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个大阴天。寒雾笼罩,满世界灰蒙蒙的。空气仿佛冻结了,将这座海滨小城定了格,使它没了色彩没了生机,如同被遗弃了的一潭死水。
“哼,这鬼天气真好!”小北在心里冷笑。他背着书包走在上学路上,却感觉自己走进了魔法师的水晶球。假如这是一个被操控着的世界,那他宁愿那个操控者是个冷酷无情的怪物,最好直接把这个世界一举摧毁,叫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有时,他甚至幻想着有颗原子弹突然从天而降,恰好掉在他上的小学,一朵硕大的蘑菇云刹那间拔地而起,那是多么壮观哪。
小北来到父母打工的城市借读之后,这种毁灭欲一点一点地滋长起来。他并不了解什么叫做“末世情结”,他只是想把压在心上的那块大石头掀开,再来个彻底粉碎。有一次,他真在一篇题为《我的心愿》的作文中写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天上掉下一颗原子弹,把东山小学夷为平地。”炸掉自己就读的学校?我的天哪!语文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并勒令他写了两页检讨书。但他并不觉得羞耻,反倒觉得好玩——他逗这里的老师们玩儿呢,瞧把他们给紧张的!活该。只可惜他不会造原子弹了。
老师们讨厌他,同学们讨厌他,所有的当地人都讨厌他。在他们眼里,他是颗揉不进眼里的沙子。他迁来一年半,人们很少正眼看他。他长得挺拔俊秀,才上六年级,就和初中的孩子一般高,可是人们照样拿眼角余光瞟他,拿不屑的语气喊他“阿北”、“北仔”、“阿北仔”,有时在他背后还喊他“死北仔”。
北!北!北!当地人把所有外地人都看成“北方佬”,小北认为,当地人口中冒出个“北”来,准定是蔑称,于是对“北”字恨之入骨。假如他做得了主的话,他首先想把“北”字从所有语言里掐掉。他当然想不到那一层:他自己的名字里有个“北”字,许多人叫他“阿北”,不正符合当地的昵称吗?
小北边走边忿忿地想着,脚下踢着一粒小石子跟着他一路走。猛然间,那颗小石子寻着了目标似的一跃而起,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钻进了前面一个女生的衣领里。
那女生正低着头数着马路牙子上的方砖前进,冷不丁遭了袭击,吓得她抱着头“啊”了一声。她收住脚跟,从容地抬手,在后脖子上摸索起来。
小北先是吃了一惊,见那女生并不发作,就若无其事地挂上一脸坏笑。他像根木桩一样远远地杵在地上,冷冷地看着她把那颗聪明的小石子从外套衣领处搜出来,扔到地上。
她竟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难道对她来讲,谁是肇事者无关紧要吗?小北的脑筋头一次受到了挑战。他一路琢磨着这个问题,竟然忘了朝他讨厌的任何一棵树、一块砖或一个垃圾吐上一口痰。
2
那女生叫吴敏,小北家租的房子就在她家隔壁,她还是小北的隔壁班同学。小北随父母入住的第一天,就听见吴敏妈妈喊她的名字。她家是自盖的房子,年代有些久远了,老式的两层楼,楼顶上用不锈钢搭了个大棚子。
吴敏家不够有钱吧?也许是。因为有钱人都到新城区买套房了,怎么还会住在这老城区的边缘呢?关于吴敏,小北只想过这个问题。由于他家租住的屋子又老又破,是吴敏家从前的邻居未拆掉的柴房,甚至可能是牲圈,小北总觉得心里又虚又空,说什么也不敢抬头望下那个大房子,生怕看到吴敏或她家人俯视他的表情。
妈妈却经常盯着吴敏家看,有时捕捉到了什么大镜头就大叫起来:“小北,快来看,快来看!”小北一向克制得住好奇心,绝不扭头去看,妈妈就唠叨起来:“你看她家那个小姑娘,长得好好的,却是一对小细眼儿。那层单眼皮儿厚得要把两颗小眼珠子死死盖住……”,“你看那女人,穿得奇奇怪怪的,真是有钱没处花,花起钱来不长眼!就是把钱扔到屎坑里也会扑通一声,瞧她那副打扮,反叫人看了碍眼!切——”,“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家男人哪?小北你留意了没有,她家除了母女俩,就是一对病恹恹的老头老太太”……
妈妈常常朝小北和爸爸嚼舌根,她家长,她家短,好像她家就是他们一家三口观察世界的窗口。爸爸不爱搭理她,只是起早摸黑地寻些活儿干。小北也不爱搭理她,毕竟吴敏家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有一整班的敌人,还对付不过来呢,管她吴敏做什么!
