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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雨馨上周买了车,谈起当初买房借钱的事。她叹道:“老公就认两个朋友,其他的都列在酒肉朋友之中,但是人家就这俩朋友都在买房的关键时刻助了他一臂之力。我呢,自认为朋友不少,而且至少有一两个人,我对他们的经济实力是有判断的,却在买房时开了一个空口。老公就笑话我,酒肉朋友一堆,关键时刻品出来了吧。”

我听了这话,心底不觉一颤。我呢,我的朋友也不少,但我不向他们借钱,要借只向一个借,那就是我的童年伙伴阿涌。当我提及房子装修让他帮我安上门、窗、防盗网,还要欠他钱时,他认真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说?早几天说,我不买这辆新皮卡,就可以给你十一万。”我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阿涌和我分吃一碗饭长大,哭闹着要和我同一个班上小学,初中又为我当了一年吃力的自行车夫,我即使十年八年不见他的面,走到他跟前,仍然敢对他说“我缺钱”,他爱怎么反应是他的事,我眼里的他始终是那个胸前挂着两条鼻涕的邋遢小孩,无论他多好他多坏,我都坦然而欣然地接受他,所以我敢跟他借钱。

至于我最深爱的女友,S,即使山穷水尽,我恐怕也是不会向她开口的。从前我在《法制晚报》做关于“借钱”的话题,为我写稿的是著名编剧鹦鹉史航,他口吐莲花字字珠玑,许多读者来信来电,我当时对他的“借钱说”甚是佩服,但今天看来,我是他的高见所不能覆盖的另类。在我看来,越是交情深至无价,越是借不得钱。设若一般朋友,你向他借钱,他借了,你们的感情加深一层;他不借,你们或许继续培养感情,或许渐行渐远,都是不大要紧的事。再亲密一些的朋友,他借了自然亲上加亲,他不借双方必然各怀芥蒂。至于我与S这样的情义,那就等于叫她非借不可了。然而,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即使再多金也不能担保她就办得来,我心承担不起那一点点风险哪——万一她为难而使我们彼此的纯情哪怕蒙上一点点俗世的尘埃!

我认识S是初二年下学期。有一天,班主任带来一个清秀、瘦高的女孩,向全班介绍之后,又跟我说:“S交给你了。她是新来的,你是班长,你帮她。”我望她第一眼,心下便觉得我从前在哪里见过她,一定见过的。我问她,我们在哪儿遇见过,她轻轻摇头。她和父母刚从闽北邵武迁来,我们不可能见过。我便觉得十分纳闷。及至若干年后,读到《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黛玉见宝玉,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我才领会了,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前世因缘。

从此,我和S就像两个产地不同、质量各异却完全啮合的齿轮,时时刻刻攀沿着对方的轨迹成长。作为一个少年,甚至作为一个人,所必然体验的种种情绪,热情与失望,执着与悲伤,愤怒与痛苦,羡慕与忌妒,等等等等,我统统在那青春岁月,用整个身心感受了一个遍。在中考前,我们朝夕相处的那一年半,我差不多忘记了我原先在班里结交的好友,一心一意只被她牵引着,感化着,追逐着一个又一个灿烂的明天。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仰望见到的是我的偶像李莹莹那一座闪耀的灯塔,回首是S在我身边如同一个充满灵性的小天使与我比翼并肩。

我是个善于考试的书呆子,次次考试不是年级第一也是第二,我便希望S也跟上来。课余时光我们总紧挨着一块儿做作业。她字写得比我漂亮得多,各科成绩也越来越好,然而一看到她不在学习状态,我心里便生出不满来。我用对自己的要求去要求她,我用自己对分数的执念去束缚她。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明白过来,我这种做法实在有伤于友谊,便立即取消了。再后来,我常常看到有些人对自己朋友的高要求,我是打心眼里儿理解的,但我深知那是不对头的。

我记得我们俩经常晚自习到熄灯,两人才不紧不慢地下了教学楼,边往宿舍走边谈天说地,就一个古怪的象声词“洞洞洞”,就足以叫我俩轮流模仿,然后开怀大笑,哪管它满校园震得天旋地转,枝摇叶落。笑完之后,捧着笑疼的肚子各归各位,两人难免要挨S母亲一顿骂。

我是寄宿生,S母亲做了我的生管老师,S一家就住在紧邻我们宿舍的两间教师宿舍里。S有个大她两岁的哥哥,一家四口挤在那两间小平房里,门檐下砌出了一间小厨房和一间小浴室。S母亲可是很严厉的,训斥起孩子来那叫投入。我心里实是怕她。她新官上任又抓得严,宿舍卫生必须做得一丝不苟,教室灯光只许亮一半,叫学生们坐一处去写作业,以便省电。有一回我在晚修时正跟S讲题,被她撞上,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斥责我:“你就是叶某某啊,还当班长呢,晚自习带头讲话!”我心里那个委屈啊,无处诉说!

我几乎动摇了对S的爱。可是她约我趁她父母哥哥不在时到她家里玩,我一经招呼便什么也不再多想了。我们俩做贼似的在她家里翻箱倒柜,把她的集邮册子一本本拿出来看了,把好吃的搜出来吃了,把她各式各样的衣服给我一一试穿,在屋子里大摇大摆地展示一番……我无法形容两个小女孩关起门来,在暗影中偷偷摸摸地干着大人不允许的勾当是何等欢乐!至今想来,那个初见时髦服装的模特儿小叶子和那个顶级服装搭配师小S,那张堆满了衣服的乱腾腾的床,那一阵阵咯咯吱吱的笑声——一切都还是鲜活的,跳动的,有声有色。那画面有了生命力一般,一瞬间便成永恒。我知道,不是所有的瞬间都享有这等荣耀。

不过,有一回我们没那么走运。我俩正揭掉一缸人心果的盖子,拣了几颗要吃,S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把我俩吓破了胆。S赶紧扯我进浴室,让我躲在门后。S母亲咚咚地上了门檐下那四五级石阶,放开嗓门随意盘问了S几句,我吓得心怦怦直跳,魂儿早出壳了。好的是,她回家逛了一逛,又走了。我俩得了大赦一般,反生得意了。

有个周日傍晚,我回校来,脚背上多了个溃疡的创口。那是我周末在家放牛,牛不听使唤,从我那皮包骨的脚背上踩了过去留下的记号。S就溜回家偷酒精和云南白药。她用一个空瓶子倒了些酒精来,把整个云南白药小瓶子都带上了。我们俩坐在十二中教学楼前那片草皮上,S谨慎地把酒精往我那块烂皮肤上洒,我几乎尖叫起来,她赶紧俯下身去,嘴对着伤口使劲儿吹气,又拿手掌拼命地扇着……我隔着泪望她那般殷勤,那般做无用功,心里又想哭又想笑。其实那煞得慌的感觉只在霎那间,云南白药上过,就没事儿了。写到这里,我急忙脱了袜子看看我那曾经遭了大殃的右脚背,居然一点伤痕也没留下。不知S后来有没有被母亲怪罪?后面的事我竟不记得了。

有一个周末,S带我到她外公外婆家去。穿过几条胡同,刚到那座老宅门口,S姨丈就扯嗓门嚷道:“S啊,你怎么带了个农民孩子回来?!”我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一股愤怒的急流奔涌上来,在眼眶里化作了两缸屈辱的泪。我想转身就走,又怕S难过,我便压住一切不良情绪,跟她进屋去。那天正好在修葺老宅,S阿姨、姨丈及一伙帮工围着桌子吃饭,那姨丈又高声说:“你们俩没干活,没饭吃!”我紧跟在S身后,如同她的一条尾巴,尴尬得不知所措。幸好,外婆拿了些零钱给S,让她带我到外面吃饺子去。

这事给了我极大的打击,我的心深陷于绞痛之中,我便决定与S疏远了。少年时代的我是那样高自尊,处处显着英雄意气,哪禁得起别人的哪怕一丁点儿蔑视?往后几日,我甚至跟自己发誓,与她绝交了。她却是个单纯得像块水晶的孩子,对我的冷漠态度毫不知情,照样时时绕着我,逗我欢笑。我坚持没两天,便把那狠心的志愿忘在了脑后,两人又黏在一块儿了。

S父亲倒是支持我们交往的,往后想起他的做法,我总觉得那是为人父母的可敬与高明,十分值得借鉴。

一天傍晚,S父亲把一张方形小茶几摆到房檐下,置了几碟点心,搁上两个小酒杯,安排我俩面对面坐下。他先问我一个严肃的问题:“你现在是农村户口,你怎么办?”(那是九十年代初,城乡之间仿佛有着天壤之别,城市户口显着身份的高贵。后来经济发展,房地产兴起,农村人有宅基地,家家户户盖起洋楼来,农村户口倒显得实惠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通过我的努力改变它!”S父亲满意地微笑了。他以茶代酒,替我俩斟上了两杯,郑重其事地问:“你们俩愿意做一辈子的朋友吗?”我和S都朗声说:“我愿意!”于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仪式如同古代英雄歃血为盟一般,将两个少年的心牢牢地系在了一起。我们边吃边聊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爱好摄影的S父亲还给我俩拍照留念,因为我个子太矮,还专门搬了块垫脚石提拔我,并且又找了个晴朗的午后给我的眼睛拍特写。哎呀,真是受宠若惊!我从来不觉得我这副尊容有什么可看的,原本既怕照镜子又怕拍照的,但我相信我那专注而坚决的眼神却是人丛中罕有的,因此S父亲如此照顾我——他的慈爱不知给了我怎样的信心。

正式建交之后,S常常催赶父母回外婆家住,她哥哥在一中读高中,也不常回来,那两间屋子便成了我们的天下。我俩在厨房里切香肠吃,看运动会直播,那时我家还没有电视(直到我上高二才买了),看见冠军戴上金牌,我还问“那是什么?”——Oh,my God!我们俩一齐哈哈大笑。我最纯粹的无知和最深层的情感,从来都不忌惮展示给她,往后我也一直没有学会跟人遮遮掩掩地交往。我们俩白天聊,夜里还聊,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天南地北地瞎聊,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题,无穷无尽的内容并不重复,夜夜必钻在被窝里,头靠头讲到三更半夜才睡着……后来住在后壁路套房里、在后田红木屋里,我们一旦同眠,必定这么叽叽哇哇地谈夜话。如今想来,不免好奇,那个时候两个少女究竟在讨论些什么呢?

