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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凌晨,四点四十五分,一声响亮的儿啼,“呜哇——”,一个新生儿降生啦。助产士满脸狐疑地问新妈妈:“你这是第几胎呀?”新妈妈毫无戒备地答道:“第一胎。”助产士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第一胎怎么可能生得这么快?肚子才疼不了多会儿就生好了,真神哪!”随后又说:“我们这是医院,不是计生部门。我们只管接生,不管超生。”但新妈妈还是一口咬定,这是头胎。
没错儿,这新生儿确是头胎。他扯着嗓门啼哭,挥舞着手足,瞪着双眼,张着十指,一副急于问世的模样——只是世事难料,若干年后,这孩子行事风格大改,如果有同龄人做事太急了,他倒会大声嚷嚷:“你赶着去投胎呀!”殊不知,他自己就是这么猴急地来到人间的——这男婴就是叶关天,小名天天。
天天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名字前一天刚起好。叶家就盼着这么一个继承香火的男丁。爷爷奶奶把他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爸爸妈妈偶尔想训斥他两句都没门。这小子三岁的时候,就曾打开一桶花生油,倒个满大厅,然后踩着油学滑冰。妈妈发现了,气得尖叫。爸爸知道了,操起扫帚要揍他。爷爷一把夺过扫帚,怒斥道:“你要把你儿子碰一下,我就把我儿子赶出门!”爸爸生来是个大孝子,哪敢跟父亲较量,从此再也没有追究过天天的不是。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天在甜蜜的爱河里泡大了。为什么说“泡”呢?因为他喜欢吃蜜?吃糖?吃蜜加糖?非也非也。他喜欢吃所有不该多吃的垃圾食品,就这么回事。比如肯德基、麦当劳的汉堡啦,鸡翅啦,薯条啦,冰淇淋啦,可口可乐啦,凡专门刺激人体长膘的那一类食物,都是他的最爱。因此,他长得白白的,胖胖的,脸蛋圆鼓鼓的,身体壮乎乎的,看上去还真像刚从美容蜜里浸泡过的一样。
除了吃不该吃的,天天还喜欢玩不该玩的。你要约他出门还不如请墙壁跟你走。打球,不;游泳,不;爬山,不。凡需要消耗体力的,一个字“不”。做点家务呢?那是休想!你要请他打电脑游戏,他立刻两眼放光,跃跃欲试,并且他就喜欢玩CS(杀人)游戏。用他的话说,“我最喜欢体验杀死别人或被别人杀死的快感”。这话可把父母吓得不轻。父母想着法子将电脑藏起来,他就想着法子把电脑找出来。后来,电脑被扫地出门(贱卖了),天天倒也认了,只是越发懒散,一天到晚晃晃悠悠,更不学习了。
现在,天天上小学六年级。事实上,他理当升上初一,只不过他的学习成绩实在差,他万不得已留级一年,等着瞧这一年里会不会发生“奇迹”。当然,这是爸爸的主意,爸爸的——没错,爷爷刚去世,爸爸的意见奏效啦。
天天失去了爷爷那把保护伞,无可奈何,每天只能跟爸爸“斗智斗勇”。爸爸时不时找班主任、科任老师,甚至找校长商讨教子对策。天天呢,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家长和老师的动静,以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是老师留他训话,讲大道理,他一招就能破解(明着积极认错,暗里死不悔改);要是校长厉声呵斥,威胁他退学,他两招也能抵挡(一是装哭,二是写检讨书);要是爸爸命他考个及格分,否则罚,罚,罚……他有千招万招,招招制胜——我们的天天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歪才,他是本地一绝,人称“抄袭大王”。
抄袭,在天天眼里,可是一门重要艺术。抄要抄得有模有样有水平,还要抄得不露声色,抄得就跟自己解答的一个样。例如,预备小抄那种粗活儿,有的同学会仔细抄一遍,他哪里用抄,将书页撕下来便是。再如,有的同学将小抄塞在桌肚里备用,他绝不这么死板,他的小抄有时在衣袖口处,有时在短裤裤管里,有时在鞋垫子上,总之,因时因地因考官制宜。又如,有的同学抄答案只字不漏,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他才不会搞不清“翻版”和“盗版”的微妙区别呢,他会颠倒一下句式,留下几个错字,谁能说他抄袭,只怕查无实据。
对天天而言,凡书上能找到答案的,无疑只需雕虫小技;凡需要现场计算或绞尽脑汁解答的,他周边有的是他布下的人马,他只要一个眼色一个动作,他的“铁杆粉丝们”准会在关键时刻送上答案。
当然啦,摸索这一系列“抄袭技巧”,独创“抄袭”这门学科,尤其是为抄袭建立起一支稳定可靠的团队(他称之为“人脉”),费了他好几年心血。可以说,自上小学以来,他就一直在为这个事业而奋斗。如今,他总算把自己训练得一身绝技,难得失手了。因此,爸爸如果要求他拿个漂亮分数回来,那算得了什么?简直是小菜一碟。久而久之,爸爸拿他没办法,也就不要他“被迫及格”了。
爸爸要的是,儿子真正喜欢学习,学以致用,并且做事情靠自己,而不靠歪门邪道。眼看六年级复读又快结束了,这该怎么办?人生最大的难题莫过于发现问题却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干着急!
