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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心灵深处就筑起了一座原始森林。说“筑”,因为那纯粹是我人为的;又说“原始”,因为我想要的绝非人工林,而是真真正正的原生林。或许那是一座天堂,属于我一个人的心灵的天堂——古老而沧桑的大树遮天蔽日,金色的阳光穿透墨绿色的树冠抵达地面,千丝万缕织成了密林中的光帘,哺育着千奇百怪的动植物安全、快活地生长。这里是万物生灵共同的家园。没有风雨雷电,没有冲突角逐,万籁俱寂,永远祥和。

没错,我的原始森林是没有声响的,因为我思考的时候渴望安宁。在安宁中,我化为无形,消弭于这个静谧的世界。是的,我从来没有在这座原始森林里看见过我自己,我的灵与肉就是它的每一个细胞。

我常常想起这座森林来。那既是我的思想的发端,也将是我的思想的归宿;那不是一种空虚的幻想,而是一处真实的所在,我一直这么以为。

从一开始我就下定决心,我要在现实中找到它,把自己的身心交给它,那就是我的人生的终极目标。

高中毕业之后,我独自背起行囊到北京去求学,书读了无数册,人遇了无穷多,可是我仍然不知道我的原始森林的下落。我于是常到各地去旅行,瞻仰名胜古迹,拜访都市荒野,倾听世人心声……

二十年时光流逝了,我逐渐现实起来,结了婚,有了孩子,便不知不觉地将心中那座原始森林忘却了——这似乎给了我一颗平静的心。我恍惚间感觉自己已经六十高寿,或许潜意识里有了种叶落归根的蠢动——我决定回家。我们一家便迁居于我的出生地,一个简朴、宁静的南方县城。

哪知这县城犹如一亩喷了催长剂的瓜地,每一个角落都在疯狂地膨胀起来。老城区宽阔的街道纵横交错,人声鼎沸,左一个小区右一个楼盘拔起了一座座商品房,比高似的年岁越小的越往天上长;套房的主人唯恐少抢了昂贵的空间,拼命地往四处搭建,把一幢幢设计讲究的洋楼整得丑陋不堪。连远郊的每座小山村都恨不能一夜间全城镇化:好地段的农田变卖了,建起了楼盘或厂房,无利可图的农田长满了荒草;从前的闽南大厝消失殆尽,取代它们的是一座座三五层不等的农家洋楼。因为急于立足,好坐定了事实寸土不让,这些农家洋楼你挤我,我挤你,各据一方,乱了套似的扎成一堆,彼此之间只留了道勉强能过人的缝隙。

我徘徊于这么一个面目全非的故土,心便沉了下去。昔日那颗被压抑的心又抬头了,心灵深处那座原始森林便又复苏了。然而,它越是召唤我,我越是迷茫,孤独,忧郁。毕竟年轻气盛之时,我可以义无反顾地四处寻它;如今拖家带口,我上哪儿去?于是,那个关于我的人生何去何从的老问题有如旧病复发,再次袭卷而来。这下子我免不了着慌了。

表兄和表嫂力荐我上郊外三秀山走走,大山里头别有风光,可以在那里做饭、喝茶,还不必付费。我当即欣然前往。

那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闽南山峦了,一座连着一座,无怪石瀑布,无奇花异草,平凡得好像一个个缺乏姿色的村妇,波浪似的没完没了地向北推进。时值立冬,山上草木茂盛,却不显得生机勃勃。植物的品种少得可怜,满眼均是又矮又瘦的油松,驼背的,歪脖子的,枝杈凌乱的,毫无动人之处。油松脚下密密匝匝地长着桃金娘或覆盆子,一丛丛睡着了似的,懒洋洋的。灌木丛间铺着一色的山草,如半枯的头发,没有一点精气神儿。

山路有两条,一条是陡峭的羊肠小道,另一条是丈把宽的盘山路,裸露着黄土,被雨水冲刷得沟沟壑壑,只有车技好的人才能将摩托骑上山。我们一行大人小孩十来个走的是捷径,曲曲折折,盘盘绕绕,从早上八点钟一直走到午后,才峰回路转,到达了那个群山环抱的小平原上。

