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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更糟的事情还在后头。陈老师出于对工作的认真负责,把丁丁的秘密告诉了他的父母。这周末丁丁一回到山上,爸爸妈妈就轮番轰炸似的问开了。丁丁躲躲闪闪不爱理会,唤上九克到果园里玩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爸爸又问:“你说说最近怎么回事——你跟一个女生走得很近吗?”
“我跟全班同学都走得很近。”丁丁懒懒地答道。
“我是问你:你交女朋友了?”爸爸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丁丁立刻皱紧眉头,用手捏住鼻子。妈妈忙向爸爸投去责备的目光。
爸爸将烟头扣在桌角上转了转,一缕轻烟灰溜溜地飘走了。
丁丁像小鸡啄米似的只顾埋头往嘴里扒饭,一点也没打算听爸爸唠叨。
爸爸有点沉不住气了,拿手背敲了敲桌子,正色道:“我是认真问你这事,你别不耐烦。你现在还太小,好好学习才是正事。”
“谁没好好学习了?你不也说我进步挺大的吗?”丁丁反驳道。
“你这是留级!一个留级生难道不该有这成绩吗?你就是考全班第一,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爸爸厉声断言。
“那所有学生都留留级好啦,个个都变全班第一!”丁丁毫不示弱地辩驳道。
“你别跑题行不行?别人爱怎样,那是人家的事。我现在跟你讲的是专心学习,别跟女同学混一堆!”爸爸加重了语气说道。
“知道了!”丁丁心里窝着火,不耐烦地应了这三个字,撂下碗筷回房去了。
妈妈随即起身去安抚他,想拉他回来继续吃饭,可他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爸爸又把那截香烟点上了,默默地吸着。妈妈叹了气,跟他抱怨儿子大了,越发不把父母放眼里了。爸爸沉默良久,最终决定将儿子从歧途中拉回到正轨上。
丁丁躺在床上,脑子里空荡荡的,爸爸妈妈的话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他越听越来气,恨不能马上回到城里去。他真想立刻见到杨娜,把自己这几天来的可怕心情通通告诉她。
下午,妈妈专门找丁丁谈了好一阵子。她把全心读书和光明前途联系起来反复强调了几遍,除此之外,她也说不出什么高深的道理来。在她看来,一个小学生在情感上想得过多是相当有害的,根本就是有害无益。假如这不是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她一定觉得这种情况太不可思议了。她试图用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单纯地度过了二十年,直到媒婆介绍爸爸给她认识,她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和异性交往)为丁丁树立榜样,可是丁丁大不以为然,一点听的兴趣也没有,他简直烦透了。他认定自己并没有爸爸妈妈数落他的那种罪状,他没有“想得过多”,他只不过打心眼里喜欢和杨娜“做朋友”——做朋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像他喜欢和九克做伴一个样。
第二天傍晚,丁丁回城之后就去找杨娜。杨娜开了一扇门探出半个身子来,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幸好是我开的门,我爸妈在家呢。”
丁丁望着杨娜,好像没理解她的意思,只急切地说:“我就来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是关于黑板上那个漫画的事吗?”杨娜反问道,“你管它呢,又是吴天送和他那帮哥们搞的鬼呗。他们以前也常捉弄人,当真一群大活宝。你别再跟他计较了,教训他也没必要,等将来毕业了不搭理他就是了。”
杨娜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丁丁却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为这件事。我想问你:你懂得‘爱’吗?不是爱爸爸妈妈、爱老师、爱同学的那种,而是像我喜欢九克的那种喜欢,不喜欢别人瞎说的那种……总而言之,就是很喜欢和他一块儿玩……”
丁丁越说越含糊,事实上,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含义,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杨娜却微微地点了点头说:“我懂。”
这一回轮到丁丁大为惊讶了:“你真懂?”
杨娜还是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我也喜欢和你一起玩儿。”
这时杨娜的妈妈在里屋大声喊“杨娜”。杨娜慌张起来,回头应道“来了来了”,又冲丁丁说:“我妈催我练琴了。你快回去吧。再见!”
丁丁好像受了情绪感染似的,猛然惊慌失措。他怔了两秒钟才回道:“好吧,再见!”