有一天,爸爸问天天:“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想搞清楚天天的志向所在,好用谈条件的办法激励他去实现愿望。这是校长新近想出的一招。
没想到天天摇摇头,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没什么心愿。”说的也是,爸爸已经打下了江山,建起了家业,他吃穿不愁,在心理上没有任何匮乏感,每天过着舒舒服服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就得了,还要什么心愿呢?
爸爸有点懵了。如果别人的儿子或其他什么人说他“没什么心愿”,他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人简直是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幼稚透顶,可他自己的儿子竟然这么说,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耐着性子开导道:“那么,你最喜欢做什么?你将来打算怎么办呢?”
天天嬉皮笑脸地答道:“我最喜欢打游戏,将来……还打游戏呗!”
爸爸气得脸发青,强忍着怒气问:“打游戏能当饭吃吗?”
天天瞧见了爸爸眼里的火焰,立刻严肃认真地解释道:“我说的打游戏只是业余活动,将来嘛……我想赚很多很多钱。”
“你要没本事,将来凭什么赚钱?”爸爸气消了大半,话锋一转,进入诱导阶段。
“我会像你一样,开个公司,招一堆硕士、博士、大学生来给我干活。”天天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说。
爸爸轻拍一下天天的脑门,笑道:“你自己要是不学无术,怎么管得了那一拨精英?”
天天摸了摸后脑勺,迟疑了一会儿说:“我给他们发高薪,听我的留下,不听我的滚蛋!”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那你的员工迟早会走光的!如果你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策略,谁会跟你干?那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你倒是说说,你最喜欢哪个领域,哪门学科?比如,文学?数学?管理学?你们还有什么学?”
爸爸属白手起家的一代人,学历不高,但在摸爬滚打中,他切身体会到学识的重要性。遗憾的是,他就是没法把这点想法塞进天天的大脑里,让他内化为自己的观点。唉,教育儿子,他一接管这个任务,就发现这活儿大概是所有工作中最棘手的。他心想,儿子再怎么厌学,好歹也该有个略为喜欢的学科吧?
天天皱起眉头,眼睛顿时眯成了一道缝。好一会儿,他才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最喜欢一个学科,它的名字叫‘放学’!”
2
爸爸还真是个有心人,或者他压根儿就蠢到了家。他马上约了校长,谈开设“放学”课程的事。谁知道,校长还真答应了。难怪人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爸爸有的是钱,设置新课的费用他全包了。天天却在心里琢磨着:这又是玩的哪一招?我说的“放学”可是真的放学了,那是不跟课本打交道,也不跟老师打交道的啊!
新课程贴出公告后,举校哗然。这门“学科”真有意思,属选修课,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谁想选都行,随时想上都行。课上既无老师,也无课本;课后既无作业,也无考试。那“放学”到底是门什么新学问呢?——见鬼!世界上真有这样一门学科吗?难不成真叫学生放学了回家去?错。除了回家,做什么都行。那是在校园里自由活动吗?错。校园里从不允许个别学生游魂般乱闯荡。那究竟什么课怎么上?没有人猜得出来。找任何一位老师打听,他们都笑而不答。也许这只是一个骗局呢?像愚人节那天大家想法子找乐子一样,只是赚点同学们的口水,给大家来点谈资?
