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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留级的时光竟过得这样快,丁丁开学已经半月有余了。这段时间里他表现良好,几乎成了校长眼中的“三好生”。老师和家长都对他刮目相看,他深有体会。当然,最棒的事情还是,他与杨娜和解了。他的周末又像往常那样令人愉快了。

他照旧和九克打得火热,成天在果园里追逐嬉戏,玩得昏天黑地。爸爸妈妈又被他搞懵了。他这两周的情绪反差太大,如同盛夏的天空,刚刚还是乌云密布,现在已经雨过天晴。

周日傍晚临回城去,他突然向妈妈提了个要求:他要带上一些大柚子和香蕉。

“随你吧。仓库里新摘的蜜柚还有好几箱呢,你自己去挑。香蕉嘛,一旦熟透了放不久,你少拿点。爷爷奶奶不爱吃那东西。”妈妈说道。

丁丁美滋滋地找了个宽大的米袋子,到仓库里挑了五颗沉甸甸的大柚子。

“我的天!你拿这么多柚子上城里零售呀?现在柚子当季,每个水果摊都有,你可别打这主意。”妈妈吃惊极了,说得有些不着边际。

爸爸也说他的摩托车运输能力有限呢,一个小人儿加五个大实心球,够得上装一驴车了。

“我不管!我喜欢吃柚子,现在正是时候,你们又舍不得让我吃。”丁丁把脸拉了下来,不耐烦地说,“我一天吃一个,五天五个,不是正好吗?真小气!两个小气鬼!”

“得得得!五个就五个。你爸爸就是当牛做马也得帮你拉进城去。”妈妈立刻妥协了,只是交代了两遍“要分些给同学吃,别一次吃多了拉肚子”。

这话让丁丁很受用。他满意极了,嘴上却说:“谁用得着你提醒呢,妈妈真啰嗦。”

爸爸找来了一串肥硕的绿香蕉让丁丁过目。

“你看这一连怎么样?我刚浸过了稀释的乙炔溶液,就将它搁在这个薄塑料袋里密封住。你不必急着消灭它。过几天它变成了深黄色,你再吃。”

“知道啦!香蕉专家的儿子还能连这点常识也不懂吗?”丁丁故作厌烦地答道,“爸爸跟妈妈一样啰嗦。”

爸爸憨憨地笑着,他知道丁丁心情舒畅着呢,自己也就乐得充当一回“啰嗦的专家”。他将那一大袋水果捆在摩托车后座上,妈妈帮他检查了数遍,最后确诊为“安全无隐患”,他才带上丁丁进城了。

接下来的一周丁丁过得特别快乐,确切地说,特别快乐再乘以一百倍。他每天中午都往书包里塞进一个大柚子,那柚子他已在前一晚上刻好了皮,并且刻得十分精致(先用小刀把果皮切割成若干部分,就像地球仪上标出的经线,然后将每条线由浅入深地雕琢,刀尖仅触及果肉膜,却不使之破损,待吃时只需由顶点向四面八方均匀剥开,果皮便像花朵一样绽放,果肉就现出来了——剥柚子皮据说也算一门手艺,丁丁见爸爸露过这一手,但他以前没耐心学,现在居然无师自通了),其中一片果皮上还用圆珠笔写着:“杨娜牌蜜柚,产于真果子园9号”。

他赶着第一个进教室,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柚子搁进杨娜的抽屉里。杨娜总是到得很早,她发现了礼物,一眼就认出了果皮上的笔迹,却装作不知情,只当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她不大惊小怪,而是大大方方地取出柚子(如同自己带来的水果),将果皮完好地卸下来:果肉与在场的每个同学(包括丁丁)均分,果皮则放进书包里另做他用。

丁丁偷窥着她剥柚子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一种无来由的激动使他屏气凝神,仿佛那是一整套马戏惊险动作,且是由马戏团新手执行的。

从周四起,他给杨娜的抽屉加了一根香蕉,只有一根,显然是给她独享的。香蕉身上贴了块不干胶,就像超市里贴着的水果标签,上面写着:“杨娜牌天宝蕉,产于真果子园9号”。杨娜对此欣然笑纳,好像香蕉是她的最爱,她吃起来津津有味。

丁丁看得眼馋。假如能和她一起吃,那是多美的事情——可是他不敢给自己带一份,他生怕这将成为同学们的笑柄。

令他惊喜的是,杨娜很快满足了他的愿望。

周五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杨娜悄悄塞给他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放学后旺旺超市见”。丁丁欣喜若狂,整节课大喊大叫、生龙活虎,假如这会儿派他参加奥运会,他准能包揽各项金牌,再打破几个世界纪录。

体育课下一节是自习课,也是最后一堂课。丁丁怕杨娜待会儿跟他谈到家庭作业(这要答不上来,那该有多糟!),便不顾一切埋头苦干。下课铃还没敲响,他已经完成了大半,只差一篇周记了。

“原来做作业还可以这么神速,跟摘桃子也差不多,五分钟一箩筐,那是我的看家本领。”丁丁在赶往超市的路上这样想,不禁越想越得意。杨娜露面之后,倒是他先提起家庭作业来。杨娜也只差一篇周记了。两人对了几道数学应用题的答案,全一样,两个都高兴极了。

他们在超市里瞎转悠,估计班里同学都走远了,才一起到街上逛,一直逛到百花园门口。杨娜买了两个棉花糖,递给丁丁一个。两人坐在公园门口一张长椅上,小心翼翼地舔着各自那团雪白的云,一句话也没有。

还是杨娜吃得快,她手里捏着小棍子,看着丁丁笑道:“真奇怪,原来男孩也喜欢吃这个。而且还舍不得一口吃完,这么一点一点地尝,跟我外公吃豆腐似的。”

丁丁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想了一会儿才回道:“为什么男孩就例外了呢?男孩也是人啊,是人就可能喜欢吃这玩意儿。难道有哪种吃的,男的喜欢,女的不喜欢吗?我不说抽烟喝酒那一类,我是说正常的食物。就比如水果吧,你能举得出来的种类,男女老少都爱吃。要不然,我爸妈就亏大了!”

“哎,等一等。你先告诉我‘真果子园9号’是怎么回事?”杨娜突然跑了题,兴致勃勃地等着他回答。

他一边吮吸着没了味道的空棒子,一边故弄玄虚道:“那是一个好地方,可好玩了,你去吗?”