我们曾经拿一个录音机,各自录下几句,再播放,一听我自己那沙哑的嘎嘎声,我吓了一跳,再不敢录了。我深刻记得的是,我跟S说,我从小没有父亲,多么渴望我也有一个父亲啊!那个时候,我多么羡慕他有一个见多识广的父亲,我的潜意识把她的父亲也当作了我的父亲了。

有一段时间,S和隔壁班一个女生聊得很多,我心里便生出一种稀有的情感来,那便是嫉妒。当时学生住宿条件很差,洗澡很成问题,S请我们到她家的浴室洗,那个女生欣然前去,我便不去。我在吃那个女孩的醋呢。除了儿童期对姐姐曾有过嫉妒之意,我很少生出这种感觉来,因此对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记忆犹新。

有一个夏天,我极力怂恿S跟我到汀溪水库去玩。因我小学时年年到那坝底下春游、野炊,年年春节跟伙伴们去散步、观光,那里于我来说是个欢乐的天堂。S父亲便用摩托车把我们俩驮到四林村邱厝我的小姑妈家,我们俩就从那个小村庄背后一条羊肠小道上去——那正是我从前跟大部队上山的路径。那时候的人并不瞻前顾后、怕死怕伤的,我们就两个人居然沿着那条曲曲折折的山道,翻山越岭地走到了坝顶上。那一日太阳十分毒辣,我们俩在水库周围转了一转,却发现一切尽在眼底,并不如想像中的满是趣味,于是往回走。大概我们到时已是正午,也不知有没有带点水喝,返回时正是热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午后。两人在山中艰难地跋涉着,S被骄阳烤得满脸通红,如同三千米长跑进入了运动极点,实在要累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的体力尚可以支撑,她可怎么办呢?谁知道,她竟然爆发出了凶猛的力量,奋力往山下跑,一直跑进屋里为止。我在她后头穷追,却怎么也追赶不上。这一节往事,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它如同梦境一般,但又是我记得最真切的事情之一。

我有了自行车之后,就用自行车驮S回家。从学校到家里,大坡小坡接连不断,我的骑术又相当可疑,但我俩就那样不厌其烦地上车下车,走走骑骑,一直把她领到我家那座老屋里。邻居的小朋友们见她来了,蹦跳过来瞎喊:“妈妈,妈妈!”S惊喜地叫道:“他们叫我妈妈呢!”有时候我姐姐做一些七七八八的土产给我们吃,有时候我们找到熟了的菠萝蜜吃。

我们同窗同学的日子,说短也短,只有一年半;说长也长,犹如千秋万载。不管怎样,中考还是来了。S多才多艺,对音乐与舞蹈有一种天生的禀赋,她报考了厦门幼师。我呢,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读中专学费太高,读高中又怕将来考上大学读不起。至于考不上大学,我是从来没想过的,我知道我会考上的。正在两难之际,S父亲跟我说:“你报一中高中吧,考上大学我供你读到毕业。”我一听,便不再顾虑了。虽然后来我考上了北师大,免学费,但假如没有S父亲当年那一句承诺,也就不会有我如今的人生如今的阅历了。我的成长,从一个贫困的单亲家庭中走出来,一步步努力地去修复自己的人格缺陷,设若没有S与她的父亲,一切又从何谈起呢!

高一年第一学期结束,S托人给我送来了一个小纸包,里面有50元,附有一张小纸条:“这是我获得的奖学金,相信你比我更需要它。”我觉得那份心意沉甸甸的,直到今天还记得那个纸包的样子。

整个高中期间,我们虽然身处异地,周末与寒暑假仍常常住在一起。果子园9号与后壁路套房成了我记忆的背景。后来我和S提到许多往事,譬如,我家里终于安了电话,她那冲天的喜悦;我俩溜下楼在街上买热狗、喝奶茶、下跳棋,其实我压根儿下不好,她却一心想着让我几招;她送我美丽的银柳,我去送给班主任王琼花,最终还是与王琼花决裂了;高考前半年我与王琼花势如水火,在电话中跟她放声哭诉;我梦见她死了,躺在后炉老宅大厅的地上,地上铺着一张席子,我坐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号哭……我是如此害怕失去她,甚于害怕失去我自己的生命。然而,这诸多事情,S已经记不得了。

我到北京上大学后,想多少理解一点S所爱的音乐与舞蹈,于是选修了音乐赏析和舞蹈赏析的课程。无奈,听个皮毛,其实还是不懂的。我读到毕淑敏的《保持惊奇》,当时觉得甚好,立即冒雨跑到校门口书店里,也给S买了一本。我用形形色色的纸给她写信,抓到餐巾纸也写,拼命地写,恨不得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记载了给她寄去。她收纳我那些废话早就满满一大抽屉了。

寒暑假我一回家,多半时间都住在她家里。在后田小庄园,她跳水我学游泳。S母亲时常做些我不曾见过的海鲜吃,有一回我俩吃了一大堆血蛤。据说那是营养极丰富的海产,洗净了盛在竹篓里,拿一锅滚烫的开水浇下去,开吃吧!两人争先恐后地往嘴里塞,味道却是不记得了。在后壁路房子里,她诵读五笔口诀,我现场运用演练。那时刚有了电脑,我打字奇慢,实在是个问题。S家里有个台式机,学五笔的软件一打开,就能打靶消字。我不会口诀,S专门在旁边提醒,我摸着键盘啪啪地敲着,几日下来竟然会了五笔。等我再返校,我的打字速度已经班上无敌了。这事想起来就像武侠小说里女主角念剑谱、男主角实战一样有趣。春运期间买不着回京的火车票,火烧眉毛之际,S和她父亲便去找人帮忙,直找着了列车长给我开了一张先登车后补票的条子,另一次是找了五星级酒店的关系给我弄到了一张票,赠给我。

研三那个寒假,S到北京和我一起度过了一个寒冷、贫乏的春节。那时我们各自谈着一场不成功的恋爱。她见我那北京男友那副损人的德性,跟我说:“这个人不好。”的确不好。身陷情感的囹圄,一颗心患得患失的,就变得无从分辨,变得软弱可怜了。我于是清醒过来,过了没多久就和他分手了。而S也正巧遇上了麻烦,我不知哪来的残忍,把那个追随者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带她去见我的导师与师母,去出版社买音乐书,去北大会网友,在北京过了一周穷学生的艰苦生活。她临走,还带我去王府井给我买了两身衣服。

嗨,提到衣服,一直到离开学校不是姐姐替我买,就是S操的心,我自己完全成了穿着方面的废人了。上大学头一年,S送我两双漂亮又耐用的波特鞋,不知穿了多少年,才无奈退休了。后来我自己去买鞋,什么概念也没有,只选波特鞋。如今低头一看,我这一身装束起码有了十个年头了。

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我父亲去世的那个白世界里,诞生出了一条黑暗隧道。在黑暗隧道中,用顾城那句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从S和S父亲那里见到了光亮,得到了真诚的爱、无条件的爱,我得到了食欲的满足与衣着的满足,于是我没了什么钻心入骨的欲望。我心成长了,平衡与自足了,便不再把功利当成必须追求的一回事。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正是当代人所摇旗呐喊的理想:成长比成功更重要。

我曾有过几次友情崩坏的经历。一次是某朋友托我买资料,他说已汇款三百元,我却没有收到。我声明未收到,他立即对我起了敌意,因为他说分明是“转账成功”。我也申诉不清,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到银行去查,才知道机器故障。从那以后,他就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又有一次,某朋友QQ被盗,冒充她向我借钱付款。我想也没想就按要求替她付了五百元。随后她的签名写上“QQ被盗”,我恍然大悟,给她电话,她立即指责我实在太愚,别人都会打电话先问问她,就我自己要去上这个当……我们俩也没再联系过。

有句话说得好:情感具有最有效的约束力。发自灵魂深处的爱,使你未触及风险便于心不忍。在我的人生中,我的记忆就是一座富矿。在我的少年时代,S正是那个少年的宝藏。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比那宝藏要紧呢?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11)不吃鱼,变蠢驴

提起童年,叶子眼前总是呈现出一个又一个温馨的情景。每次口渴了,姐姐和叶子就往大伯母家里钻,大伯母就倒两大碗凉白开给她们喝个痛快。每次大伯母煮了好吃的南瓜饭、炒米线等等稍有不同的伙食,就盛上一大碗,堆出一座小山来,端去给叶子姐妹吃。妈妈做了好吃的,也派姐妹俩送去给大伯母。大伯母的长孙阿涌,比叶子小一岁,更是叶子的贴心玩伴,每次一开饭,两人就各端一碗饭跑到隐蔽的角落里,一起分享那两碗饭。

每个月都有一两个封建日,庆祝这神那佛生日的,于是总要做些糕点。正月蒸甜糕,切成薄片,裹上鸡蛋一煎,实在太好吃了。二月三月吃薄饼,各种菜蔬准备齐全,一卷一卷地吃个没完没了。三月还蒸碗糕,尽情地搁上各种配料。四月煎大饼,五月包肉粽,六月吃汤圆,七月做花生茶,八月蒸米糕,往后三个月还炸枣……奇怪,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多穷啊,日日煮稀饭还靠红薯撑着呢,可是这些大节小节似乎从来没被遗忘过。叶子的记忆中总是有很多好吃的,吃得很甜蜜。

但是她小时候不爱吃两样东西:鱼和豆腐。小姑妈一家住在隔壁村,就在小学附近。叶子和姐姐经常到小姑妈家里吃午饭。小表弟和小表妹是她们姐妹带大的,偶尔吵闹着要这要那,姐妹俩讲原则不给,小表弟就叫嚣起来:“你们给我回去!”但大家又一起捉知了、捉蜻蜓、捉龙眼鸡(长鼻蜡蝉)、捉鱼捉虾的,多半玩得很投机。叶子姐妹碗里的剩饭,小姑丈总是收集过去,全吃了。一有好吃的,小姑妈从来不会忘了给这对姐妹留一份;有时得了点什么新鲜玩意儿,立即拔腿往娘家走。远远的,清脆的喊声就响起来了,姐妹俩一听见声音,就从屋里飞奔出来。可是很遗憾,两样被视为颇有营养的东西——鱼和豆腐,叶子不吃。小姑丈于是郑重其事地告诉她,鱼和豆腐让人的大脑变聪明;不吃鱼,变蠢驴!叶子一听,吓得够呛,从此努力地去吃那两种营养,时间一长,竟然吃顺口了。

直到现在,叶子一到小姑妈家就说:“我们小时候,家里有好多好多鱼啊!挂得满墙壁都是!”小姑妈就笑起来:“那时候,我们家里很穷啊!”可是小姑丈比较浪漫,他觉得从前的日子更美好,山清水秀,溪水奔流,仰望星空,繁星闪烁……那个时候,没有工业,没有污染,所有的食物都是有机的、绿色的,人情也是纯朴的、透明的。有一年,他们村的一口鱼塘大丰收,果真每户人家分了大量的鱼虾贝,屋里挂满了鱼干。就那么一份美好的记忆,就够滋养孩子们一辈子,倒不记得什么贫穷的味道了。

那时候,每户人家屋前屋后种着许多果树,龙眼、荔枝、桃树、柚子、番石榴、香蕉、木瓜、凤梨、桑树、杨桃、芒果……孩子们转来转去,一年四季总有许多果子吃。最顶饱的当然是番石榴,一结结好多,各树品种不同,红心的黄心的白心的,脆甜的香软的……小伙伴们总是一大群卷到这里来吃,又一大群卷到那里去吃,从没有被大人喝止过。直到后来番石榴可以卖钱了,情况才起了变化。最有趣的当属捡芒果。村里有棵巨大的芒果树,当年大炼钢铁时,把它的树干炸得千疮百孔,到处镶嵌着铁屑,但它每年产量三百担,全村的大人孩子就盼着台风天,那时节芒果成熟了,大家白天在树下“守株待兔”,夜里拿着手电筒在树底下的草丛中巡来巡去,巡来巡去……探测金银财宝一般激动不已。

