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天的早晨,叶雅芳还睡得迷迷糊糊的,耳朵里却灌满了小猪崽的哼哼声。摸着床头手机,打开一看,才五点钟。侧耳细听,好像并没什么声响。

她还是不放心,这种春雨连绵的日子,又湿又冷,新出生的小猪崽一离开保温灯,没有不冻死的。她想起床去看看,可刚想坐起来,一阵腰酸背痛打消了她的念头——她不禁“唉哟”一声,双手扶住腰椎,慢慢地缩回被窝里。

猪圈离家少说也有百米远,中间还隔着几座邻居的房子,按说怎么也听不着猪崽哼叫,可雅芳就是睡不安稳,眼前总晃动着那七个带着褐斑的粉肉团儿,它们一个个冻得又打哆嗦又打喷嚏,却不晓得聚到保温灯下,挤在她铺好的那个厚麻袋上取暖。有一些小猪总是傻头傻脑的,非得嘤嘤叫着,举着小碎步,颠颠簸簸地四处游荡,不知是急着找奶吃,还是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太好奇。这可怎么行?非冻死不可!

雅芳拿手推了推睡得正熟的老公,轻喊道:“泽昌,你起来一下!看看猪去!”

陈泽昌把健硕的身子侧过去,背着她,继续呼呼大睡。

雅芳心里来了气,索性用力推他,朗声道:“快起来,看看猪崽去!”

“看什么看!睡你的!”他极不耐烦地回应道。

“你听见猪崽哼哼没有?太冷了,你去看看它们有没有都在保温灯下!”

“你耳朵真灵啊!这么远听见个屁。要看你不会自己去看?我困着呢……”

雅芳憋了一肚子气,嚷道:“你别偷懒!我们头一次养母猪,我们是新手,它也是新手。它没经验,生产困难,带孩子怕也难。我昨晚给它接生,它痛苦得很,整晚坐卧不安,隔一两个小时才扑通一个,有一两个怎么也下不来,还是我把手伸进它的产道去,硬生生给拽出来的。知道么,每个小家伙身上都有一块漂亮的褐斑呢,真稀罕……直熬到两三点我才躺下,累得要命!你成天闲得很,怎么不去!”

“少啰嗦!你今天话比牛毛还多!有完没完,我比你还累……”泽昌一动不动,压根儿没有起床的意思。

雅芳气得嘴唇颤抖,眼里蓄满了泪。没辙儿,只好自个儿挣扎着起来,晕头晕脑地穿好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屋外走。

外面雾气很大,还夹杂着毛毛雨。雅芳心里赌气,也不撑把伞,就一头扎进了雾海里。雨细如蚕丝,轻得没了分量,可她仍然能察觉到它们落在她的眉毛上、颧骨上和鼻尖上。她拿手背往脸上一抹,粗糙的皮肤刮得脸生疼,她心里一颤,合着双手一搓,满手心都是老茧——这些年养猪,真苦了这双手啊。

想当初,她初中毕业就上药厂工作去了,一干就是十几年,岗位换了一个又一个……唉,最后做了保洁员,不过,也从没这么遭罪。还是陈泽昌提出要养猪的呢,说什么近几年养猪户都得了政府补贴,一头母猪补两百,养得多补得多,只要赶上个把年好猪价,卖他几批肥猪,年收入以十万计,可不比一个开卡车给工头运沙土,一个到工厂给老板做苦力强得多?她心里想着,反正三层楼也盖上了,儿子也小学毕业了,没什么负担,正该另起炉灶、自力更生了。于是辞了职,找娘家借了那片猪圈养猪。可是真养起来了呢?他陈泽昌怎么不管?因为这活计实在太脏太苦太累了。他就这么狠心做了甩手掌柜,把大小活儿都丢给了她。