“去啊!在哪里?不远吧?”没想到杨娜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去了就知道了。那明天吗?不——”丁丁立即改口道,“下周六吧?行吗?”

“好吧。下周六。”

“一言为定!”

杨娜将手里的小木棍扔进垃圾桶里,准备往回走。

两人一起走了两三条街,然后道了别,各自回家了。

丁丁独自走了一条街,才发现他手里还捏着那根小棒子,自己也觉得好笑,索性将它藏在书包里留个纪念吧。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有个重要问题忘问杨娜了,于是掉头飞奔,气喘吁吁地赶到杨娜身后,大声喊:“喂,等等,有个问题……”

杨娜已经快拐进果子园小巷子了,回头惊讶地问:“这回是什么事呢?”

“我想问,你拿柚子皮做什么用?”丁丁跑得满头大汗,他的袖子早代替了手帕在他额头上勤快地抹起来了。

“我把它们搁在卫生间里除臭呀。很管用的。”杨娜答道。

“那上面有……”丁丁话说了一半,脸就涨红了,幸好他刚跑得面红耳赤,不至于叫自己难堪。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却等着杨娜回答。

杨娜领会他的意思,轻轻耸了一下肩说:“我拿橡皮擦掉了。他们不知道的。”

丁丁知道“他们”指谁,便不再多问。他留下一句“那好吧”,转身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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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有一天,杨娜的头皮好像清静了。丁丁观察了一整天,一点收获也没有,不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下午放学后,吴天送找他踢会儿球再回去,他借口家里有事先走了。

他想也没想就远远地跟在杨娜后面走。杨娜和另外两名女生同行,她们一路有说有笑,并没有发现身后多了条尾巴。

走了两条街之后,杨娜终于和那两名女生说了“再见”,独自拐进一条幽深狭长的巷子里去了。

那巷子背光,天没暗就睡着了似的静得出奇;又窄,勉强能容一辆脚踏三轮车路过。要是夜间在这里穿行,那种感觉一定像走在中世纪的黑暗森林里一样。丁丁这么想着,心里有点发毛,可他又不敢立即现身,一路拖着沉重的双腿犹犹豫豫地跟着……他不知道这叫跟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

一恍惚,杨娜快转弯了,他才惊醒似的回过神来,朝前猛跑,嘴里叫喊着:“喂,等一等!”

杨娜吃了一惊,回头见是他,松了口气,嘴边挂着一丝微笑,那微笑浅浅的,甜甜的,和丁丁第一次见到的一模一样。她双手勾着双肩下的书包带往回走了几步。

“你找我有事吗?”杨娜问道,“你不从这儿过吧,找我干吗?”

丁丁跑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答道:“我就来问你一件事。你……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吗?”

杨娜立刻将书包卸了下来,把每一个隔层仔细检查了一遍。

“没有啊。我可不像你那样丢三落四的,”她冲丁丁撇了一下嘴角说,“你爸爸说你‘粗枝大叶’,我爸爸可是说我‘一丝不苟’。”

“可是,你真的丢了东西……你的小宠物。”丁丁脸涨得通红,却又不甘心,非把事情挑明了不可。

杨娜奇怪地看着他,摇摇头说:“你别是搞错了吧,我从来不养宠物的。妈妈嫌脏。”

“哦,那你的头……不痒了?我是说……”丁丁压低了声音,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头——”杨娜愣了一下,习惯性地拿手抓了几下耳后根——那是备受侵犯的前沿阵地。她还搞不清楚状况,但隐约觉得这事与丁丁有关,火气立即上来了,现出她那著名的“八”字眉,怒视着他。

杨娜圆圆的脸蛋,齐耳根蘑菇头,一个十足的球形脑袋。偏偏她有个独门“蹙眉绝技”,双眉一锁,是反锁,滑稽的“八”字形,使她的圆脸像个倒扣的不倒翁。就凭这个奇绝有趣的表情,每次讲故事比赛她都拿第一。然而这会儿,她的“八”字眉下不再是一双扮出来的忧愁的眼睛,而是两把闪着寒光的利剑。

情况不妙啊!丁丁被她这一逼视,两脚不自觉地往后退。他此刻只想把事情说完了,好赶紧闪人。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他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只是找你……托你帮我养了一只小虱子。”

“啊?!”杨娜一听急了,两个脸颊红得发紫,一对眼睛瞪得滚圆,一张小嘴撅到了鼻尖上,“八”字眉却平坦了。

她气得大叫起来,抓起书包不由分说地朝丁丁身上打。丁丁倒觉得松快了,笑嘻嘻地跳开了。一场你追我逃的小巷角逐就这样展开了。

丁丁见杨娜生气的样子好可爱,甚至有点好玩儿,竟然幸灾乐祸起来。他左躲右闪,根本不是杨娜能够得着的。

“嗨,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过是帮我收养了它两三天——它可是大名鼎鼎的‘虱子王’呢!”他边跑边回头解释。

杨娜哪由得他信口胡扯,拼着命穷追不舍。可她终究没丁丁身手快,打他不着却把自个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五分钟后,她歇了下来,冲丁丁叫道:“你真可恶!真该死!我再也不理你了!”她说完气呼呼地掉头走了。

丁丁那股兴奋劲儿还没下去,紧跟着她走了几步,见她气急败坏头也不回,便迟疑着不敢上前了。他目送着她拐了个弯到了一棵老龙眼树下。

那里有个爬满了青藤、开满了炮仗花的围墙,围墙上镶着两扇老式木门。那门看起来已经有些腐朽了,仔细观察的话,或许能发现门轴上露出一点青苔的痕迹。

那门本来是半掩着的,杨娜进去之后,它们立刻紧闭了。那门上有个醒目的蓝底白字门牌,上面写着:“果子园9号”。

“果子园?就拿这么一棵破龙眼树撑门面,也叫果子园?我们山上那个小屋才真在果子园里呢。哪天叫你去见识见识!”丁丁一边往回走,一边自个儿嘀咕着。

与杨娜面对面闹别扭的第一回合令他回味无穷。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玩更有劲的了。这一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安稳,脑海里总在回放着杨娜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直到街上灯火暗淡了一半,他才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与杨娜正进行着下一轮较量。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杨娜当真不理他了,这可就没劲了。她甚至见了他就给他一个白眼,然后躲开了,跟躲瘟疫似的,一脸不胜其烦的表情。

