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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花果山之旅”真是妙不可言。丁丁和杨娜告别之后,一阵风似地跑回家,一进家门就趴在书桌上写周记。爷爷奶奶催他吃晚饭,他嫌吵闹,干脆把房门关了,在门外挂了个硬纸板,上面画着一张大嘴巴,嘴巴上打了个大大的“×”。这意思够明白的了,就是“不准喧哗”。这创意要用在公共场所,哪个文盲都看得懂的。

爷爷奶奶对丁丁的回答感到不快,他们以为这是叫他们“闭嘴”。直到丁丁开门出来,跟他们讲起他刚写的大作《我家住在花果山》,他们俩才乐呵呵地笑了。

“凡是与学习有关的事,爷爷奶奶绝对支持!”爷爷总以这句话作按语。

第二天一早,爸爸接丁丁回山上去了。丁丁第一件事就是向妈妈申请了一小块地,当然是溪岸上那块黑土地,离水最近的某一角落。妈妈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孩子今儿怎么变勤快了?他还想种地不成?他以前可是十指不沾泥,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哦,也许是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吧?他们有实践和观察的任务吧?妈妈猜来猜去,也不便多问,她知道丁丁最不喜欢爸爸妈妈对他盘根究底了。

我们的小主人公自有他的打算。他本不是一个爱撒谎的人,可是昨天他不打腹稿就撒了个美丽的谎言——他哪里种过什么菜来着?他只是向杨娜吹吹牛罢了,为的是让她对自己多一点好感。那芹菜呀,南瓜呀,丝瓜呀,确实是那么回事,可所有的菜都是妈妈种的,爸爸有时也帮帮忙,他是一滴汗水也不曾为它们流过的。不过,奇怪的是,他向谁撒谎都没关系,向杨娜撒了谎,这使他很不安。这种不安嘛,很难说清为什么,反正就是莫名其妙地不安。他要立刻把谎言变成事实,好让杨娜永远看不出破绽。

丁丁扛上锄头跑到那块黑土地上。他沿溪挑了块两平方米大小的地,用锄头平整了一番。那锄头很沉,不愿听他使唤,没舞上两下子,他的双手就起了大水泡。这水泡远比刀柄制造的大得多,尤其是右手食指根处那个,摸上去软软的蛇蛋似的会游动。他突然对自己这双娇嫩的手很有意见,偏要狠命地用用它。结果不出所料,这俩大水泡破了,锄柄沾上了一道水迹,贴着两块薄薄的肉皮。可恶!这是什么情况啊?原来种地还是高难度的活计,坐教室里读书写字可容易多了。他扔下锄头,用溪水洗了洗伤口,疼得不能忍受,只得回家求助去了。

走到家门口,他又改变了主意。难道要让爸爸妈妈嘲笑他连块八掌大的地也搞不定吗?他自个儿种两棵菜还没本事了?哼,得了吧,还是叫他们等着瞧吧!他才不会让他们插手呢,这是他自己的地!这一念头像阵风暴忽地把他送回到溪岸上。

他蹲在田里想办法。他的地呈长方形,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看似平整了,可是西高东低,怎么看也像个小斜坡,斜坡上还满是大大小小的土疙瘩。他的手无论如何使不了锄头了,他就到溪岸上找了块烂树皮,先将所有土块一一敲碎,再用手一捧一捧地由高向低运输泥土,还不时地趴在地上目测他的地是不是呈水平状。费了大半天,他总算满意了,又生怕妈妈侵犯了他的地,于是捡来了好多干树枝,围着这个长方形造了一座半尺高的矮篱笆。那篱笆蛇行一圈首尾相接,他又修正了半天,终于看得顺眼了。

他起身拍拍衣服、裤子,尘土飞扬。低头一看,那才叫兴奋呢!好一块田中田嘛!

妈妈变魔术似的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笑道:“哟,丁丁,你开辟了一块试验田哪!准备种什么呀?”

“你说这会儿该种什么呢?”丁丁望着妈妈,竟有点腼腆,双手不停地搓着,灰尘泥土纷纷落下,他才发觉两只手都在隐隐作痛。

“我的地打算分成三部分,分别种上菠菜、菜花和卷心菜。你想种什么随你便。”妈妈说道。

“哦,我想种……和你的不一样就行。”丁丁换了副神气的样子答道,“总之,我才不会抄袭你的方案呢,那多没意思。”

他想起杨娜给野紫薇命名的那番慎重与挑剔,说什么也不能放弃“独创性”呀。何况,他又想,假如种了和妈妈一样的菜,被妈妈比下去了,他的脸可就挂不住了。

妈妈提议,不如种点青蒜吧,那东西大家都爱吃,每道菜配上一点儿,道道少不了它的功劳。丁丁觉得种它划算,就照着妈妈的指导,在田中田上开了许多小畦,种上了蒜瓣儿,盖上了土,最后还浇了水。他严肃地嘱咐妈妈帮他照顾他的地,每隔一会儿就重复一遍,惹得妈妈都嫌他啰嗦了。妈妈忍不住问他,那是块什么宝地呀,得服侍公主似的服侍它?他皱了皱鼻子说:“才不告诉你呢!这是个秘密。”