不过,今天早上小北总算见识了吴敏其人了——一个没脾气、好欺负的女孩子。要是吴敏和他一个班就好了,他早给她上一课了,好让她明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
一整个上午,小北都在这个课题上动脑筋。
3
放午学后,小北刻意地等着吴敏走出教室,然后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他们的家离学校不远,出了巷子,在大街上走五十米,再拐进一条巷子,就到了。只不过,他们两家的门朝向不一样,临到家时,小北要绕道而行。
此时,小北手里正握着给吴敏“上课”的“教具”——他费了一个上午画了一个哭得眼泪鼻涕四溅的女孩脸,然后把那张纸翻过来,扫上一些粉笔灰,团好。这绝对是包杀伤力极强的“炸药”。
进了最后那一截巷子,吴敏仍旧低着头走路,后脖子上露出一截白白的皮肤。小北忽地从她身边穿过,那个纸团瞬间跃到了吴敏的后脖子上,被她的校服衣领卡住了。
吴敏照旧娴熟地朝后脖子一摸,将那团纸捏在手里。她抬头望着小北,目光柔和,竟没有一点愤怒的影子。
小北怔了一下,见吴敏走近了,脸倏地烫了起来,撒腿就跑。他倒不是怕吴敏找他理论,相反,他确定吴敏的所作所为不像当地的孩子,让他搞不懂,无法招架。
小北一溜烟绕过吴敏家的墙角,钻进了他家的小门洞。门敞开着,吴敏跟了上来,站在门外朝里张望。
“哟,小姑娘干什么呢?找我们家小北吧?”小北妈妈突然踩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出现在门口,用带江西口音的普通话说。
吴敏回过头来,微笑着答道:“阿姨,这是……小北的,他不小心落在路上了。”说着,吴敏把那个纸团轻轻地搁在小北妈妈粗糙的手掌上,说了声“再见”,就轻轻地扭转身回家了。
小北从妈妈手里接过那个纸团,随手将它丢进了垃圾桶里。在他看来,这是一次失败的挑战,犹如一个杀手将独门暗器射向目标,而那目标竟不愠不恼地将陷害他的玩意儿完好无损地送回来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妈妈却又唠叨上了:“哟,那女孩儿该不会是给你写纸条儿了吧?你咋还不屑于看呢!瞧我们儿子心高气傲的……那女孩儿倒也和气,她要是请你上她家玩去,你就大大方方地去,只不过,他们要给你东西吃,你可千万吃不得,咱可没什么东西回请人家!你妈今天又倒了霉,失了业了……”
小北不耐烦地嚷道:“行了!我跟她不认识!”
4
过了一会儿,爸爸回来了。他正在给一户新收房的人家铲墙(开发商交房时为了好看,往往给新房刷上了腻子粉,房主装修时必先将其铲掉,避免自己用的涂料与它无法粘合),落得满身灰,像顶着漫天雪花回来的。见妈妈在家,他非常吃惊。妈妈上班时间一直在厂里食堂吃饭。
妈妈一面把三大碗面汤端上来,一面念叨着:“当地人个个狼心狗肺,总见不得我们做得比他们好。我这么着也不行,那么着也不行,一个个组长总过来指指点点,叫我怎么做工?哼,他们在这儿土生土长就有能耐啦?还高人一等啦?我偏用自己的法子做,有什么行不通?次次跟我较劲儿,分明就是看不起咱外来人!今天那主任要不辞我,我也要炒他鱿鱼……唉!”