丁丁这才确信杨娜真生气了。他突然烦恼不堪,连续几天干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这个周末他一点也打不起精神来。在山上和九克玩耍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将九克狠狠训斥了一顿,还拿柚子皮砸它。两天下来,九克被他呼来喝去,整得疲惫不堪。

爸爸妈妈觉得不对劲,问他是不是在学校里挨老师训了,他矢口否认,并且烦得不愿回答。爸爸私下与爷爷奶奶和陈老师通了电话,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作罢了。

这周日晚上,丁丁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甚至想明天不去上学了。后来他转念一想,说不定过了一个周末杨娜的气已经消了呢,于是他又迫不及待地要上学去。

遗憾的是,我们的小主人公估计错了形势。在此后的两三天里,杨娜仍然不屑于搭理他,只不过态度缓和了一些,不再拿眼白他了。丁丁还是满心的不好受,想向她道歉又开不了口。他多半时间里都在闷闷不乐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到了周五上午,他的“病情”终于显露了出来。第一节课结束之后,他忽觉鼻子一阵冰凉,一股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右鼻孔奔涌而出。他拿手背抹了一下鼻子,手上顿时湿漉漉的。他紧张起来,左右手并用,不停地抹鼻子,可鼻血就是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一会儿工夫就滴得桌上地上满处是。

“丁丁流鼻血了!”一个男生喊了起来。许多同学立刻围过来看。一个女生递过来一包纸。丁丁用一只手捏着鼻子,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走吧!跟我走。”一个熟悉的女声打动了他。他抬头一看,正是杨娜,她那小小的身躯从人群中钻了进来,拉着他的袖子往外走。同学们马上让出了一条道——他们都知道,杨娜班长救死扶伤可有一套,上次有个同学跌破了膝盖,也是她搞定的。丁丁觉得十分意外,一时感动得不能再感动了,乖乖地随着杨娜到了洗手间的水槽边。

“你仰着头别动!”杨娜命令道。

丁丁照做了,这时候的他简直比小绵羊还顺服。

杨娜洒了些凉水在他额头上,用手掌拍了拍他的眉宇间。过了一会儿,鼻血止住了。她又用纸搓了个塞子,堵在他的右鼻孔上。

处理完毕,丁丁洗了手愣愣地看着杨娜,别别扭扭地跟她说:“谢……谢。”

杨娜却说:“得了吧,你活该!看你以后还欺负人吗?让你流一大堆血也没人理你。”

丁丁咬着嘴唇不做声。此时他的脸颊不是通红,而是有点苍白。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他俩一前一后进了教室。

这次流鼻血把丁丁吓了一跳,可是因祸得福,他跟杨娜的冷战终于结束了。从此以后,他可不愿再冒挑起战争的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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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丁丁背着书包在街上闲逛。他这要真上学去了,那一加一或许不等于二。他想干吗去呢?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清楚地预感到,他有重要的事情做。

他边走边想他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答案没找到,他的两条腿已经把他送到了学校对面的那条街上。他抬头一看,眼前矗立着一座大厦,一二层是旺旺超市。有了!他要找的正是超市。

他进了超市漫无目的地寻找。超市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一个顾客也没有,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好啊。他楼上楼下窜了一遍,还是没有灵感,最后在办公用品柜前停住了。他看上了樟脑丸,妈妈常在衣柜里搁着驱虫的那种,许多白色小球包装成一袋,就像速冻小汤圆。他以前讨厌樟脑丸的臭味儿,讨厌汤圆的黏糊劲儿,今天却对这两样都抱有好感。

“一共两块四。”售货员跟他说。他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零花钱结了账,飞也似的朝学校跑去。

时间还早得很,校园里静悄悄的。丁丁溜到操场上,四顾无人,才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迅疾塞进裤兜里。他的心跳立刻加速了,做贼似的激动不安。

他轻手轻脚地闪进了教室,直奔杨娜的座位。取出那袋樟脑丸,撕开一个小口,挤出一颗来,放进她的抽屉里。再用小石子使劲摩擦那颗小雪球。白色粉末像晶莹的雪花纷纷落下,给抽屉底部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哇,够臭的!樟脑丸的气味四散开来,呛得丁丁的鼻子又酸又痒。

行啦!他把抽屉关好,又从外部检查了一遍,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才抓起书包飞快地跑进了卫生间,将剩余的樟脑丸丢进了便坑里,再冲冲水,来个焚尸灭迹。

“呵呵,好好享用吧。戴个口罩也不错,最好在口罩上画个大猪嘴,再添两颗大獠牙——还是算了吧,小母猪长獠牙一定是怪胎……”他得意地想着,洗完手后,还不忘到操场上将那块小石子扔回原位。

这时大概过了十二点半,一些学生陆陆续续进了校园。丁丁找了个阴凉处,掏出一本漫画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直到校园里人声鼎沸了,他才回到教室去。

教室里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杨娜和陈艳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陈艳大呼小叫道:“别看我,跟我无关!我天天洗澡的,绝不会发臭!”杨娜闻了闻自己的双手和两个胳膊,又闻了闻她的书包,疑惑道:“怪了,我身上也没味儿啊。可这里就是臭臭的……”她又打开抽屉,抽屉里什么也没有,那层霜早挥发了。她用力嗅了一下,立刻捂住鼻子,皱起眉头使劲咳嗽。她皱眉的样子很幽默(后面我们再细说),那些凑热闹的围观者和富于同情心的考察者全失了自制力笑了起来。

“原来是你的抽屉作怪啊,”陈艳退出了自己的座位,在一边指手划脚道,“赶紧用湿抹布擦一擦吧,再闻一会儿要中毒了。真是可恶!上午还好好的,每张桌子都擦过了——肯定是哪个捣蛋鬼干的!”

“不是我!我到的比你们俩都晚!”陈艳背后座位上的那位男生马上接茬儿。他叫吴天送,本班出了名的挑战者兼好事者。他老喜欢捉弄女生,惹得所有女生都不愿意坐他前头,最后陈老师把他安插在陈艳背后,他才有点消停了。

丁丁故作惊奇地从他们身边路过,顺道瞟了一眼陈艳和杨娜。

“你看什么看!看热闹呀!”陈艳回敬了丁丁一个惊奇得夸张的眼神,两只眼睛一张嘴扩张到几乎占去了半张脸。她旋即恍然大悟般叫道,“喂——难不成是你干的吧?”