同学们热烈交谈了几天,对这门古怪课程逐渐失去了兴趣,也就没人选修。毕竟语数英还是要学的嘛,不然今后怎么上初中,怎么上高中,怎么考大学?大家都有一条既定的大道直通前程,即使学校公开允许大家玩而不学,大家也要有意见的。彻底抵制学习的人,在这个学校里大概只有天天一个。
不过,天天也犯难。这新课程会不会设了什么陷阱呢?论胆量,他没有;论勇气,他也没有;论冒险精神,他更是一丁点没有。他就那样眼馋地看着新课表里的“放学”一栏,始终不敢到教务处报名。最终还是爸爸忍不住了,提醒他说:“你不是喜欢‘放学’课吗?现在学校特别为你开设了,你怎么反倒退缩了?”
“我哪里退缩了……”天天被问得一脸窘相,支支吾吾地回道,“我不过是考虑考虑……新事物总需要观察的嘛,哪能轻举妄动呢。”
“儿子,喜欢做什么就大胆去做,”爸爸笑道,“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你自然会有用不完的智慧和力量。”
天天想想也是,像他这么喜欢玩电脑游戏,一玩就废寝忘食,大半夜也不觉得累,这要是读书、写字、做数学题,早进梦乡会周公了。而且他做什么事都不灵,一玩起游戏来,天生是高手,或者说,他领悟能力超强,不出两三个回合就成高手了。没错!自己想做的事,值得豁出去尝试尝试。
这天早晨,天天一到校园就直奔教务处,头一个报名选“放学”。这门古怪的课是这所学校有史以来第一门选修课,而天天正是第一个选这门课的人。教务处长和蔼地笑着,郑重其事地让他填一张选课登记卡。这卡制作精心,白底蓝字,两面都平滑得会反光,捏在手里厚厚的很有分量。天天从没做过这种“正经八百”的事儿——独自一人填写字据,责任显得相当大,他不禁心里打鼓,捏着笔的右手止不住抖了起来,手心里一下子渗出了汗水。
教务处长笑呵呵地对他说:“如果你拿不定主意,就先别选了。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吧。”
天天松了一口气,搁下笔来,擦擦手心里的汗。他是极想“放学”的,这个念头他入小学起就盼上了。可是他勇气不足,总担心吃亏,总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且公正地说,并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全校同学都如此。那就明天再来吧……
教务处长拿走了他的卡片。他只填上了“叶关天”和“六年四班”字样,最后还有一处关于“一切责任自负”的签名未署。处长一边打发他走,一边笑道:“回去先找找豹子胆吃了再来吧!”
天天听了这话,突然来了气(怒气加勇气),大声叫住处长:“我选!让我签名!”
处长愣了一下,朝天天歪下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忙把登记卡还给天天。
天天拿这招挽回了面子,心里涌起一股英勇就义般的感觉。他坚决果断地在卡片上签下自己的大名,然后将卡片交给处长。
处长小心翼翼地将卡片收入一个别致的木盒子里,然后朝过道打了个手势,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大约只有一米三四的样子,黑皮肤,黑眼睛,高颧骨,尖嘴猴腮,一头棕褐色卷发,一身雪白的大褂,看上去怪得出奇,好像非洲布须曼人穿越了空间。若不是他的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流露出友好、愉悦的神色,天天就要断定他为黑色幽灵了。
天天睁大眼睛瞪着这个小个子黑人,怔怔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处长介绍道:“叶关天同学,这位先生就是你的放学课向导——比尔·盖德。你跟他去吧。”
天天愣是没缓过神来,倒是比尔用极不标准的汉语开腔道:“跟我走吧。祝你放学愉快!”
