩子要与未来的手足抗争,争家产呀!

农村里,这闲话的厉害谁没领受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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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我同学带家人到同安来转转,她的母亲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千万要记住,我们养女儿的跟养儿子的不同,做人家的岳父岳母可得和女婿搞好关系,哪怕对女婿再不满,也不能表露出来,否则男人那颗心受不得一点伤害,很爱记仇,一记就是一辈子,往后不是害得女儿夹在中间受罪,就是闹到离婚,不离婚女婿也不再把你放心里了,到你死也不肯叫你一声;而女人呢,许多儿媳跟婆婆大闹小闹的,闹得再僵,到头来还可能放下恩怨,照样服侍公婆走最后一程。说到底,女人虽计较小事,但只要心一软,胸怀要比男人大得多了。

我把她的这番见解跟我母亲说了。母亲笑道,可不是嘛,邻居秋亚就是一例。

秋亚嫁到我们村已半个多世纪了,如今年过古稀,一头白发,瘪着一张没牙的嘴,却照旧天天起早扛着扁担出门,摸黑挑着一大担破烂或泔水回家。她个子很矮,力气却很大,身负重担也能昂头疾走,出入总赤着一双脚,绝不是没鞋穿或有必要(《求生一加一》节目中科迪·伦丁二十多年打着赤脚作为求生策略的一部分),她常常光脚走路,不过是保留了年轻时的习惯而已。

她原是邻村的童养媳,养父母又放她出嫁了。她嫁的这户人家个个人高马大,她只得仰人鼻息。她的丈夫是家中长子,底下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后,公公也去世了,两个儿子分了家,大儿子生了二男三女,小儿子生了一男二女,两大家子二十多年蜗居在几间破瓦屋里,矛盾重重,骂声不绝。直至小儿子搬到对面山脚下的新居里,婆婆随他过活,人们的耳根才清静了。从此,秋亚和她婆婆之间常年不相往来。据传言,这对婆媳一向势如水火,然而她婆婆九十多岁快离世之际,却要求跟她过,那时他的大儿子已经得食道癌过世了,还是秋亚给她送的终。

那天中午,我回娘家,恰巧秋亚挑着担子路过家门,母亲便叫住她,让她来家里吃炒米粉。她很客气,舍不得挑了好的吃,倒把一些剩饭剩菜收拾了。我问起她婆婆的事,她说:“我年轻时很怕她哟。她对我一万个嫌弃。人家疼她的小儿子,跟着搬走了。七八十岁摔断了手,到我那里住了半年多,好了回去了。后来又摔断了腿,又到我那里住了半年多,我说‘你现在到我这里来,好了肯定要回去’,果然,好了又回去了。临死,来跟我们住了近一个月,还不是我们伺候她。最后死在我们那里。我后来也不那么怕她了。她一直跟我道歉,说她年轻时脾气太坏,让我原谅她。唉,原谅。不原谅还能怎样?人哪,命都不好!哪个是命好的!”

她只说了这么些话,却用了两个“怕”字,三个“我们”。我心想,她在婆婆有生之年接纳了她,于自己也有益,毕竟化解了内心里对婆婆的恐惧。像我婆婆的婆婆,那才可怜呢。她在婆婆的虐待中苦熬,至婆婆死后终于见了天日,跟自己的两个儿媳处得不错,可跟小儿媳又是闹翻了的,结果至老年得了痴呆症,又回到了她婆婆在世的岁月,总在恐惧中挨日子,嘴里总嚷着:“不要害我!不要害我!”最终只好带着这份恐惧进坟墓了。秋亚能跟婆婆和解,实是彼此的大幸。

我很想把这么一则感人事迹记录下来,于是跟称呼秋亚为大舅妈的女友说了。她却大惊小怪起来:“天哪!你所了解的全是黑白颠倒的!我大舅妈是一个很不孝顺的人,对婆婆态度非常恶劣,我们整个家族的人都对她印象不好。她那张嘴很会乱讲,招人恨。当初我外婆临终,并不是自己要求去跟她住的,而是因为我小舅的房子没有‘安房’(闽南新居落成后通常要请师公拜天公、拜佛祖、念经祈祷),人死在里面不好,所以让她去跟大儿媳住……”

哦!这么说,秋亚的婆婆是被动跟她住的,而秋亚也是不得已接受她的。不过,她为什么要说“我们”照顾她,而不是“我”呢?我便去找她的儿媳玫红聊聊。

秋亚的大儿子阿雄在原来的村仓库处盖了一座漂亮的洋楼,二儿子阿碰翻建了老房,也盖了一座富丽的洋楼。老房拆掉时留下了一间后厅和一间前房,她用来当作自己的卧室和厨房,自起炉灶自己过活。在当地农村,若是要跟哪个儿子吃饭,或者轮流跟他们吃饭,势必又惹出些话柄来,因此老人们基本上选择在自己的老宅里孤独度日。她的老屋四周塑料、纸箱、破布堆积如山,一群群鸡鸭在中间窜来窜去。玫红见到我,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喝茶。谈起她的婆婆,她不时地挤眉弄眼撇嘴巴。

“现实就摆在眼前,你光写我跟我婆婆,就够一本书了!”玫红怨气冲天地说,“做人要有良心,不能那样不公平!虽然我老公是她抱养的(据说当年秋亚的小儿子四五岁时夭折了,她披头散发疯了一般,于是众人劝她抱养了一个同龄男孩来顶替她的儿子,她的疯病才好了),儿子就是儿子,要一视同仁。喏,她捡废品赚钱,大儿子盖房,给了三万;我们盖房,做梦!现在她孙子要学驾照,又给了八千……我们呢,抱养的,还生了两个女的,休想!尽偷着给亲生的塞钱呗。我公公查出病来,其实还可以手术,人家亲生的说‘回家’,医生就闭嘴了。做人别不讲良心,会遭报应的。平时她一来不及做饭,我还不是叫她到我厨房(因厨房很大,兼作餐厅)去吃……”