雅芳一路上只顾着往前走,偶尔瞧见一两个早起的邻居,她也没朝人家看,一个招呼也没打。她把脸擦了又擦,却总也擦不干,直到踩在猪圈屋檐下,不再淋雨了,她才发现那擦不尽的是她的泪。她倒觉得不好意思了,三十五六岁的人了还哭!真不顶用!她可是从小到大没哭过几回的人,即使哭,也绝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哭。

她咧咧嘴,笑自己又痴又傻,今儿个怎么叫老公上猪圈来呢,真是吃错药了。他到现在也没洗过一次猪圈,也没喂过一次猪,就连给猪打疫苗,阉割小公猪,给母猪配种,联系猪饲料与销售生猪,都是她一面找老牌养猪户学,一面着手操办的。他明知道她很怕与生人打交道,一见生人就垂目红脸,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他管你怎么办。这中间怎样为难怎样受惊呵,他管你去死。这会儿大清早的要他来巡视,不是做梦吗?

就连嫁给他,也像一场梦。谁让她叶雅芳目光短浅呢。一个村里长大的孩子,天天一块儿玩,一起放牛,拾柴,玩游戏,一起上小学,上初中……怎么的,两个发育了的少年都长得有点模样,彼此就看着这么点长相,就在一起了。结婚时他俩才刚二十岁,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陈君昊。盖房子前,夫妻俩倒是挺合拍,朝着同一个目标,俩人都拼命地挣钱;可是房子一盖好,她辞了职养了猪以来,他就懒散了,除了偶尔还开几趟车,其他时间全是闲耗,往村头那些牌桌里一凑数,一混就是大半天,赌钱,赌钱,还是赌钱!

雅芳天生内向,寡言少语,想劝老公几句,每次一开口,反都给他堵住了嘴。她便不再说他,把气都闷在肚子里。可他老不收手,时间长了,亏了不少钱,自己也窝火,于是老拿儿子开刀,动不动看儿子不顺眼,用尽一切尖酸刻薄的词藻去挖苦他,贬低他,叫他无地自容。儿子正读初中,叛逆得很,于是跟父亲杠上了,总绷着一张黝黑的脸,严肃中带着愤怒,犹如坐阵前线的将军,一副死气沉沉的老成样儿,有时一整天都没有一点笑容,简直像一副石膏头像。雅芳尝试着在父子之间斡旋,可惜没用,他们俩在骨子里已经成了死对头。每次面对他们那两副僵死的表情,她就想,还不如上猪圈面对她的猪朋友,还松快点。

她娘家早些年盖的那两溜猪圈,面朝村公路,背靠龙眼林,两侧是邻居种蔬菜的大棚。她父亲原本养猪,年纪大了养不动了,哥哥们都不想接班,这圈子就闲置了。这猪圈占地面积不小,灰空心砖为墙,灰水泥瓦为顶,内部用一米来高的矮墙隔成十多间,朝外那堵墙边上开个八十厘米宽的门洞,门洞上嵌一扇不锈钢栅栏,栅栏都上了门栓。往里一瞅,这堵矮墙底下砌着水泥食槽,再往里就是空荡荡的水泥地板了。地板明显倾斜,坡底墙角留有一道通往屋外的水沟,以便冲洗猪圈时,废水能够快速排出。这么简易的猪圈,在当今已不多见。普通人家基本不养猪了,中大型养猪户又都是现代化管理的。这么简陋的场所养起上百头猪,真够累人的。

猪夏天怕热,冬天怕冷,其实挺难伺候。为了防止它们热天中暑,每间天花板上都挂着吊扇,屋顶上都安了喷水器;为了防止它们冷天感冒,每间屋檐下都挂着一片厚厚的绿帆布。产崽的母猪圈里,还特别装上了一盏保温灯,灯垂得很低,离地只一尺,一打开,桔色的灯光下暖融融的,只供小猪崽独享。