天天跟在比尔后面,才发现比尔只及自己的胸口。他天天在班里算是顶矮的了,有时还有点自卑呢,没想到还有人(主要是成年人)比他还矮!他心里想着:这么一个又黑又丑的小矮人,也能当我的向导?他话还说不利索呢……校长和教务处长怎么招人的?这点常识也不懂——要招人就要招精英,而精英也得长着精英的模样!真是忽悠你爹呀……
“你爹”是天天的自称,如同皇帝自称“朕”,古人自称“吾”,今人自称“我”,河南人自称“俺”,闽南人自称“阮”,等等。天天喜欢搞些语言上的创造发明,以武装自己的身心。这当然也是聪明才智的体现,足以抵消他在成绩单上留下的不光彩。事实也早已证明,他在同龄人中极具人格魅力,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各科代表等高分人才都想与他为友,甘愿为他服务。今天这向导嘛,大概是天天有生以来最看不上眼的“服务员”了。
比尔带着天天穿过一条走廊,拐进了一个图书室。这图书室好像是新开的,天天以前从不知道它的存在。事实上,天天原本就跟一切图书无缘,学校里有几个图书室,他并不清楚。现在既然破天荒进了图书室,那就来说说眼前的情形吧。
这间图书室不大,也就十平方米左右,中央摆着一空桌一闲椅,尺寸略小一号,显然是为比尔定制的。除了用来进出的门,每寸墙壁都被棕褐色书架包裹着,就连天花板也不例外。这一套家具肯定也是照着房间定制的了。每个墙角处,书架两两衔接得不留缝隙。每层架子上,整整齐齐排满了厚薄不一的图书。这些书封面都用黑色皮革套着,纸张有点发黄,和天天见过的其他书都不一样。天花板上嵌着整块木板,不隔出区域,但布满了钩子,钩子上挂着一幅幅老得掉渣的地图或字画。
这么小一个屋子,却布置得这么充实,好像给小屋镶上了一只厚厚的木匣子。而且这小屋好像忘了挖上几个窗户——当然即使有窗户,也被书架挡住了。整个屋子就靠供人进出的这个门洞带来光明。也许除了比尔,谁在这里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嗨,这是什么鬼地方呢?”天天一进这个小屋就觉得头晕,一股不满甚至愤怒的情绪冲上脑门,使他大叫道,“不是说放学课不需要课本和老师的吗?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你知道吗?一见到这些书,我就想吐!”
然而,比尔只是和气地笑笑。他咧开嘴,两排白牙在这光线不足的小屋里显得亮晶晶的。他用汉语吃力地解释道:“你怎么判断书的用途,随你便。你可以先看看书或挑上几本再‘放学’,也可以马上‘放学’。所谓‘放学’,你应该明白……”
天天哪有什么耐性看什么书,更不用说挑书了,他瞅了比尔一眼,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我要马上放学!”
比尔温厚地点点头,指了指屋内昏暗的一角。原来其中一个书架连着一扇窄窄的单开门,一次大概只容一人通过。由于门与书架色调一致,不注意看是看不出来的。
天天朝那门走去,定睛一看,那门没有把手,也没有锁孔,更没有钥匙,好像一块长方形木板镶在墙上。他疑惑地打量着这扇小门,心里有个预感:从这门出去,大概就真“放学”了吧?学校方圆数公里,我了如指掌,绕来绕去,不怕绕不回家去。他这么想着,身后传来比尔宏亮的声音:“成长是什么?”