这时,秋亚端着一盆炸过的肉屑进屋,让玫红替她闻一闻坏了没坏。玫红满脸堆笑地上前去,接过盆一闻,皱着脸道:“妈,你真是的!自己鼻子坏了,总叫我给你闻腐肉!别心疼那点东西,想吃什么,我厨房里都有,你自己去吃。现在这么晚了,别再做饭了,快去吃,听到没有?!”她语气里带点命令的味道,转瞬之间,竟让人觉得她待婆婆如此深情。秋亚诺诺连声地吃饭去了。

玫红把两扇不锈钢大门掩上,低声继续说:“你别听我婆婆瞎说,我奶奶摔断手脚那两回,根本没到这里来。临终来了二十几天,我正大着肚子,都是我老公伺候她的。我奶奶吃饭要等我老公回来,大小便也等我老公回来,全是他搀来搀去,服侍她坐便桶、擦屁股、弄上床……我公公拖了近一年,天天那样咳血,我婆婆天天照样去捡垃圾,也没伺候他一天,都是我老公做的。我老公就属‘干活’的,常年累月默默无闻地干活,干活,干活。那时我们还没盖楼,是一片老房子,我奶奶坐在前厅,我还清清楚楚地听见她说‘秋亚,我没找你吃什么,你只给我喝稀粥;好吃的全是阿碰给我的’。她那时也有些痴呆了,这话却说得这么精明!”

这会儿阿碰正好回来,玫红高声与他对质:“当初奶奶摔断手脚有没有来我们家住?”阿碰也说,没有。

那么,秋亚为什么要生出这两件事来呢?她也开始老年痴呆了么?或者把想像的事情当作真实发生过的事了?为什么婆婆既来投靠她,她又不给看顾?我母亲也很奇怪,她平常听秋亚聊得多,也一直误以为秋亚侍奉了婆婆终老。

另外,秋亚眼见抱养的小儿子比亲生的大儿子还孝顺,为什么要偏向大儿子呢?我实在纳闷不解。

我大嫂说:“玫红的话你也只能听一半。当时她盖房子,她跟我说,她婆婆给了她一万二。”

母亲也说:“秋亚跟我讲的是,大小儿子盖房,她各给了一万二。至于暗地里又怎么给,就不知道了。在她那方面,她当然觉得她是做得很公平、很到位的。”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她是一个很不孝顺的人?她家族的人都那么评价她。

母亲从来不爱说人长短,到了这节骨眼儿才说:

“说来话长,她为什么要孝顺婆婆呢?她该有她的立场。起初,她和婆婆关系还可以,是因为邻居有女人爱嚼舌头,学她的话给她婆婆听,她婆婆当时在包粽子,起先还高高兴兴的,一下子暴跳如雷,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所有脏话都用上了,还骂不够呢。从那以后,就总恶狠狠地待她。

“她要负责烧饭烧水的柴火,隔三岔五得上山砍柴。她婆婆只有一小碗剩饭给她吃,她大中午的吃都没吃饱,就得出门砍柴了。拿着扁担、柴刀要走,闻得厨房里有股香喷喷的味道,走进去掀开大鼎(以前做饭用的敞口大铁锅)的木盖子一看,哟,满满一大锅白米饭,等她走了之后她母子们要吃的,没她的份。她赶紧叫我去看一眼,我也亲眼见了。她呢,也不敢挖一团塞嘴里呀。

“她个子小,在地里干活没人家快,两个小姑一畦一畦地划分好,哪几畦该她干的,谁管她呢?挺着个大肚子,背上还背着个孩子,照样上山砍柴,照样大担大担地挑地瓜回家。有一次她挑不完,边挑边哭,谁去帮她呢?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不要紧,但你起码让她吃个饱饭哪!还怕她说给别人知道。

“她婆婆叫骂起来,又跺脚又比划(母亲给我们做了个现场演示,不料叫我们捧腹大笑——如同特工007猛一翻身跨步,伸手舒臂,持特制手枪瞬间瞄准摆出的姿势),最恶毒的诅咒都能发明出来,揪着她的头发打她,哪管她是个孕妇呢。她老公也不罩着她,一替她说两句,她婆婆就连她老公一起骂,骂他窝囊废,怕老婆……这些细节年轻人不知道,就只管抓住她后面怎么不孝顺,也是不公平的。做儿媳的,孝顺也要有个孝顺的道理。”

我们都听得呆了,不想母亲竟然记得这么多情景,看得这么清晰。的确,前半生的诸多宿怨,不是那么容易被忘却的,秋亚没得到过婆婆的爱、老公的爱及妯娌小姑们的爱,她凭什么要去爱他们呢?去爱,那是她高尚;不去爱,那是人之常情。

看来这个化干戈为玉帛的婆媳事迹本是不存在的,旁观者多半不知人家屋檐底下的实情,但在她们家族中间询问,恐怕怎么也整不清楚,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难免添油加醋说些于己有益的话,有意无意地构建出所谓的“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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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窗外一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啾啾啾,李俊就会一跃而起。怪了!进了城就是不一般,他的“素质”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提上来了。他不再需要闹钟叫早,更不需要妈妈对他大声吼叫了,他的生物钟自然而然地运作。六点半准时起床,正好和窗外的鸟儿们一道迎接崭新的一天。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走向朝南的大窗户,一把掀开枣红色的落地大窗帘。

金色的阳光透过凤凰木细碎的叶子,照在窗台上、床沿上、地板上,留下一幅高高低低斑斑驳驳的风景画。“总有一天,我要把凤凰木投射进屋的倩影画下来,春夏秋冬的,每个时辰的,一定大不相同。”李俊暗下决心,胸有成竹。

真得感谢爸爸好眼光,在城里绿化最好的芸溪居住公园购置了这么一处大套房。房子是二手的,但前业主为的是炒房,根本没动过。爸爸本来嫌一楼房子潮湿,但看它赠送一个三四十平米的后花园的分上,就义无反顾地买下了它。几个月后,爸爸找人装修好了,一切都达到了令村里人所仰慕的档次,举家就乔迁了。当然,村里已经盖好的三层洋楼并不废弃,他们每个周末都会回去住两天。