小北闷头吃面,不吱一声,他对台商工厂里的事情一窍不通,也不愿意多了解。他只知道,妈妈每天回来就抱怨那些搞管理的人老拿她开刀,许多当地女工老想当她的老师,而她坚决抵制她们的欺负。妈妈在那个皮革厂工作了两三年,抱怨了两三年,加班加点她不怕,她最恨当地人欺负她。这一点小北倒是感同身受,因为他在学校里也有种备受欺凌的感觉。
可是,妈妈没了事做怎么办呢?爸爸原先在建筑工地干重活儿,因为过度劳累落下了一身病痛,现在只好去给装修房铲掉墙上的腻子粉,为施工师傅搬运水泥、沙土和瓷砖。这种活儿劳动强度低点,不需要加班,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工作机会不是很多。
小北吃完面,默默地坐在脏兮兮的门槛上,替爸妈的生计发了会儿愁。妈妈却自有想法,她很快宣布,从今晚起,她要改行做馒头、肉包,每天上午到工厂门口卖早点,这看起来是个十分来钱的活计。
下午,妈妈就购来了两个大号废油桶,把它改造成了两个大煤炉,又运了一车煤球回来了。紧接着,她和面、剁肉,一直叮叮咚咚敲到凌晨。爸爸为了支持她,也跟着一宿没合眼。
这一夜,小北根本无法入睡,因为剁肉声实在是个要命的噪音污染源。等剁完肉,小北才沉沉地睡下了。
5
第二天上学路上,小北又遇上了吴敏,奇怪的是,吴敏不低头走路了,而是仰着头,还不时地揉揉眼。小北立刻意识到了,一定是昨晚的剁肉声叫她睡眠不足了。一股惬意在他心里升了起来,弥补了昨天中午的失落。
他正得意着,加快脚步想超过吴敏,不料吴敏站住了脚,对他说:“嗨,小北!你可不可以叫你爸爸妈妈别晚上剁肉呢?我跟我妈妈一个晚上都没法睡。还有……”
小北一脸坏笑,漫不经心地回道:“剁完肉天还没亮,干吗不睡呢?”
“可是那煤炉摆在我们家窗台下,煤烟直往我们窗户里灌,我们连呼吸都不行……”
“说笑!你们不呼吸,这会儿还活得好端端的呢!”小北用学来的技法拿眼角余光瞟了吴敏一眼,便快活地跑走了。
“嗨,小北!可以跟你爸妈说一说吗?请你帮帮忙,拜托了!”放午学回家路上,吴敏又跟小北说。
小北头一次被人家“请求”和“拜托”,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他觉得自己忽然间高大起来,好像这世上没了他小北,还真有些麻烦。不过,他解释道:“我妈妈最拿手的就是做馒头和肉包了,这是早点,必须晚上做,你不让她做,你能给她发工钱吗?你们也别嫌吵了,我都不嫌吵!”
“那么,你们可以不用煤炉吗?煤烟真的熏得厉害啊!”
“不用煤炉,用什么烧火蒸包子啊?”
“我妈妈说,可以用电蒸汽。”
“电多贵啊,我妈说不省钱就赚不了钱。”
……
一连几天,小北家始终制造着严重污染,使吴敏家无法入睡。
吴敏家的老头老太太委婉地劝过小北父母,请他们照顾点邻居,但小北妈妈听得刺耳,大声叫嚣:“你们敢拿我怎么样?我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做合法生意,不成吗?租房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房东也是认可的。有本事把警察叫来!你要说我把煤炉搁在户外,影响市容,你也可以去请城管来,哼,就怕这鸟不拉屎的破烂地儿,城管才懒得大驾光临呢!”