天天回头瞥了比尔一眼,此时一束阳光正好照进屋来,落在那张小书桌上。这时,书桌上变魔术一般出现一枝笔、一张卡片和两本书。
这个小矮人手脚还挺快,不过我可不想听他照本宣科或继续八卦,天天心里想着,不耐烦地答道:“成长嘛,比如说,你长得像我这么高,这就是成长的一个方面。”
比尔仍旧温厚地笑着,抬起左手臂,掌尖指向那扇小门,客气地示意天天往外走。
天天返身向前迈步,一不留神,竟跌倒在地。他生怕额头撞在那扇门上,赶紧起身直立,不料,当他环顾四周时,他猛然惊呆了——他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3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鬼地方啊?天天心跳立刻加速了,两腿有点发颤,双手冰凉冰凉的,头皮嗞嗞地发麻。他最恨陌生的地方了,在他眼里,未知环境极有可能是险境,总感觉渗渗的,不安全。事实上,他现在置身于再美不过的大自然中——脚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碧草如茵,繁花似锦。这么美妙的天堂景象,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只不过他对山川湖泊一概没兴趣,我们也就不再赘述这些花花草草了。
天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该怎么回家去呢?要是你爹走不出这片波浪形大草原,那就悲剧了!他四处张望一番,没见着什么标志性东西,眼帘里除了花草还是花草。没办法,只好迈开步子,走走瞧瞧。说实在的,他内心里害怕得很,只怕突然踩到一条蛇或背后追来一匹狼。这个时候,他庆幸自己好歹掌握了那么一丁点地理知识——地球是圆的,这是可以肯定的——即使绕个大圈儿,也能回家,不怕不怕!
天天一刻不敢停歇地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少时辰,一心想着走回家。可是现实真会跟他开玩笑,他的眼睛里始终映着这片草原,好像他根本没离开过原地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时间停止了吗?天天这下动起脑筋来了。
时间并没有停止。太阳已经由朝阳变成了骄阳。他离开比尔的图书室是上午七点来钟,现在看来他已经徒步转了整整一个上午。该到午饭时间了,天天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肚子就放纵地叫唤起来。
我的妈呀,你爹上哪里找吃的呀!这荒芜的地方,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花草,还真看不到一个鸟影,听不见一点声响。真是太奇怪,太没劲,太没良心了!放学是放人回家,怎么将人放逐到这鬼地方来了,还让不让人活呀?
天天起初在心里抱怨着,接着开始自言自语,后来干脆大声叫骂。发泄了一通,于事无补,饿瘪了的肚子里像有无数条虫子在钻来钻去。可怜天天从来没有挨过饿呀,一饿起来竟是这种感受。
他挨到了午后,实在挪不动脚步了,于是放弃了希望,一屁股卸在地上。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像廉价的珠子一般,一颗颗抢着往眼皮下跳。真没想到,“放学”并不简单;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个骗局。他后悔报了名,后悔听了爸爸的话,再往前追溯,他后悔跟爸爸说,自己最喜欢这门无中生有的学科。
可惜了,世上没有后悔药。目前还是解决饥饿问题要紧。天天想:我那么爱吃,尤其喜欢吃肉(事实上他几乎只吃肉),今儿如果要死在这里,也不能是饿死的呀。听奶奶说,饿死鬼要长期在黑暗中承受饥渴不堪的痛苦,业满后还很难投胎成人,大多都得转为畜生——你爹叶关天才不愿意当畜生呢。我得找点吃的!哪怕来点蔬菜也行啊!
他这么想着,往地上一瞧,嘿,他周边全是鲜嫩的野菜——他也不知道那些是不是野菜,反正看上去挺像菜,绿油油的,一副诱人的样子。他不再犹豫了,摘下一片带锯齿的叶子,就往嘴里送。嚼一嚼,还真可口!再尝一尝其他形状的叶子和各种各样的小野花,无不爽口!他于是放开了双手,左右开弓,一会儿工夫就手上抓了两大把,口中塞了一满嘴。真是又脆又甜!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棒的大餐,而且是全素的!