这时杨娜好像被提了个醒儿似的,也抬头盯着丁丁看。

丁丁一下子觉得非常窘迫,耳根倏地烧了起来。幸好他惯于急中生智,以他的应变能力对付这个伶牙俐齿的陈艳,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立刻和吴天送站到同一战线上,指着吴天送说:“他可以证明的,我到的比他还晚……我刚来的。不信的话,查我书包呗,有没有你们要找的那种臭东西?”

丁丁把书包提到陈艳跟前,陈艳心虚,以为自己错怪了他,也就不查了。

丁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洋溢着喜悦——真是天助我也,大功告成第一件。那么下一件是什么呢?他又开始琢磨了起来。

这天下午,陈老师把各科课本发下来,又开了个班会,就放学了。他讲了些新学期大道理,布置了每周写一则日记的任务,此外还说了些什么,丁丁就不知道了。他早练就了一身极强的抗干扰本领,要是他认真开了小差,就是飞机的轰隆声他也听不见。等其他同学忙着收拾书包走人了,他才回过神来,匆匆地整理书包。

陈老师就在这时走过来跟他说:“你要改掉上课分心的坏毛病。下次再犯我就罚你做完作业再回家。”

丁丁不敢抬头,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老师换了副平和的语调说:“我知道留级生最不喜欢老师炒冷饭,可这是免不了的,你得重头好好学一遍。每天注意复习旧课、预习新课,按时完成家庭作业,你能做到吗?”

“能。”丁丁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个字。

“那好。那么你能在期中考时在班里排到十名之内吗?”陈老师瞪着一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镜片望着他,见他没把握回答,又补充说,“这对一个留级生来讲并不困难,毕竟所有这些知识你都学过了。现在我们班显然阴盛阳衰,成绩列前几名的都是女生,杨娜语文数学都是全班第一,也是年级第一,你要向她看齐。如果有可能,你超过她!”

丁丁听到最后一句,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抬头直视陈老师的眼睛答道:“好!”那语气坚决得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他真的能胜过杨娜吗?那该有多好!

丁丁为这个念头兴奋不已。他最后一个出了教室,又蹦又跳地往家赶。在出校门的时候,他差一点撞在铁栅栏上。

“嗨,丁丁,你家住哪里?”吴天送突然蹿了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问道。

丁丁站住脚,见吴天送并无恶意,就停下来跟他搭话。

吴天送家和丁丁家就隔着一条巷子。两人聊得投机,到了岔路口还舍不得道别,于是丁丁先到吴天送家转了转,吴天送又跟着他回家闹腾了一段时间。

“开学好玩吧?有那么多老师同学,总不比放假窝山上闷得慌吧?还是你更喜欢住山上?”晚饭时爷爷问丁丁。

“住山上才不闷呢,九克一个顶老师同学一百个!”丁丁回道,“如果九克能跟我们住在城里,我永远不回山上都成。”

“那哪成呢?城里养狗要上户口的,九克来了是黑户,被警察逮去了麻烦——它身高体重都超标,无论如何不让养的。再说,你爸爸还指着它看家护果园呢。”爷爷说道。

丁丁没了话讲,回房看书去了。他先是想念九克,接着又寻思起捉弄杨娜的新招来,老走神儿。后来他想起陈老师的那番话,顿时觉得自己任重道远、志在必得,才静下心来将明天要上的课程预习了一遍。

第二天,他一分钟也没开小差,每堂课都上得很顺,家庭作业也完成得顺顺当当。遗憾的是,他还没有想出治理杨娜的招术,而且正式开学后,午休时间得做作业,他也找不着机会做手脚。

到了周五晚上,丁丁终于有时间钻研他的“复仇计划”了。他缠着奶奶问她小时候最怕什么,奶奶说最怕家里没有米。

“奶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除了米之外……”丁丁见奶奶所答牛头不对马嘴,急得直摇晃她的手臂说,“我是说,你最讨厌的东西是什么?”

“哦,你这么问我明白了。我最讨厌老鼠呀,因为老鼠总盯着家里的米缸,一不小心,米就被它们偷吃光了,还在缸里拉一大泡屎。”奶奶边回忆边说。

“老鼠呀?”丁丁皱了皱眉头问,“那现在家里还有老鼠吗?我怎么没见过?有一次九克在山上逮着了一只小老鼠,一口就咽下去了,我都没看清。”

“现在我们住城里,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当然没有老鼠了。你爸妈那里养狗,老鼠肯定没胆儿出来了。你用不着怕它了。”奶奶安慰道。

“那你第二讨厌的是什么呢?”丁丁继续问。

奶奶歪着脑袋锁着眉,两眼眯成了一道缝,一张老脸皱得像颗晒干了的核桃仁。她似乎费了老大的劲穿越了时空,终于找到了宝贵的线索,清了下嗓门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概是虱子和跳蚤吧。那时农村养的家畜多,到处是虱子、跳蚤,很多孩子不讲卫生,也在自己身上养上一大群。每晚睡前要把衣服全脱下来往外翻,一点一点地捉跳蚤。捉着后用两个指甲一掐,只听‘嘣’的一声,那东西会流出一点血迹来。有些老人甚至捉了跳蚤往牙缝里一搁,‘喀嚓’一声把它咬碎,就像吃小虾米一样,别提有多恶心了!我那时头发长,常染上虱子,痒得不得了,每回用密齿梳子一梳,一个个小黑点像豆子似的稀里哗啦往下掉,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还得紧着追它们……这种小吸血鬼像无头苍蝇似的乱闯,四散逃开,跑得可快了。那年头又没有药治,只得拿六六粉洗头呢——那种农药毒性可强了,早被禁止出售了。”

“哇,原来虱子和跳蚤这么厉害呀!它们不会绝迹了吧?”丁丁满怀期望地问道。

奶奶摇了摇头说:“你学自然没有总结出一个道理吗?个头越小的动物生存能力越强呢。你要不勤洗澡,哪天就能孵出一窝子跳蚤来了。虱子嘛,九克身上八成有的是,你再别抱它上被窝里睡觉了。你的头发里万一养起了那东西,抓破头皮也捉不完它。它们一下蛋就成串成串的像麦穗那样,可不是咱家山上的母鸡能比的。”