雅芳走到第一溜猪圈尽头,头一个房间做仓库,搁着各种饲料和药品,仓库隔壁就是母猪圈。她掀起布帘,靠着栅栏门,探着身子往里察看。猪圈里静悄悄的,哪有什么哼叫声。定睛一瞅,那灯下只有三只壮实些的小猪,正挤成一团睡得香呢,粉嘟嘟的小肉团儿微微起伏着,一身细白的胎毛在灯下闪着晶亮的光,每一只的后背上都有一枚铜钱大小的褐斑,可爱极了。

另外四只呢?雅芳心急起来,拿根棍子把侧卧睡觉的母猪捣醒,又拍拍它的屁股,把它轰一边去——她的眼睛马上发现了那四只,果不其然,它们全给压在母猪身下,早成了一个个僵硬的小尸体了。

雅芳跳进猪圈去,真恨不能赐母猪三十大棍,可眼光又瞧见那三个小可怜儿,她的心就软了。“唉,畜生就是畜生,不是这样当妈的!再给你一个机会吧。”她一面跟猪妈闲扯,一面弯腰把那几只死猪捡起来,一个个扔到屋檐下。起身时,她的腰痛又一次妨碍了她,她不得不双手扶住腰,缓缓地直起身来,又歇了一会儿,才抬腿跨出了栅栏。

她立在屋檐下,愣了好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十分心疼那四个死去的小畜生。养猪以来,摸着石头过河,她也不知见过多少回死猪了,只要流行性猪病一来,她都得损失一批。这几年勉强维持着,算是交学费买经验,哪谈得上赚钱呢。先前死了猪,她心里就计算起亏掉的本钱来,当然免不了心疼;可这回她压根儿没去想母猪这六个月来(母猪一年产两胎)吃了她多少斤饲料,却仍禁不住心痛,热乎乎的眼泪直往眼眶里涌,仿佛失去的是她的孩子们一般。

她正想把那四个死猪拾起来,丢到化尸池去,低头一看,竟不见了小猪们的踪影。她疑惑起来,难道有鬼不成?她心里有点毛毛的。可她马上又笑起自己来。这是怎么了,今天一醒来就这么神叨叨的?那还用说,准是趁她发呆这当儿,那成群的野猫给叼走了。

要是以往,她可不去追究。她从小爱猫,养过几回心爱的小猫,到头来要么被狗咬死了,要么被药毒死了,最终都是以一场痛哭和它们告的别。没想到这些年养猪,农村周边那些野猫自动地聚到这儿来了,老鼠是不抓的,专靠吃死小猪为生。那些猫花色很多,有的一身黑,有的一身白,有的黑白相间,只只膘肥体壮,目光炯炯,就像一个个体面的绅士小姐,穿着一件件闪着不同光泽的毛皮外套。她在猪圈里干活的时候,它们时不时亮出相来,如果她装作没看见,它们就悠哉游哉地在各个角落里闲逛;如果她拿目光瞥向它们,它们便“嗖”的一声,穿梭到某个隐蔽的世界里去了。留着它们吧,反正无害,甚至就当它们是她的无言的伙伴好了。可是今天,它们来偷她正心疼的这四个身上嵌着一枚褐斑的小东西,她可就不能忍了。

雅芳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怒气来,开了锁到仓库里取了一根扁担,头一次做起了私家侦探。她蹑手蹑脚地沿走廊走了几步,屏气凝神地朝四周一张望,一下子瞧见了那群胆大包天的强盗正拖着她的小猪,悄悄地往龙眼林转移呢。雅芳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这会儿却铆足了劲儿,举着扁担,风一般扑上去,给了那些正叼着死猪矮步潜行的猫族当头一棒——

喵——一声凄厉惨烈的叫唤!