天天将肚子填得饱饱的,然后拿手背擦擦嘴,突然有了一种满足感。闯进这个陌生的世界,也不全是坏的,比如吃了这一顿不可想像的美味,来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天天的念头开始转弯,不知不觉中他对这片大草原产生了敬意。他心想,这么一片天赐的草地,够我一个人吃上几天了,也许几个月,甚至几年,如果这里跟家里一样四季如春的话……这么好吃的东西,等我吃过瘾了,说不定也找到回家的路了。反正地球是圆的,总能走回去的。
天天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仔细看了看每一种好吃的花草,觉得好惬意。他一直注视着它们,从叶尖到叶柄,从花瓣到花萼,一个细节也不漏掉。这是他头一次对电脑游戏之外的东西产生了好奇心。他想着回家的时候,得把它们各带一种回去培育,靠它们发大财一定不成问题。想着这个美梦,他渐渐犯了困,于是找了个背阴的山坡睡下了。
天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快要下山了。眼看今天是不可能回家了,该在哪里过夜呢?总不能就躺在这露天的草丛里睡吧?他想起下午的愉快心情,不禁觉得自己太幼稚了。人的需求是很多的,除了吃饭,还得有个庇护所。他又害怕起来了。除了一身衣服,他现在什么也没有。那该怎么办呢?要临时搭个房子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除了花草还是花草,连一棵小灌木也没有。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吧?天天的小聪明这时又活跃起来了。校长既然能开设这门新课,一定是有出路的。如果他让选课的学生出了差错,他的责任多大呀,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再说,爸爸没少给学校赞助费,校长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是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我从来最不缺的就是办法,谁让你爹是叶关天!你爹今晚一定能有个睡觉的好地方。天天想到这里,奇迹突然出现了——
一棵巨大的榕树瞬间屹立在前方百米处,树干粗得像塔腰,树冠如同一朵天上下凡的墨绿色蘑菇云。天天心想:那正是我的庇护所!他飞也似的朝榕树跑去。
来到树前,他惊讶地发现,这棵榕树有好几层楼高,树腰上朝东镶着一扇门,门框正上方用凹体字在树皮上刻着“叶关天沉思洞”六个大字,字体歪歪扭扭,不成体统,不过天天不难识别,那正是他的手笔呀!天天心想:奇怪,你爹没往上写过什么呀,这字怎么自个儿就跳上去了?而且,这地方叫什么“洞”呀,听起来类似“蜘蛛精盘丝洞”,感觉怪渗人的。不过,总算可以进去,上面写着你爹的大名呢。
天天推开门,探头一看,竟是个与比尔的图书室一模一样的屋子!不同的只是屋中央的一桌一椅尺寸略大,正适合天天使用。除此之外,整个屋子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这桌子上也有两本书,一薄一厚,叠在一起,书旁也有一张卡片,卡片上也搁着一支笔。
天天往屋里走,竟然不再觉得这个昏暗、狭小的空间令人厌恶了,甚至觉得这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匣子给人一种亲切感。这可是他今晚最最需要的庇护所呀,正如蔬菜在他最最需要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可口一样。而且,他觉得找到了这个图书室就是一个好兆头,说不定这就可以回家去了。他清楚地记得,那扇通往这个世界的小门就在离房门最远的一处角落。
很快地,黑幕笼罩了这个世界。这树屋里没有电灯,也没有其他照明工具。天天平时非常怕黑,总担心夜里有什么东西(比如老鼠、壁虎、蟑螂啦,或者那些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鬼魂啦)闯进他的房间,所以他至今还和父母睡在一起。这会儿,他急着回家,竟然忘了害怕,摸着黑一点一点地找,最后还真找着了那个隐蔽的小门。可是小门没有把手,也没有锁孔,更没有钥匙,不管怎么推怎么撞,也开不了。这可怎么办呢?天天不死心,一夜不停地捶门,尔后对门拳打脚踢,后来边捶边哭,直到哭着歪墙角里睡着了。
4
天天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夜里房门没关,光从门洞照进来,将整个书桌纳入光明之中。屋里虽然显挤,但作为一个庇护所,还是够大了。一个人,要是睡在空旷的大仓库里,那才可怕呢。他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不料身上竟干净得很,再看看各个角落,全干干净净的,好像在他入住之前这个房间已经打扫过了。
天天被光明吸引到书桌前坐下,定睛一看,桌面上那张卡片竟是他填过的选课登记卡!