嘿,有了!丁丁大计已成,只欠行动了。

第二天早晨,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早早收拾了书包,等着爸爸来接他。

爸爸准时地来了,爷爷奶奶向他汇报了丁丁的最新表现。他听了显然很满意。

“走吧,见你的九克去!九克真比你亲爹还亲!”爸爸打趣道。

丁丁倒挺有良心地回了一句:“九克不过是我童年的玩伴嘛,它可养不了我,我们俩都叫你亲爹还差不多。”

父子俩到家后,妈妈给丁丁端来了糕点和水果,嘱咐他吃完先做作业后玩耍。

“知道了!昨晚已经完成一半了,你中午回来检查另一半吧。”丁丁一边咬着一根香蕉,一边哄着九克趴在地上。他把果皮往远处草丛一扔,就俯在九克身上寻寻觅觅。

“哈!奶奶万岁!我找着了!”他惊喜得失声大叫,爸爸妈妈扛着锄头正要出门,都回头吃惊地看着他。九克也竖起耳朵,警惕地望着他。

“走吧走吧,我回屋做作业了。”丁丁使劲催爸爸妈妈离开,自己则进屋翻箱倒柜找收集虱子的容器。密封罐吧,它们会缺氧而死。镂空的吧,它们会逃跑。还不能关太久,它们会饿死。

那小东西可难伺候了,究竟拿什么装呢?总不能先放养在自己的头发里吧?啊见鬼去吧!要是自己的脑袋成了虱子养殖场,头发上坠满了一穗一穗的虱子卵,保准叫自己大脑失血过多,说不定还会变成白痴呢。到那时非得剃个五百度的大光头不可。

丁丁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就先快马加鞭地把作业完成了。

到了周日傍晚他该回城了,他才费尽周折逮住了四五只虱子,把它们关进了一个小塑料袋,将袋口扎紧了,又用针在袋子上挑了几个眼儿。

他像呵护宠物那样,精心照料着这些虱子。可是次日早晨他起床来,发现虱子死了三只,只有两个活着。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们俩撑下去、撑下去,一会儿就有好吃的了,准让你们非常非常满意。”他悄悄地合着手掌祷告着,后来又加了一句:“你们最好是一公一母,成批成批地繁殖下去。”

为保险起见,他拿了个大头钉往袋子上多扎了几个孔,然后兴高采烈地到学校去。

他到的不算早,教室里已经没什么空座了,杨娜也到了。她双手打着书,坐得笔挺笔挺的,嘴里哇啦哇啦地朗读着课文。

丁丁没有进教室,而是直接溜进了厕所,将那宝贝虱子取了出来。这回又死了一只,只余一个,不过一定是生命力最强的那个,是顶呱呱的大王级人物。真可惜,剩下的这一个不论公母都养不了后代了。他暗暗叹了口气,内心里还是振奋的。他把那只活虱子握在手心里,那家伙估计早饿晕了,乖乖的并不活蹦乱跳。

小心小心!他一面急匆匆地往教室走,一面反复提醒着自己。路过杨娜的座位时,他故意踢了一下桌脚,身体失去平衡,腰部被桌角挂了一下,他的一只手臂猛地抬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便适时地把那只“虱子王”放生了——他看得真真切切,那头黑色的小虱子瞬间躲进了她的黑发里不见了。

丁丁心里美得像朵绽开的花。他的苦功终于没白费,这点小动作也没被任何人瞧见:杨娜这个书呆子光顾着读书,对身边的事全无察觉;陈艳正和隔壁组的女生交头接耳;吴天送还没来;他的同桌正扭头看窗外。

天下最成功的事莫过于成竹在胸并按原计划落实!

接下来的一周里,丁丁格外注意杨娜挠头的次数,有一个上午她竟然挠了十八次。每次看见她抓头皮,他就在暗地里偷着乐。这样的学校生活够带劲!要是突然来个大放假,闲在家里才叫人闷得发狂呢。

当然,他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是不是应该把真相告诉杨娜,好让她尽快消灭寄养在她头上的小宠物呢?他偶尔犹豫起来。但这种念头总是转瞬即逝。瞧杨娜受罪的那种满足感是个巨大的诱惑。他自己说不清为什么。

“它自己会老死的。”他跟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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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二天早晨,东方刚露出了鱼肚白,妈妈就将丁丁叫醒了。他磨磨蹭蹭地刷牙洗脸,然后边吃早餐边逗九克玩。妈妈替他着急,却不敢大声催他,只好帮他找来了校服,连书包也代他收拾了。

爸爸又穿上了他那身外出专用服,骑在摩托车上等丁丁就座。

“再见吧,九克!”丁丁躬腰驼背地嵌在爸爸身后,朝九克挥手道,“我会想你的,周末见!”

妈妈站在旁边叮嘱爸爸驾车慢行,又拍了拍丁丁的肩膀说:“听老师话——哦!”

丁丁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是不打算跟妈妈说再见。爸爸启动了车子,顺着弯弯曲曲的山坡土路往下滑。丁丁不时地回回头,山腰上那座小屋时隐时现,最后彻底退出了他的视线。他心里想着,妈妈准又用那根红布绳将九克拴在门口木桩上了吧,可怜的九克……

丁丁只挂念着他的猎狗,没跟爸爸交谈。爸爸沉默了一路,快到校门口了,才开口问道:“读书很累吗,丁丁?”

丁丁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那读书和种地相比,算不算累呢?”爸爸又问。

“两个都累。不过种地还有点意思。”丁丁回答。

“那你是打算子承父业了?将来继续承包那个大山头,每天起早摸黑地翻泥土,修枝叶,摘水果?就像老话说的那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爸爸淡淡地描述着,看上去并不生气。

丁丁随口答道:“我还没想好呢!将来的事也太远了。”

爸爸刹住车,让丁丁下来。他们已经在校门口了。他把车拉到停放处,陪着丁丁往校园里走。丁丁一路盯着自己的鞋尖,无精打采。

爸爸把书包递给丁丁,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你还是尽快想好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明白吗?我小时候家里穷,想上学都没门……”

“知——道——”丁丁最烦爸爸讲他过去的事了,拖着长调打断了爸爸的话。

爸爸换了话题问:“你查过了吗?文具都带上了吧?”