果然是个非同寻常的地方!我从最后一座丘陵半腰转过脸来,望见这片种满了冬季蔬菜的田野,顿时呆住了——这简直超出了我的想像,登山的疲乏感一扫而光。

那是一个山峦环绕的小盆地,被开垦成了一块块高高低低的良田。田野里种着红薯、青蒜、菜花、芹菜、生菜、卷心菜、扁豆、豌豆、荷兰豆,等等,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一条自东向西的窄窄的山谷横贯盆地,水流潺潺,在盆地边缘汇聚成了一个清澈见底的弯月形水潭。由于潭壁是一整块红褐色岩石,像球冠一般隆起,可以想见,水浅时水潭呈弯月形,水渐深则月渐满,直至漫到岩壁顶部,正好是满月。旱季弯月,雨季满月——大自然真有这样奇妙的造化!水潭南面山坡上有一座供奉佛祖的寺庙,庙门口有座塔状焚金炉,三五成群的登山者,拜佛的拜佛,烧金的烧金,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寺庙左侧有座石砌瓦房,二三十平米,既是厨房又是餐厅。两扇老式木门敞开着,门洞对面靠墙筑起了一溜红砖灶台,大大小小的圆形灶洞排成一列,上面搁着相应型号的汤锅或炒菜锅。灶台中间一根红色烟囱挨着墙往上长,直突破屋顶。灶台前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捆捆干树枝及干草。柴堆右侧支着一张大方桌,四条长板凳围着桌子立在泥地板上,地板不那么平整,有些椅腿是悬空的。桌子边上靠墙搁着一排木板钉成的简易橱柜,上下三层,盆碟碗筷擦拭得干干净净,一摞摞倒扣着。一座复古式闽南民居,这就是旅友们 “野炊”的地方。

我们这个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得晚,一拨拨早到的香客已经做完饭,就过餐,刷洗过,离开了。整座“世外桃源”成了我们的天地。我们到菜地里采摘需要的蔬菜,到山谷里洗菜,在厨房里大显身手。大人们欣喜若狂,要知道免费尝到绿色蔬菜,在现今是多么难得;孩子们兴高采烈,玩水烧火,仿佛这一瞬间才体验到了童年的乐趣。

我们自带了几斤面条、几斤撬好的海蛎子和几个肉罐头,加上采摘的各种菜,炒了一大锅香喷喷的面条,还煮了一大锅菜汤。表嫂从两个大锅中各盛出了一大碗,为某位“老丁”预备着,余下的我们蜂拥而上,一会儿工夫就全吞下肚了。

饭后,大伙儿上庙旁一株老山槐下泡茶、嗑瓜子,我和表嫂留下来善后。

这时候,那位“老丁”来了。一遇见他的眼神,我的心便被惊诧攫住了!老丁,并不老,三四十岁的样子,一米八几,不算强壮,显得身材修长。他浓眉大眼,高颧骨,高鼻梁,一张瘦削的脸,棱角分明。我心里暗暗揣摩着,他在二十年前该是一位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他的样貌和气质足以成就他踏上男模的T台。然而,他穿着一身沾着泥土的旧军装,脚上踩着一双磨损得厉害的旧军鞋,一头黑色寸发之中白发在隐隐滋长……他与从前在山脚下劳作的农民并无二致。

不,他那超凡脱俗的气质令我万分起疑。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绝不寻常。只需看上一眼,我便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双长在英俊面孔上的眼睛,他的目光专注,宁静,温柔,快活……也许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可以赋予它,谁知道呢?

我和表嫂到谷里刷锅洗碗。她是个“话痨”,一看四下无人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她说的正是老丁的来历。

老丁家原本住在山脚下的一个村庄里,他父母承包了一片山坡果园,据说一度经营得挺红火,还在城里买了套房子,供他在实验小学就读。可是上初中后,他和父亲关系交恶,差不多要反目成仇了。他于是初中毕业后远走高飞参了军。三年后他退伍了,回来之后打过几年杂活,不管哪一样也干不长久。他孤僻内敛,脾气火爆,幸好长得一表人才。母亲心疼他,总觉得他活得不开心,想托媒人给他说一门亲事,可是他死活不肯。有一年夏天,他父母在自家盖的平房顶上养青蛙,那房子屋顶是石板搭成的,上了防水涂料,做成青蛙池,池里总蓄着几十公分高的水。有一天中午,他父母边吃午饭边看电视,屋顶不堪重负塌了下来,两人一起归了天。他爷爷奶奶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多久就先后病死了。他独自一人,怪可怜的,在爷爷奶奶住的祖屋里呆过一段短暂的时光。后来,他就从村里人眼前消失了。过了许多年,大家才听说他破坏山林,侵占国家资源,坐了牢。

但是,有一天,这深山里突然冒出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寺庙,又有这么些择菜做饭的便利,于是人们纷纷前往,玩得不亦乐乎。那老丁,就是这座田园的开拓者。那寺庙前院有两间厢房,是他的住处。那些常来登山锻炼的人都认识他,做了饭就给他留一碗。平时有两三个老婆婆常常上山来帮忙捡柴火,收拾寺庙卫生。不时有些香客来还愿添油,这些进益就供他们用来经营这个美丽的盆地。

“他没有结婚吧?”

“没有。”表嫂凄凉地答道。

“因为没有人配得上他。”

“啊?”表嫂疑惑地笑了。

“他经历了许多,也收获了许多,没有人像他那么富有。”

“富有?他有财富吗?在哪里?”

“在他的内心里——他是何等富有!”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认识他?”表嫂简直惊呆了。

我不认识他,但我想认识他。此后,我常到这现代版“世外桃源”来,就为了揭开老丁心灵里的宝藏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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