果然,城管是不管的。吴敏家给城管打过几次投诉电话,他们只管领导热衷视察的繁华片区,没空到这说不定哪天就要拆迁的老城边上费口舌。
这样一来,两家的矛盾就种下了。连着数周,吵架声不绝于耳。可剁肉声照旧震耳欲聋,煤油烟照旧袅袅升腾。
6
自从妈妈有了新活计以来,小北就没好好在家睡过一觉。他每天起得很晚,上学没一次不迟到。他次次影子般飘到自己所据有的那个孤零零的教室末角,神不知鬼不觉的,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没。所有的课他都用来补觉。如此一来,上学倒称得上天助我也,不然上哪儿找个休息的好地方?而他这一睡,自然没的闲暇兴风作浪,教室里安稳多了,老师同学也乐得消停。
可是吴敏呢?小北忍不住想,她上课也睡觉吗?有时他觉得应该替吴敏向妈妈求求情,也好显显他存在于她身边的价值;但更多时候他觉得这些当地人都活该,根本不值得同情。再说,妈妈要是没了事做,叫她怎么挣钱?小北思来想去,最终什么也不做。只是每当上下学跟吴敏碰上时,他总有点怪兮兮的,恨不得撒腿就逃。事实上,最最可恨的是,吴敏似乎看穿了他的不作为或无能为力,再也没有说过一句求他的话。
一天放午学回家,小北见爸爸像头大限已到的老黄牛,颓然地坐在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老松木床上发呆。他头一次看见爸爸这副模样,心里陡然一惊。爸爸从不像妈妈那样怨天尤人,他原先在老家那旮旯里教小学,因为收入太少,一个人毅然闯荡来了。他是个老实忠厚之人,能忍则忍,能避则避,从不和人发生冲突。一同来打工的老乡回去就跟妈妈抱怨,说爸爸太保守,总让当地人欺负,要不是老乡们常常替他出面打斗,他哪能在异地他乡站得稳脚跟。妈妈于是扔下家里那几亩林地,不再砍木材卖木材了,决定陪爸爸出来,替他撑腰争口气。爸爸只要有活儿干,有工钱拿,他从不就任何问题发表意见。他们妇唱夫随,总算有了点积蓄,这才把小北接过来了,家里还有两个小弟弟由爷爷奶奶带着呢。爸妈正筹划着再多赚点钱,好把那两个儿子也接来。
可爸爸这是怎么了?小北迫切地问他,他垂着一双肿胀的眼睛,摇头叹息。问妈妈,妈妈一边狠命地剁菜,搞得白菜末儿满天飞,一边骂骂咧咧地啐道:“地头蛇捣鬼呗!天杀的,让这些当地人全家不得好死!”
原来,爸爸一连几天遭遇“地头蛇”(俗声“沙霸”,企图霸占整个小区的搬运工作及沙子、水泥供应),已经到手的活计却被人抢走了。与他经常合作的一位老泥水师傅,看他干活卖力又从不顺手牵羊,很赏识他,这段时间带他到一个新收房的小区去铲墙、搬运材料。谁知道那小区里却驻守着沙霸,一见爸爸要入内干活,就把他团团围住,危言耸听,轰他出去。他们说是与物业签了协议,整个小区的搬运活儿都被他们包下了。老泥水师傅找了房主,房主找了物业,几方协调了数次,沙霸面上妥协了,但爸爸一进门作业,他们就野狗扑食般围上来,抢走他的工具,指着他的鼻子,逼他把房主的钥匙交出来。爸爸不敢跟他们争执,也不敢跟他们耗着,次次一开工就回来,叫他那强烈的自尊往哪儿搁!
小北知道了缘由,把脸绷得紧紧的,把牙咬得咯吱响。
7
这之后,小北请病假没到学校去。他跟爸爸妈妈谎称身体不舒服,歇在家里。稀奇的是,两三天后,陆陆续续有老师同学来看他,给他送来大包小包的水果。因为屋里又昏暗又逼仄,他们都朝门内探探头,说声“郑中北,加油”,就告辞了。小北在散发着一股酸霉味儿的旧被窝里装病。他蜷着身子,只露出个前额和半头脏乱的头发,以免他那上扬的嘴角泄漏了天机。
爸爸妈妈倒未起疑,虽然他们觉得来看小北的老师同学有许多外地人,但更多的是当地人,尤其是吴敏家的老头老太太每天都送东西来,这叫他们多少有点不受用,不过不要白不要,吃不完的还可以拿到街上摆摊卖了,他们心里还是挺乐意的。
有一天,小北的班主任送来了一张银行卡,郑重地对妈妈说:“这是全校师生为小北募捐的钱,不到五万,肯定不够;您先拿着,我们再想想办法!”