丁丁停下脚步,懒洋洋地拉开书包拉链,伸进手去胡乱搅了半天,答道:“都在。”

父子俩便朝办公楼走去。爸爸的脚步坚决果断,大步流星。丁丁连跑带颠地跟着他,心里老大不情愿。走了一段林荫路,他们身后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地上了。他俩条件反射似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短发女生正蹲在地上收拾丁丁的笔盒呢。

那女生把笔盒递给丁丁,直截了当地说:“你忘记拉好书包拉链了!”

谁知丁丁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才不是呢!我刚才拉上了,是因为我的书包消化不良要呕吐!”

那女生扑哧一声笑了,爸爸觉得脸上挂不住,忙插嘴道:“这孩子粗枝大叶的,真谢谢你!”

丁丁还是不领那女孩的情,一个“谢”字也不说,只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她。那女生并不介意,向他们父子摆了摆手,说了声“再见”,蹦蹦跳跳地朝教学楼跑去了。

爸爸低声批评丁丁不讲礼貌,丁丁嘴上“嗯”着,心里却回味着刚才那陌生女孩的扑哧一笑。那微笑浅浅的,甜甜的。“你忘记拉好书包拉链了!”她说话的声音真特别。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好像这话有多深奥似的。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留级的烦恼了,却在内心里琢磨着那个女孩是谁,怪她多管闲事,帮点小忙倒惹来爸爸一顿唠叨。

爸爸带着丁丁先到六年级办公室去,丁老师早在那里等他们了。

“你这小子这回可得吸取教训了,好好学习,别再吊儿郎当了。”丁老师轻拍一下丁丁的后脑勺,仿佛要给他敲一下警钟。

丁丁心里愤愤不平,嘴上却说:“知道了,不再丁玲当啷了。”

“什么‘丁玲当啷’!是‘吊儿郎当’。不是一个意思。你上课听讲也是这么不专心的吗?”爸爸显然有点恼火了。

“行了,咱们办正事去吧。”丁老师充当和事佬,制止了爸爸的新一轮批评。她领着父子俩到了五年级办公室门口,让他们稍候,她进去跟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老头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和那老头一起出来了。

那老头和爸爸握了握手,自我介绍说,他姓陈,是五年一班的班主任,教语文。爸爸忙“陈老师长陈老师短”地拜托了一番,这才告辞了。丁老师客套了几句也转身离开了。

丁丁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陈老师。他的第一印象是,这老师一定严厉得很,别看他又老又瘦,像根干枯的玉米杆儿,他要发起飙来,肯定凶得吓人。

陈老师倒是没费什么话,往腋下夹了个公文袋,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走吧,我们到班上去”,丁丁便跟在他后面小心地迈步……

五年一班的学生都到齐了,除了最后一排有张空书桌外,其他座位全坐满了——那张空桌子是昨天刚搬来的,专门为丁丁准备的。

陈老师一进门,喧闹的教室立刻鸦雀无声。他指着身边的丁丁说:“同学们,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叫丁丁。他脑瓜子灵活得很,就是淘气贪玩了些,所以没升上六年级。你们和他好好相处,学习好的同学拉他一把。杨娜!你是班长,多帮帮他。”

丁丁一直埋头研究着他的鞋子,听陈老师提高嗓门儿唤“杨娜”,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第一排靠窗座位上一个女生噌地站了起来,答道“是!”,又噌地坐下了,动作敏捷得好像受过训练的小女兵。

丁丁朝她定睛一看,吃了一惊,那不是刚才林荫道上遇见的女孩吗?没错,正是她。她还朝他撇嘴呢,看来不是个好兆头。

陈老师让丁丁回座位去,丁丁抱着书包逃难似的离开了讲台。

按程序,接下来的事情有二:其一,交暑假作业(丁丁不必交,心里有点得意);其二,大扫除。这干活嘛,丁丁本来不算积极,可是到了新班级,好歹也得给自己树点形象,尤其不能让那个叫什么杨娜的班长真以为自己粗枝大叶了。其实他做事可细致了,只要是他真想做的。丁丁没工夫多想,就跟着大伙儿一起涌进了工具室,抢了一只塑料桶,到洗手间打水去了。

这一天丁丁干活可带劲了。最有趣的是,每次打水回来,那些拿抹布擦门窗和拿墩布拖地板的女生都会朝他喊:“把水提到这儿来!”他这时并不急于赶到喊声大的地方去,而是偷偷地扫一眼杨娜所在的角落,然后把水送过去。但是你可别想歪了!他心细归心细,现在最要紧的是找杨娜报那“多事”之仇。他能捕捉到最佳时机,假装没站稳或跌了个趔趄,身不由己地将水桶猛地掷到杨娜脚踝边。第一次杨娜的运动鞋被淋湿了一半,第二次她的裤腿被溅湿了一大片,急得她跳起脚来哇哇叫。丁丁觉得很有成就感,次次强忍着笑,反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连声道歉。

“喂!你打那么满多沉呀!”杨娜忍不住抱怨了,“一次打半桶才是你力所能及的吧?别殃及池鱼了。”

“你才不懂呢!”丁丁立即反驳道,“你没听老师说过吗?半桶水才晃得厉害呢。”一句话噎得杨娜有苦难言。

放学后,杨娜第一个冲出教室,跑着回家换衣服去了。丁丁趴在座位上咬着嘴唇窃窃地笑。原来留级比预想的有意思。而且一个人占一张桌子多自由啊,以前跟一个小气鬼女生同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桌子中央划着一道“三八线”,多没劲啊。

丁丁慢吞吞地背上书包,从后门出去。刚到走廊,杨娜的同桌陈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朝他轻蔑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留级了!因为你喜欢搞恶作剧,当然没心思学习了。”

丁丁不屑地瞅了她一眼,满不在乎地回道:“那又怎么样?”

“没怎样,你的事跟我没关系。”陈艳侧头撅嘴跑开了,楼道口三五个女生正围着等她。她一跟上来,她们马上炸开了锅,嘻嘻笑笑地边讨论边往前走。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丁丁暗骂她们是群“小乌鸦”、“包打听”,就她们这点小态度,不至于抵消掉他的兴奋心情。他出了校门走了一条街,然后拐进一个小巷子。身边一个穿校服的学生也没有了,他便哼起歌来。那歌词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就是那曲调,也是他即兴创作的。

“哟,丁丁走到这儿了!我还说到校门口接你呢,”奶奶忽然在丁丁跟前变了出来,高兴地说道,“大老远就听见你哼歌儿,今天不是大扫除,而是教唱歌啦?”