李俊是买套房的最大受益者,他和村里几个富人的孩子一样转入了城里的实验小学。从此,他不必再羡慕人家条件好了,他自己就是令人羡慕的人。他喜欢这种扬眉吐气的生活。虽然在城里上学作业多,但他基础好,又一门心思要上进,转学后才两个多月,他在年级已经名列前茅。

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这话说得没错。李俊在农村小学是个常胜将军,爸爸时常提醒他,他要放到城里去,得在年级倒数;但事实证明,他到了城里仍然是佼佼者,父母便服了,不再随意唠叨他了。他学习非常自觉,到了城里简直如鱼得水。这样的日子真叫人快活。

唯一令李俊不快活的是,爸爸将开发商默认为后花园的那块地浇上了水泥,贴上了青砖,树起了带尖刺的铁栅栏,左侧一溜空地上还搭建了一座装有蓝色穹顶的长方形亭子,亭里摆着圆形的大理石桌椅——简直把活泼泼的花园变成了冷冰冰的庭院。尽管爷爷奶奶在栅栏底下种了几盆花草,但他们不认真伺候,没一盆长得像样的。

李俊原本梦想着在这个后花园里可以挖蚯蚓,上不远处那条芸溪去钓鱼,还可以随意种一些果树或菜蔬——爷爷奶奶从前要么带他在家门前喂养家禽,要么领他到地里播种锄草,他对动物植物有着深厚的感情。可如今爷爷奶奶身体还硬朗得很,却不再种地了,他们样样到市场上去买,挑最贵的买。他们对农田似乎产生了排斥感,好像一沾着土就被看作“农民”,一种低贱的称呼,显得没身份。亲戚邻居们说他们日子太好了,视金钱如粪土,他们听了反而心里舒坦。

再说,即使爷爷奶奶要下地干活,爸爸也绝对不允许的,他说家里不缺钱还下地,不知道还以为他不孝顺呢!爸爸妈妈托了房地产的福,建材店经营得红红火火,生意一路飙升,开了许多连锁店,雇了许多工人,他们俩忙时应酬,闲来泡茶聊天,不让老人家种地,自己更不可能去跟田地打交道了。家里那几亩地早租给菜农插上大棚了。

倒是李俊,这个四年级小学生,偏偏骨子里奔腾着对泥土和草木的爱。他并不知道,在爸爸妈妈掘到财源之前,他们可是田里的一把手,粗活细活样样精通,他们当时还为自己的农技感到自豪呢——不,他压根儿不知道那一切。他生下来后就由爷爷奶奶带着,住的是破旧的老房子,玩的是地里的泥巴。怎么可以想像,等他长大之后,家里突然跟农田划清了界限了呢?这是与时俱进,爸爸说。发家致富当然是好事,谁不渴望自己家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呢?

美中不足的就是那片原本可以孕育生机的花园变成了硬邦邦的地板。

 2 

李俊家的隔壁房子还在炒房客手里,那个后花园保留着开发商种下的一大圈冬青树篱。这个小小的天堂给李俊弥补了遗憾,带来了惊喜。每天早晨,他一醒来,就与窗外那几株高大的凤凰木及其屋内的投影打招呼;每天傍晚,他一回来,就到隔壁后花园玩耍。在城里,他缺少玩伴,但这对于内向寡言的他关系不大,反正他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乐园。他在里面刨土,种这种那,抓昆虫玩,后来他干脆种上了几株小桑树,养起了数百条蚕。

爷爷奶奶对他的举动不吱声。他们在观察孩子侵占别人的领地会不会有什么岔子,既然不会,那么他们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了。有一天,爷爷奶奶买回来十只小鸡,往李俊的乐园一放,那地方立即成了小鸡们的天堂。这下完了,乐园里满是鸡屎,脚都没处搁,李俊再也去不得了。他心里气呼呼的,却又不好跟爷爷奶奶去争执。蚕没了桑叶吃,他只好把它们分批送给同学了。

失去了隔壁乐园,李俊顿时觉得生活黯淡了一层。他把黄昏时光也给了窗外的凤凰木,他注视着它们的每一片叶子,好像他也成了其中的一员。他于是自告奋勇要学画画。小区门口正好有个美术培训班,班上很多同学从幼儿园起就在那里学习了,李俊也成了里面的一分子。他的美术理想并不远大,只不过为了把阳光下屋内的凤凰树影画下来。

这树影多美啊,层层叠叠,参差不齐,深灰色浅灰色交错在一起,镂空处宛如一颗颗明亮的眼睛。时不时一阵微风拂过,窗台上、床沿上、地板上的影子便轻轻抖动,轻盈柔美,那天然的造型仿佛一幕幕皮影戏在上演。

时值深秋,在闽南虽算不上寒冷,但也一阵秋雨一层凉。那几株凤凰木并不落叶,树梢上高高地挂着几串深褐色的豆荚。那豆荚有半臂长一指宽,有的直溜溜,有的像弯刀,有的干脆就是个歪瓜裂枣。真有意思,李俊琢磨着,小区里其他凤凰木都结了无数豆荚,可见当初满树是花;这几株凤凰木只结了这么几个荚子,想必是被前后两座楼挡去了许多光,花开得稀稀松松的,果也结得零零星星的。不过,物以稀为贵嘛,要是豆荚太多了,还不好画了呢。

李俊学了没两天素描,就开始尝试着作画了。他的生活又变得充实愉快起来。直到有一天,他的绘画对象突然消失了——

这一天,他揣着一份辉煌的期中考成绩单兴冲冲地往家跑。他想快点去告诉爷爷奶奶,他考了全年级第一名!一个转学生却考得这么好,连校长都表扬了他。可是,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急忙推开后门,到庭院中去。这一去,可不得了!栅栏外面两棵高大的凤凰木被拦腰锯断,只剩下一人多高的树干,树干顶端留了一小截三分杈。爷爷奶奶正颐指气使地令雇工们收拾残枝败叶,已经基本清理完毕了。

李俊一下子傻眼了,眼泪倏地聚满了两个眼眶。他大哭道:“你们怎么砍我的树?怎么砍我的树啊?”

