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回同安那阵儿,对故乡的每一寸土地都抱着极大的热情,恨不能每个周末都上某一个角落去转一转,看一看那里的天,踩一踩那里的路,见一见那里的人。没承想,一段时间之后,这种行走的愿望悄然消逝了大半,如今不带着目的(预先备好要搜索的人物及寻根追源的线索),我都懒得出行了。

前几天,有个朋友问起我乘船上小嶝岛游览的经验,我便想起了那岛上的两个女人。假使我们仅从地理书或百度百科上知道:小嶝岛头枕青山,足抵碧波,是一位仰卧着的睡美人……面积仅0.88平方公里,地处翔安、南安、晋江、金门交界处,扼浯海之咽喉。东与晋江市围头隔海相望,西与大嶝岛毗邻,南照金门岛北太武,北倚南安市鸿渐山。总之,自古以来,这里水路畅通,是北上泉州,南下厦门的船舶必由水道,引漳泉而控浯海,又与金门(距金门本岛约1600米)鸡犬之声相闻,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我们对这个岛是不会产生什么感情的,也不见得会对它生出什么好奇心。然而,说到人,这一方土地便活了。

头一次上小嶝,大约四五年前。我们一行五人带着馒头、面包和水,坐公交车到大嶝,再从大嶝码头搭船去小嶝。那时候显而易见,小嶝还保留着朴素的渔业生活。这里家家户户都在海田里劳作,看上去以种紫菜、卖紫菜为生,可能不同季节有不同的主营海产品。多数渔民热情纯朴。我们一登陆,就问一对正在收割紫菜的夫妇当地的人情风俗,他们非常热情地和我们聊天,让我们回去时要买紫菜的话,就给他们打电话。男主人用石头把他的电话号码写在了路边的水泥地上。

我们在一棵小榕树下吃自带的食物,吃完便横贯村公路,随意参观这座小岛。岛上只有两个小村:前堡和后堡。那时候,村里保留着一大片完善的闽南老厝。座座雷同,石墙红瓦,安详地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昂首挺立,怡然自得,显出一种幸存于拜金社会的自豪与尊严。我见了这个村落,才清楚地回忆起我少年时代的同安的真面目来,感觉十分亲切。这岛上也有个别人家盖起了多层洋楼,但每块砖头都要从海外运来——盖房子又费时又费钱。其他各方面的生活成本也可想而知。

没出海的女人们都坐在自家门口洗紫菜、晾紫菜、撬海蛎。见我们路过,她们就抬起头来,微笑着迎向我们,那眼神自然是在推销自家的紫菜和海蛎。据说小嶝以紫菜和海蛎最为出名。因海水纯净,出产的海鲜属纯天然绿色食品,味道鲜美,历来倍受饕餮之客的青睐。其他海域的海蛎只有五个腮,小嶝岛的海蛎品种特别,个头小,却比其他海蛎多一个腮,因而得名“六耳珍珠海蛎”,岛上的海蛎炸自然别具风味。

我们沿着村庄主路前行,到了一座古庙,眼前三棵巨树,令我们倍感震撼。天底下竟有那么三棵古老的大榕树,其中两棵假根无数,钻入土壤,变成了健壮的树干,于是成了名副其实的“林”,一棵树即是一片茂密的林子。

榕树下有个白发老阿婆在卖紫菜。她个子很矮,又瘦瘦寡寡的,简直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然而她的眼睛闪着光,透着与生活长年抗争的倔强。她和我们聊了好长时间,话里满是她对这座小岛的爱。她说,这三棵老树是庙里佛祖的,凡人是不可以爬树的,爬上树的人或者从树上摔下来,或者家里遭报应;但是,村里那些年轻男女为了吸引游客来观光,甚至怂恿游客爬上去,还为这些树捏造了许多故事,什么“情侣相框”,什么“摸摸这树会生儿子”,什么“那棵有须的是树公,那棵没须的是树婆”……为了赚钱,这些年轻人什么都敢做。

正说间,就有一男一女俩村里青年各带一路游客来了,果然,他们把这树说得神了,又让游客这么着那么着……说的人口吐莲花,听的人信以为真。演了一出戏,他们满面春风地远去了,老阿婆才摇着头,叹着气说:“当着他们的面,我什么也不讲,我得罪不起他们。唉……”

我心想,游客来了就爬树照相,迟早得把这些树踩坏了。小鱼见一些孩子被导游抱上树去,她也想让我把她抱到盘着许多根须的树杈上去,我不同意,她就吵闹起来。大鱼劝说她不听,打了她的手,她哇哇哭了一阵,才消停了。

“不可以爬树!爬树我就不让你回家了!”老阿婆用蹩脚的普通话帮着劝小鱼。我听她那严厉的语气,倒是一惊,愣了神儿。姐姐问她有没有找村领导说一说,这些古树需要保护。她说村里没人管,所有人都只想着赚钱,赚钱,赚钱。她曾跟这些当导游的青年讲,不要让人爬树,他们骂她“坏人”,妨碍他们发财。我忍不住拿眼盯着她那饱经风霜的脸庞,那充满忧虑的千沟万壑,以及那从沟壑间生出的坚强。这个菩萨心肠的老阿婆,一说起她的一个孙子没父亲,眼泪就下来了。唉!

临走,我们买了她两斤紫菜,她眼里闪着激动的光,喃喃地说:“我儿媳种的紫菜,好吃!别人一斤卖40元,我给你们35元,够值!”