他扭头往巷子里跑。绕过门前那棵老龙眼树后,他的右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叫他在破旧的水泥路上摔了个大马趴。他感觉两个手心火辣辣地疼,跪起身来一看,双手都擦破了,膝盖也一抽一抽地痛。
偏偏这时候杨娜的爸爸追出门来看个究竟,只听他严厉地问杨娜“那人是谁?找你的吗?都上我们家来了!”,杨娜吱吱唔唔地答了什么,他没听清,只顾爬将起来,没命似的逃出了那个巷子。
这一趟勇闯果子园9号,丁丁得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杨娜真的很聪明,她懂得爱。坏消息是杨娜的爸爸妈妈和他的爸爸妈妈一样,他们都是不欢迎他和杨娜交往的。他整个晚上坐卧不安,总担心杨娜被她父母训斥了。
第二天放学后,陈老师又把丁丁留下了。他板着面孔问丁丁:“你是不是还缠着杨娜呢?老师的话你都当成耳边风了?”
丁丁睁大眼睛望着陈老师的黑边镜框,一脸的惊恐。他的鼻子又悄然发酸了。但这一回他克制住了眼泪,鼓起勇气说:“老师,我没有。我懂……”
“你懂什么?你懂得怎么谈恋爱啦?”陈老师反问道,语气里透着一丝挖苦和不屑。
陈老师年轻时可是个帅小伙,他是富于恋爱经验的。对付一个尚处童年的小屁孩儿,他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种感觉使他不知不觉地在自己的言语中加了点轻蔑的味道。他自信他早把人生看透了,更何况这点没的商量的违规行为,他的教诲他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
丁丁一下子被激怒了,索性嚷嚷起来:“对!我懂!我懂得‘爱’!”
陈老师也发怒了,罚他立刻写个检讨书并且抄上十遍,还要保证再不跟杨娜交往了,才让他回去。
丁丁抵死不从,尖叫道:“不写!不写!我就不写!”
陈老师怒不可遏,当即打电话“请”家长,然后倒了杯水,坐办公桌前忙他的去了。
丁丁孤零零地站在他上次站过的那个角落里,心情平静之后他才晓得事态有多严重。他想反悔,想接受写检讨和抄十遍的惩罚,哪怕抄一百遍也行,假如爸爸妈妈不会到学校来的话。可是已经晚了,爸爸妈妈一定上路了……说不定杨娜的爸爸妈妈也会来,他们都将昨天的事告诉了老师……
想到这里,丁丁哭泣了起来。他真的没法面对这些大人,尤其是杨娜的父母。虽然他没有见过他们,但在他的想像中,他们是非常凶非常不客气的人。
陈老师扭头看他,用平缓的语气说:“行啦!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不听人劝,屡教不改,我也同情不了你。”
丁丁就那样直溜溜地站在墙脚边,一边抽泣一边抹眼泪。站久了,他觉得两个小腿肚子发胀发痛,可他竟忘了屈屈膝盖跺跺脚,或者左右脚交替换换重心。他以前常被罚站,避过老师的眼神稍息一下,他总能私下里完成得漂亮——他是个混混了事的高手,整得老师没辙了,他仍毫发无损,得意的还是他。可这回,他在忍受着这个惩罚。他那强烈的自尊在一点一点地崩塌,最后就像疼痛的双腿终究麻木了似的消弭于无形……
天快黑了,爸爸的摩托车终于停在了办公楼下。他和妈妈一道上来了。
丁丁认得那一切声响:爸爸的摩托车声,他和妈妈的脚步声,他们俩的喘息声……他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像要跳出胸膛夺路而去。
陈老师起身接待家长,向他们低语了几句,将他们引到了丁丁面前。
爸爸怒发冲冠,一张僵硬的脸绷得铁青,二话不说给了丁丁一记大耳光。
丁丁捂着灼烫的脸颊嚎啕大哭起来。他放开喉咙用力地哭,放纵地哭,发泄似的哭,就像一个三岁孩子坚决捍卫他的玩具,可那心爱之物还是被抢走了,只能用哭来表示强烈抗议一样。这是他记事以来最惨痛的一次大哭,最无助的一次大哭。此后即使天塌下来,他也没有这样哭过。这哭,是一个分水岭……
陈老师连忙劝阻爸爸动粗。
妈妈搂着他好言劝他知错就改。
陈老师并不赞成打孩子,他反复强调以理育人。他跟爸爸讲了丁丁和杨娜私游“花果山”的事情,讲了班里学生在黑板上画漫画取笑他们俩的事情,还讲了昨天傍晚丁丁闯到杨娜家去的事情。他说让丁丁留级在他的班级里不打紧,关键是不能把他的班级搅乱了,带坏了尖子生杨娜不说,一旦开了不好的风气,整个班就乱了套了。
爸爸频频点头,连声称是。他忙不迭地向陈老师道歉,表示他将配合学校严加管教孩子的态度和决心。妈妈低声劝导丁丁回头是岸,别把娄子捅大了,谁也救不了他。