现在呢,村里的老芒果树不大生产了,其他果树基本上被清理掉了,农村里绿色食品几乎见不到了,各种糕点想吃就在街上买,家里也多半不再做了。

(12)信任 

当代伴随孩子们成长的是“安全教育”,水危险电危险陌生人危险,连亲戚邻居熟人都危险,保不齐他们什么时候起了歹心,借机绑架你勒索、贩卖……孩子们从幼儿园起就惶惶然审视着周遭的人和环境,对外界充满了不信任。

叶子的童年还算是民风淳朴的年代,那时候人们缺乏各种生活常识、科普知识,但人们对他人首先是信任的。在学校里,叶子和姐姐合舔一根冰棍,你一口我一口直到两条舌头公平地消耗掉那根五分钱冰棍。同学们看了,都觉得惊奇,这样的分享实在难得;今天的人想起来,恐怕只觉得“不卫生”。可是姐妹俩不曾因为合舔冰棍生病,倒是永远地在脑海中保留了又一份美好的记忆。

那时候,大人们不像现在这样提防孩子们干这干那。只要指派给你的家务活儿干完了,你们一群伙伴上天入地都是管不着的。哪个孩子没闯过几次祸,没干过几件危险的事儿呢?并没有一个孩子出了什么大意外。人其实天生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并没有孩子傻到要去“送死”的。或许正是今天的家长们从孩子一出生就看得太严了,使孩子丧失了自救的本能。而且,大人们从来不认为自己家的孩子会干什么不道德的事,例如偷钱。妈妈一向把全家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钱塞在衣柜里,零散地搁在叠好的衣服下面,叶子和姐姐从来不会擅自去拿。

在学校里,叶子和姐姐都是老师们的助手,老师们常常吩咐她们到办公室、到他们的宿舍里取作业本,他们也一样把各种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摆在桌面上,连门带抽屉没有一处是上锁的,但从来没有遗失过什么。一些喜欢摸走同学铅笔、橡皮的捣蛋鬼,也绝不敢去碰老师宿舍的门。老师们活动的区域似乎是神圣的,不可随意靠近,更不可侵犯的。有时候,同学们到学校早了,看见老师在刷牙、洗脸或洗碗,他们都伸长脖子愣在那里,仿佛老师应当和凡人不同,他们理当不做这些凡事的。孩子们相信,老师们的品德是最高尚的,说的话是最正确的。

小伙伴们之间更是亲密无间。大家一起玩时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但遇到什么正经事,没有不尽心竭力互相帮忙的。有一年夏天,叶子住在邱厝小姑妈家。那时表弟已经是游泳能手了,姐弟俩便合计着顺着渠道水流,从邱厝游到西坑尾。那时叶子下水必套着废轮胎救生圈,而那水库开闸放下来的水凉冰冰的,水流又急,大约有两米多深,途中还要经过几处桥洞,路程也有个一两公里,可是两个小家伙就那么商量定了,下水了。叶子套着救生圈漂流,表弟游累了就扶着救生圈,两人路过了许多阴森森、杂草丛生的路段,心里却是喜悦的。到了中途,有座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那桥的桥墩比较矮,水漫到了桥面,而桥面又很宽。糟了!表弟说,只有一个办法,让叶子屏住气,他使劲地把救生圈往水里压,连着圈儿和叶子一起拖过桥底下去。这真是一个高难度挑战。然而,叶子对她的伙伴从没有怀疑过,两人就那么闯关了。现在想来,还是险哪!

那时四林小学年年组织春游秋游,每次都是全校师生列成不见首尾的一条长龙,举着旗帜浩浩荡荡地开进群山之中,沿着曲曲折折的山间小路一直走到汀溪水库,在水坝下面铺满鹅卵石的河床上野炊。孩子们自愿结伙,自带锅碗瓢盆及要煮的东西,自起炉灶,自己下厨。叶子和姐姐合伙煮过饭炒过菜,还煮过面条面线,不管做得如何,吃起来都是香喷喷的。饭后,老师们就给大家分组,在树林中玩抓人游戏。游戏完就游览水库风光,日落时分那条长龙再度翻山越岭回校去。那些年的野炊活动,不知给了叶子多少甜蜜的回忆!假如有人用千金来买,她也是断然不卖的。如今的孩子哪还能野炊呢?危机四伏。一切都是不可信的了。

(13)恐怖的吼声 

大人们常常习惯性地冲孩子狮吼,那是因为他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童年时代对大人的吼声的恐惧,或是他们干脆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屏蔽了。一个人如果不敢面对自己那部分不愉快的经历,他(她)自己的成长也就变得不易了。等他(她)当了别人的父母,狮吼的毛病就往下遗传。

妈妈有时也会大声喊叫叶子和姐姐做家务,怒斥她们贪玩;有时也会大声训斥她们快去洗澡,快回来吃饭,等等。但多数时候,妈妈是任劳任怨,默默承受着她的重担的,叶子对她的呵斥声记得不多。

她小时候最怕大哥发话,大哥不管命令弟妹们干什么,干活去或吃饭来,全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威吓,吓得她动不动两行眼泪淌下来。她时时告诫自己,将来长大了一定不要有大哥那样的嗓门,因此她说话始终比较温和;而大哥的女儿则习得了她父母的大嗓门,常常扯着嗓子嘶喊,简直要掀走屋顶。

在叶子的记忆中,除了大哥的吼声,还有幼儿园老师的一次恐怖的狂吼。那一天中午,叶子放学后到小姑妈家吃饭。上学路上,遇见班上的小朋友,她们一起去叫老师上学去。那陈老师娘家正好在渠道岸上,与小姑妈家隔水相望。陈老师平日里对叶子很好,顺道的时候经常用自行车驮她一段路,叶子很爱她。可是当小朋友们在陈老师家门口高声叫:“老师,我们一起上学去吧!”屋里却没有响应。小朋友们摸不着头脑,以为老师没听见,继续喊:“老师——上学啦——”

这时,屋里传来雷霆般的怒吼:“吵什么吵!吵死人了,快走开!!”小朋友们吓得撒腿就跑。叶子的小心脏差不多被吓破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陈老师会这样暴怒,从她嘴里会迸出这么大的吼声。不知道为什么一位老师被小朋友无意间打搅了午睡就变得这么凶,如同一头温顺的狮子突然间被激发出了骨子里的全部野性,这野性恨不能摧毁它眼前的一切障碍……她一辈子也不能忘记这一次遭遇。从此,她对陈老师心存畏惧,渐渐地离她远了。

上小学一二年级时,叶子的数学老师姓张,又是个会狮吼功的男老师。每次他让学生上黑板做题,做得对的不对的,他全来一声大吼:“滚下去!”有好几次,叶子都被他吓得双腿发抖,怦怦心跳。永远永远地,即使再过五十年,一百年,叶子也无法忘记这个老师,无法从内心里接受他的吼声。

多年以后,叶子一家租住在芸溪步行街,几乎每天都听到隔壁楼一户人家母女在歇斯底里地对吼。那家妈妈有两个孩子,大女儿五六岁、小女儿一两岁,妈妈既要照顾大的,又要伺候小的,时不时对大孩子吼叫,而那大孩子呢,动辄尖声叫嚷:“你不爱我!你不爱我!”那孩子越吼叫,妈妈越失控,就用更大的吼声来镇压孩子的吼叫,而孩子呢,也用更凄厉更惨烈的狮吼来对抗妈妈……天哪,那种恐怖的直着嗓子叫嚣的声音,听得叶子毛骨悚然,仿佛整个世界都掉进了地狱里。那当事人该是什么样的心态,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哟?

为什么人们有话不能好好说呢?心平气和地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效果不是更好么?听话人不是更容易接受么?暴力生暴力,吼声生吼声,这是常理。以暴制暴,以吼消吼,显然是徒劳。

然而,总是有那么一部分大人,心里常常充满了怨气怒气,需要借机发泄发泄。而他们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中就用惯了这一招,并且没有意识到他一发怒,他内心所讨厌的父母就附体了。于是一代又一代人的童年,总也摆脱不了那恐怖的吼声。

(14)拾荒童子军 

今天的孩子看到拾荒者,大概心里难免产生轻视或同情之心,以为他们可耻或可怜,生活于社会最底层,以拾垃圾、捡破烂为生。但在童年的叶子们看来,拾荒却是一桩美事,这是谁也不想错过的快乐体验。

那时候军民之间有着鱼水之情,叶子和姐姐及分布于各个年级的同伴们,一放学就往军营里钻。他们要走过弯弯曲曲的漫长的回家之路,每到一座官兵住宿的排房,就转到各个窗户底下看一看,那地上常常能捡到几张白纸、一两截铅笔头、一块未用完的橡皮擦,还有七七八八的各种没见识过的缺胳膊少腿儿的玩意儿,甚至还能捡到一两毛钱。有时候孩子们都不免起疑了:这么好的东西部队真的用不上了?难道是他们故意扔出来送给孩子们的?不管哪个孩子捡着了,其他人都羡慕得要流口水了。

除了捡文具,叶子们还到各个垃圾坑捡可回收废品。那些大坑长年堆着垃圾,可就有些臭了,但大家却顾不着它,一人拿一根小树枝,将那些新倒进来的垃圾仔细地翻个遍,把破铜烂铁挑出来,有时候捡到一大团金灿灿的铜丝,还真值不少钱呢。当然更多的是捡废电池。那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废电池会污染环境,每看到一个就兴高采烈地刨出来,用石头把它的环形塑料壳儿砸下来,收集成堆,然后用绳子串成一个圆环,用来玩跳格子——那可是孩子们最着迷的游戏了,玩的花样很多,在学校的操场上,在村里的晒谷场上,所到之处,只要孩子们扎堆,立刻就地画出格子来,风风火火地跳起来了。

那时候,学校老师们在校园里开垦了几块荒地,种了些蔬菜,养了些鸡鸭。每到收割稻子的时节,孩子们便得了个任务:人人都必须拾稻穗交给老师,谁交得多谁胜出。至于为什么要交,叶子们是不知道的,也没人去深究;而且胜出了又怎样,同样没人关心过。大家只希望得到老师一个赞许的目光而已。一放学,孩子们便往田野冲去。那些收割过的稻田满是稻茬子,一双双光脚踩上去,又硌又痒,有时还得蹚进水里,滑不溜秋的,却一点也难不倒一心为自己争光的人。有时的确没稻穗可捡了,他们要么从自家的谷仓里舀了谷子去,要么偷偷摸摸地在稻田边上抽人家未收割的穗子。大人们常说:“老师叫你们吃屎,你们也吃么?”可是孩子们一笑置之,就是视老师的话为圣旨。

但捡花生就不是老师的指令了。每年收了稻子就收花生,家家户户把花生急匆匆收了去,以便在一场又一场的雷阵雨前抢阳光晾晒,难免落下一些拔时断了根的花生荚掩在土里,孩子们干完了自家的农活,就到别家的地里翻土,寻花生荚。花生的吃法无穷多,来一点额外的收获总是喜事。妈妈空闲了也和叶子姐妹一起到地里捡花生,一锄头下去,瞧见一两颗饱满的漂亮花生荚,真是如获至宝、喜上心头啊。