放学课选修登记卡
姓名 叶关天 年级班次 六年四班
课本 无 科任老师 无
作业 无 期末考评 无
课时 1 课前向导 比尔·盖德
备注 选修此课,一切后果自负
签名:叶关天
(作者注:楷体实为叶关天手写体。)
奇了怪了!这登记卡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这说明一点:这个“叶关天沉思洞”与比尔·盖德的图书室仅一门之隔,或者与学校教务处办公室离得不远。又或者,在空间上它们可能并不相邻,否则他天天昨晚那么大动静,怎么没人听到呢?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魔法”了。一定有什么魔法将学校和这里联系起来,只要找到什么机关或咒语,就能原路返回。
天天大清早的脑筋特好使,心情也就格外晴朗。他举着这张光滑的卡片横看竖看,研究了半天,却不见得表格背景隐藏着什么咒语。他有点沮丧,也有点恼火,便狠狠地将卡片翻过来盖在桌上。这一盖,他突然发现卡片背面印着两行蓝色黑体字:
常反思,才能记得你自己;
得钥匙,方可启动心智门。
啊,妙哉,善哉!这两句就是咒语了吗?那个小门一定就是“心智门”。天天高兴得拿手拍拍自己的脸颊,又亲了亲这张卡片。就这么个谜底写到背面去,哪能难得倒我!也不想想你爹是靠什么混江湖的!我呸——你爹告辞啦!他想着,免不了趾高气扬,连忙抬腿朝墙角那扇门奔去。
不料,不管他念得多大声,这咒语根本不显灵。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咒语,而是两句警示语。
天天丧了气,回到书桌前坐下。桌上还有两本书,说不定可以给点线索。他打开上面那本薄一些的书,封面皮革上印着两行英文字,第一行字号比第二行大一些。怎么这么晕哪!你爹英语差得很,偏要看英文,天天想道,你爹对英语实在没意思,作为“女生杀手”(班里男生给他起的另一个外号,不是很常用),即使我把英语当个最可爱的女生,我对她的好感也早用光了,现在是负的了。你爹爱国着呢,从没想过崇洋媚外,哪里要学这门破外语……
好了,现在纯属万不得已,为了回家去,只好硬着头皮看。他认得人名“比尔”一词,因此猜第二行字应该是“比尔·盖德著”的意思。他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这么个小矮个儿黑人也能写这么大部头的书。至于书名呢,他费尽脑力怎么也想不出来。打开书,扉页上不仅写着封面上那两行字,还印着比尔的半身像。像上比尔的面容和动作正是天天最后一眼见到的样子——他侧着身,脸上带着温厚的笑容,右臂自然下垂,左臂稍稍抬起,手掌指向前方(那扇心智门)——就像当时被摄像头捕捉到的高清照片。
再往后翻,是目录和正文。不过,奇怪的是,目录上只有第一条,正文只有两页半。再往后,全是空白页。真见鬼了。这叫什么书呀?
打开厚些的那本,是部英汉双解词典。难道说,比尔写的这几行字里有重要信息?这字典显然是用来帮我阅读的。天天这么一想,倒也满意了一些。他以前从来不用任何字典,但按英文字母顺序找到要找的词,他还是会的。
一个词一个词慢慢地查,他终于磕磕绊绊地读出来了,书的封面上写着:
放学课程指南
比尔·盖德著
正文对天天来说,实在又长又复杂。为了弄懂每个字句,以便找到回家的路,他此后什么事也没干,一心坐在冷板凳上钻研那点英文,花了整整七个白天才搞明白了。正文竟是从天天去教务处填选课登记卡写起的,详详细细地记录了他和教务处长及比尔·盖德的谈话,描述了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甚至将他心里所想的每一件事也叙述得一字不差。
原来,原来……天天恍然大悟:原来比尔的书是对天天选修“放学”过程的跟踪记录。都怪自己太急躁了,当时如果让比尔好好把选修课的情形介绍清楚,事情不就结了嘛!他是怎么介绍的,自然会写在这本《放学课程指南》(下文简称《指南》)里了。现在真是亏大了,你爹真不该小瞧矮个子侏儒!真想不出比尔·盖德原来有这般魔力啊……
这七个辛苦伏案的白天,天天所用的功简直比他上学以来用在学习上的心血的总和还要多。这七天,他根本顾不上孤独寂寞,也顾不上难过发愁,除了三餐吃点花草,夜里睡上一觉,他都在琢磨着“心智门”的咒语所在。结果呢,还是一无所获。
第八天早晨,天天正坐在书桌前后悔不迭,门洞里像往常那样照进一束阳光,正好落在桌面上。这时,桌上那枝笔有人操纵似的斜立了起来,在第一章往下飞快地写字,写得比尔的《指南》着了魔似的刷刷作响,写的便是第二章。
天天惊讶地盯着书看,只见一个个英文字母迅速地划在纸上,构成一个个单词,形成一个个句子,一行又一行,一段又一段。过了一阵子,书写结束了,那枝笔轻盈地落在桌上,照样躺在登记卡上。这一回写了近四页。
天天吃惊得合不拢嘴,以为比尔是隐形的,人肯定就在这里,便大声喊道:“比尔!比尔!你在这里吗?”