七八只雄壮威武的大猫顿时四散逃窜,仿佛眨眼间从人间蒸发了。不过,它们损失了一个黑老大,它被击中了脑壳儿,脑浆都迸出来了。雅芳丢了扁担,手却抖个不停。她这么一个连杀鸡都得回家叫娘帮忙的人,却也可以是个杀手!她杀了一只得有五斤重的大公猫。杀了,真的杀了……

雅芳心头微微发颤,但她并不觉得恐慌,而是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她做一个软弱的人实在做得够了。在工厂里,她先是上机台配制软膏,可是光小心谨慎不行,她手脚慢,流水线上的姐妹们对她不满,主任于是调她去做包装。可是包装她速度不快,每天都完不成任务,别说计件工资怎么算,就是按时给她计费也说不过去,于是组长又派她去喷码……她这个人,做什么事都稳稳当当的,只要是她做的,绝不出错,绝不返工,可就是有一条,她手头就是快不起来,“熟能生巧”一词对她是永不适用的。她有自知之明,又怯懦,又不想连累大家,于是主动要求当保洁员,每天清洗那一个个工作间、卫生间。可是,她还年轻,她真不甘心就做个保洁员。这话跟谁说去?就跟这只该死的大黑猫说!

雅芳把那四只可怜的死小猪看了又看,它们已经被猫群咬得遍体鳞伤了。一个个带褐斑的完美的小生命,竟然落了地就叫亲生母亲给压死了,死了还叫无法无天的野猫给欺压了,惹得雅芳又为它们掉了一回泪。她今天这是怎么了?怪了,无从说起。反正她就是心疼这些个小生命,她爱它们,却又无法给它们美好的生活,于是她自责,内疚,痛苦。末了,她并没有把它们扔进化尸池里去,而是在猪圈后面找了棵最粗壮的不知谁家的龙眼树(自从龙眼树栽种泛滥之后,龙眼身价大跌,这片龙眼林已经分产到户,却无人看管,雅芳早记不清哪棵树对应哪户人家了),在它跟前挖了个深深的坑,把它们埋上了。她将永远记住那棵树,那是她那四个夭折的小猪崽的墓碑。

雅芳独个儿在心中为她的小宝贝们默默地举行了一场小小的葬仪,就回猪圈去,提上那只大黑猫回到家里。陈泽昌已经起床了,一边打哈欠,一边在门口水槽边洗漱。见她手里拎着只死猫,他惊愕地问道:“你今天又犯什么病了?哪来的猫?”

“我刚打死的。”雅芳淡淡地回道。

“你真行!真稀罕——”泽昌犹豫了会儿,又问,“怎么不丢化尸池里?”

“哼,你不是嘴馋想吃猫肉吗?现成的。”雅芳仍不动声色地说,“你别在家里炖这东西,拿到你哥儿们家里爱怎么炖怎么炖去。”

“你不是说吃猫肉恶心吗?向来不准我吃。猪圈养着那么多野猫,还不准我逮……”泽昌笑嘻嘻地把死猫接过去,把它那身结实的肌肉捏了又捏,涎着脸儿,只差流口水了。

“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你心里想怎样,终究还是怎样。我不让你吃的,你也没少吃;我不让你干的,你也没少干。与其跟你杠着,不如随你去。”

“何必说这种丧气话呢。你就直说,现在你想明白了,还是得多多关照我,生活过起来才有点意思!”泽昌得意扬扬地说着,声音少有的爽朗。

“真无聊,关照你!”雅芳懒得搭理他,丢下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跟他耍嘴皮子了,心里却直想嘲讽他,叫他吃这可恶的猫肉吧,谁叫它欺负弱小呢。

泽昌提着死猫,早饭也顾不得吃,乐颠颠儿地走了。雅芳上二楼推开儿子的房门,里头乱七八糟的——儿子上学去了,床铺从来不带收拾一下。她把他的床铺和书桌收拾整齐,又把房间打扫干净,不知怎么的,克制不住手闲,随意翻了翻他堆在书桌上的各种书本。“哗啦”一声,掉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信纸来。打开一看,是邻居那个叫小倩的女孩写给君昊的情书。她忍不住打开来,迫不及待地往下读。

喂,傻瓜:

我喜欢你哪一点呢?我也说不上来。跟着感觉走呗。如果你非要我回答,那大概是因为你那不苟言笑的深沉样儿也太与众不同了吧。而且你这人讲义气,你愿意为我做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并且,哪怕我不领情,哪怕我故意欺负你,你也一心一意地对我好,这就够了呀。

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吧?