当然,印象最深的要属捡龙眼。那时候龙眼树是村民们的发财树:一斤生龙眼值十几块钱,一株大龙眼树可收入一两千元,那可是一笔大大的财富啊。人们主要靠龙眼树维持一年的开销。龙眼树一开花,就怕大风大雨把花打掉了;龙眼树一结果,就怕台风把果实刮跑了;果实半大之后,又怕被虫蛀落了,被人捡了地上的偷了树上的……于是家家户户在树底下支起木板床和蚊帐来,没日没夜地守着,只听“扑嗒”一声,哪怕再轻,叶子们也能听见,立即钻出蚊帐,跳下床来,把那刚落地的宝贝捡起来,纳入囊中,等着烘烤了卖龙眼干。孩子们再嘴馋也是吃不得的。直到多年后龙眼变贱了,叶子才痛快地吃上了龙眼和龙眼干。

(15)火与冰 

叶子天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她爱每一个小伙伴,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跟他们黏在一处。

有一天晚上,她和阿涌、雪玉学了大人把蜡烛油收集到一个破瓷碗里,搓一根棉芯浸了油当作灯芯,点了火,端到门口去,三人屁股对屁股围成一个圈,拉大便呢。阿涌先拉完了,想去端那碗灯,才发现太烫了,拿不了了。于是捡了个小石子,要把火砸灭。谁知石子落进碗里,那滚烫的油溅到了雪玉的屁股,把她疼得嗷嗷乱叫;那灯芯却跳到了叶子的右手背上,竟然还在燃烧。她吓傻了,抖掉火种,举着受灾的右手往屋里蹿。从此,她的右手背上留下了一块黑色的疤,小手长大些,疤跟着长大些,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却被叶子看作友谊的见证。

叶子上一年级的时候,阿涌按规定应该上学前班。开学报名时,阿涌哭闹不已,老师们没办法,只好让他跟叶子一起上学。二年级时,分成甲乙两班,叶子跟阿涌被一堵墙隔开了,阿涌再次放声哭闹,老师们又被感动了,于是又让他俩一个班。

每次放学,叶子和阿涌总规规矩矩地按老师吩咐,哪怕只有他们两人也一前一后排队回家。一天,下雨了,两人都没有雨具。每逢下雨,叶子最怕的就是书被淋湿,只好把书包塞进怀里,能护多少算多少。可那一次,阿涌有了个绿色的新书包,他慷慨地说:“把你的书包装进我的书包里吧。大鱼吃小鱼喽!”叶子就这么照办了,心里好生感动啊!她对阿涌的感情永远都是那么纯那么深。

在班上,有个女生叫洪晓彬,她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她因此比其他同学要有见识些,学习也好些,当了班长。叶子和洪晓彬都爱学习,渐渐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尽管两家相隔极远,洪晓彬仍然常常南辕北辙地走上半个小时来叫叶子上学去,然后再一块儿走半个小时到学校。

二年级时,老师看出叶子学习更厉害些,于是主张让叶子当班长,叶子却放声大哭,抵死不肯上任。她执意让洪晓彬继续当班长,她要当副班长。老师笑了,采纳了她的意见。

三年级时,洪晓彬说,她父亲打算把她转到城里上小学,叶子难过极了,整整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一揪一揪地痛!那种生离死别一般的伤痛,她始终记忆犹新。

可是四年级时,洪晓彬有一篇作文,写她妈妈早晨醒来在门口发现了一个弃婴,妈妈极尽怜爱之心,收养了她……那文章写得扣人心弦,情真意切,是班上见所未见的好文章,得了满分。老师把它刻印在提纲上,让大家传阅。可是没几天,就传言这是一篇抄袭作文。

叶子对洪晓彬的感情一下子由火变成了冰!两人莫名其妙地彼此疏远了。上了初中之后,原来不在一个班,初三时又调到了一个班里,可是她们之间的友谊再也没恢复过来,甚至连讲一两句话都很难。

很奇怪,一个孩子的感情为什么会产生那种突变呢?她们那小小的心灵里究竟有什么隐情呢?秘密呢?那里面掺杂着什么羡慕、嫉妒、恨吗?还是仅仅因为叶子那纯净的心灵里压根儿揉不进一粒小小的沙子?

直到今天,这也仍然是一个谜。 

(16)乞丐的预言 

姐姐天生丽质,从小留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天天变换着发型,又心灵手巧,擅长女工,是村里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叶子长相就有点土气了,塌鼻梁,高颧骨,脸色还不均匀,一旦天冷天热,紧张激动之类的,那皮肤就青一块紫一块了。因为长得没前景,妈妈总叫她剪短发省事,她也就常被下乡来的蹩脚理发师傅整成了一个假小子。说她一点儿也不在意,那是假的,她多希望自己能像姐姐那样美那样迷人啊。

姐姐很早就悟出了关于长相的道理,她说:“长得好,就是人生的第一张通行证。”没有这张通行证的人,尤其是女人,那可怎么办?

叶子决心靠自己。可是她和姐姐一样胆小怕人。一旦来了个不太熟的远亲,她和姐姐就赶紧溜到大伯母家,等到客人走了才回来。有时客人来了,她俩来不及脱身,姐妹俩就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气儿。如果已经跟客人打着了照面儿,那只好怯怯地称呼人家一声,然后站到门扇后面,低头垂手,盼着人家快点走。如果妈妈做点心给客人吃,姐妹俩就呆在厨房里帮忙,既可以躲开生人,又可以分一杯羹。这等害羞、胆小,如何自立呢?妈妈甚至说,将来你要是上初中去,见到那么多人,你怎么办哟!

叶子还是决心靠自己。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学区里有任何竞赛,老师全派她一个人去凑个数。她为了壮胆,次次硬着头皮上阵,是绝不推辞的。有一次,她去参加讲故事比赛,一个又一个参赛者讲得慷慨激昂,她坐在下面慌得六神无主,等轮到她时,她已经紧张得手脚麻木了。她战战兢兢地机械地走上讲台,眼珠子失控了似的从左到右、从右到左,飞快地来回扫视了听众好几趟,嘴巴终于张开了,却不知呜哩哇啦说了一通什么,简直连气也没喘一下就讲完了,跳下讲台去了。大家都替她捏了一把汗,吐了一口气,面容才舒展开了。这事儿倒让叶子觉得好笑了。原来紧张到极点,搞砸到极点,无非也才这个样子嘛,有什么不得了的!

她仍然拿定主意要靠自己。姐姐会的手艺活,她都不会,但她喜欢思考哲学问题,她喜欢读英雄故事。那时家里只有一本《林海雪原》,那就是她最喜欢的书了,一直到多年以后,她还很喜欢战争书,喜欢战争中的英雄人物。她暗暗祈祷老天爷,让她终有一天胜过姐姐。

这一天还真来了。一个傍晚,家门前来了个老乞丐,他一手拄着根拐杖,还拽着肩上的蛇皮袋,另一手端着个碗,向叶子家讨点东西。那时叶子和姐姐正在门口玩,那乞丐细细地端详着姐妹俩,好半天,才郑重地说:“将来妹妹会长得比姐姐还漂亮!”叶子吃了一惊,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连忙进屋给乞丐送来两条大红薯。她原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妈妈叫姐妹俩拜佛拜祖,她俩都是应付妈妈的,可是这个乞丐这么信口开河,叶子倒把他当成了一个毋庸置疑的预言家,深信他的话会灵验的。

往后,叶子真不再关心自己的外貌了。她不计较穿姐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旧鞋子了,也不再讨厌自己的男式短发了,甚至对自己的肤色不均匀这一问题也满不在乎了,她尽管放长远了目光,去看未来那个漂亮的自己了。从此以后,叶子体验到了无忧无虑地成长有多美妙了。

当然,迷信总归是迷信,三十年过去了,乞丐的预言不过是个安慰剂——相当有效的安慰剂。

(17)血染的篱笆 

上二年级时,叶子有一个四五平米大的花圃,就在她家附属房的窗户底下。她和二哥一起种上了花花草草,有从山上移植来的杜鹃花,有从各家讨来的万年青,还有千辛万苦得来的品种繁多的菊花,时不时还添上几株不知名的野花。春雨一下,满眼都是映山红;秋风掠过,满园尽带黄金甲。直到今天,叶子还清晰地记得那一丛丛美丽的秋菊,一朵朵硕大无比,多么骄傲,多么高贵。然而,路过的牛羊总忍不住要侵犯它们。叶子便决定给它们树起一圈高高的竹篱笆。

在晒谷场东角有两丛高大的竹子,是叶子家的。那个春天的早晨,大雾弥漫,十米开外就看不清了。叶子叫姐姐一起去砍竹子,要做篱笆。姐姐对照管动植物向来不热心,这样的天气她更懒得动了。叶子一赌气,干脆自己拿了柴刀出门了。

大雾渐渐散去,下起濛濛细雨来。叶子斗笠不戴,雨衣不披,只尽情地选了指头粗的小竹子砍。砍了一棵又一棵,半天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打算再砍最后一棵就收工,于是急躁起来,那竹子一放倒,她就扔下柴刀去扯它。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叶子那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差点儿被未砍断的竹皮削断了!一阵钻心的疼痛把她震慑住了。往后每次想起这一瞬间来,她都禁不住寒毛直竖。但那当儿,她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即用左手握紧右手,往家里奔去,任凭鲜血汩汩地涌出来,洒了一路。

那时农村流行的止血土方是往伤口里塞金灰(拜佛祭祖烧纸钱的灰烬),大伯父和姐姐围拢来,把叶子的手抓到焚金炉里,拼命地往那两个斜切的大口子里填上灰,可仍血流不止。折腾了一番,不见奏效,叶子还在声嘶力竭地哭,大伯父于是用自行车把她送到军营里的小诊所去。那里面有个年轻的军医,用药水帮叶子把伤口里的金灰清洗了,敷上药,包扎起来,这才止住了她的泪。

往后,隔三岔五的,叶子放学后就去找那个军医换药。因那俩指头紧挨着,包扎在一起,不能动弹,十分难受;分开包扎,又强行隔开,更是酸痛。左右为难,只好轮着来。写字时,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笔,伤指摩擦着桌面,一笔一划都牵动着她的心。为这篱笆,她差点儿失去了两节指头,受了多少罪哟。因为伤口中的金灰没洗干净,后来伤口虽愈合了,只要碰它一下,就针扎一般发麻。

然而,坏事总不全是坏事。在诊所里,叶子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本很厚的医书,大概有《红楼梦》全本那么厚。她惊讶极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厚的书呢。于是问大夫,这书得看多久啊?那小兵笑了笑,说:“哦,看几天就完了!”叶子信以为真,一直觉得那人好神奇啊,竟然能在几天之内读完一本那么厚的书!长大后回想,那兵不过是开玩笑罢了,那书多半是本医学辞典,他遇到疑难杂症用来查阅的而已。

在叶子护理伤口期间,妈妈每天帮她擦澡,一边擦洗一边念叨:“你们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害得我一辈子给你们做奴才!”话虽如此,妈妈还是尽力弄些好吃的给叶子滋补身体。那个篱笆呢,照样树起来了,妈妈和哥姐们还帮忙挑水浇花。

那年头,哪个孩子没受过点皮外伤呢?姐姐和萍儿在切地瓜煮猪食时,都曾给自己的左手食指切了个大口子;志远摔倒,跌断了一颗门牙;雪玉被树上落下的石子砸破了脑袋;阿涌后仰摔到石门槛上,后脑勺上缝了几针……后来大家回忆起来,一桩桩都成了笑谈。他们说,风雨中那点痛,算什么!