丁丁一把将书包塞给奶奶,问道:“饭做好了吗?我饿了!”

奶奶说“好了”,他撒腿就往家跑——他突然发觉肚子饿得受不了了。

奶奶只得拎着书包,踩着小碎步在他后面紧追。

爸爸在城里买了一套房给爷爷奶奶住,为的是让他们照顾丁丁上下学。这可不是一件好差事。丁丁向来慢手慢脚,凡事拖拖拉拉,对他来说,上学迟到是常事,没迟到倒是怪事了。稀奇的是,他今天跟换了个人似的,三下两下就扒完了一大碗饭,既不磨蹭,也不挑食,还称赞爷爷做的饭菜真好吃。

“可怜饿坏了这孩子呀,”奶奶叹道,“准是跟着爸爸妈妈住山上没的吃!那两个月你们都吃什么呀?还不如跟爷爷奶奶住……”

“我上学去了!”丁丁没等奶奶说完,抓起书包就往外跑。一会儿他跑了回来,往屋里探头说:“爷爷奶奶再见!”

“瞧这孩子!心情好着呢,他爸爸瞎操什么心!”爷爷背着手在厅里踱了几步,跟正在收拾碗筷的奶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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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老丁,原名丁丁。故事得从他读小学五年级那个暑假说起。

暑假一晃而过。丁丁还没玩尽兴,他妈妈就开始催讨假期作业了,简直比债主还烦人。一大清早,她将丁丁从床上拎了起来,督促他做作业。瞧,他的暑假作业一个字没写,那小册子干净得就像刚发下来的。妈妈气呼呼地将作业本打开来,摊在丁丁的书桌上。

“你看看!你这什么进度呀?”妈妈每隔一会儿就扯着嗓门唠叨,“先玩耍还是先作业,你总是本末倒置!你们班还有同学像你这样的吗?供你到城里上小学可不容易,你别不懂得疼惜你父母的性命……”

其实,妈妈也是个临时抱佛脚的主儿。她不识字,平时也想不起儿子写字的事,等到她丈夫提到开学与作业的大问题,她才急忙把这包袱转嫁过去。

“你能不能让我静会儿啊?成天吹着一个大喇叭,把我的灵感全都赶跑了!”丁丁将下巴扣在书桌上,左手有气无力地垂至膝边,右手捏着铅笔在作业本上胡乱涂鸦。

他不喜欢做作业,当然,这只是近两年来的新现象——人总是会变的嘛,原来喜欢上学,现在不喜欢了,就像原来喜欢吃鱼,现在不喜欢吃了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什么事情做久了都会没劲的,丁丁这么想。尽管爸爸妈妈为了让他到城里上实验小学没少花销,也没少麻烦姑姑一家,但他就是学够了,只要一打开书包,他的嘴里就嘟囔着“再见,破书”,叫谁听了都头疼。这不,开学就是六年级了,他仍是个地地道道的“白字先生”,一篇小作文能创造十几二十个新字眼,语文老师常批改得哭笑不得。“看来得恭喜你了,你这回又打破了纪录!”这是语文老师的老调子。数学呢,他倒是还能勉强应付,只不过上次期末考他精力不集中,明明睁着眼皮握着笔,却是在梦里答题,就在交卷的铃声敲响的那一刻,他才准时地醒了。结果可想而知,语文数学两门主科他双双挂了,班主任甚至不好意思当着全班的面公布他的成绩,只私下将成绩单交给了家长。

为这事,丁丁挨了一顿打,外加无数顿臭骂。可是强按牛头不喝水,没兴趣学习就是没兴趣啊,恐怕神仙来了也没办法。他不怕皮肉之苦,更不在乎哪个人在他耳边聒噪——说就说呗,你嘴巴不酸,我耳朵早结茧了。他就这种态度,简直成了刀枪不入的铁疙瘩。爸爸妈妈情急之下偶尔危言耸听,声称要将他赶出家门,可他知道这只是扬言而已,只要他转而来个讨好卖乖,追悔立志,再僵的局面也会瞬间化解。不信看吧,爸爸妈妈还不是由着他晃晃荡荡地度过了整个暑假?明天就要开学了,他纵然有三头六臂也交不了差,除非——对了,抄袭人家的作业。

这个鬼点子刚在丁丁的脑子里闪了出来,就被爸爸的脚步声吓跑了。

爸爸不知忙什么去了,穿一身得体的新衣服,脚上皮鞋擦得黑亮,看样子是进城了。他一进门就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路过丁丁的房间,淡淡地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这作业不必做了。”

“真的?”丁丁耳朵灵着呢,或许跟他的爱犬九克不相上下,别看他像棵蔫了的向日葵耷拉在桌子上,一有叫他提神儿的信息他立刻就来劲了。他做了个敏捷的旋转,把脸朝向爸爸,摆出一副笔直的坐姿,惊喜地问道:“你去跟姑姑打过招呼了?”

丁丁的姑姑是他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丁丁是农村户口,正是拜托了她,爸爸才从校长那里弄到了一个借读生的名额。可惜丁丁太不争气,从四年级开始变懒了,他的学习成绩不断地做着滑坡运动,到上学期末他已经成了无可救药的后进生。他的姑姑丁老师教四至五年级数学,学生一拨接一拨地换,却从来没有遇见像丁丁这号的“大钉子”。“这坏小子我实在拿他没办法!”她经常跟爸爸抱怨。爸爸不厌其烦地恳求她出新招狠招,哪怕揍那小子一顿也行。幸好丁老师心肠软,动粗不至于,顶多罚他做完作业再抄上二十遍。

爸爸故意晾着丁丁不回答。他进里屋换了身干农活的粗布衣裳,脚穿一双破了洞的绿布鞋。他在门前屋后找了些带枝杈的木棍,用绳子将它们捆在一起,然后往肩上一扛,大踏步朝山岗上去了。

“爸爸,我去给你帮忙吧。”丁丁追了上来,在爸爸后面紧跟着,活像牛身后拖着的小尾巴。

父子俩一前一后绕过一大排竹篱笆,走过一长溜香蕉梯田,上了一个种着柚子树的小山坡。爸爸扛着木棍闪着身子继续在柚子林中穿行,丁丁却收住脚跟不动了。

“九克!”他朝一只趴在田埂上打盹的大猎狗喊了一声。那狗连忙打挺起立,耸身一摇,兴奋地望着它的小主人,尾巴轻轻地晃动着,嘴里发出愉快的狺狺声。

奇怪,九克怎么跑这里来了?瞧,一条红布绳限制了它的自由,那绳子一端系在它的皮项圈上,另一端拴在旁边一棵小松树上。

丁丁上前搂住九克的脖子,和它贴了贴脸,假装生气地怨道:“你真不够朋友!我一醒来你就没影儿了!我刚才差点儿被逼缴作业了,你倒是上这儿凉快来了。妈妈呢?她带你来的吧?”

