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农历九月入了秋,天气转凉了。王进慧一钻进被窝就开始口算起来——

“廿二,二十二减十五是七,七乘零点八是五点六;零点六再乘零点八是零点四十八,那么明天退潮时间是五点四十八分……”

她算得很快,这证明了一点:实践出真知。回想她在学校时,数学老师总讽刺她连加减乘除都不会,简直饭桶一个或朽木一根。她每次听老师这么一说,一颗心总自卑得要融掉。现在她计算得挺快,好像嘴里含着个算盘,三下五除二就把结果报告出来。

这会儿,她报告自己,明天又该早起啦。她不由得蜷起身子,将被子裹紧一点,好像她得提防着谁把她的被窝撤走似的。

王进慧租住在海边一座闽式老宅子里,房东是个干瘪的老奶奶。她的儿女们要么发了财上城里买套房了,要么考大学迁居到其他城市去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看一看。老奶奶在门口松了巴掌大一块地,种了几棵能适应海边盐碱土的胡萝卜。她话不多,几乎天天一心一意地服侍着她那几株萝卜苗。

王进慧是专门挑了这种老屋加老人租的房。她手头紧,一百元月租对她来讲已经挺多了。再加上这老奶奶事少,嘴巴肯定紧一些。这屋子虽然采光不好,又阴又湿,但从她那间卧室的小木窗望出去,正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假如海水退去,那里正是金色的阳塘海滩。她出了门,沿着水泥路下坡,走个五十米,就站在海岸上了。

她每隔一天去海滩上捡苦丁螺,一边退潮一边捡。这倒不是因为有什么竞争对手,自从她来到大嶝岛落下脚,还从没有过一个“同行”。她真心盼望有那么个同行,每次和她一起在海滩上捡螺子,哪怕永远相见不相识,不说一句话。在寂静、辽阔的海滩上见到个人影,那是怎样一种温暖和慰藉啊!不,没有。她从来没有感受到来自外界的任何温暖和慰藉。

除了说笑打闹讨人烦的一批批游客,常下海滩的只有她一个人。这里的年轻人不愿意继承渔民衣钵——向大海讨生活的日子实在太苦,他们都外出寻求发展了,下海的都是家里的老者,而少年儿童们则在家里翘着腿看电视、打游戏——由于填海造田、大搞海滨房地产,这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得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补偿款,因此都按规划盖起了一座座富丽堂皇的洋楼,更没有什么青年对这个曾养育了他们世世代代的大海有什么难以割舍的感情了。

王进慧对这个陌生的海滩也谈不上感情。她是来执行任务的——她所有的任务就是拼命地捡刚刚搁浅在海滩上,还来不及蠕动的苦丁螺,然后送到本地某家海鲜馆去,卖掉,结账。

十元一斤。回家整桶倒在老屋天井里,让那些住着寄居蟹的螺子动起来,再把它们一一挑出去,她一天净捡苦丁螺五六斤。刚开始她像玩一样不知道累,从退潮一直捡到下一轮涨潮。可是,新鲜感一过,捡一会儿,她就觉得腰酸腿疼,眼前发黑,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她于是去找了另一份撬海蛎的工作。可是,那些饭店却拿她的苦丁螺发财。他们用油、姜、辣椒爆炒一下,一小碟就卖二三十元。

王进慧突然狠狠地扯了一下被角,熄了灯,什么也不想了。

她每逢单号就到双沪大榕树下撬海蛎。她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五点撬一整天海蛎壳儿,除了午饭时间半小时,她的屁股都没离开过小马扎。腰酸,腿胀,脖子僵硬,眼皮打架,还憋着一肚子尿,那种遭罪的感觉在她的字典里还找不出对应的词汇。

每日五十元,成人薪水的一半。她的老板还算仁慈,一直留用她。因为她的工作效率实在不高,撬得慢,还撬不干净,上市的海蛎子还带着许多碎壳子,哪个顾客不发牢骚呢。

没办法,她还是个孩子嘛。她才14岁,上初二的年纪。老板是穷苦渔民出身,能设身处地替她想,给她份稳定活计,免得她遭遇什么不测。

但她心里想的是,这个老板真是铁公鸡、巨抠门!说不定是从金门岛抱着篮球游过来的!她听说台湾人善于创业,也善于苛扣工资,而她的老板就是这种人。

她几乎不开口跟任何人说话,除了初来乍到向各家渔民求职那会儿。一旦饭碗有了着落,她就闭上了她的金口,装作聋子和哑巴,再不然就是个自闭症患者,以保持她的神秘感,也免得生出事端。她知道农村里的长舌妇传话比风还快,她要是透露了自己的情况,不出一星期,她就会被家里人找回去。她就以这种少女突发奇想的计策离家出走了两个多月了。