爷爷奶奶立即围住了他,柔声劝道:“这树把咱家的光遮去了,采光不好,住起来不舒服!砍了这两棵,这条道上还有多少棵呢!”

李俊出了院子,沿着林荫道走,才发现这两排楼房之间的小道好长,两边都是高大的凤凰木,但没有哪一家人像爷爷奶奶这样砍树的。他逛了一圈,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来,见到自家庭院外的凤凰木光了头,而对面那两棵仍然郁郁葱葱的,就觉得很遗憾很不自在,于是两行泪又冒了出来。

 3 

李俊不再学画画了,因为他没了画画的目标。这下子,他真的觉得在城里生活孤独又无趣了。论成绩好,他在农村小学成绩也很好,老师同学也很喜欢他;论做个城里人的骄傲与虚荣,他体会到了,就不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了。他骨子里对泥土和动植物的爱,在不停地呼唤着他,使他越来越觉得压抑与委屈。

万幸的是,来年春天,那两株被斩首的凤凰木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它们从那被锯秃了的伤口边上抽出了一个个嫩芽来。那嫩芽在绵绵春雨的滋润下蓬勃生长。两三个月后,这两棵复活的树又都各自顶着一朵绿油油的蘑菇云了。只是,这些嫩枝无论如何不能再像原来那么粗壮有型了,它们各长各的,挨挨挤挤,混乱无序,只是乱蓬蓬堆出了一大坨翠绿。

到了暑假的时候,李俊又可以在卧室里见到凤凰木的影子了,但这影子不再美观,因为它的主人失去了自然的形体。那是些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灰斑,给他带来一丝阴凉,他心里有些伤感,但好歹还有点慰藉。

入秋后,这两株新生的凤凰木已长出了比对面那两棵老树还旺盛的枝叶,好像在向爷爷奶奶宣告:瞧,别再打什么坏主意了,我们的生命力会叫你们功亏一篑。李俊心里暗暗高兴,这回爷爷奶奶总不会再砍树了吧。

没想到,当他又一次带着优异的期中考成绩回来的时候,去年的那一幕又上演了!这一回,不仅爷爷奶奶在指挥着雇工,连爸爸妈妈也在一旁督促。他们不仅把院外这两株锯个干干净净,甚至连对面那两株也锯去了半壁江山。

李俊再一次失声痛哭起来。爸爸走过来,拍了下他的头,笑道:“傻小子,这些树影响了我们家的采光,就该连根拔掉!你要喜欢这种树,小区里有的是,干吗非得为这几棵哭哭啼啼的,你还是不是个男子汉!”

李俊抓起书包,又伤心又气愤地回屋去了。他心想,明年一定不许你们再砍树了!

可是他自小乖巧听话,是个服服帖帖的好孩子,如何能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对抗呢?他得借助外力。于是,他给物业写了一封揭发检举的匿名信。

第二天中午,李俊做作业时,听见庭院里有人在和爸爸正儿八经地谈话。一定是物业的人来了,他们在找爸爸交涉。爸爸一定后悔了吧?李俊一面替爸爸担心,害怕他受到什么严厉的惩罚,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成功阻止爸爸砍树而窃喜。

 4 

一转眼,新的一年又来了。那两株被再次清洗的凤凰木又拥有了茂密而凌乱的树冠。对面那两株失去一半躯干的凤凰木也发达起来了。只是,这些新长的枝条从没有在李俊眼前开过花。它们只是报复性地疯长着。

李俊已经上了六年级,他不再有学画的念头了,但他总在心底盼望着这几棵树快快长起来。他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也就把它们的生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样宝贵。每天早晨,他照样一起床就去拉窗帘,然后望着阳光下那些细碎的叶片,只是小鸟们早不见了踪影;每天傍晚,他照样站在窗台边目测夕阳下的枝叶是否比早晨多了一点,好叫他心中的希望增加一分。

然而,这年入秋后,李俊又不自觉地焦虑了起来。他并不确定物业是否已经制止了家人继续砍树。这事如果不事先摸清楚,等到期中考完就来不及了,那时木已成舟,再要采取措施就晚了。李俊决定冒险探探口风。

中秋节那天晚上,李俊借一家人搏饼玩得热闹之机,突然问道:“我们今年还砍树吗?”

奶奶抢着说:“不砍怎么行?都长成什么样儿了!铺天盖地的,跟生活在山沟里似的暗无天日。瞧瞧亲戚们来了都怎么说!”

“你堂伯父说,像我们住在城里被树这么罩着,风水好不了,还不如他们住在农村里整洁清幽呢。你看他家四周收拾得多宽敞多干净!那么大一片空间,瞧着就气派。虽然在山脚下,可连一只蚊子也不招。我们也得勤点收拾,不能搬到城里反住得局促,整一个脏乱差,叫人笑话。”爷爷补充道。

“这房子最重要的是采光好。我们买了一楼,采光不好。夏天遮荫没事,其他季节怎么受得了?如果不年年盯着收拾,那还不得再把这房倒腾出去?你这小孩子瞎操什么心!”妈妈郁闷地说。

“那其他人家为什么不砍树呢?”李俊鼓起勇气反驳道。

“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得采光的道理。”妈妈答道。

“人家多半是城里人,怎么会不知道?道理谁都懂,”爸爸纠正道,“他们是没那勇气,也没那门路!”

