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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期中考后一周考试成绩公布的时候。说来令人啧舌,杨娜排名未变,丁丁跃居全班第二,总分仅比杨娜少了5分。老师和家长欣慰得很,显然他们都认为,那是自己的教育方法奏了效——幸好及时发现了孩子的不良倾向,并使之悬崖勒马。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案例。
陈老师在班级里、在家长会上数次表扬了丁丁,还在教工例会上宣讲了他的教育策略,诸如开学初的“激将法”,发现问题前的“观察法”,解决问题时的“先发制人法”和“双管齐下法”,消除问题后的“静观其变法”,以及目前正在实施的取得成效之后的“奖赏法”……这一系列名堂让校长及丁丁的姑姑丁老师大开眼界:好,好,好,姜还是老的辣呀。
爸爸妈妈对陈老师感激不尽,还亲自登门拜谢。陈老师也表达了他对家长密切配合学校教育的感激之情。“培养一个尖子生,家教是基础。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本来就应该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嘛!”他深刻地总结道。
丁丁一下子咸鱼翻身,身价百倍。陈老师给前五名学生颁发了不同级别的奖品,丁丁得了一套(20本)外国儿童文学作品。爸爸妈妈到城里宠物店挑了一只昂贵的哈巴狗,早早地拴在九克旁边,等着丁丁周末回来大吃一惊呢。
同学们看他的眼光不一样了,杨娜也不例外。他们用看待神童般的眼神望着他,私下里议论纷纷。多数人带着敬意夸赞他,除了上次大考的第二名对他的突飞猛进不以为然之外,只有那些不爱学习的调皮蛋才对他的战果视而不见。
可奇怪的是,丁丁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令爸爸妈妈意想不到的是,他见了那只毛茸茸的小白狗竟没什么热情。他蹲在它身边瞧了两眼,就唤上九克到溪边玩去了。他急着去看望他的田中田,那是他播了种、他流了汗、他寄予厚望的宝地,就像他的亲生儿子——不过,这时他自己还是个孩子,他并不了解“养儿”的概念,他是把它当成了互相信任、交情深厚的老朋友。
那一小片青蒜长势凶猛,而且棵棵均匀,已经有他的大拇指那么粗了。四周围着的小篱笆显得太矮了,被青蒜的长叶子层层覆盖着,几乎看不出来了。蒜叶上偶尔托着一点点黑色粉末,大概是妈妈刚施过了肥——她常烧掉一堆从果园里清除下来的灌木杂草干柴,然后拿草木灰做肥料。
丁丁坐在他的田中田边,凝望着他的老朋友们,嘴角挂着一丝他自己察觉不到的微笑。妈妈赶在他之前跑来给他的青蒜施肥,他是看在眼里的。他在畦沟里找着了一把长柄瓢子,从溪里舀了水给田中田灌溉,将蒜叶上的灰烬冲下去。他跟蒜苗一棵一棵地打招呼:“嘿!喝吧,喝吧,喝个痛快。”
浇完水,他将九克揽在怀里沉思了一会儿,又和它亲昵了一番,这才找回了原来的状态,找回了身处“花果山”应有的豪放的感觉。
他跟九克追逐嬉戏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的田中田和他的九克了!他像犯人一样生活在铜墙铁壁的囚禁之中,只是这墙这壁是无形的,是一种无法逾越的重压。他知道能保释他的只有那领先的分数,一张辉煌的成绩单。于是,他拼命地算,拼命地背,不是为了表扬和奖励,而是为了走出大人和同龄人强加给他的牢笼。在他看来,考分多少,排名第几,奖品,荣誉,这些破玩意儿有什么价值呢?他想都没有想过。他喜欢大自然的生机,喜欢实实在在的欢乐,而不是人群社会里的那种功利和攀比。
经历了前面的事情以后,他似乎老成了不少。他到底还是掌握了一把开启牢门的钥匙,他知道再也不能失去这把钥匙:那是一张可以叫他解放的成绩单!
