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长兄如父。可是,盘踞在我心头的那个长兄形象,却是个凶神恶煞,同时又像极了我的父亲。我对他的感情究竟有多复杂呢?是敬畏,还是畏惧?是敬佩,还是怨恨?是诅咒,还是祝福?这些词都表达不了我想与他划清界限的渴望。
我写过很多故事,但我从未提起他。他在我的脑海中一出现,我的思绪就会迷路或崩溃。直到一位高中尖子生找到我,诉说了他的父亲在他心中植入的万恶形象,我才将我的长兄完整地勾勒了出来。这得归功于我和大哥对彼此的谅解与接纳——此时我从遥远的北京迁居故乡已一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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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4岁那年,父亲久病不愈,抛下了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那时母亲35岁,亲戚邻居们都劝她给孩子们找个继父,往后的日子还长啊。可是大哥挺身而出,一口回绝。他说继父会对弟妹们不好,并且继父来了,还要再生孩子,家里的孩子已经够多了。那时大哥15岁,正读初二,他自己退了学,回家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同时也成了我们四人的暴君。
大哥首先和母亲争夺家庭管理权,两人时常爆发激烈的争吵,次次都以母亲寻死觅活的痛哭而告终。软弱的母亲根本不是大哥的对手,我们弟妹几人都对他惧怕有加。这个时候,大哥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可怕的阴影。我常想,假如有一天母亲死了,我也绝不在大哥的权威下苟活。这大概是我最早产生的思想,那时我就开始琢磨,我为什么要活着?
随后,大哥接管了父亲留下的那笔钱,并据有了对我们三个弟妹的支配权。那一年,二哥11岁,读小学兼放牛。姐姐7岁,还没上学,多半时间带我洗衣做饭。母亲下地干活,不管粗活重活,我们都用心地学飞快地做,那种身心俱疲的感觉简直无以言表。
可是种地糊口,入不敷出,父亲留下的那笔钱很快就用光了。大哥向生产队举了债,不料,生产队发款之后不久,就催命般来讨债,把我们吓得无处躲藏。大哥于是跟村里几个壮劳力去建筑工地上挑石头。每次收工回来,他的肩上总渗着血,将衣服凝结在绽开的皮肉上。他若无其事地光了膀子,继续喝斥我们弟妹三个。二哥胆小懦弱,一声令下,他急忙闪开做事去。我一声也不敢哼,眼睛一眨,泪珠就滚落下来。姐姐则在暗地里撇着嘴,使劲地朝他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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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为家庭谋生所付出的代价,使他从母亲那里得到了特殊待遇。每天天没亮,母亲就从煮好的一锅稀饭中捞出一大碗干饭来,让大哥吃独食,余下的稀汤和红薯就是我们的份儿了。母亲顿顿随意打发自己的胃口,我们弟妹三人则总垂涎着那碗香喷喷的米饭。此外,母亲还偏心得厉害。家里一有什么干粮糕点的,她就束之高阁,由着大哥窃取,而叫我们吃不着。这种明摆着的不公,使我对大哥有着一种说不分明的意见。
大哥偏又是个神经比麻绳还粗的人,他对弟妹们的情感从来可以忽略不计。他不知道有好吃的要和我们分享,倒是一腔的怒火一定会在我们身上发泄。有一次,二哥把牛拴在路边吃草,自己和伙伴们在家玩纸牌。他见到了,火冒三丈,当即飞起一脚,踹得二哥满地打滚。二哥大概受了重伤,这件事总在我心里翻腾。
后来,我长大了,接手放牛任务,一时也不敢懈怠。不是因为我天生尽职,而是因为我对大哥那片阴云的恐惧。我一边上学,一边放牛、喂养家禽。每天上学前放学后,成群的鸡鸭和兔子需要照料,而那食量大得惊人的牛,得起早摸黑地牵到田埂上吃草,还不见得能吃饱。大哥总用挑剔的眼神瞅着牛肚子。他那双小眼睛带着单眼皮,转动起来不太灵活,却充满了冷酷与威严。而这双眼睛所居住的那张脸,一脸横肉,看上去永远是凶巴巴的样子。
有一回,牛蹄子从我的光脚背上踩踏过去,我宁愿忍着钻心的疼痛也不愿让家人知道,因为大哥除了大声责骂,绝不会有半句安慰的话。生病了,他骂我“病桶”;犯错了,他骂我“饭桶”;哭鼻子了,他骂我“泪桶”……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文不值的垃圾桶,搁在家里嫌多余,丢出去又嫌可惜。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曾试着去寻找家庭的温暖,可是我怎么也感受不到。我的长兄,据说他和我父亲一个模样一个德性,从里到外就是个十足的暴君!就连平时吃饭,如果我怕烫,慢点吃,他都会厉声训道:“快点吃!烫怕大口!”我的眼泪便溢出眼眶,无声无息地坠入碗里。
我于是决意离开这个村庄,考到城里上中学,住宿去。大哥却说,女孩子家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行,小学毕业就打工去。我便一直生活在生怕失学的焦虑与恐惧之中。
“不!我非离开这里不可!我要离开这个可怕、可悲的地方。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好让你们对我鞭长莫及!”这个声音总在我的内心里轰鸣。每当我独自一人默想的时候,我就会向自己重申这一志向。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一死,只为我要离开这个由暴力与残酷主宰我命运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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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一直对自己说,我没有家。我的内心里充满了孤独与绝望。