(18)理想啊理想 

现代教育理念被简洁地归纳为两个词组:美和理想,爱和自由。这于培养一个人格健全的人而言,再恰当不过。

可是在叶子小时候,没有多少人谈得上什么教育观念。妈妈不识字,35岁上守寡,肩上始终压着生活的重担,又跟大哥时不时起冲突,叶子常听她哭诉:“如果不是为了你们两个女儿,我早就去死了!”叶子的心便如刀绞一般疼痛。叶子爱妈妈,她常想,如果妈妈死了,她也要和她一块儿死。

妈妈不知道如何管教孩子,只是辛勤地劳动,默默地承担生活的苦难,做出一顿又一顿美食给孩子们吃(就是粗茶淡饭,她也直说:“快来吃呀,真好吃!”孩子们听了,个个胃口好),只要四个孩子无病无灾,安分守己,勤劳肯干,她就知足了。其他的一切都是孩子们的自由。她生性软弱,缺乏主见,因此她从不给叶子提建议,都是叶子自己做了主张,向她汇报的,她总说“好”。

爱和自由,叶子全得到了。美,她天然地感受到植物的美,动物的美,大自然的美,那是每个孩子生活于其间的免费展厅。那个年代还没有工业,四林村一年四季真是美极了!山泉丁冬,溪水奔流,蓝天碧野,繁星满空……至今想起来,眼前仍是看不尽的画卷。

理想呢?一年级的时候,有次语文考试,有道补充句子的题目:我的理想是……

叶子不假思索地填上:当一个农民。是的,她喜欢当个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伺弄着各种庄稼——种花生,割稻子,摘扁豆,翻薯藤……虽然干起活来,汗流浃背,又苦又累又脏又臭,可是看着满眼的绿,累累的硕果,那是多大的喜悦呀。而且,她还喜欢养花,养家禽家畜,她喜欢她养的每一株花草,每一只牲畜。当农民,还真是她的第一理想。

可是老师走到她身边,看了她的答案,皱起眉头。叶子心里慌了,以为这个答案有误,当农民算不得理想,赶紧改成了“当一位老师”。

她想当老师么?她不知道。虽然上了学,认识了几位老师,后来四五六年级教她的黄老师对她很好,她教过她家四个兄弟姐妹,因此多了一份亲切感,可是她仍然没有发现当老师有什么特别打动她的地方。

有一次,黄老师在课堂上说:“勤劳才能致富,那些没盖新房的人家都是因为懒惰。”叶子和姐姐听了这“懒惰论”,情感上受了伤,因为她家住破旧的老房子并非因为懒惰,而是因为她们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从这以后,叶子开始怀疑老师说话的准确性了。老师并不一定是真理的代言人!

她开始渴望离开家,离开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她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她要走得远远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至于到外面去,她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她要寻找什么,她却是不知道的。

理想啊理想,诱使一个孩子日日渴望背井离乡,却又耗费了她的半生,使她处于迷茫的境地!等她接近不惑之年,双脚踩在她度过了童年的那片土地上,她才渐渐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不是逃离苦难,不是追求名利,而是爱与被爱。

一个人,如果没有被真心地爱过,他怎样才能活出头?

一个人,如果无法给予他人真心的爱,他怎样才算曾经活过?

抛开了内心真切的爱,纯洁的爱,执着的爱,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 

(19)三把火 

叶子是那么渴望外面的世界,她想考上重点初中,她想通过读书闯开一条路去。小学毕业那会儿,大哥扬言说,如果考不上同安一中,就不要再读了,姐妹俩一起上台湾工厂当童工,每月多个二百五。叶子听了,心里又荒凉又恼怒。

可是在小学期间,她的数学总是学不大通。虽然次次考试全班第一,但她心里明白,她只是个书呆子,离开课本就傻眼了,别的见识全是空白的。不出所料,书呆子以一分之差落榜了。别人觉得惋惜,但她清楚明白,就是实力不够。

她只能上十二中。那时姐姐已经打工一年多了,她跟着村里的大姐姐们上城里的棒球厂上班,常常加班到很晚,风里来雨里去,吃尽了苦头,骑自行车又常常摔跤、撞人,苦不堪言。她长大了许多,铁定了心要供叶子上学。一天晚上,叶子醒来,发现衣橱把手上挂着一只新书包,她的眼睛湿润了。

叶子决定做一个全新的人。她要告别童年,她要到十二中住宿,要在那里学到很多知识。她不愿再做书呆子了,她要拥有真才实学,于是,她把小学的东西收集起来,置于门前的垃圾堆上,一把火烧了。

假如那个时候她就明白,再烈的火焰也无法烧毁过去,她还会求助于那把火吗?假如那个时候她就明白,她的未来必然立足于她的过去,没有过去的人也就没有未来,她还会叫自己与过去决裂吗?一定不会。可是她不懂得这一切,她只有一身沸腾的热血,像她所畏惧的她的大哥一样,渐渐地,变得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可以预见,她还要在今后的很多年里继续做“书呆子”了。

而且也不难理解,初中毕业之时,叶子又把初中的东西收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高中毕业之后,又一把火完成了它的使命。

这三把火使她的过去无迹可寻,连三本毕业证书也失落了。然而,叶子童年与少年时代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却一日比一日清晰起来,无声地教导她,启发她,如何去认识她自己——她的心灵,她的本性,她的人生。

(20)跑!

叶子的初中时代,正值十二中最辉煌的几年,据说那几届之后它就滑入了谷底,从此一蹶不振。叶子幸运至极,她遇到了帮她突破数学难关的洪老师,遇到了指引她思考人生的学姐李莹莹,遇到了陪她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同学们——她昂首挺胸,目光专注,盼着越过当下,飞往明天。

可是,在一堂体育课上,她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在百米测验中,叶子跑了全班倒数第一,并且比倒数第二还落后很多,她差点吐出五脏六腑才跑到了终点,成绩21秒。体育老师把她叫到一边,严肃地对她说:“体育成绩不及格,你就不能参加中考。”叶子顿时吓得呆了。

从此,她开始奔跑。中午放学后,她到操场上去跑;傍晚放学后,她又去跑;下了晚自习之后,她仍在操场上那几株茂盛的龙眼树下与自己的影子赛跑。她咬紧牙根,挥汗如雨,一心只要奔向前方,前方,前方!甚至,她渴望越过前方,奔向未来,奔进另一个世界里去。

就那样,日复一日,那个多病多愁的小叶子变得健康了,敏捷了,勇敢了。她扔掉了随身携带的风油精,再不做一个感冒不断的人。她把自己看作传说中那匹追月的狼,月升月落,只要生命不息,便追月不止。

初中毕业时,她的体育成绩及格了。高中毕业时,她的体育成绩已经优秀。在大学里,她那么一个小矮个儿,竟与另两名高大的女生一齐被选入体育快班,达到五项全能。

一个人,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能够养成坚强的意志,她对自己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叶子始终认为,是奔跑改变了她的命运,使她抛掉自卑心,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匹狼。

走过童年,走过少年,于叶子而言,最为惊心动魄的其实只有一个字:

跑!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1)土里钻出个小叶子

叶子是在爸爸妈妈决定不再生育之后意外出世的。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姐姐都长得挺漂亮,她却离经叛道,生得很一般。相貌差点也无所谓,她还是个矮墩矮墎的小个子。个子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竟像小猪一样总在泥地上滚来滚去,天天从上到下一身脏。如果弄脏衣服只是因为贪玩,那还好办,给点软的(卫生教育),来点硬的(禁止她跟泥巴打交道)就是了,但她实在不是一个令人省心的孩子——她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跑起步来左摇右晃的,时不时“扑通”一声,她就自个儿栽进门前那条泥沟里了。

三十年前的农村的房子,门口常常是一排简易附属房,用作牲口圈或杂物间。小叶子的家是一座石砌的老屋,附属房盖在老屋两侧,门前是块面积不大的空地,再往前就是自家的地,只是那地突然有个落差,一不小心踩过了头,准一个大马趴陷落下去,跌你个心惊肉跳。事实上,大人跌下去还不打紧,顶多就是失了足有点不光彩;小叶子那点块头跌下去,正好掉进田埂外侧的水沟里,那叫一个惨哪。

妈妈常被小叶子搞得哭笑不得,有时会变得极不耐烦,一串串骂孩子的话就会从她嘴里直往外冒。毕竟小叶子不小了,她已经三岁了。一个三岁小孩不能稳稳当当地走路,这实在是个麻烦。但是妈妈很忙,哪里顾得了每个孩子的麻烦。地里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哥哥们上田去了,姐姐不得不承担起家务来,小叶子就成了她的帮手。姐姐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姐姐让她做点什么,她就做点什么。

姐姐是个聪明灵巧的女孩儿,只比小叶子大两岁多,但她学什么会什么,朝她看过来的全是赞许的目光。小叶子呢,只是姐姐的一条尾巴。尾巴这东西,在人们眼里往往是多余的:看得顺眼,人们闭口不提;稍有碍眼,人们就会生出灵感,造些生动的句子。小叶子很少言语,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束明晃晃的光,只是人们全不在乎,或者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反应。所到之处只要有人评价她和姐姐,她就仔细地听。她听得出每个人所说的大意,一言以蔽之,就是“姐姐像朵花,妹妹像傻瓜”。

小叶子心里是不舒服的。即便新生儿也觉察得出人们的脸色,更何况她已经三岁了。她有很强的自尊心,因此对周边的人们产生了复杂的看法,就连对姐姐也是这样。

直到有一天,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一位远亲来访,她见着小叶子的模样就脱口而出:“土人——小叶子!”小叶子愣了愣,非常惊奇。她知道“土”的意思,也知道“人”的意思,但她不知道“土人”是什么概念,是褒是贬,有待研究。

那位亲戚把她抱起来摇一摇,又将她放下了。小叶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她看。

她是小叶子的姑妈之一。她亲切地向小叶子解释道:“小叶子,你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呀!”

小叶子高兴地笑了。她喜欢这个说法。她也觉得自己是从土里钻出来的!那么,她和哥哥姐姐就不是同一个妈妈生的了,因为只有她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从此以后,叶子再也不理会人们怎么议论她和姐姐了,因为她和姐姐不从同一个地方来,她们俩本来就不具可比性啊。

(2)另一个“我” 

叶子从小就是一个天才思想家。只不过她的“天才”,所有人都认为是些古怪念头而已。

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不寻常的字眼:“我”。每一个人都自称“我”,他们都不说自己的名字,而是一张口就说“我”。

但她是个例外,这很奇怪。她观察到自己的行为与众不同——她每次跟妈妈要东西吃,都会说“妈妈,叶子想吃”;想跟姐姐一起玩,都会说“姐姐,叶子也想玩”;跟邻居伙伴们交流,当然也是“叶子长叶子短”的,她从来没有用过“我”字。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是很多很多的吗?如果叶子也称自己为“我”,那世界上会有另一个“我”吗?

