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联已久的老师兼朋友,陈榴,突然在QQ里跟我聊起了她的心事。
“叶子,你还记得我么?我和刘老师?”
我的心咯噔一下,莫不是这对苦恋多年的地下情人要见光了?结婚呢?私奔呢?总不是要双双殉情吧?
“当然记得。”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年秋天,我在北师大读大四,学校派我们十来个学生去辽宁抚顺一所省重点高中实习,我就在那里遇见了陈榴。她三十五岁,高颧骨,圆下巴,眼睛和嘴有点外凸,长发披肩,头顶上拢一个发束,显得干净利索,再加一身齐脚踝的长裙,人物不算标致,神情透着自信与尊严,给人一种温和中带点严厉的印象。她就是我的指导老师。那时节,她正和她科组里的刘老师热恋,两人教不同年级,不一个办公室,但时不时互相串门,也可以算作“办公室恋情”吧。
“你也知道,我和刘老师从表明心迹起,能走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吧。半年前,他妻子查出了癌症晚期,我和他两人拼命地编试卷、出习题,赚钱供她治疗,一直到她走了。还多亏你早几年介绍我去编稿……”
说到这事,我心里直打鼓。当年我还在教辅行业,老板让我向一线老师们约稿出教辅书,我立即想到了我的东北指导老师陈榴,她的业务能力挺强,工作态度严谨,于是派活给她。可恨的是,老板那会儿财务紧张,老拖着不肯发放稿费,把我急得上蹿下跳。我以为这可把陈老师给得罪了,道歉又道歉,竟然不大敢主动跟她联系了。一疏远,这就去了若干年。
“幸亏你帮我开辟了这个赚外快的渠道,我才知道还可以拿这个发财。我就拉着刘老师给东家出题给西家供稿。现在终于把他妻子给送走了,我也安心了。你说是不是?”
那敢情是。我一个十分传统的人,原本坚决不能接受任何婚外情的,但当年在他们这对情人面前,竟是摸着良心也无话可说。
“你想想吧,我有夫有子,原本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哪知那一次学校搞教职工出游,他酒后吐真言,把对我的爱慕之情诉说了。其他同事也跟着起哄,为他捧场,我才接受了他的……”
什么嘛?哪儿跟哪儿呀!我的神经一下子短路了。后面她又打了哪些字,我简直看不清楚了。
不不不——十五年前,那个美丽的秋天,东北的树叶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俨然一幅绚丽的画卷。我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世界里听到了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也许是我的额头上刻着“可靠”二字,不管走到哪里,朋友们总是主动奉上他们心底的故事。
我和陈老师很快就混熟了。她常常等同事们都下班走了,才带我到她的办公桌前,开锁、拉开抽屉,给我看她的宝贝照片,她和刘老师的合影,拉手的,拥抱的,喝交杯酒的,幸福甜蜜,如同神雕侠侣。不过,如果单是有这些幸福的证据,却不合道德,以我这受了传统文化熏染的旧观念,我一定看不出这种鬼鬼祟祟的爱情有什么可美好的。这我就不再强调了。那时,我的耳朵里分明听到的是这么一场艰苦卓绝的恋爱——
陈老师和刘老师是初中同学,彼此都有好感。后来两人考上了不同的师范专科学校,仍然互相支持着暗恋着,谁也没勇气捅破那张纸。不料,毕业后时来运转,两人分到了同一所高中,又学的同一个专业,在同一个科组。这一对等待了对方多年的有情人,终于走到了一起,两股热情烈火干柴般熊熊燃烧起来,两人海誓山盟私定终身。然而,悲剧开始了。
陈老师家境殷实,父母希望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并给她物色了一个银行职员,也就是她那时让我称之为“师叔”的那个男子。这师叔中等个子,瘦瘦瘪瘪的,忠厚老实,只是缺了点神采。陈老师自然抵死不从,约定刘老师私奔。然而,迫于种种现实的压力,两人在一天夜里一起喝了个大醉,一人喝了一斤半白酒,就那么在苦痛与绝望、清醒与不清醒之间分手了。
此后,陈老师嫁给了那个银行职员,生下了一个男孩。银行丈夫待她很温柔很体贴,小儿子成长得很健康很快乐。而刘老师呢?他因为家里穷,只讨了个农村女孩来,生了个女儿,竟还是聋哑的。那时候东北山区的教师工资并不高,刘老师一家的生活显然不好过。
正是因着这一种深切的同情,陈老师不舍得他受苦,又与他旧情复燃,两人只得把恋情转移到了地下。刘老师的妻子自然听得人们背地里议论,好几次跑到学校里吵闹,不让他俩一同外出参加各类活动。不过,校方的人当然都护着他们俩,告诉她“他们俩一个科组的,不一起活动,还怎么活动?”,她可惜兮兮的无言以对,毕竟她是个没文化没见识的乡下女人,而且还生了个残疾女儿……
陈老师和刘老师是那么地眷恋对方,也许只有真切了解三毛与荷西的爱情的人才能够领会吧。他们不在一个办公室,可是那个有课的一下课,就奔到那个没课的办公室去,大庭广众之下,只为叫一声他或她的官方称呼(“陈老师”或“刘老师”),那一个便抬头、微笑。哪一个工作量稍大,另一个就放下自己的家事,陪着他或她在办公室里加班加点……
这一些生活的细枝末节,我是耳闻目睹过的,因此我对陈榴当初所描绘的那一份深入骨髓的爱恋毫不怀疑,并且在往后的岁月里,一想起他们俩的爱情,总觉得心酸,总断定那是场绝版的爱情。
“我不能跟你师叔离婚,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对我也挺好的。”
“每天,我打理好自己,精神抖擞地上班去,见到的是我最爱的人儿;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去,面对的是最爱我的老公——我知足了。”
“叶子,记住我的话:永远不要对付感情!”
她说的这些话,我还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她那快乐又略带惆怅的眼神,还如在眼前。
可是,我怎么能够想像,十五年后,我会从陈榴口中听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爱情版本呢?!我不由得想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来。派讲的那两个故事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呢?日本调查员宁可选择有老虎的那个,我呢?
我想,陈榴大概因为头一个爱情故事绝版了,因而才又告诉了我第二个吧?
朋友们,你们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