“什么门路?”李俊憋着一肚子气问道。

“这些潜规则你迟早都要懂,要做成什么事,都得要门路,”爸爸耐心地解释道,“别以为就砍这几棵破树,那也是我疏通了关系的。还有那个蓝亭子,关系都动到房管局了……”

“没太花钱吧?我是说那两棵树不值什么钱,”爷爷追问道,“这点事给送点东西就行,别又大手大脚的。”

“你这老头子真缺脑筋,”奶奶插嘴道,“你要是省那点钱,就得一年办一遭;你要大方一点,总共就办这一趟。真是老不开窍……”

爸爸笑道:“得了,这些事我都办妥了,你们就别再为这点鸡毛蒜皮计较了。”

李俊听到这里,见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眶红了。他突然像头小豹子似的叫嚣起来:“不要不要!我不要砍树!你们要是再砍树,我就回农村去!”

啪!爸爸一巴掌甩了过来,李俊捂住左脸痛哭起来。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凉冰冰的。

期中考之后,院外那两株凤凰木照旧秃了顶,对面那两株也丢尽了江山。绿荫笼罩的社区小道裸露着一截窄窄的青砖路,显得格外苍白、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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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中国明文规定:一夫一妻制。可是人既分男女,两种性别一交集,就必然产生潜规则,因此我们眼见的又常有一夫二妻的范例。我讲三个真实的故事,主角均设定为原配夫人,毕竟男人找小三,野心和情欲都是一样的,可女主角呢,她们的心她们的命却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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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在同安土生土长,学历不高,嫁给了本城一个肯吃苦肯打拼的男人。她丈夫是个孝子,又会疼惜老婆,陈希生了儿子之后,丈夫就让她辞职在家,陪伴父母、照顾儿子、料理家务,每月都额外拿一笔钱让她保管。对于她的娘家,她丈夫也是倾情奉献,逢年过节送大礼不说,平时她父母生病吃药,全是他负责的,就连她弟弟总做不稳一份工作,也是他走各种门路给他收拾烂摊子、提供新岗位的。“我这女婿,天上掉下来的,没处找!”陈希母亲一这么说,大家就管他叫“天赐”。

天赐原本在一家名牌鞋厂上班,因为胸怀广、人缘好,跟鞋厂老板成了知交,老板便把厂里生产的瑕疵品交给他处理。他有生意头脑,每售一批总能私下捞上一桶金。三五年后,他便自立门户,开了一家鞋厂,专门代工品牌鞋。一年年,他的生意越来越火,财源滚滚而来,单让陈希收着当私房的就有几百万。陈希多幸福呀,每天把家里擦洗得一尘不染,把公婆照顾得无微不至,把儿子打理得帅气逼人,余下时光就回娘家遛弯儿。

及至儿子读了高中,陈希才头一次感到烦恼。唉呀,儿子跟谁学的,那么风流倜傥,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最终选定了一个,就带回来同居了。陈希管他不得,也不敢拆他鸳鸯。天赐虽然天天回家,可是早出晚归的,说厂里又是接订单,又是排流程,又是转账目,又是没完没了的大会小会……压根儿见不着儿子的面。陈希心想,丈夫一个人撑着那么大的产业,实在不该再劳烦他,就回娘家跟母亲商量去。

这天周末,陈希跟母亲聊完天,到楼下逛逛街。一个人闲荡着步行到了三秀街,猛然发现她丈夫的车停在路边。她心里狐疑,天赐今天怎么破天荒地有了空,还把车开到这儿来了,买衣服去啦?她赶上前往车窗里一瞧,呀——里面有个三岁小儿,竟长得跟她的儿子十分相像!她怔了一下,又惊愕又愤怒,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神智,疯了似的扑上去,用力拍打车门,叫车内带小孩的女人出来说个明白……

一场翻江搅海的大闹之后,一切都摆在眼前了。天赐已经跟这女人交往了八年,她是他雇用的秘书,外地人。天赐给她买了一套房子,前面几年他们并没有要孩子,近几年才要了这个儿子。这女人对他的事业有着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他早就把她全家人安排到厂里来做事了,她的父母在厂里食堂买菜做饭,她的兄弟们在厂里担任各种职务。她的家人也都是本分的人,并不计较名份什么的,只求陈希容她一大家子,认了这个事实,让他把小儿子的户口录进家里来。

陈希哪肯?莫名其妙钻出一个女人来分享她的老公?门都没有!而且还有一个儿子要来瓜分她家的财产?这是什么天理!无法容忍!简直一万个不可容忍!女人正在气头上的时候,一心只想着离婚、离婚、马上离婚!

可是陈希母亲千劝万劝,就是不该离婚。前年陈希爸爸病重住院至送终,花了多少钱哪?还不是全由这女婿出的?这女婿呀,人挺好,知冷知热,不会丢下原配老婆不管的。他就是能量大,野心和情欲难免跟着大,还是包容些儿吧!放着好日子不过,上哪儿再找一个这么会疼惜她及她娘家的男人哟!再往前大半个世纪地看,旧社会可不是一夫多妻的嘛!有钱有势的人家娶几房太太,你管得着么!只不过那时是明着娶亲,大老婆还得跟一群姨太太住在一起,天天怄气。现在大小老婆分着住,井水不犯河水,眼不见为净,何必去想那一出?随它去吧。

陈希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无奈母亲苦口婆心,丈夫又来回解释,公婆也劝解求情……唉,这就是女人的命呀!谁让自己是个女人呢!时日一长,陈希离婚的勇气就被磨灭了。她渐渐想通了,她宁可拥有这半个老公,也不能拱手退出呀。于是,她接受了丈夫有另一个家室的现实,也让小儿子的户口落在自己的名下了。

此后,丈夫经常把小儿子带回家认爷爷奶奶。那小家伙继承了他父亲另一部分特点,即高情商,很会讨陈希的欢心。那么个幼儿园小屁孩儿,会跟陈希说:“大妈,如果我妈妈没在这里,我就叫你‘大妈’;如果她在眼前,我才叫你‘阿姨’!”陈希一听就乐了,抱着他使劲地亲吻,如同自己生的儿子一样。她甚至盼着小儿子来玩,回娘家时也把他带上。