前两个问题比较低级,叶子似乎想想就通了,也没太留意具体答案该是什么。但最后一个问题可就神奇了,她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总在头脑中琢磨着这个谜语。

“我”就是“叶子”,“叶子”就是“我”。既然“我”是很多的,那么“叶子”也该是很多的。这么说,如果我死了,世界上还会有另一个“我”。

这个时候,叶子已经知道了“死”的意思。在这之前,妈妈把一只年轻的母鸡杀了,煲了一大锅汤,那是全家五口一年中最好的伙食。叶子很怕杀鸡,远远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只被缚住双爪的鸡。妈妈用她那只穿着胶鞋的大脚踩住它的双翅,使它动弹不得。它的脖子在汩汩地淌血,一只浅浅的八角碗在下方将血接住。血渐渐地没了碗底,然后一点点地往上漫。妈妈的剪刀还在鸡脖子上挑来拣去地找血管,那鸡没怎么挣扎,就悄然咽气儿了。它的脖子上被掏了个口子,大小血管都在此处被剪断了,最后气管也断了,它没了生命力,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就是死了。妈妈不放心,把它的头和翅膀缠在一起,扔在一边等着它彻底“发”了。

它死了就是死了,后来妈妈用沸水浇它,姐姐把它的羽毛全拔掉了,妈妈剖了它的腹,清洗了它的内脏,最后把它煮了,全家把它吃了个精光,它都没有反应。再也不动了,这就是死;最后消失不见,这就是死的结局。

叶子联想到鸡之死。她想,一只母鸡死了,还有很多只和它一模一样的母鸡。其他母鸡和那只死了的母鸡一样,会下蛋,会孵蛋,会带着鸡宝宝到处觅食。那么,这些活着的母鸡和那只死掉的母鸡有什么关联呢?它们本来就是一样的。尽管有些鸡长相不同,看一眼便知,但是至少有两只鸡是完全一样的吧?如果一只鸡在它身边找不到另一个它,那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总能找到另一个它自己。

所以,如果我死了,并不要紧,世界上一定还有另一个“我”,甚至还有很多个“我”。我们没什么不一样,方方面面一个样。

这就是叶子往后“死也不怕”的理论依据。此时叶子大概三岁有余。 

(3)只怪妈妈瞎说 

叶子是天生的动物保护主义者。所有的家禽家畜,她都喜欢。家里养了几头猪、一头牛、一群鸡鸭、一只猫、一窝兔子,她从蹒跚学步起,就开始给它们喂食。渐渐地,喂养动物成了她每日的功课。她不是一时兴起才去喂着玩,而是在固定时间早晚两餐地喂,从来都不忘记。她发自内心地爱护家里的牲畜,把它们当成自己的朋友。妈妈就顺手把喂养鸡鸭、兔子和猫的任务交给她了。

有一阵子,一只母鸡在老屋左侧的猪圈旁边筑了个窝,然后一天一颗地下起蛋来。妈妈很高兴,每天早晨都去捡一个来,但总要留一个在窝里。

叶子觉得奇怪,问妈妈:“另一个为什么不拿走呢?”

妈妈答道:“母鸡没记性,不留一个给它认窝,它明天就换地方做窝了。”

叶子将信将疑,心里想着,如果母鸡真的记性很差的话,那它又怎么记得那个蛋是它自己下的呢?说不定,它还找不着自己的窝了!

但是,关于鸡的记忆力问题,谁也无法证实或证伪。叶子也不太去纠缠这件事,毕竟鸡只是鸡,养大了就是用来下蛋或炖了吃的。等这只鸡把这批蛋下完之后,它的任务就是吃好睡好,继续孕育下一批蛋。

不料,这只浅黄色的年轻母鸡有它自己的志向。她下完最后一颗蛋,就蹲在窝里孵起蛋来了。妈妈把最后一个蛋收走之后,它还在那里痴痴地孵着。

叶子每次大声叫唤鸡鸭吃饭,大伙儿都欢叫着围上来,抢食抢得热闹,但那只母鸡就是死心眼儿,坚守着空窝,寸步不离。叶子弄点米糠拌剩饭去给它吃,它竟张开颈羽,“咕咕咕”地发出警告,凶神恶煞般不让她靠近。

一连好多天,这母鸡就这样忍饥挨饿地护着它的空窝,简直是执迷不悟到了极点。妈妈拿棍子来赶它走,它挨了许多棒子,还不肯离开。妈妈于是把它揪起来,扔进竹罩子里,将它扣在一个圆形小空间里。这母鸡便疯狂地乱扑腾,一心想逃离这个拘留所。

叶子见它可怜,就哀求妈妈放了它。妈妈说:“它总记着它的窝,还想回去孵蛋呢。母鸡一孵蛋就很专心,不吃不喝不动弹,一身膘孵成皮包骨,直到三周后小鸡出生。现在窝里没蛋,孵起来就没个头,它会一直孵到饿死的。”

叶子听了这话,心生不满了。妈妈不是说过,母鸡记性差吗?原来大人的话是不可以轻信的。那我为什么要按她说的做呢?叶子趁妈妈不在家,就掀了竹罩子,把那只母鸡释放了。

果然,那只可怜的母鸡立刻奔回它的窝里继续空孵着。为了不让它傻乎乎地孵到饿死,叶子悄悄地从橱柜里取出了一只蛋,放进了鸡窝里——这是她头一次跟妈妈对着干,免不了提心吊胆的,生怕挨妈妈一顿骂。幸好,妈妈一忙,竟把这事忘了。

几天后,妈妈才留意到那只年轻母鸡没醒呢,还在孵蛋。她一把抓起它的双翅,用一截细布条系住它的一只脚,将它拴在门口的石柱上。那母鸡狂躁起来,咕噜大叫,但这回非得半途而废了。

“叶子,快来捡喽!”妈妈喊道,“这母鸡后来又下了一个蛋!”

叶子心跳得厉害,就装作糊涂地把蛋捡回去了。

结果,有一天姐姐拿蛋煮汤,一锅汤全毁了——那颗被母鸡孵过的蛋已经臭气熏天了。妈妈将姐姐训了一顿,把姐姐训哭了,叶子却说:“只怪妈妈瞎说!”

(4)有办法胜过没办法 

这年夏天,邻居家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婴,起名玲玲。恰巧这段时间里,叶子家的鸭妈妈孵出了一窝小鸭子,一共十只。

饲养小鸭子的任务照例归叶子。她每天早晚用米糠拌剩饭喂它们,外加一两顿蚯蚓。这蚯蚓可来之不易了,叶子每天扛着锄头四处翻找,并且眼疾手快地抓捕,大半天才逮到一小团,还不够鸭宝宝们塞牙缝的。由于付出得多,叶子对这些小鸭子疼爱有加,每天都要花许多时间蹲在它们身旁注视着它们,与它们分享一切欢乐。时间一长,叶子对小鸭子们的感情日益深厚。她虽然没给它们起名字,但她可以清楚地认出每只小鸭子来。

玲玲满月那天,妈妈带叶子和姐姐去看她。许多邻居围着这个小妹妹赞不绝口,叶子却说:“哇,我发现玲玲的眼睛和我那只最小的鸭宝宝的眼睛好像呀!”众人听了很尴尬,妈妈气呼呼地用力拧了一下叶子的胳膊,把叶子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叶子心想,她们的眼睛确实很像啊,一样小小的,圆圆的,纯净的,有点好奇又有点茫然的样子,难道不是吗?妈妈凭什么捏我呢?叶子于是对妈妈很气愤,对玲玲也没了好感。

到了农忙季节,妈妈常常让叶子和姐姐去邻居家帮忙带玲玲。姐姐手巧,每次去就像大人那样熟练地抱她、逗她,照看她。有时大人们忙着农活,全下地了,他们就用又长又宽的背带将玲玲绑在姐姐的后背上,让她背一段时间。玲玲倒也乖巧,不哭不闹,安静地让人背她数个小时。姐姐喜欢大人称赞她,自己才不一点大的小孩儿,就背着另一个小孩儿。有时她背得走不动了,就咬牙忍着,双手揪着交叉在胸前的背带,用力地喘气,实在受不住了,就坐在凳子上。

叶子在一边出主意。“姐姐,你不能老背着她呀!凭什么总让你背呀!”

“因为大人没空,他们要下地干活。而且我们跟玲玲是同姓的亲戚,妈妈让我背她。”姐姐答道。

“要我,我才不背她呢!你背了那么久了,直不起身了,干吗不叫她家人来呢?”叶子又说。

姐姐觉得有道理,就打发叶子去跟玲玲的家人讲。可是所有大人都一身泥水在稻田里插秧,秧没插完,谁也舍不得拔腿从泥泞里走出来。

叶子在田梗上等了又等,突然有了个好主意。她飞奔回家,二话不说就用妈妈捏人的高招狠狠地捏了一下玲玲的小胳膊。

玲玲立刻放声大哭,哭得那个惨哟,声音传得到十里之外。不一会儿,玲玲的妈妈和奶奶都赶了回来,争着抢着帮姐姐松了绑。她们并不知道玲玲被捏了,还以为是时间太长了,小宝宝不跟姐姐了呢。

姐姐得了解脱,却还心疼玲玲,质问叶子:“你怎么下手那么重呀?”

叶子不服气地答道:“那天妈妈也使劲捏我来着!”

姐姐反驳道:“你比她大得多呀。”

叶子回道:“越大越知道疼,因为大孩子比小孩子知道得更多。难道不是吗?妈妈捏我,我捏她。这才公平!”

“反正,用她的哭声引回大人,真不是一个好办法!”姐姐总结道。

“有办法胜过没办法!”叶子也下了按语。 

(5)钞票变树叶 

叶子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姐姐要上二年级。那时家里仍很穷,姐姐的学费是7元,叶子的学费是5元,总共需要12元。这可把妈妈急坏了。她将卧室里的抽屉一个个取下来,在床上排成一列,一点一点地翻腾、查找,将几角几分的纸币、硬币凑到一起,总算凑够了数。二哥和姐姐都去帮忙,叶子却袖手旁观——她在头脑里盘算着大事业呢。

她想,如果我有数不清的钱就好了!我要让妈妈再也不用为我和姐姐的学费发愁;我要把这几间破房子修好,让它们不再漏雨;我要让妈妈把欠生产队的钱还清,再也不用担心人家来讨债;我要让妈妈买很多很多的米,让我们一家每天都可以吃米饭;我还要修一条很宽很宽的公路,通往村外去,让全村的人扬眉吐气……总之,如果有很多很多的钱,那就好了,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

可是,这么多钱从哪里来呢?叶子犯难了。她想不出来钱的办法。上了几天学之后,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叶子只身一人早早地到了学校。校园里空荡荡的,静悄悄的,不知为什么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息。她有点儿心慌,又有点儿喜悦,好像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要发生,她有这种预感。不同寻常的事,意外的事,最好是奇迹,这就是叶子每日所期盼的。

她转身环顾,整个校园尽收眼底:两排半旧不新的瓦房南北相对,东边是山丘西边是农田,隔出一个正方形大操场。操场正中央有个方形水泥台,水泥台中央插着一把旗杆,一面有点褪色的小红旗在旗杆顶上耷拉着。

这时,一阵风掠过,那面红旗睡醒了似地扬了一下头。操场东面四五棵不大不小的树开始哗哗作响,节奏整齐,如唱歌一般欢快。

叶子不由自主地回头去望那些树,那个小得不能再小、一眼便能数清棵数的小林子,是她最喜欢的这个学校所特有的一道风景。

她受了召唤似的,迈开双腿朝小树林走去。走到树底下,她抬头仰望着树冠,寻找那些平时和她一起玩耍的小鸟,可是,它们一只也没有露面。失落之余,低头一看,树底下竟铺了厚厚的一层纸币——全是币值很大的钞票呀,上面印着国家领袖的大脑袋,那肯定是大钱了!