                                           你的小倩(即日)

呵呵,这“即日”也不知是猴年马月哪一日?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雅芳仔细地往回想,似乎从小学四五年级就开始了吧?她这个当妈的是个过来人了,她懂得少男少女的那一番心思,便一直装作不知道。这俩人还真能长跑,三四年了,并没有因为初中上的不一个学校而放弃。君昊她下了苦功,活动了关系,把他塞到城里的好中学去了,无奈当初顺道儿说的小倩,她却被刷下去了。要是这个标致的美人儿将来真成了她的儿媳妇,她哪有不满意的?人家从小就是班长,样样优秀,而且口才一流,同样说着闽南语长大,君昊讲普通话像蹦豆儿一般生硬,许多音混在一起,人家却讲一口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多罕见哪。瞧她父母也都不错,经济条件也不差,要早早定下这门亲,她是巴不得的。

雅芳心下思忖着,眼里瞧着那一行行清秀有力的正楷字,在浅粉色的信笺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拿到鼻尖下嗅一嗅,还残存着点淡淡的茉莉香。她仿佛看见了那个纯情活泼的少女,那颗鲜活跳跃的心,一切都像梦幻一般,前途无量,无限美好……然而凝神一瞧,那少女并不是小倩,而是她自己,青春年少的雅芳。

雅芳不觉红了脸,匆匆折好信纸,把它放回原位,慌里慌张地出去了。下了楼,又觉得有什么不妥,连忙回去把儿子的房门拉上了。

这么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上午,她总有个不良的预感,总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兮兮的,简直快不正常了。她忽地想起自己忘了洗脸了,难怪迷迷登登的,一副魂不守舍、走火入魔的样子。

她上卫生间去,迎面就望见洗脸槽上的镜子里有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后脑勺上扎着个蓬乱的马尾,高颧骨,圆下巴,方脸上罩着一张松弛黯淡的黄面皮,一对弯眉毛下耷拉着两个黑眼袋,一双布着血丝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仿佛望向无边无际的虚无。这是哪来的失了魂魄的村妇?这是谁?

这不就是她自己么!

雅芳心里大大地震惊了,恍然间如梦初醒——原来她早不是那个该对着情书怦然心动的小女孩了,她已经未老先衰,成了个死气沉沉的黄脸婆了!或许她眼中令人生厌的老公和儿子的面无表情,正是她自己的模样吧。也许她早就拉着一张发僵的脸过日子了,只是她从前忙忙碌碌的,竟然从没有留意过这一点,从来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想做这样的人。她感到害怕,害怕又立刻升级成了恐惧。不!她怕死,她抗拒死!她既不能面对肉体的死,也不能面对精神的死。她赶紧对着镜子里的人微笑,那人便也朝她微笑了。可是她分明看得出,那微笑是假的,根本没有一丁点质感。她又对着镜子咧嘴笑,那镜中人也咧了嘴,却仍像木偶一样,又机械又木讷。两人呆呆地对视着,渐渐地,镜中人脸皮抽动起来,变得生动了,两行清亮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哭了,她的脸有了生气,她还是活着的!