耕种完毕,已经大中午了。这天多云,太阳时隐时现。一阵秋风掠过,有点凉意。妈妈叫丁丁收工回家,他却一溜烟沿着溪岸跑了。

少顷,一声清脆的口哨穿越丛林,惊起一群胆小的山雀。随即一团黄色的云嗖地划破空气,穿过香蕉林。妈妈知道,那是丁丁在溪岸边呼唤他的狗兄弟。

没错,丁丁上午有要事办,拒绝九克跟随——在看不见庄稼的地里,它那四条腿是怎么也闲不住的。他只好狠心把它关在他的卧室里了。但房门并没有上锁,只用一根拇指粗的小棍子插在两个门环之间。一个小小的障碍,差不多也就难得住九克一个上午。果然,九克突破了关卡,应声来了。

丁丁正在查看那两株野紫薇的生长环境。“银耳”长在浓密的灌木丛中,被几株多刺的覆盆子裹挟着,离溪流很近,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紫霞”距“银耳”十几米远,就挨在香蕉梯田的田埂上,为几株刚结了浅绿色果实的桃金娘撑起一片小小的天空。这“紫霞”年岁一定不小了,它从乱石中突出重围,桩头各个分叉朽枯而光滑,粗壮如锄柄。它枝繁叶茂,将一穗穗紫红色的花丛托在绿叶之上,色艳如朝霞,气韵可照人。

丁丁以前见过各种颜色的野紫薇,并不觉得多稀奇,但这花抱团地开,成片地开,确实是很抢眼的。他把鼻子凑到“紫霞”跟前去,闻了闻,若有若无的香味。九克学着主人的样子绕着“紫霞”桩头咻咻地嗅着。丁丁把一枝花拉下来,伸向九克的尖吻,郑重地说道:“嘿,闻这里!这花有香味吗?你的鼻子比我灵几十倍,再闻不出来就该挨揍了。她叫‘紫霞’,记住!”

他又带着九克走了几步,指着那株白色的紫薇道:“那棵是我的,他叫‘银耳’,好看吧?你喜欢哪一棵呢?我两棵都喜欢。不过,我更喜欢……”

九克吐着舌头,呵呵地笑着。

这时山腰上传来了妈妈的叫喊声,午饭时间到了。他们俩便一前一后地回家了。

“九克,别磨蹭,”丁丁心里有股莫名的亢奋劲儿,回头朝九克大声喊道,“你快跟上!我有一个秘密,但是我不告诉你,省得你踩坏我的篱笆践踏我的苗。”

九克还是呵呵地笑着,全然无所谓的样子。它是从不干预主人秘密的乐天派。

此后几周,丁丁一回山上来,头等大事就是去看他的田中田。那青蒜苗全探出头来了,一排排嫩绿嫩绿的小尖芽儿可精神了。妈妈整了两块狭长的地,一块撒上了菠菜籽儿,另一块撒上了菜花籽儿和卷心菜籽儿。她的菜苗也钻出土来了,挨挨挤挤地分享着那块狭小的空间,像给黑地板铺上了一层柔软的绿毯子。其他角落都被犁成畦了,妈妈说,等菜花苗和卷心菜苗大一点,就得把它们分出去种,一棵棵单独培养。丁丁可省了这档子事。他一开始就是分个儿培养的,行间距、株间距早留下了,只管施肥、浇水就是了。

这期间他常给杨娜汇报田中田的进展(当然还有“紫霞”和“银耳”的近况:这两株野紫薇花期结束了,进入了休眠期,他学爸爸的样子替“紫霞”做了修剪;“银耳”够不着,只好作罢了),杨娜自然很感兴趣,他越发觉得那些青蒜苗价值连城了。他想找机会约杨娜亲自来视察一番,他想等青蒜长大了好送一把给她,如果她喜欢的话;那可是他亲手种的,是绝对“绿色”的……

杨娜知道丁丁的用意。她也有个秘密不为人知。有一天放学后,她约丁丁到旺旺超市见面,然后领着他回家去了。那一天很特殊,杨娜的外公外婆到亲戚家吃喜酒去了,她爸爸妈妈也去捧场,要比平常晚一个小时回来。

好容易盼到了这一时刻,果子园9号空荡荡的。这是杨娜可以主导的天地了。她开了门,先独自进去查看了一番,又放开嗓门儿叫了半天,家里无人应答,她才将丁丁招呼进去了。

呵!杨娜家的老宅很有年头了。进了门是个长方形天井,也是个过道,两边摆满了盆景。有两盆很大的铁树竟然开了花结了果。丁丁从没见过铁树开花,他见那绿色针叶间有个大花苞,花苞上层层叠叠覆盖着毛茸茸的花瓣,忍不住将那花瓣扒开一看,着实吃了一惊:一个个红色小芒果似的果实,挨挨挤挤地长在花苞里,数都数不清。两棵铁树中间有一座石台,石台上搁着一个大玻璃缸,缸里许多金鱼正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