是的,妈妈从今起撤回山上来了,他就要恢复自由了。
周日晚上回城之后,丁丁就着手给杨娜写信——他终于不必担心妈妈会随时闯进门来毁掉他的计划并且罪加三等了。他打算用书信的形式和杨娜保持联络。他找出老早以前准备好的一叠印有花边和底纹的彩色信纸,一笔一划地写道:
杨娜: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真果子园9号的丁丁。我们还是好朋友吗?我挺喜欢和你一起玩的。前段时间我妈一直盯着我,所以我没法和你联系。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想给你写信,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得花果山溪岸上那块黑土地吧?我跟你说过那地很肥沃的。我在那里种了一片青蒜,长得可棒了!每一棵苗都是我亲手种的。播种一周后长出了浅绿色的小芽儿,两周后差不多有5厘米高了。我妈说,我生下来第一周不但没长,还消下去了,一个月后才长了3厘米。看我比我妈强吧!她养东西不行,我养东西长得跟飞似的。
昨天我跟九克去看了,它们就像一片茂密的青色森林。说真的,我不骗你,那些高大的青蒜把我造的一圈篱笆给制服了,它们一个个争着往外挤,篱笆倒成了它们的扶手了。你信不信?你想去看看吗?
你一定要回答我呀!再见。
丁丁
你看信的前一天
第二天早晨,丁丁趁大家拥挤着下楼升国旗的时候往杨娜手里塞了这封信。他将信纸折成了一小块面饼,杨娜捏在手里冲他笑了一下,就将手搁进风衣兜里了。
可是一连过了三天,杨娜都没有回信。丁丁焦虑不安,成天揣测着杨娜的心思。难道她变了心了?他每天上下学路过一家音像店,有首流行歌曲总“变心”来“变心”去地唱,搞得他简直要疯了。
到了周五上午,杨娜终于回了他一个小纸条。她说:“对不起,我去不了了。我妈给我报了个钢琴班,周六要练琴,周日去游泳。”
丁丁读完受了好大的打击。刚接到纸疙瘩时,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展开后,他的眼泪莫明其妙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杨娜的回复让他很伤心。她拒绝了他。而且,他写了那么长的信,她只回了这两句话。她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不讲讲她读信的心情呢?至少讲讲她的近况啊。可她没有,她似乎跟自己生分了。这一点让他受不了。
当天下午,丁丁又给杨娜传了颗纸丸子,这回只问了她一句话:“你还和我做好朋友吗?”
杨娜在放学之前就回了他两个字“当然”。
丁丁立刻眉开眼笑了。放学后,他奔跑着抄了近道赶到果子园小巷子路口等杨娜。杨娜独自拐进果子园巷之后,他从一户人家的房檐下闪了出来。
杨娜吃了一惊,但是非常高兴。他们俩找了个隐蔽的地儿聊了一会儿,关于家庭作业啦,关于田中田啦,关于钢琴辅导老师啦,关于哈巴狗啦,关于溪里游泳和游泳池里游泳的不同感受啦……两人有七没八地说了一堆,才各自回家了。
这一次小小的约会叫丁丁开心得无法形容!他回家后跟爷爷奶奶大谈特谈上周末见到的那只新哈巴狗的蠢劲儿,逗得爷爷奶奶乐呵呵。那个新来的小家伙还没被丁丁接纳呢。它还没适应山上的生活,不时地闹出点笑话来,有时也被九克欺负得惨兮兮的。
“这孩子,其实挺开朗的!爱说话时话多如牛毛,不说话时拿铁棍也撬不开他的嘴。”奶奶私下跟爷爷说。
此后丁丁经常故伎重演,只要能和杨娜说上几句话就行。有一天,他在果子园巷路口竟和吴天送狭路相逢。他一着急,掉头就逃。吴天送哪里放得过他。他招来了另外两个男生,三人一起对他穷追不舍。他们一直追到丁丁家楼下,四个男孩才都气喘吁吁地住了脚。
“哈哈,你露馅儿了吧?你还追杨娜呢!我们三个都看见了。我要告陈老师去——”吴天送双手插在裤兜里得意洋洋地说,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急着去领赏。
他的两个哥们跟着笑了起来。
丁丁窘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辩驳。跟他们讲和吗?那一定得面对无穷无尽的勒索,比如给作业参考啦,帮他们在考场上作弊啦,甚至还有别的要求也不一定。他才不吃那一套呢。既然被发现了,他只有去面对了。
“那你们想怎么样啊?”丁丁反问道,“我就是喜欢杨娜,你们管得着吗?”