丁丁哭得嗓子哑了,一颤一颤地抽噎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袖子上抹,对谁的劝说都不言语。
从这一天起,妈妈成了丁丁的贴身保镖。她搬到城里来住了,在厅里隔出一个小间作为她的根据地。丁丁再也没有私下溜号的可能了,因为妈妈每天接送他上下学,就像他读隔壁村的幼儿园时那样。那时他还住在村庄里头,有一帮小伙伴,妈妈每天用摩托车接送他,有时连邻居家的小孩也一起带上。那时坐在妈妈身后驰骋在乡间小路上,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多么神气的感觉!可是如今,他长大了。他觉得有妈妈如影随形很不自在,妈妈却是铁定了这么做的。有时爸爸实在忙不过来,她会在他上课期间赶回去帮上几个小时,但下午放学之前她准会在校门口候着。
整整一周过去了,他没有跟杨娜说上一句话。
惩罚与叛逆其实是个连体儿。丁丁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掺杂着愤怒、厌恶、沮丧和羞耻……总之,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使他成天胸闷肚子疼,胃口不好消化不良,精神也不容易集中。
陈老师待他有些生硬,同学们跟他疏远了——自从上次打了吴天送之后,原来愿意找他玩的几个男生都不主动招呼他了。杨娜肯定被父母提过醒了,每次进出教室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跟他撞了个正着。
所有人似乎都在避着他,除了爱告密的姑姑。她大概受了爸爸的重托,找他谈了几次心;她都说了些什么大道理,他刚听完就还给她了。
一个人孤零零的,这样的日子真难熬。这种孤独如果不是在城市里在人群中,那倒也好了。要是一个人生活在一座无人知晓的原始森林中,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失落的世界里,哪怕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外行星上,那也比在这个遍地是围墙、处处是眼光的世界有意思。
丁丁甚至动了逃学的念头。他想偷偷搬到“水帘洞”居住,就像洞里的一只小老鼠,白天上果园里玩,夜里就在洞里睡觉;渴了就喝山泉,饿了就吃香蕉,如果还有其他的水果,那就更好了。那“水帘洞”大得很,只要藏好了,爸爸妈妈是找不出他来的。而且他还不会寂寞,只要他吹声口哨,九克就会跑来跟他玩耍。他可以在那里给杨娜写信,写很长很长的信,然后趁人们没注意的时候悄悄溜到村邮件收发处去寄信,而聪明的杨娜也会悄悄地读……他多向往这样的生活呀!远离那帮无聊的人,就剩自己一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要不是他想着自己将来要当大作家,要赚很多钱,就像他曾向杨娜承诺过的那样(当时他只是吹嘘没错,但事后他却当了真,把这番“立志”看得很重),他才没兴趣过这种受人监视的傻瓜生活呢。
这个周末,爸爸没有接丁丁回山上的家。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爸爸特意租了个面包车,全家人(连同爷爷奶奶)到海边玩了两天。他们去乘游艇、捡贝壳、吃海鲜,等等,凡丁丁以前喜欢做的事情,爸爸都想出法子来让他过过瘾。遗憾的是,丁丁多半时间仍闷闷不乐,四个大人陪他出行,倒显得他充当了陪客。他只在海滩上看见潮水猛然上涨的时候,才放松了一会儿,还追逐着浪花开心地笑了起来。
回家之后,他写了本周的周记。不过他不会再记录他的真实生活和情感了,也许永远都不会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是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的。他随意编了个螃蟹和海螺的童话故事,就那么交上去了。没想到这个故事得了陈老师的好评,又登上了黑板报。只是他不再为此振奋了,除了一点:他还是留意着杨娜是不是前去读过了。
杨娜当然读过了,而且读了好几遍,不过她每次都是趁丁丁不在的时候才去读的。
杨娜不再在意他了,丁丁这么想,原本复杂的心情又添了一份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