如今,陈希照旧过着她的幸福生活。她拥有一座自己的小金库,半个丈夫和一个半儿子。

2

张静来自陕西农村,皮肤好面容也好,初中毕业后南下打工,顺势在当地找了个普通人家嫁了。老公一家人都在农村,张静不会讲闽南语,并且生的是女儿,公婆竟然不带偏见(过去同安人排外情绪严重,凡不会讲闽南语的都被视为“阿北仔”、“死北仔”、“北贡”、“北番”,认为只有讨不到老婆的人才会娶阿北进门),仍对这个儿媳妇挺和气的。张静也尽力为全家人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一家人看上去其乐融融。

张静老公姓叶,很有商业头脑,抓住商机就办厂,有洗海沙的,有加工石材的,有销售五金的,什么赚钱干什么,几年后工厂遍布几个大城市,人们见了他都恭敬地喊他“叶总”。

叶总在城里中心小学附近买了套房子,让张静一门心思在家带孩子上学。他常年不见人影,张静每次给他电话,他都很不耐烦。唯有一点,他很喜欢他的女儿千千,假如是千千给他打电话,他就眉开眼笑地应答;假如千千叫他回来,他就赶紧回一趟;假如千千抱怨他、怒斥他,他一句也不敢回,只在一边赔笑。

千千上五六年级的时候,就显出了女性的直觉。她和妈妈生活得十分被动,周周要打电话问爸爸要不要回家,周周要向爸爸讨生活费,周周要盼爸爸心情好,否则讨个七八遍也讨不来钱。她便跟妈妈说,爸爸说不定在外面养小三了。妈妈还替爸爸说话,说小孩子家别胡思乱想,爸爸管理那么大的产业,忙得不可开交也是正常的。直到有一回,叶总开车带千千上岛内去玩,玩累了直接带她上一套楼中楼去休息,屋里住着一个讲闽南语的女人和两个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一两岁,都围着叶总叫“爸爸”,千千才明白了爸爸的老底。她恨死爸爸了,回家跟妈妈捅开了这个真相。

一场翻江搅海的大闹之后,一切都摆在眼前了。叶总就是想娶个当地女人做小老婆,以弥补他的尊严,尽管那个女人长得粗粗笨笨土里土气的,既没点文化,又没个好脾气,孩子带得一团糟,早早地显出被毁掉了的样子,可他就是要养这么个小三在他的隐秘的金屋里,这才证实了他是一个呱呱叫的男人。他并不想跟张静离婚,因为在他这三个子女中,他最看好千千这个大女儿。他承诺,等将来千千大学毕业,他就把所有家产归她掌管,另两个孩子是没份的;条件是,小老婆那边老二还小,张静正好有空,还得帮着带一带。

张静哪肯?莫名其妙钻出一个小三来,还得替小三带孩子?这是什么天理!无法容忍!简直一万个不可容忍!女人正在气头上的时候,一心只想着离婚、离婚、马上离婚!

千千说:“妈妈,你如果离婚了,我就跟你走!我会永远保护你的!”张静心疼女儿,女儿越是为她着想,她越下不了决心离婚。毕竟她一个两手空空的家庭主妇带着女儿上哪儿去呢?能给女儿提供什么好的教育呢?一切都免谈了。如果忍辱负重熬过十年,女儿就能在她爸爸的栽培下受到最好的教育,什么培训班都上得起,而且初中或高中毕业后还可以出国留学,至于未来是不是真得到他的产业,谁知道呢,叶总这类男人是惯于撒谎行骗的。

叶总有时候会把小老婆及俩孩子带回老家去认爷爷奶奶,因那小三趾高气扬,十分嚣张,公婆不喜欢她,倒是看出了张静的好来。公婆因此也劝张静不要离婚。张静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无奈出于现实的考虑……唉,这就是女人的命呀!谁让自己是个女人呢!时日一长,张静离婚的勇气就被磨灭了。她渐渐想通了,她宁可拥有这半个老公,也不能拱手退出呀。于是,她接受了丈夫有另一个家室的现实,也帮小三带了一段时间小孩子,还把那小儿照顾得无微不至。

如今,张静仍然过着周周向丈夫讨钱的生活,千千常常帮她要钱,每次见到爸爸,她就要个一百两百零花钱,攒成一千,再交给妈妈。前不久张静又怀孕了,而且怀的是男婴,她非常爱孩子,很想把他生下来,可是夫妻俩大吵一通,还是黄了。叶总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他要养两个妻室和乡下的父母,以及离婚带着女儿回娘家生活的妹妹……张静最终流着泪把孩子打掉了,夫妻俩偶尔同住一屋,也总是没个好气氛。两人的感情既已荡然无存,一开口就是互相施压和辱骂。有时,他们之间连话也不讲了,如果要有点冷静、理性的交谈,都得靠千千在中间传话。诸如此类:

“千千,我有我的难处,希望你也体谅体谅我。”叶总说,“跟你妈讲,我们家没攒下什么财产,投资了的都在厂里转,也跟你妈没什么关系。我手上确实没钱,让她自己卷铺盖走人,要钱没有。”

“哦,千千,妈妈是最爱你的,你一定明白!”张静哭道,“我结婚这十几年,全心全意地为家庭付出,连工作也辞了。如果不给我一笔补偿费,我出去以后住哪里?吃什么?你替妈妈想一想吧!”