她并不喜欢顶着太阳吹着海风捡苦丁螺,更不喜欢树桩一样固定着,左手戴着又脏又腥的手套,右手拿着又硬又尖的锥子,寻找海蛎的嘴巴,顺势一撬……左手老挨刺,右手老起泡,从上到下一身腥臭。真没想到,理想与现实竟是天上地下!她原以为,一个人住在海边,做一个地地道道的渔民,多么美好……

不过,她挺喜欢听围坐在一起撬海蛎的那帮老太婆们瞎聊。她们说说笑笑,骂家里的老头子懒惰,骂儿子不孝顺,骂儿媳妇不节俭,骂孙子孙女们不做作业……她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总觉得特解恨,好像这一番无止境的咒骂、抱怨、讨伐,正是她想要发泄的。

 3 

她从家里逃了出来,首先是因为爸爸的死。爸爸从闽北跑到闽南这个海滨城市做了上门女婿,原本算是很识大体的一个人,勤劳肯干,体贴家人。他所经营的小工厂蒸蒸日上,收入不少。妈妈在高崎机场经营免税店,超忙,生意出奇的好。但生活就是因为富足才变了质。妈妈生了双胞胎弟弟,爸爸却有了新欢。他们两人的战争从此拉开了序幕。

王进慧本来学习就不怎样,父母此时就拿她的成绩说事儿,动不动拿她出气,训斥她,惩罚她。后来,妈妈把双胞胎中的老大送给了亲戚抚养,老二带在身边,边看店边带孩子。爸爸则疯狂酗酒,几次酒精中毒,最后一次昏迷后就醒不过来了。她用冰冷的眼神望着爸爸的灵柩,既不恐惧也不悲伤。

但爸爸走后,家里变得永无宁日:妈妈不是在怒斥,就是在痛哭。在家的这个弟弟还不懂事,整天缠着妈妈要这要那;寄养在亲戚家的那个弟弟也不是省油的灯,还躲着不愿意回来。妈妈听了别人的劝告,在刚过去的这个暑假里,给两兄弟请了个家庭教师,把他们俩放到一起看管起来,却把人家老师整得哭笑不得,新学期未开学就辞职走了。

王进慧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爸爸那样的人死了活该,但妈妈不该只顾弟弟们的前景,却不顾她的死活。她好像只是妈妈的累赘,继而成了妈妈的情感垃圾桶。她也有满腔的怨恨和不满,可是她到哪里去发泄?她开始和班里几个另类女孩四处乱转,上网吧,穿暴露装,浓妆艳抹,挖空心思地挣钱,随心所欲地花钱……

妈妈很快从众人口中得知了她的表现,于是不由分说夺过她的手机,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接着煽了她两个大耳光,并扬言要把她扫地出门。她像暴君一样一门心思地发飙;她则像沉默的羔羊一样忍着眼泪一声不吭,心里却在想,你这么绝情地打我,我也不再欠你什么了;从今往后,各走各的,你休想叫我回头!除非……

于是,她在心里谋划着。挨到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她趁妈妈带弟弟上班期间,收拾了点衣物,背上家里的笔记本电脑,搭了公交车九拐十八弯地前往大嶝岛去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当然,也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在乎她的存在或者不存在。每当她这么一想,难免黯然神伤,眼睛就潮湿了。

她常常在梦里这么想,因此几乎每天早晨,她睁开眼的时候眼角总闪着泪花。

 4 

五点四十八分,她的小闹钟响了。她擦干了双眼,急忙洗漱穿衣。她得准备下海作业去了。等6小时后海水涨潮,她就可以回家来了,到时挑拣一番,卖了螺子,她就可以坐在她的小屋里上网聊天或打游戏了。这是专属她的双号生活。

当她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房东老奶奶的屋里亮着灯。她心里有点奇怪,这老太婆真不会享受,放着好觉不睡,每次她起多早,这老太婆准起得更早。她并不跟小房客打招呼,只是亮着灯,在屋里屋外踱着步。王进慧更不会主动跟她说话了,除了刚租房那会儿,她要求必须装上网线,才跟老家伙磨了好一阵子,然后就是按约定时间递给她一张百元钞票了,此外她从未正眼看过老太婆一回。

这个时候,她穿着一件长袖衣服出门,才发觉冻极了,连忙回屋添衣。她暗暗叫道:这下糟了,秋天真的来了,大清早天还黑着脸,对面的金门岛罩在橙黄色的灯光里,好像在孕育着什么;眼前的阳塘海滩成了阴沉沉灰蒙蒙的魔幻世界,好像随时恭候着某种大海怪光临。这可怎么办呢?往后遇到凌晨退潮,是不是就该罢工呢?如果一个月少干几天,还能不能赚到足够的钱给自己买几件冬天的衣服呢?她这两个月来一天也没休息过,还只攒了几百元。扣去房租,水电费,网费,上小吃店的三餐伙食费,实在所剩无几。

她突然涌起一股想嚎啕大哭的冲动。但转而一想,我干吗不回去一趟呢?跟她要点钱,爱给不给;不跟她要,也是白白便宜了她。谁让她把我生下来?别以为母亲是你想当就可以随便当得起的……哼!