没有回音。没有任何动静。太阳渐渐升高了。阳光从门洞中退了出去。
天天跑到树屋外,绕着大榕树,对着空气说:“比尔,真不好意思,我应该好好听你讲解……唉,唉,唉……”他叹着气,实在悔不当初。
无论如何,比尔没有现形。天天只好死了那条求助别人的心了。在这个世界里,这个上“放学课”的王国,看来只能靠自己了。天天心想,你爹有个盛产点子的脑袋,不怕回不了家去!引用他以前的口头禅,“有山靠山,没山自己搬”,你爹哪儿也不比别人差,不想做而已,想做肯定能做好,不过就是没到“亲自去做”的时候嘛!
他想了许久,直到肚子咕噜叫了,才到草地上找了些花草吃。他觉得往后吃的每顿菜蔬都没有第一顿那么香甜可口了。也许是他头一顿吃太多腻烦了,也许是他归家心切,顾不上享受了。总之,他突然长大了似的,不再那么大喜大悲了。他回到树屋前,望着“叶关天沉思洞”六个爬虫一样没型的字,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回屋里坐下,翻起字典来一点一点地继续磕比尔的《指南》第二章。
又费了整整七个白天,天天才把《指南》新内容大致领悟出来了:讲的是他来到这个新世界前八日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并没什么有帮助的信息。要说有帮助的话,那就是聚精会神地查找、思索这些字句,使他意外地记住了许多生词、词组和习惯用法。事实上,英语没他想像的那么困难和无聊,只要愿意,任何人都可以学下来。他对读书的念头有了点改观,忽然想到书架上的其他书,赶紧去翻看。他按顺序将书架上的每一本书翻了一遍,可令他困惑的是,这些书全是空白的——更确切地说,这些书都有些五花八门的汉语书名,也有页码,只是目录和正文全是些空白页。要说最最令人奇怪的,那就是每本书的作者竟然都是“叶关天”。
这真是好笑,你爹还能写书呢?这也太抬举你爹我了。天天想着,头一次自嘲起来。这些空白书既然派不上用场,也就算了。天天把它们一一归了位,就不再理会它们了。而头顶上那些带卷轴的纸张,当然也是空白的。天天坐下来,仔细想想,这些书之所以空白,大概就因为当时比尔让他选择,他一律不选的缘故吧。你既然不想要,这些知识也就不愿意跟着你了。可你终究需要知识,那就只能自己去写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写书,你爹脑子里没什么墨水,是写不出来的;就动动脑筋,胡思乱想还凑合。天天托着腮帮,趴在书桌上冥思苦想。他有生以来头一遭有了这种体验:坐下来,全心全意地想——
你爹生来没什么心愿,要是曾有过理想的话,那就是赚大钱和打游戏;除了赚钱和游戏,就是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老师同学哄得团团转……可是目前被困在这里,钱,没用;游戏,没有。你爹要是有个心愿的话,那就是拥有一个大大的王国,我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国王,我要把我的王国命名为“林杯底王国”(天天说的方言,意为“你爹的王国”)……那我该怎么统治这个国家呢……或者先别管这个,我会给许多人官做,让他们去想办法。我倒是希望自己长得又高又帅,大眼睛,高鼻梁,健壮有力,总之别这么矮墩墩的,一身肉松垮垮的,至少能有周杰伦那个水准。国王总得有国王的形象嘛!作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国王,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这差不多就是最有出息的了……
天天坐在“叶关天沉思洞”里异想天开。他构想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什么细节都想到了,一直想到夜幕降临,他才躺在地板上,美美地睡着了。(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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