千千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她只觉得胸口发闷,眼睛发酸,头脑里一片空白。父母要离不离的,永远想离,永远离不成,各有各的苦恼,她呢?她自己的苦恼跟谁倾诉?倒是爸爸的小三愿意找她聊天。她时不时给千千发来一条手机短信,说他爸爸的恶习,说他爸爸的麻烦,说她自己的难处……

目睹了父母的婚变,千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想当个黑社会“大姐大”,好去消灭那个无耻的小三,甚至有一回她还付诸实践了:她自己乘坐BRT(快速公交),到了小三家,拿中考用的跳绳抽得小三满屋乱窜……

张静呢,多不忍心让女儿因仇恨而变得暴力啊。她一面痛恨她丈夫,一面又跟女儿说:“他毕竟是你爸爸,你不能总去嘲讽他、数落他。他是爱你的,你也要去爱他。”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幸好时光在流逝,等着瞧吧……

3

彭玉是福州人,独生女,父母的心肝宝贝,长得又漂亮又大方,多才多艺,大学毕业后在广播电台工作,待遇相当好。她与一位来自同安的大学同学李秦对上了眼,李秦便留在福州工作,两人结为连理,有了个温暖恩爱的小家。没多久,彭玉就和丈夫一起买了房子、车子,只差孩子了。

美中不足的是,一年又一年,他们就是生不出孩子来。彭玉每次怀孕都是宫外孕,一次又一次地流产,后来干脆就不怀孩子了。彭玉的公婆都是传统的农民,看着别人抱孙子,也渴望抱个一男半女的,便常常向李秦唠叨这事儿。李秦年轻时无所谓,到三十来岁后,就盼着自己也有孩子了。

怎么办?公婆喜欢彭玉,这儿媳知书达理,为人处事十分得体,很得他们的心,若劝儿子离婚再娶,这在他们是绝说不出口的。于是婆婆建议,领养一个吧。可是彭玉说,如果不是自己亲生的,她无法爱那孩子。婆婆也是走投无路,就去求神问卜,说是李秦得二次婚姻才能得子。

夫妻俩以为是两人得先离婚,再复婚,结第二次婚时,就能怀孕了。这迷信的说法,于知识分子而言,本是无稽之谈,无奈在紧要关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两人便去办了离婚,当然是“假离婚”。

几个月后,彭玉正欣然准备复婚、怀孕,却接到了婆婆电话。这一听,差点把她吓晕了。原来,李秦办了离婚后,不知中了什么邪,还真觉得法律上反正是真离了的,于是放纵起来偷了几回腥,跟他办公室的一个未婚女孩玩了几次,那女孩已经怀孕了。

一场翻江搅海的大闹之后,一切都摆在眼前了。彭玉跟她丈夫根本就没有任何离婚的念头,两人一直生活在一起,所有亲戚朋友都承认他们是一对夫妻,他俩纯粹为了遵照神意得到孩子,才去做了这点搬弄本子的手续。可是假戏真做,丈夫出了轨了,婆婆和丈夫都想要孩子,因此又舍不掉那个小三。这复婚就复不成了,只好认了事实,李秦得去跟小老婆结婚了。

彭玉哪肯?莫名其妙丈夫约她“二次结婚”好得子,怎么变成是他要跟另一个女人二次结婚?门都没有!这是什么天理!无法容忍!简直一万个不可容忍!女人正在气头上的时候,一心只想着复婚、复婚、马上复婚!

这期间,公公病逝了。彭玉随李秦回老家奔丧,尽了儿媳妇的孝。婆婆苦劝彭玉,让她先容小三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彭玉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无奈她自己的父母也劝她放下,丈夫又百般追悔道歉……唉,这就是女人的命呀!谁让自己是个女人呢!时日一长,彭玉复婚的希望就被磨灭了。于是,她接受了丈夫有另一个家室的现实,丈夫则主动净身出户,跟小三结婚了。

如今,彭玉名义上单身,其实丈夫还是她的丈夫,他们仍然心连心,常常见面、往来。李秦在小老婆那边很不如意,小老婆小肚鸡肠,处处斤斤计较,折腾得婆婆和老公都很痛苦。于是婆婆说,她的儿媳仍是原来的儿媳,给那小三40万元,把孩子要回来拉倒。可那小三不肯呀!于她而言,她是名正言顺嫁了个丈夫,而不是借肚子给别人生小孩的啊。

彭玉只好等着了,哪天丈夫跟小三离了婚,肯定还会跟她复婚的。不然,她还怎么着?改嫁么,她生不出孩子,没有孩子的男人是不会要她的,而有孩子的男人,她又无法去爱别人的孩子,这是早说过了的;单身么,她是爱她的老公的,两人感情挺好,又没真离婚,他怎么不是她的丈夫呢?

女人哪,就是这样。不是无法接受男人的背叛、出墙么?冲动起来,只要恩断义绝;理智思考,只好认了事实,做回一个女人,承受私底下的一夫二妻制。可怜可怜!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15.尾声

漫漫冬季像烈火一样烧灼着岱钦及其同伴的身心。那熊熊大火是“饥饿之王”与复仇女神合成的怒火。他们想推翻人的独裁,可是无能为力;他们想与人同归于尽,同样无能为力。是生存,还是毁灭;是苟延残喘,还是英勇就义,这是个重要问题。

若干个月过去了,最后这一小撮狼群始终徘徊在深山老林之中,以追捕雪兔为食。可是雪兔个小,数量又少,一只雪兔对一条饿狼来说,尚不够塞牙缝;对十几条饿狼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狼群往往千里跋涉之后还空着肚子,只能以地上积雪充饥。他们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一身身无精打采的毛不再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一双双浅褐色的眼睛不再炯炯有神。他们的行动不再老练迅疾,思维也不再灵活敏捷了。每一条狼都呈现出一幅未老先衰的景象。其中几条狼日渐萎靡,病了,倒下了,与雪地融为一体。

到了来年开春的时候,只剩下岱钦、吉达和另外五条狼。他们不再哺育小狼,因为饥饿使他们自顾不暇。可是哈达还在人的掌控之中,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解救出来。

一个凉风习习的夜晚,岱钦领着伙伴下山来了。人搬到了春季草场,正日夜忙着接羊羔,想必对哈达看管不严吧?他们摸索着潜入平坦的草原,一股清香的草味儿直沁心脾,又唤起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午夜时分,狼群来到了人的新营盘附近。没有值夜的女人和火堆,没有成片的狗吠声。人大概以为狼已经被人与天共同消灭了吧?呵!一代狂妄之徒。