“这么说,你想娶她当老婆了?”吴天送笑嘻嘻地问道。
“是啊是啊,你们管得着吗?我发誓:我将来一定要娶杨娜当老婆!”丁丁怒眼圆睁,气得脸红脖子粗,跳着脚大声叫道。
吴天送一伙哈哈大笑,转身跑开了。他们设了一个圈套,还真套住了这个没头没脑的毛小子。
丁丁又一次被揭了底,怏怏不乐地回了家。再一回想刚才发的誓,他羞得耳根灼热,简直无地自容。真见鬼!他气得想打自己几个嘴巴。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谁知道吴天送他们会不会真向陈老师打小报告呢?也许他们只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寻他开心而已。但是,假如这帮混蛋真说出去了,少不了又挨陈老师一顿训……最可怕的是,妈妈又要幽灵般无处不在,像典狱长那样对他严加看管了……然后呢……
无论如何,我们的小主人公绝对想不出这事的后果将有多严重。
第二天早晨,丁丁起晚了半个小时。他昨晚梦见吴天送告状了,他被陈老师罚扫整个校园,然后被爸爸妈妈关进了一个小黑屋。他块头大胆子小,怕黑怕禁闭,惊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等天快亮了,他才晕乎乎地入眠了。爷爷奶奶叫了半天都叫不醒他。他来不及吃早餐就上学去了。
赶到教室之后,他一下子愣住了——
班里同学几乎到齐了,他们见丁丁从后门走进来,立刻哄堂大笑起来。
丁丁十分纳闷,打量一下自己的衣着,一切正常啊。总不会胃里空空的就叫他们给看出来了吧?他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同学们的目光寸步不离地追着他。他觉得挺别扭,又担心噩梦成真,呼吸一下子急促了,心跳突突的连自己都听得见。他目不斜视地垂头忙碌,故作镇定地摆出课本来。
一个男生尖着嘴吹了声挑逗的口哨。几个男生发出咻咻的怪声响应着。整个教室就像挂着帷幕的舞台,随着主角的入场,一场好戏仿佛就要开演了。虽然知道内幕的人并不多,但多数人都被这种潜流暗涌的热烈气氛调动起来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赶紧来点新鲜的趣事儿。
杨娜站起来维持秩序。她走到讲台上,蹙着“八”字眉,拍手喊道:“安静安静!别捣乱了!该早读了。”
不料一伙男生哗地笑成一片。
吴天送领头喊了起来:“丁丁要娶杨娜当老婆!”
“丁丁要娶杨娜当老婆!他发誓了!”吴天送的一个哥们证实道。
“丁丁要娶杨娜当老婆!他昨天发誓了!”另一个证人索性站起来指着丁丁说。
……
全班同学笑得东倒西歪,有人甚至鼓起掌来。这么刺激的乐子实在不多,有些女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杨娜羞得满面通红,捂着脸大哭起来。
陈艳见状,转身站起来,冲全班喝道:“谁说这话谁神经病!”然后将杨娜扶回座位坐下。
班里立刻安静了许多。杨娜趴在桌子上一直哭到了快上课。
丁丁可闯了大祸了!他万万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又羞又恼,不知该怎么办。他紧咬着嘴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惊慌失措像只迷了路又遭遇了大危险的小麋鹿。
犹豫了一阵,他最终鼓足了勇气跑到杨娜面前,跟她说:“对不起!你别哭了!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是真心的了?”吴天送在一旁继续起哄。在动歪脑筋方面,他的逻辑思维是相当敏捷的。
这话又掀起了新一轮哄笑。丁丁气急败坏,一个跨步,一把揪起吴天送来,又想暴打他一拳。
“等等!不许打我!”吴天送理直气壮地警告道,“你发过誓,你说再也不打人了!”
丁丁铁青着脸,咯吱咯吱地咬着牙根,喘着粗气。他慢慢地将抬在空中的那只拳头放下了。他极少发誓,可一旦发了誓,他是当真的。在童年时代,孩子们把誓言看得很重很重。出尔反尔,那是最不齿的行为。
他又六神无主了,手足无措地望着杨娜,哆哆嗦嗦地劝道,“你别哭了……”
杨娜抹了把眼泪,抬眼气呼呼地回道:“我跟你绝交了!绝交!”
她的话音一落,班里顿时鸦雀无声。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每个同学都被定格在这一骇人的瞬间:谁也没有料到戏剧会这么收场。
丁丁怔怔地望着杨娜,紧跟着哭了起来。
陈艳推了推他,不耐烦地说:“你快回你位子去吧!人家都跟你绝交了!”
丁丁这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抽抽搭搭的像个小姑娘。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赘述了,大家可想而知。
这场轩然大波终止了丁丁和杨娜的友谊。陈老师和这两个孩子的家长是最大的赢家,他们想不到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彻底根除了心腹之患。因此针对此事,他们保持缄默,对谁都不批评不赞扬不表态,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同学们似乎也把这件事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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