雅芳突然转悲为喜,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是活着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为什么不好好地打扮自己,让自己快乐起来呢?她为什么不抛开那些无聊的情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呢?她喜欢什么?啊,她喜欢的东西可多了。她喜欢漂亮的脸蛋,喜欢漂亮的衣装,喜欢唱歌仔戏(其实她唱得挺好,只是她从来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哼一句半句,不管车间里的工友怎么鼓励,她就是发不出一个音来),她还渴望自己能张开嘴,能面对着别人不脸红不畏缩,而是昂首挺胸,谈笑风生……

那么,她该怎么做呢?她立即要做,因为她怕死,她要活。她赶紧梳洗完毕,又吃了早饭,然后上猪圈喂猪去。她不再由着性子慢慢来,而是紧着做,因为她要节省出时间来救活自己。

喂完猪后,她回家换了身干净衣服,就骑着摩托车上城里去。村里有个女伴在中侨手机店做销售,年前还跟她说过,如果愿意,可以到店里帮帮忙。

雅芳找着那个女伴,得了个上街发传单的工作。她每天一有空闲,就可以来站街发传单,挣的薪水微薄,但她觉得这是个小小的挑战,应该试试。

几天下来,她简直吃不消了。因为发广告并不仅仅是把单子塞到行人手里,不仅要给,还要客气地与人攀谈,告诉人家这广告非看不可。她哪里张得了口啊!努力了几次,都如逼她去自杀似的,她只好放弃了。

辞职那天,雅芳沮丧极了。可是回家路上,她看见同安影视城(同安首家国家4A级旅游景区,主要选取北京故宫的典型建筑即天安门、太和殿、养心殿、颐和园长廊、明清一条街作为基本建筑群体。原为“远华影视城”,由赖昌兴所建。赖氏走私案东窗事发后,被收归国有)里面“皇帝”和“宫女”列了一长队在演出,她脚下便生了根,隔着大门远远地望着,看他们身着古装,扭着身子绕行广场一圈,摇摇彩扇,山呼万岁,正合她的意,她便生出了去试试的心。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找到了演出团体的负责人,表明她扮演宫女的决心。那负责人正缺人,立即答应了。

从这天起,雅芳上下午各有一场演出,每场40分钟。她得快快地把猪圈的活儿干完,然后换下一身又脏又臭的衣服,彻底洗个澡,穿戴整齐,骑摩托上影视城去。一天两回,从不迟到。

在影视城里,她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学会了化妆,像她们一样把自己浓妆艳抹地打扮起来,远远看过去,真像一个青春美貌的宫女。她还学会了大大方方地走步,清脆响亮地呼喊,俏皮又自然地望着蜂拥而至的围观者。那些游客的面孔总是新的,她每天都看见那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新面孔,那么多好奇的欢愉的男人、女人、孩子,这些生动的人很快地将她带入了新境界。

她连晚上的时间也利用起来了。她细细地上了一层又一层浓妆,耳朵上坠着两个白森森的大耳环,穿一身枣红色超短裙,盛情加入了梵天寺门口跳广场舞的女人群体。她跳得特别用心,特别投入,一段时间后,她就被领队发现了。她们组成了“四人团”,用生命去跳这众所周知的广场舞,并且去参加全国各地组织的广场舞比赛。

嘿,还真叫人诧异,她们四人还得过一个“一等奖”,拿到了一万元奖金呢。雅芳满面春风地回家去,卸了妆,换上干脏活的旧衣服,一脚跨进猪圈去,一边拿铲子铲猪粪,一边愉快地哼起歌仔戏来。她的猪朋友们都附和她,摇头晃脑地乱哼一气。雅芳时不时停下来,拿铲子敲敲这头,碰碰那头,警告它们别乱了套,又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她的腰痛呢,不知上哪儿去了。

她的老公和儿子照样天天对峙,各自绷起一张脸来,一说话就犯冲,像一对不共戴天的死敌。她叶雅芳呢,却是那么亲切自然地笑着,笑他们怎么就看不见自己的状态。

【后记】

厦门市出台禁养生猪令之后,叶雅芳属第一批退养生猪的散户。她拿了补偿款,上城里开店去了。那一个怯懦、内敛的弱女子,已然蜕变成了一个自信、开放的女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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