叶子惊讶得双眼圆睁,嘴巴合不拢。她什么也来不及想,就赶紧蹲下身去扫钱,后来干脆匍匐在地,撅起屁股,手脚并用——脚当手用,手当耙子用,把它们扫成一堆,一大堆!扫呀扫呀,把她累得满身汗。

我终于有钱了!有了足够的钱!叶子想着,心花怒放,非常知足,但双手却停不下来,尽管那堆钱已经有一座小山那么高了,她还在拼命地扫呀扫呀……

直到她快累垮了,她才抽了个空儿,屏息凝神,想好好看看她的“金山”。没想到,这一看可不得了——那些钱原来只是一堆落叶!

叶子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原来,原来……

她醒来了。

这个梦,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每个细节都是那么逼真。

无论如何,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她跟自己说,钞票如果不是自己努力挣来的,也许到了手也会变成树叶的。 

(6) “想”是什么?

 “你好好想一想吧,要在家里做家务,还是要上田里干农活?”妈妈常会这么说。

“怎么做才好呢?你想到办法了吗?”伙伴们常会这么说。

“回去做作业吧,动脑筋,仔细想。”老师常会这么说。

“我肚子饿了,我想吃饭。”叶子常会这么说。

想,这个字眼实在太耳熟了。叶子听说它无数次了,也用过它无数次了,当然知道它的存在。可是,当见到语文课本里写着“读一读,想一想”的时候,她对它的反应就不这么自在了。

“想”,究竟是什么呢?她瞅着这个字,悄悄地琢磨着。为什么要“悄悄地”呢?因为她怕别人笑话她。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张口闭口就是“想”,想必大家都知道“想”是什么意思。糟糕的是,叶子竟然不知道它的含义。这就像所有人都知道1加1等于2,蠢猪才算不出来一样。真是太严重了!如果去向别人求教,他们会不会以为她是个傻子,或者是个笨蛋呢?

叶子左思右想,为了保住名誉,捍卫尊严,最后决定靠自己去搞明白。

那么,“想”是什么东西呢?不,它不是个东西,而是个动作。

那么,“想”这个动作是怎么进行的呢?一定是在脑子里进行的。虽然大家都说过“我心里想着……”,但叶子这个时候已经知道,“心想”不过是个约定俗成的说法而已,真正发挥作用的是头脑,所以大人们常骂心不在焉的孩子“头脑带来了没有”。

那么,当有动作在脑子里跑来跑去的时候,我为什么感觉不到呢?……

有一天,叶子决定做个实验,实验的对象就是她自己的头脑。她躲进废弃的部队营房里,藏在高高的草垛间,往软软的草垫子上一坐,鼓起勇气发出声来。她问自己道:“10加10等于多少?”“20!”她立刻回答道。头脑里头没动静,显然她“想都没想”。

她给自己换了个难一点的题目:“12加13等于多少?”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出了答案。可见,她的数学脑筋并不灵敏。她花了时间计算了,可她脑子里还是没动静。

那么,脑袋瓜里静得就像停止了的时间,到底是谁在计算呢?难道是那个得数忍不住就自个儿跳出来了?还是头脑里始终有谁在做事呢?我们的头脑里也许有一个密室,里面有什么神奇的东西,它们锁起门来办公,所以它们怎么做,我们是永远无法了解的。

可是,如果有东西住在我们的头脑里,那它们开门关门,走来走去,交流信息,我们为什么察觉不出来呢?可见,这个想法还是不成立的。为了试探出头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叶子又出了一堆题目来为难自己,有的答上来了,有的没答上来,但总归这个实验失败了,因为她越搞越糊涂,渐渐打起呵欠来了。

突然间,妈妈的呼唤声穿过村子,直抵她的耳际,她一下子来了劲——吃饭的时间到啦,她便飞也似地跑回家去。关于实验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动作呢?这个困惑一直伴随着叶子长大。

直到上大学之后,她才明白了,她当时所思考的那个问题其实是,“思维是个什么过程”或者“人脑是如何工作的”。这是多么重要的命题啊!

让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当初叶子拿着她的问题四处讨教,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

(7)心碎的声音 

在纯粹的农耕时代,村里人是离不开家禽家畜的。即使是叶子的大哥,那个凶巴巴的大男孩,也爱上了他养的一只英俊帅气的小公羊。那只雪白的公羊长得又匀称又结实,昂首阔步,灵巧敏捷,后脖子上耸着一排长长的鬃毛,在风中晃动着,犹如一面伟大的旗帜,看上去威风凛凛,不可侵犯。大哥常常抚摸它的头,有时还故意跟它脑袋顶脑袋较劲儿呢。可惜,那美丽的公羊一成年就得了破伤风,死了。大哥非常难过,把它埋在了家里的大龙眼树下。那时龙眼树简直称得上家里的“摇钱树”(到了收获季节——每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搭床在树下守着,连掉在地上的龙眼也得捡起来烘干卖钱呢,自家人是一颗也舍不得吃的),也只有它才有与那头公羊为伴的荣耀。

二哥也曾经为一窝失了妈妈的小猫哭泣。那时候老鼠很多,邻居家在地里下了鼠药,叶子家的猫妈妈吃了中毒的死老鼠,于是口吐白沫,死了,留下五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猫咪嗷嗷待哺,实是可怜。那时不知谁送来了几罐牛乳,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很难得,可是二哥拿这些牛乳喂小猫。小猫成天找妈妈,喵喵叫个不停,二哥就把它们放到他的被窝里,和他一起睡觉。后来,小猫们慢慢长大了,妈妈怕小猫抓了他的脸,才强行把这些“养子养女们”给驱逐了。

叶子也爱猫。有一次,猫妈妈产下了一只小猫,是独生的。当时农村流行一种迷信观念,说狗独生是宝,猫独生是祸,必须抛弃。天哪,那样一只可爱的小猫竟然被妈妈扔到渠道里,被水流带走了。真是太残忍了啊!她为这事生了妈妈很久的气。

后来,猫妈妈又生了个双胞胎。这对孪生小猫长得一模一样,快快活活地步入了淘气的童年。有一回,家里炖了一锅鸭汤,大哥边吃边把骨头吐在地上,两只小猫就跑过来啃骨头,这时家里的大狗扑过来,一口一个,两下就把两只可爱的小猫咬死了。叶子顿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汤都喝不下了。她因此恨极了大哥。

最不忍提及的是,叶子曾经养了一猪圈兔子,却在转瞬间全部损失了。那时家里有个猪圈空着,妈妈建议养兔子。叶子每天放学后就去田里拔兔草,一篮子一篮子地带回来给它们吃。它们繁殖得很快,一年半载的就有好几十只,整个圈子都显得拥挤了。每次,她提着篮子去开那个附属房的门,吱的一声,大大小小的兔子们全都竖起耳朵,抬头观望,警觉地恭候着它们的小主人。草一扔进去,它们就咯吱咯吱拼命地嚼起来。叶子就趴在那个木栅门上看着它们吃,一遍又一遍地数一数多不多少不少。

可是有一天,邻居大伯母家一只凶恶的狗不知怎么的进了附属房,跳进了兔圈,发疯似的把它们一举杀害。叶子放学回来,听妈妈说了这事,跑到兔圈门口,扶着门框放声痛哭,哭得那个惨烈啊,眼看要天塌地陷了。那一次,她似乎听到了自己的胸膛里心碎的声音——心都碎了,怎么也无法补救了。

大伯母是很照顾叶子一家的,可是因为她的狗犯了这个大错,她把大伯母也恨上了。往后好长一段时间,她怕极了那条狗,放学回来,见那狗在家门口徘徊,她就绕道走,连家也不敢回了。 

(8) 带红钩的作业本 

刚上学那一两年,叶子总是缺练习本写拼音、写生字,只好拿姐姐用过的本子来,用橡皮擦把上面的字全擦掉,再写上自己的作业。可是老师批改过的红墨水钩怎么也擦不掉,她很怕老师责备,每次都提心吊胆地交作业,生怕老师说:“我还没看呢,你自己就打钩了?”可怜,为这事,叶子那时的心理负担真大呀。没错,贫困本身就是一种伤害,这种伤害使人不知不觉中产生了自卑心。

后来,老师们就给学习好的同学奖励作业本,于是叶子有了足够的本子了。可是,叶子得穿姐姐穿小了的旧衣服旧鞋子,用她淘汰下来的旧书包。她心里总是不甘愿的,一直嫉妒姐姐。可是妈妈总说,姐姐大,又爱美,穿旧了的衣物还可以给小的穿,也省钱,应当理解。可是没有人理解叶子的心思,她的忌妒心在悄然滋长,有时候莫名其妙就赌气,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当然,这一招其实姐姐用得更多,她的个性才叫强烈呢。

叶子对姐姐的感情很复杂,既嫉妒又尊敬,既怨恨又怜爱。儿童的这种心理,如果不细细剖析,很多人恐怕是不相信的。

姐姐不管做什么家务都是主操手,叶子永远给她打下手,专做摘菜、洗菜、烧火这种没技术含量的活儿。而姐姐却会在灶台上挥刀切菜,并且切出花儿来;还会在锅里嘁嘁嚓嚓地翻炒,炒出美味来。因此姐姐叫叶子快烧火,她就快烧;加大火力,她就添柴。有一次火熄了,怎么也点不着,叶子就把头伸进灶洞里吹火星,结果那团干稻草忽地喷出火舌来,把她的刘海和眉毛都烧焦了,姐姐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姐姐熬了鸡汤就盛出来,姐妹俩一起喝。真好喝,喝完了还想喝,于是一碗接一碗地喝。等到天黑了,妈妈和两个哥哥快回来了,姐妹俩才着了慌:有鸡肉没鸡汤,怎么交代?幸好姐姐有办法,她加了水和盐,再煮开就充数了。大哥边喝汤边叫道:“这鸡汤怎么有咸味没鸡味啊?”不过,他也并不追究的。

姐姐见门口一株红月季开得很美,非摘下一朵插在妈妈头上不可。妈妈坚决不肯,但姐姐绝对有办法让妈妈服帖了,最终头戴一朵红艳艳的大月季下地去了。叶子于是对姐姐起了钦佩之心。