狼群绕着整个营盘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哈达的踪迹,他被一条粗短的铁链挟持着,趴在一个土坑外警觉地张望着。一瞬间,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抬头低低地呜了两声。

狼群没有回应他。他们在整个冬天都没有回应他。他们要将计就计,给人造成狼已灭绝的假象,好乘其不备营救他。

七条黑影鬼鬼祟祟地向哈达游去。突然间,狗吠声大作,几个帐篷里同时闯出人来,二话不说举枪就射……岱钦慌忙率众择路而逃。

哈达的哭嗥声悲怆地跟在他们的脑后。可怜的铁链之囚!他终于明白了,父亲没有抛弃他,狼群没有抛弃他,他因而志气轩昂,却愈加痛苦,一刻也不想再忍受下去。

狼就是狼。狼宁可做个战士轰然倒地,也不愿屈尊俯就像条狗。哈达抖擞抖擞精神,做好了与铁链决一死战的准备。他拉着铁链使劲往外冲,铁链紧拽着他使他纵身跃出,却又回到了囚禁范围之内——他的两条后腿冲了出去,两条前腿却扑到了空中,脑袋瓜连着脖子猛然后仰,强大的反作用力和身体失衡使他每冲一次就跌倒一回,而且他奔腾得越厉害,摔得越惨。直到最后,他的脖子被牛皮套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鲜血弄污了他的颈毛,可他仍对铁链的束缚抵死不从,一个劲儿冲到筋疲力尽,伏在地上口吐白沫……

狼迷闻讯赶来制止哈达的自杀行动,却叫哈达一反常态,恩将仇报——是的,他给了他的“主人”狠命一咬!狼迷的小腿肚子上顿时现出了四个深洞,血流不止。要不是他躲得及时,恐怕他的颈动脉也有遭到袭击的麻烦。

一整夜,哈达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只要醒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继续与铁链拼死抗争。他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狼群……啊,那自由的狼界,那亲爱的同胞!

凌晨时分,哈达因颈动脉破损、失血过多而停止了呼吸。狼迷抱着他的尸体嚎啕大哭。或许他的眼泪是真诚的,但在狼看来,他的眼泪等同于鳄鱼的眼泪。

岱钦听不到儿子的悲嗥声了。他知道,儿子可能凶多吉少。但是,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他就绝不会放弃,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哪怕只能跟他道个永别……他决定再闯人宅。

第二天傍晚,岱钦不告而别,悄悄地往山下开进。他不想连累伙伴。可是,当他走到山脚下时,吉达和其他狼突然冒了出来。他们跟上来了!哪怕是死,狼群也要死在一起。岱钦否决了,令他们留下,只身继续前进。

“你们一直往北走,投靠其他狼群去吧。千万记住,狼最大的敌人是人,其次是狼。你们也许会被接纳,也许会被残杀,不管怎样,那是你们生存下去的唯一选择。”这就是末代狼王岱钦的遗嘱。

众狼远远地目送着他们的领袖,一时泪眼婆娑。的确,狼也会流泪……

岱钦隐没于灌木丛中悄然挺进。这时,两辆吉普车从不远处的马路上飞驰而过。他们一定是耳闻狼群复出,前来剿灭的吧?岱钦稍一留神,不好!他们冲狼群方向去了!假如叫他们发现了那六条狼,以这两辆车的速度,加上他们的神器,这最后的小狼群一个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

岱钦突然从草丛中露出头来,喉咙里震出愤怒的威胁声。

他的举动进入了后一辆车的后视镜,那两辆车立刻掉过头向他奔来。

他先慢跑,后快跑;又慢跑,再快跑,不时地回头看看车跟上来没有。

那两辆车当然跟上来了。奇怪的是,车上的人并不开枪。他们好像存心跟岱钦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跑得快,他们就开得快;他跑得慢,他们也开得慢。

狼与车就那样没完没了地跑啊,追啊……为了将敌人引开,岱钦并不选择地形以逃之夭夭,相反,他就在开阔的草地上将自己当作人的靶子。人也乐于研究他们的靶子到底具有多大的体能。

不公平的是,狼耗费的是体力,而车耗费的是汽油。一个多小时之后,岱钦终于一步也跑不动了,他就要死了……令人惊奇的是,岱钦突然在汽车前方五十米处停了下来,扭身掉头,与人面对面席地而坐,宛如一座巍然屹立的石雕像,一动不动。

车上的人揉了揉眼睛,想仔细看个究竟;又拧了拧大腿,以确定自己不在梦中。那头冷酷的草原狼果真撑着前肢坐在他们面前,那傲视一切的神态叫他们不寒而栗。当他们提心吊胆地走近他时,才发现他已气绝身亡了。

与此同时,吉达和她的同伴们正迈着沉重的步子,向遥远的北方跑去……

【内容简介】

上个世纪,人类疯狂地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将草原上的原始统治者狼群逼到了绝境。为了避免两败俱伤,人中的狼迷殚精竭虑地研究狼的秘密,而狼中的塔拉则费尽心机地学习人的技能。然而,人类的文明注定是自私的,她不屑于给最后的狼族一丝喘息的机会,掀起了人狼之间最后的决战……

【写作动机】

2011年8月,我们一家三口迁居故乡,几乎每晚都到小区公园池塘捞垃圾,可是日复一日,无论如何也捞不干净。或许科幻作家刘慈欣的担忧是很有道理的,未来的人们将把高度文明建立在垃圾山上。有趣的是,文明究竟是什么呢?史前人类食不裹腹,艰难求生,他们对大自然充满了敬畏之心;他们的弱小,恰恰使得自然生态在漫长岁月里维持着一种“文明”的平衡。随着人类的崛起,自然界的平衡已不复存在。人的触角伸向每一寸土地,人的野心与力量天下无敌,自然界落入了人类的全面掌控之中;“文明”是人类的文明,却是自然界的灾难。打捞不完的垃圾,正如迅速灭绝的狼群,使我们不得不思考,“文明”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