九克咧着嘴,冲他伸着舌头,笑呵呵地喘着气。

丁丁将红布绳从狗项圈上解了下来,说了句“走吧,找爸爸妈妈去”,那狗便当起了向导,领着丁丁往柚子林深处走去。

爸爸妈妈正在帮一棵棵柔弱的柚子树摆脱累累硕果的压力。他们用木棍的枝杈托起沉坠下来的树枝,然后将木棍稳稳地支在地上。

这些闽南蜜柚真是勤快得很哪,小小个子却结满了碗口粗的大柚子,几乎每一根枝条都被压成了抛物线。每棵树都得拄着好多根拐杖,才不至于一头栽倒在地。

“妈妈,我来帮忙了!”丁丁跑到爸爸妈妈身边嘻皮笑脸地说。

“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啦?平时费尽口舌麻烦你帮个忙,你都有说不完的借口,今儿倒是跟个劳模似的。难不成你的作业已经做完了?”妈妈一边给两根交叉并用的木棍绑绳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

“才不是呢!爸爸没跟你说吗?我的假期作业不用做了,他已经跟姑姑说了……”丁丁小声嘀咕着。

“真成了?”妈妈抬头看着爸爸,问道,“你见过校长了?他同意了?”

爸爸忙着手里的活儿,头也不抬,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

 “不会吧?就这么个芝麻小事儿,姑姑能决定的,你见校长干吗呀?”丁丁与父母打交道向来老练,既善于察言观色,又善于试探打听。他那点小聪明大概全用在这上面了——与父母斗智斗勇也不失为一项乐趣吧,要不他这独生子找谁较量去呢?

他一面帮妈妈把打完结的多余绳子剪下来,一面拿小腿蹭着九克的肚子。

“哦,是这样的,嗯——”爸爸顿了顿,欲言又止。

“爸爸,你的太阳该不是也从西边升起了吧?”丁丁悄悄地瞥了爸爸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假如你找校长是为了请他给学生减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减负?你那点负担算什么?学生做家庭作业是分内的事,不是抓你壮丁修长城!”爸爸火道,“你越大越懒,真让人失望!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天去请校长留你的级,你明天还到五年级去报到。如果你这次不抓紧机会赶上来,明年继续留,让你做个货真价实的‘留学生’,看你脸皮能厚到哪里去……”

爸爸怒不可遏,想跟丁丁算算这两年的总账,丁丁却跟着冒烟了,他的双眼燃烧着怒火,牙关紧咬,脸涨得通红。他随手摘了颗挂在眼前的大柚子,狠狠地往地上掷去。那可怜的柚子在地上连蹦带跳地滚了两滚,最后跌进了一个小凹坑。

爸爸妈妈瞪着丁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留级!我绝不留级!”丁丁大声嚷道。

“那你早干什么去了?”爸爸本想借机训话,又觉得时机不当,只压低了声音说,“早不努力,自讨苦吃。”

妈妈也在一旁帮腔道:“留级有什么不好呢?对你来说,就好像时光倒流到一年前,你得了个补缺补漏的机会。”

“那我把这个机会送给你吧!你去留级好了!”丁丁气呼呼地嘣出了这句话,扭头就跑。

九克愣了一下,仿佛想搞明白老少主人之间的冲突,无奈人狗语言不通,它迟疑片刻,突然纵身飞奔,箭一般射向丁丁的脚踝。只一眨眼工夫,孩子和狗就淹没在郁郁葱葱的山色之中不见了。

爸爸怒气未消。妈妈劝了他几句,两人赶忙回家灭火去了。

丁丁犯了老毛病。他将自己反锁在他的房间里,先是稀里哗啦摔一顿东西,再是大呼小叫狂骂一通,然后搂着九克的脖子歪在地上生闷气。

中午丁丁没有出来吃饭。任凭妈妈怎样千呼万唤,他始终不为所动。九克饿瘪了,不时地用两只前爪挠门缝。

“你就这点出息?我可要瞧不起你了。”丁丁暗自咕咕哝哝的,实在饿得发慌,只好躲进被窝里装睡。

可气的是,饥饿偏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捂着肚子在床上蜷成一团,盼着父母快来讲和,一切早点收场,就像往常那样,我们的丁丁少爷可是一贯的“常胜将军”。

可是这一次爸爸妈妈似乎铁了心,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竟然毫无反悔迹象。他们俩吃过午饭,妈妈轻轻地敲了敲门说:“丁丁,你的饭菜在厨房蒸屉里热着,吃不吃由你。明天一早送你去五年级报到,这是说定了的。你不如趁下午没事,带九克出去溜溜弯儿。”

丁丁肚子里窝着火,嘴上不吭一声,耳朵却在侦察着爸爸妈妈的动静。约摸他们已经走远了,他才开门出来,将属于他的午饭一扫而空。九克也得到了它那一份。

吃饱之后,丁丁继续生留级的气。这都什么事儿呀?留级,也太没面子了!原班上的同学都要嘲笑他不说,新班上的同学也会瞧他不起。而且,到一个陌生的班级里,连个朋友也没有,多不自在呀。如果说留级还有一点好处的话,那就是终于可以摆脱姑姑无休止的数落和告状了。

丁丁觉得倒霉透顶,叫上九克到香蕉园里瞎闯了一通,时不时给爸爸一点颜色瞧瞧——他遇见爸爸刚种上的小香蕉苗,就上前狠踢两脚;遇见爸爸精心护理的香蕉串儿,就捡块小石子塞在其间的缝隙里。直到天黑尽了,他才领着九克回了家。

晚饭他倒是不再抵制了(他才没那么傻呢,这一招已被证明无效),只不过一句话也不跟爸爸妈妈说,整个人看上去仍像个气鼓鼓的大火球。饭后,他不刷牙洗脸,也不洗脚,就带着九克回房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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