王进慧躺在她的老式木板床上咬着嘴唇,无声地淌着泪。她跟自己说,她什么也不怕,再辛苦再孤独也吓不倒她;她绝不退缩,就是妈妈和弟弟来求她,她也绝不动心。除非……除非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在考验自己,考验妈妈,考验两个亲弟弟,考验这个无情的世界。

 5 

她搭上760路公交车离开了大嶝岛,又转了几趟车回到了城里的家。

时间大约是下午一点钟。她站在家门口,没有钥匙,却犹豫着抬不起敲门的手。电话——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不!没门!她发疯般毁掉了我的手机,凭什么我还想办法给她打电话?做她的白日梦去!

她心里一火,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于是把心一横,就想回身下楼。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原来这门并没有锁上,甚至还留了一道缝,只是她心潮起伏,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妈妈猛地拉开门,一身整洁的睡衣,梳得十分光亮的发髻,脸上还上了淡妆。瞧她那副喜气洋洋、轻松愉悦的样子,好像有什么盛大的约会在等着她,而她似乎已经平心静气地等待了很久。可是,她干吗穿着睡衣?神经病!

她绷着脸,低着头,从妈妈身边挤进门去。妈妈始终拿笑脸迎她,见她不理不睬,也就不敢发话。

她直奔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她的房间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妈妈竟与往常不同,她没有来翻看过她的只言片语。她的日记在抽屉里静静地呆着,上面放着一条白色细线,那是她做的标记。她的嘴角得意地一撇——即使你来偷看又怎样?里面的内容早被撕了烧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巧妙的陷阱。

她的书桌上放着几十块零钱,那是她当初和那几个所谓的“狐朋狗友”四处骗来的钱,有的是从弱小同学那里勒索来的,有的是从街上偷行人钱包偷来的,有的是她们装可怜乞讨来的……多么刺激的玩意儿!每次功成到手,她们都会击掌庆祝,然后分赃,消费,享乐。

但是那一天妈妈像个女魔头一样丧心病狂地打了她,还挖苦她有本事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挣干净的钱。她丢尽了脸面,对妈妈简直恨到了骨子里。她当然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于是她扔下这些脏钱,一走了之……

她忽然鼻头一酸,眼眶红了。靠自己双手糊口的这两个多月,到底证明了什么?是妈妈赢了,还是她赢了?

 6 

妈妈像树一般在厅里矗着,注视着女儿的房门,忧喜掺半,不知所措。她突然灵机一动,推开两个儿子的房门——他们俩正在午睡——她想叫醒他们,让他们去跟姐姐打招呼……不,不行……不能把自己的责任推给别人。

她想起了心理咨询师的警告,就又退回到了厅里。对!问问咨询师吧,别无他法。她急忙抓起电话,压着声音火急火燎地说了起来。

此时,王进慧正隔着房门挖着耳朵听——

“她回来了!我的宝贝女儿——她回来了!我该怎么办?她还是不理我……可是她又黑又瘦,就是在那海边晒的。你让我别打扰她,我真没让她知道。可是我总该弄点什么给她吃……那要是她一会儿又走了,我该怎么办?……”

她听见妈妈急促的说话声,最后是她的啜泣声。

她不由得心头一软,情不自禁地打开门,喊了一声:“妈——”

妈妈触电似的站了起来,尴尬地傻笑着,过了许久才说:“进慧,妈妈天天在家等你呢!你回来了真好——你的两个弟弟都在家呢,他们也在等你……”

她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王进慧仍然立在原地,冷冷地说:“你怎么不用去免税店了?他们俩也不用上幼儿园了?”

“我们……我们一直在家……等……呢。我正打算跟你商量,说那个事儿……免税店盘出去了,老大也决定接回来了。就看你——你有什么想法,我们母女俩可以一起经营点什么……”妈妈语无伦次地说。

“学校找你了吧?”王进慧转了话题问道。

“找了。不过我说,你只是想休学一年……当然这还要跟你商量的。”妈妈沉着了许多,缓缓解释道,“上学的事还是由你自己做主吧。如果不想上了,我们母女俩一起开个店,生意总会有的;如果还要上,即使这个学校不方便读了,转到其他学校去,也总有办法的。”

“你怎么变得这么有办法了?”王进慧又抛出了新问题,“你找了哪路神仙帮你了?”

“是我自己缺点太多,我做事方法不对……我请了心理咨询师帮我,还有私家侦探,还有所有人……能帮我的都来帮我了。”

“这么说,你遇到了一帮好人了?”王进慧终于放下了防御之心,幽默地说。

妈妈咧嘴笑了,使劲点头说:“和你一样!”

王进慧再也忍不住了,两行泪水淌了下来。

妈妈奔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母女俩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点击按钮,一键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