妈妈叫姐妹俩给寺庙里的佛祖烧香磕头,姐姐却拉住叶子说:“不,永远不要给人下跪!”姐姐说话那么铿锵有力,叶子牢牢地记住了,果真从此不失一点尊严。只不过,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拜佛和对人卑躬屈膝是不一样的。但这事使她对姐姐有了深深的敬意。

每天晚上,姐妹俩抵足而睡,第一个环节是互挠脚底板。姐姐总是让叶子先挠她两百下,再轮到她给叶子挠。叶子老老实实一下不少地数完了,她却随便抓了两三下,就呼呼大睡了。

每逢过节,姐妹俩从亲戚邻居家里得了橘子,一人一个,姐姐总说,先吃你的吧。于是一掰两半,姐姐总是假意比了比,把大的(其实是小的)给了叶子,叶子毫不计较地收下了。等姐姐吃她自己的橘子时,叶子有没有在场就不一定了。

每次吃甘蔗,姐姐总是把咸的一端递给叶子,说这一块容易啃,给你吧,她自己吃比较甜的那一截。叶子接过去,愉快地吃起来。

多年以后,姐姐回想起来,总说叶子小时候很傻很好欺负,可是叶子心里却明白,她只不过是为了姐姐开心,假装认可了她的说法。姐姐的心突然间酸了。虽然在一个家庭里长大,可是她没有用过带红钩的作业本,妹妹的心她是不懂的。

(9)撒谎 

人天生是会趋利避害的,撒谎便是一项不学而能的本领。那时候小姑妈总游说叶子住下来陪表弟表妹玩,叶子每次一想妈妈就假装肚子痛,只好回家了。

有一次,天快下雨了,叶子按照妈妈的吩咐,着急要把她养的一窝小鸡抓到竹筐里去,好送到屋檐下,免得淋雨。那些小鸡刚出生没几天,毛茸茸的,非常可爱。叶子一只一只地抓进去,剩下最后一只却难办了。那只小鸡很活泼,又怕人,根本不配合,四处乱跑。叶子便追着它跑。它绕圈跑,叶子怎么也追不上。

突然间,她想出了一个办法,掉头反方向追捕——结果,那只可怜的小鸡跑到了她的鞋子底下,抬脚一看,已经是一张软软的黄饼了,内脏从肛门排了出来。叶子吓坏了,一面心疼她的小鸡,一面担心受妈妈责骂。事不宜迟,她捏起这小东西,把它扔进了粪坑里。后来妈妈问起小鸡怎么少了一只,叶子坚持说它跑丢了。于是这关就算过了。

又有一次,叶子放学回家要煮饭,需要先把上一顿的稀饭盛出来。她把妈妈最喜欢的一个黑釉陶罐端出来,用膝盖把它顶在橱柜上,一手扶着锅,一手拿大勺子把剩饭舀进罐里。她心里想,这陶罐肚子这么圆,靠在橱柜上不稳当,别掉下去了……果然,就在这刹那间陶罐摔到地上,碎了一地。完了完了!这个细黑釉罐子是妈妈最心爱的容器,让她知道了可就少不了挨打挨骂了。

叶子什么也顾不得了,赶紧收拾了碎陶片,把它们埋在远离家门的一处田边。后来妈妈找那个陶罐找了很多次,叶子总一口咬定“没见过”,直到上大学了也没敢承认过。唉,这以往的过失根本无法弥补了,否则现在买十个这样的陶罐赔妈妈不就得了?可是妈妈还要那陶罐做什么呢?

有一天晚上,妈妈到隔壁大伯母家聊天,让叶子和姐姐点上蚊香驱蚊子,一会儿回来好睡觉。姐妹俩点上了蚊香,不知怎么的,觉得有必要拿着蚊香在床上巡一圈,然后把蚊帐放下来,这样就保准没蚊子了。两人办妥了这事,就上大伯母家玩去了。等母女三人回来,才发现大事不好!床上的被子被火星点着了,正在冒黑烟呢。妈妈急忙把被子拖出去,一顿好拍,才把火星都掐灭了。问及起火缘由,叶子坚决与姐姐站在同一战线上,怎么也不肯说,只道是风吹了蚊香的灰烬到床上去了。

叶子家里养山羊那几年,二哥天天赶羊上山,早出晚归,就像古代故事中的牧童。但是山凹里有几处农田,那些羊一旦下山偷吃过庄稼,就老惦记着这一美事。大哥于是派姐姐看守一处梯田,又派叶子看守另一处。叶子独自呆在山中的田野里,很是害怕,总要劝说邻居几个小朋友上山陪她。那些小孩要是去了,她就弄一个小灶,上面搁一个铁盒子,在里面煮七煮八的,煮什么大家就吃什么。

可是更多时候,小屁孩儿们是不愿意跟去的,叶子就编出许多谎来,好说歹说把他们给骗上山去。什么山上可以遇上野兔啦,还有长着獠牙的野猪呀,还可以见到仙女啦……不过,有一次她自己上山时,真的遇上了一只黄鼠狼。那只母黄鼠狼身后还跟着四五只小幼崽,一看见有人来了,它立刻撅起屁股,放出了一团熏得人睁不开眼的黄雾,然后迅疾跃过灌木丛,领着它的孩子们逃走了。

不再养羊之后,每次回想上山看羊那段岁月,叶子总觉得感慨、辛酸。一个小女孩怀着多么大的恐惧一天到晚静坐在山谷里守着庄稼地啊。为了避免一个人上山,又编过多少谎言诱骗小朋友陪同呀。有趣的是,她心里总想着:假如怪兽追来了,我一定跑得比他们快!

(10)残忍的心 

听一位朋友说:小时候我们家几个兄弟喜欢养狗,有一次下了一窝狗崽,我爸让我把它们扔掉,因为小狗老叫。我护着小狗不肯,但后来还是用竹篮子提着小狗到村后,找了一个废旧的粪池,把它们扔了下去……这件事我记忆很深刻,想不到人会这么残忍。

姐姐小时候偶尔也现出一颗残忍的心。有一次,她和萍儿在晒谷场上玩,发现那里有好多又粗又长的竹竿,便叫叶子坐到其中一根的中间去,说她和萍儿要给她抬轿子。叶子坐上去了,她们俩各执一端,放到肩上,一站起来,叶子便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到地上,脑袋上鼓起了一个大包。两个大女孩却乐得捧腹大笑。

有一次,叶子提着两个水桶到溪里打水,要浇她的花圃,却不幸地滑进了溪中,爬上岸来,两腿不住地抽搐,姐姐又在那里笑个前仰后合。

又有一次,姐姐在做饭时,让叶子把火钳放到灶肚里烤着。那时候,她家的厨房总有许多鼹鼠从这个洞窜到那个洞,成天吱吱叫。姐姐等着火钳通红了,就取出来,往鼹鼠洞里一插——哧!哧!哧!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飘出来了。多么残忍啊!日后叶子看到捷克动画片《鼹鼠的故事》,真是懊悔极了。

姐姐更喜欢做女工,烧菜做饭、制作各类糕点、织毛衣等等,样样精通,而对植物和动物并没有叶子那样深的感情。她会杀鸡杀鸭,喂兔子喝酒好杀兔子,这些叶子都是下不去手的。

然而,叶子竟也有残忍无情的时候。有一回她养了一窝竹鼠,一个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可爱极了。妈妈却说,不再养了,把它们全杀了吃吧。叶子十分不忍,却不知怎么的又下了狠心,按妈妈的吩咐把那十几只竹鼠搁进了一个桶里,上面压着个竹篓,然后烧一锅开水,哗的一下浇下去——唧唧唧唧!可怜哪,霎时间所有的竹鼠都被烫死了,浮在了水面上!究竟是为什么,一个热爱动物的孩子也会有这么一颗魔鬼的心呢?

姐姐总能想出各种玩耍的把戏。她家老屋门前是一道陡坡,坡的两边是深陷下去的水沟,姐姐便想出了一个刺激的游戏:学盲人走路。她和叶子一组,萍儿和她弟弟志远一组,两个姐姐各用一截棍子牵引着后面闭着眼的小人儿。姐姐眯着眼,偷偷留道缝看路,顺利地把叶子领到坡上去了;萍儿和志远却都老老实实地闭紧了眼,走到半坡就一脚踩空,双双掉进了水沟里。姐姐和叶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时候小伙伴建兴和雪玉兄妹家有座老房子,里面堆满了干柴和旧家私,其中有个屋子里养着几头猪,天井里养着一大群鸡鸭。这老屋是用不规则的石头砌成的,到处是孔洞,有一次叶子和雪玉、阿涌发现里面住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黄鼠狼。他们就常常拿棍子去捅它,它却怎么也不肯搬家,甘愿常受侵扰,也要长住下去。他们既害怕又好奇,每次路过就拿棍子使劲捅它。

二哥和阿碰、坎仙那几个大孩子则发现那些洞里筑起了马蜂窝。一个晚上,他们几个便去点火烧马蜂窝。结果火苗点着了老屋里的干柴,他们不敢报告大人,一人拿一个小瓶子灌水,来来回回地往洞里泼水。没多久,整座老宅火光冲天,全村人都奔过来救灾,可哪里救得了?还是部队开来了消防车,一直忙活到半夜,才把这场大火给扑灭了。那些肇事者呢,当然免不了一顿揍了。

人性本善本恶?回想幼年,或许人性其实无善无恶,只不过审时度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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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树参天的森林里,一条细嫩的小藤蔓从落叶铺成的被子中钻出来。没想到,地面上的世界仍然寒冷阴暗,那诱人的阳光只照在高高的树冠上。

“我要长大!我要沐浴在阳光里!”小藤蔓仰望着遥不可及的蓝天,自言自语道。

油松听见了,冷笑道:“你一个小嫩芽儿,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阳光呢?我猜,你见到阳光之前就该老去了。”

小藤蔓打量着四周,果然,许多前辈挂在各种大树的腰上,枯萎了。它们有的纤细如蛛丝,有的粗壮如马尾,但它们都没了生命迹象。

“不,我要长大!我要沐浴在阳光里!”小藤蔓咬紧牙关,暗下决心。

它昂起头来,抓住离它最近的一棵杉树往上爬。杉树甩一甩身子,把它抖落在地上。

它爬上一块石头,去抓生长在石缝里的枫树。枫树晃一晃脑袋,把它摔下岩壁。

它在地上匍匐前进了好远好远,终于找到了一棵垂死的老树。它高兴地沿着老树往上攀。

可是,它还没攀到树顶,一场暴风雨袭来,老树轰然倒塌,它又回到了地面!

“不,我一定要沐浴在阳光里!”小藤蔓用坚定的声音告诉自己。这一回,它知道该怎么做了。

它选择了一棵年轻、健壮的油松,用它那利爪般的卷须牢牢地缠住树干,一个劲儿地往上爬。

油松想甩掉它,可是它的力气太大了;油松想用树皮裹住它,可是它长得太快了……它拼了命,势不可挡!

小藤蔓渐渐长成了绳索一般的大藤蔓,最终缠满了整棵油松,沐浴在阳光里。

没过多久,被占领的树枯萎了。藤如同绿色巨蟒在森林树冠上开拓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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