我们和老阿婆道了别,去了码头。此时正好满潮,有人悠闲地站在海岸上垂钓,据说还钓着了一条大货色。有个渔妇刚离船登岸,打到了一只三四斤的八脚章鱼。姐姐问她卖不卖,她说现在海货稀罕了,自己吃,不卖。那章鱼又肥又大,每条腿上的吸盘都令人心里直发毛。姐姐问她能不能打开渔网让我们给它拍个照,她说不行,它那八条腿上的吸盘如果吸住人的手臂会很疼,皮肤上会被吸出一处一处斑点。她非常友好地给我们讲了烹饪章鱼的细节。原来要用细树枝抽打章鱼,这是杀它的办法,也使它皮肤上的黏液易于洗净。用盐搓洗一番,把表皮上的一层鼻涕洗去,再把肉切成片,可以炒青椒或其他菜。我想问她在海里怎么打着它的,但她跟老公推着车走了。

这时有条小渔船靠岸了。船上一家人收割了好几兜紫菜,姐姐问怎么卖,男主人立刻拿一个塑料袋,塞了一大把紫菜进去,说送给我们。姐姐说不可以,就买10块钱的吧。女主人拿了个称过来,男主人说不用称啦,又抓了两把塞进了袋子。就这么随意就行啦。

我问他们,如果我这样没锻炼过的人,想跟他们到海里去劳动一天,可以吗?女主人说,今天不再出海了。男主人说,你做不来。我于是试了试其中一兜紫菜,果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提不起来。天哪,看来做一个渔民,谈何容易?估计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了海就成了废物,什么活也干不出来。

前些年的这一趟旅行,我回想起来,总是如在昨天。假如那小岛已然被我遗忘,我也忘不了岛上那些渔民,尤其是那个榕树下的老阿婆。

今年一月底,为了帮孩子们扔漂流瓶(投向金门),我们一家又去了小嶝岛。船票涨了一倍,时隔三五年,一张票就由6元涨到了12元。还在船上,就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过来搭讪。她戴着捂脸碎花头巾及花帽,穿着大红羽绒服、紧身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精致的黑色皮靴,说话、动作都十分干练、麻利。下了船,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不由分说地拉我们去坐她的电瓶车,我们才明白过来,她是村里的导游。

如今的小嶝岛已与往昔截然不同了。岛上空荡荡的不见什么村民,大概都上外面打工去了。那一片见证闽南民居历史的老厝不知被扔进了哪个历史的废墟,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高大威武的洋楼。座座洋楼寸土必争,导致村庄看起来没了秩序,东一楼西一楼的,各自为政。我问女导游,那些老房子哪儿去了,她兴奋地讲,拆掉了,政府不批地,谁家不拆了重盖?是的,闽南人盖别墅常常是一种炫富心态,一种无法克制的心理需要。当下围海造机杨,按人头补偿,据大嶝的朋友说,他们一人补偿70万,这小嶝补的会少吗?有钱不先盖房,反而难理解了。

一路上,女导游谈及她的来历,她从漳州嫁到小嶝来,老公到外面打工去了,女儿上小学四年级,不上学就搁在补习班里;因为小岛四周环海,总不放心孩子独自去玩,怕出了危险,也不能带她招揽游客,这么来来回回地奔波,怕孩子风吹日晒,皮肤差了。

她开电瓶车载我们把整个小岛兜一圈,花不了多少工夫就把全岛逛了一遍。去看了“八闽铁树王”,据说那株铁树已有六百多年的树龄,却不认老,年年都开花,开花就代表吉祥,所以村里人把它当成了吉祥物,自发地用破渔网把它围起来,防止有人攀爬。去拜访了“独木成林”的老榕树,树下不见了那年迈的老阿婆,倒是见着了满树新玩意儿——古庙前那棵最大的榕树上系满了一小截一小截红布条,千条万条占据了每一根枝杈,整棵树看上去仿佛着了火一般扎眼。我们惊诧不已。女导游说,只要肯花钱,就可以买根红布条去绑树祈福,于是搞得满树红通通的……我心想,这么折腾,要是那位老阿婆还在世,她该多气愤哪?

我们跟着女导游匆匆去了月亮湾,面朝金门抛下漂流瓶,就收了心决定回家了。然而女导游还有重要的一站要带我们去,那就是她的家。她一定要带我们去参观她家那座豪华的新别墅,并且游说我们购买她买来加工的各色鱼干。一问那堆在墙角的干紫菜,天哪,已经涨到了100元一斤。怎么这么贵呢?女导游说,因为海水污染,紫菜种不出来,鱼也是从外面买来加工的。我们怕她不高兴,就选了四袋鱼干,准备买单。她掏出手机说:“快点,加我微信好友,发我红包!”听她那不耐烦的语气,我的心情淋了雨一般,倏地发潮发蔫了。

把我们送到码头后,女导游打起精神说:“欢迎你们下次再来!明年大小嶝之间的海域填海造机场就竣工了,你们坐车就到小嶝,每人省了船票,实在太方便了!”我心想,下一次,还是别有下一次了吧。

我们买了船票,候船的时候,那女导游拉着另一拨游客上了她的电瓶车,她又放开嗓子复述起小嶝的历史来:“小嶝,1990年才从大嶝拉来电线,有了电;1991年又从大嶝拉来水管,有了自来水。从前村里挖很深的井才有水,但是水腥腥的不好喝,如今小嶝就要跟大陆相连……”

我回头看她,她就如我们初见的时候那么漂亮,一副干练、麻利的样子。她帮客人们摆好大箱小箱,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她那顶碎花帽子和捂脸头巾下,像美丽的涟漪荡漾开去……

然而我知道,等游客们走完最后一站,掏出手机微信红包时,一切美好将被抛进时光的垃圾桶里,余下的只是关于拜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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