妈妈吓了一跳,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却一声也不吭。
小北仍在床上窝着,听到班主任的话,他的心咯噔一下,转瞬却狂喜起来。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请病假的电话,就这么空口无凭的一句话——“老师,我得白血病了,家里没钱治,不能上学了”——就能把全校几千师生骗倒了!呵呵,原来平时那条可有可无的游魂还是存在于人们的心中的嘛!小北越想越得意。
班主任走后,妈妈立即跑去银行查验是否真有这笔数额巨大的钱。没多会儿,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了,一头撞上了刚刚又被沙霸撵回来的爸爸。她兴奋得嘴唇直哆嗦,却压着嗓子跟爸爸咬耳朵:“我说老郑,学校知道小北生病在家,还给他募捐了四万九千多呢!那老师还说,再继续想办法!”
爸爸一听,怔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小北忍不住在被窝里嘻嘻嘻笑起来。
爸爸仿佛被小北的笑声点醒了似的,闪进屋里,猛一俯冲,一把抓住小北的衣领,将他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实话说,你没上医院查过,却跟老师说的什么病?”爸爸如雷霆般吼道。
小北吓得够呛,仰着脖子,动弹不得,喉咙里滚出“白血病”三个字眼。
爸爸气急败坏地将小北举起来,就像举起一个肮脏的垃圾袋,狠命地将他朝床头掷去。
“嘭”的一声巨响,小北的后脑勺及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老朽的床头上,他那修长的身躯此时就像一个柔软的沙袋,一个倾斜的反弹,便迅疾趴在床前的地板上,又是“嘭”的一声巨响。
小北瘫在地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爸爸双手握拳,抖个不停。妈妈“啊”的一声,扑到小北身上,扯着他的衣服直摇晃。
小北晕厥了。鲜血汇成的小溪流在地板上畅快地开起路来。真糟糕,他正好趴在了爸爸铲墙的铲刃上,两个眼眶上方被切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要是稍往下移一毫米,他恐怕再也看不见光明了。
8
“骗捐事件”使小北受到了最严厉的处分——他被学校开除了。爸爸将那张银行卡还了回去,并一再鞠躬道歉。
妈妈心里堵得慌,可她忙着照顾小北,还没来得及跟爸爸算算这笔账。
小北因为伤口深,又离眼窝子太近,私人诊所的蹩脚医生干脆将他的两只眼睛也包起来了。小北便成了临时的瞎子。
但他并不恐惧,他甚至很乐意做个永远的瞎子。这个可恶的城市,这个可恨的世界!在他睁着眼望着这片土地这些居民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它咽下一颗原子弹,然后整个儿被炸个稀巴烂……现在他看不见这个世界了,他的内心里反而沉静了下来。他不爱学习,失学又有什么要紧?叫他不自在的是,那些肯为他捐款的人,尤其是当地人,真叫他捉摸不透,甚至叫他很纠结。
一天午后,小北眼上缠着绷带,坐在他家那个脏兮兮的门槛上,空荡荡的脑子里突然跑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北,好点了吗?”
小北摸着破门框坐直,侧耳听着。
“我知道你缺钱用,这个小猪罐子给你吧。”是吴敏的声音。
小北的双手触摸到一只胖墩墩的塑料猪,不知不觉地捧起它,还真沉呢!他整个人不禁颤抖起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干摇头。
“我爷爷说,你爸爸严厉地教训了你,他是个很好的人。你妈妈没有把那些钱占为己有,她也是个很好的人。”
小北的眼睛忽然一阵酸痛。它们躲在白色绷带里,眼皮没法张开,可是他却觉得眼前变得明亮起来。
“我……我……”他想说点什么,却好像得了失语症,哪种语言都让他颠覆了,他得学习一门新语言。
吴敏低声说:“你别感到灰心。我爸爸从前病得很重,我们都没有灰心……我奶奶信佛,天天念‘阿弥陀佛’;我妈妈信耶稣,天天唱‘哈里路亚’。她们俩起初吵得很厉害,但是,她们一样想要好好生活,不是吗?”
小北重重地“嗯”了一声,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嗯!那你收下这只小猪吧!”吴敏愉快地说,“我爷爷说,你如果收下这只小猪,我家里接下来要翻修房子,就请你爸爸来帮忙!”
“真的?一言为定!”小北的眼睛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眨着,笑了。
从此,小北的爸爸不再发愁找不到工作了,因为吴敏的爷爷从前是包工头,有的是人脉,有的是活计;小北的妈妈不再剁肉蒸包子了,她跟着丈夫给他做帮手;小北呢,他也到另一家小学就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