二哥小学毕业后专门负责放羊。每天早晨赶着一群羊上山,天快黑时才赶回家来。不论严寒酷暑,不论风雷雨电,他天天背着个铝饭盒上山牧羊,中午以冷饭充饥。他一个人翻山越岭放牧那一百多只羊,踩过马蜂窝,遇过眼镜蛇,撞过大野猪,四处躲避暴雨……摔跤,饥饿,寒冷……其中的艰难困苦如何言说?两三年后,他得了严重的胃病,瘦弱得像根小木柴。可是,他仍然不敢违抗大哥的指令。我就一直为他打抱不平,同时又有种怒其不争的愤懑。
姐姐小学毕业后非常渴望上学。初中班主任来家里劝学,大哥指着我们姐妹说,两个人里只能一个上学。我便用惊恐的眼睛望着姐姐,内心里多么害怕她把机会抢去啊。姐姐不言语,她用生气和绝食来表示强烈抗议。那几周里,她的额头上长出了好几个硕大的痤疮,里面尽是脓,吓死人了。可大哥就是不松口,姐姐最终只得上台商工厂打工去了。那时,她是个满脸稚嫩的童工。
我虽然保住了上学的运气,却终日患得患失。母亲常常游说我别读太多书,哥哥姐姐都为了家庭出来打工了,就我一人去上学,多不公平。我总被这种可恨的观念笼罩着,一颗心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幸好,叛逆的姐姐支持我读书。我初中毕业后考上了重点高中,在高中又如鱼得水,再也不用担心被迫辍学了。
就在那几年里,大哥的想法起了变化。他把羊卖掉了,让二哥去学厨艺;他让姐姐回家来,和他一起养鸡。可是养鸡没有带来效益,他又改行养猪。他年复一年地投资,年复一年地亏本,人们都劝他上工厂打工,但他就是不回头,非要从绝境中闯出一条路来。他千方百计获取一切资源去投资养殖,包括二哥和姐姐的收入。他常说:“如果这次投进去又失败了,我们全家人都得去当乞丐!”
我非常恨他这种行事风格,但我没有发言权。大哥从来没有采纳过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的意见。自父亲去世以来,他所承担的风险,他所付出的血汗,我都清楚,但我就是不能容忍他把全家人的命运赌进去。我甚至在内心里狠狠地咒他,叫他将来娶不着老婆,别让哪个女人跟了他受折磨。
真侥幸,我自上初中住宿以来,很少见到他。这是一种多么大的解脱!
一直到高考结束,我都没有让大哥去参加过家长会;每次家长会都是我自己去的。我没有跟他商量过有关文理科的选择,也没有跟他提起过高考志愿的报考。就这样,我自己做主报了北京的大学。
我一心想着远离他,远到天边,好叫他对我无可奈何。高考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远走高飞,在北京一呆就是14年。期间我很少回家,偶尔做起有关家乡的梦来,不是我和大哥在争吵,就是大哥手起刀落,将我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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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大哥的冤仇究竟有多深,我也说不上来。幼年丧父,使我幻想得到父爱,可是我不觉得自己得到了;大哥接管了家庭,原本家里该有了顶梁柱,可是贫困始终伴随着我们成长。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与愤恨之中,因此一直想不起他的好。
甚至,为了和他划清界限,互不相欠,我拼命地学习,用奖学金支持自己的上学开销,又拼命地挣钱存钱,陆陆续续地寄钱回去,结婚之前还把我所有的积蓄寄给了家里。我在心底认为,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不过是钱;要多少钱,我有的都可以给,算是对他们的祝福。我这么做,只是为了结束那段历史,为了摆脱我离家之前的那段恐怖记忆。
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母亲老了,她一边照料着孙儿们,一边挂念着我。我这个老幺最后也成家了。我终于有了家的感觉,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当我以尊重、宽容和爱来经营自己的家庭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小时候的家。那时,我的家里有五口人,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我生活在高压之下恐惧之中……是生活的贫困使然,还是大哥的残暴致之?大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所谓“长兄如父”,大哥曾这么想过吗?假如他并不想为弟妹们承担起“父亲”的角色,他当初又何必阻止母亲再婚呢?那么,日后他对弟妹们的态度简直无情至极,他是把他所受到的压力又转嫁给了我们吗?还是,他天真地认为,他的做法就是对他的家庭的最佳运作模式?
我一想起这些问题,就觉得纠结,觉得窒息。我宁可忘记曾经的那个家,过去的那一切。可是,童年的记忆偏又经常化作噩梦来打搅我的安宁。
姐姐隔三岔五打电话劝我回乡探望。但我总被儿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牢牢攫住,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怎么也提不起面对大哥的勇气。
直到去年8月,我申请移民澳洲未遂,索性带老公和女儿回家,竟受到了家人们由衷的欢迎。大哥的猪场规模扩得很大,经营得顺风顺水,他为村里每户人家免费提供沼气,为村里小学年年捐资助学。他的一儿一女聪明乖巧,而他对孩子们的爱则溢于言表。二哥一家与姐姐一家都在他的羽翼下过着简单而滋润的小日子。
聚餐的时候,他略带骄傲地说,兄弟姐妹之中,就属我和他有骨气有魄力,只有我们俩继承了父亲雷打不动的意志;又说,他的女儿就像当年的我一样,胸膛里装着一颗孤傲的心,这颗心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成长……
我的眼睛潮湿了。我不知道是我成长了,还是大哥成长了?抑或是岁月把一切疼痛都抹去了,只留下了不可否认的血缘,把我们重新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这一次探亲使我们一家做了个重要决定:我们毅然迁出了北京,定居在这片曾经生我养我的土地上,不为别的,只为再续前缘,以表达我对我的故乡我的家人最纯真最深切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