“喂!你不是说你家不养宠物的吗?”丁丁一边拿手指逗金鱼玩,一边拿杨娜问话。

“嘿——这鱼又不会和人交流,我才不宠它呢。我要养宠物的话,不是猫就是狗了,至少得像九克那样通点人性的。”杨娜从冰箱里找出两根冰淇淋来,递给丁丁一个,又朝他背后努努嘴道,“你转过身去,你背后是个厕所,厕所后面是个大宝贝,如果你觉得那也是宠物的话……”

丁丁立即绕过厕所去看个究竟。原来厕所后面是个小猪圈,一头半大的猪正在地上拱菜叶呢。那猪见来了人,立刻“呼噜呼噜”地叫了起来。丁丁以前不喜欢猪,这回却觉得那猪挺可爱,回了它一顿“呼噜呼噜”,才道了声“拜拜”,跟着杨娜进屋去了。

杨娜家属老式住宅,房间错落有致,采光却不好,所到之处灯火先行。一楼是客厅、餐厅和厨房,还有两间卧室,二楼是书房和卧室。丁丁把每个房间都看了看,然后跑到二楼一个小卧室门口,冲楼下的杨娜问道:“喂,这是你的房间吧!”

“你猜对了,那是‘喂’的房间。”杨娜抬头答道。

丁丁一听,脸刷地红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叫杨娜,一直以来都用“喂”来引起她的注意,早叫顺口了。他甚至没意识到这个称呼怎么来的,又有什么奇怪的,现在叫她点破了,他心里突然鲠得慌。

他躲在杨娜的房间里很不自在地思索着,观察着。杨娜的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一架盖着墨绿色大绒布的钢琴与书桌并列着,他轻轻地掀起布来摸了一下黑白相间的琴键,一种紧张感倏地压上了心头——他一点也不懂得音乐!他根本就不会弹琴!那可怎么办呢?她会怎么看……

丁丁暗自琢磨着,手脚有点冰凉。他赶紧将大绒布放了下来,好像那底下藏着什么大怪物。

杨娜却冷不丁从他背后冒了出来,轻声说道:“我挺喜欢弹琴,可是弹的不好。”

丁丁“哦”了一声,头也不回。

“你将来想做什么呢?”杨娜问道,“我的理想是弹一手好钢琴,将来我想当钢琴师。”

丁丁扭头看着杨娜,只觉得浑身别扭——真是太糟糕了,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理想嘛,他还没有理想。将来要做什么呢?按照爸爸妈妈的说法,最远的将来也就是考上大学。他来不及思考,又不肯承认“不知道”,就回答说:“我的理想是考上大学。”

没想到,杨娜竟不以为然地答道:“考上大学怎么算是理想呢?读了大学你想做成什么事,管这叫‘理想’还差不多。我爸爸从没读过大学,可是他设计出了很多漂亮的别墅和配套的游泳池,他的理想照样实现了。不过嘛,读了大学更好一些,我将来要考音乐学院学钢琴。”

丁丁被杨娜一顿说,窘迫得满脸通红。为了挽回面子,他又急中生智了,沉着应道:“我将来想当作家,写厚厚一大本书的那种。你明白吗?九克为什么叫九克,是因为我喜欢一个作家,叫做‘英国伦敦’的,他写了一个很有名的故事,里面的主角是一条狗,叫‘八克’,后来这条狗变成了狼,而且还在狼群中做了狼王。我希望我的猎狗比八克还强一点,才叫它‘九克’的……你知道吗?当作家会赚很多钱的……”

噢,天哪!我们的小男主人公刚吃了撒谎的亏,这下子又撒了个更大的谎!他根本不认识什么“英国伦敦”(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及“八克”(汉译名为巴克),只不过听村里一个喜欢读小说的老头儿提过一些皮毛,他就添油加醋吹起牛皮来了。不过,九克的名字还真是这么来的。杨娜倒是蒙在鼓里,兴趣盎然地听他瞎扯,对他的理想很有几分敬慕。他越扯越兴奋,居然不知道害羞了。

两人正谈得开心,有人大踏步进来了。杨娜的妈妈一边喊着“杨娜,回来了吗?饿了吧?”,一边路过天井往屋里走。

完蛋了!麻烦了!妈妈怎么提前回来了呢!

杨娜连忙让丁丁躲在钢琴的大绒布下,示意他逮着了机会就悄悄溜出去,她自个儿下楼应付妈妈去了。她缠住妈妈上厨房做饭去,在厨房里问这问那。

丁丁兜着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穿过天井,开了一扇门,挤身出去,再把门掩上。

哇,好险哪!他一脚踩上小巷的水泥地就撒腿逃跑了。在果子园巷拐角处,他猛地撞上了一堵石墙,幸好额头没破,只是一阵剧痛。

“那我将来真要当一名大作家喽——这个理想不错嘛!”他一边跑一边在内心里喊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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