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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九月入了秋,天气转凉了。王进慧一钻进被窝就开始口算起来——

“廿二,二十二减十五是七,七乘零点八是五点六;零点六再乘零点八是零点四十八,那么明天退潮时间是五点四十八分……”

她算得很快,这证明了一点:实践出真知。回想她在学校时,数学老师总讽刺她连加减乘除都不会,简直饭桶一个或朽木一根。她每次听老师这么一说,一颗心总自卑得要融掉。现在她计算得挺快,好像嘴里含着个算盘,三下五除二就把结果报告出来。

这会儿,她报告自己,明天又该早起啦。她不由得蜷起身子,将被子裹紧一点,好像她得提防着谁把她的被窝撤走似的。

王进慧租住在海边一座闽式老宅子里,房东是个干瘪的老奶奶。她的儿女们要么发了财上城里买套房了,要么考大学迁居到其他城市去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看一看。老奶奶在门口松了巴掌大一块地,种了几棵能适应海边盐碱土的胡萝卜。她话不多,几乎天天一心一意地服侍着她那几株萝卜苗。

王进慧是专门挑了这种老屋加老人租的房。她手头紧,一百元月租对她来讲已经挺多了。再加上这老奶奶事少,嘴巴肯定紧一些。这屋子虽然采光不好,又阴又湿,但从她那间卧室的小木窗望出去,正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假如海水退去,那里正是金色的阳塘海滩。她出了门,沿着水泥路下坡,走个五十米,就站在海岸上了。

她每隔一天去海滩上捡苦丁螺,一边退潮一边捡。这倒不是因为有什么竞争对手,自从她来到大嶝岛落下脚,还从没有过一个“同行”。她真心盼望有那么个同行,每次和她一起在海滩上捡螺子,哪怕永远相见不相识,不说一句话。在寂静、辽阔的海滩上见到个人影,那是怎样一种温暖和慰藉啊!不,没有。她从来没有感受到来自外界的任何温暖和慰藉。

除了说笑打闹讨人烦的一批批游客,常下海滩的只有她一个人。这里的年轻人不愿意继承渔民衣钵——向大海讨生活的日子实在太苦,他们都外出寻求发展了,下海的都是家里的老者,而少年儿童们则在家里翘着腿看电视、打游戏——由于填海造田、大搞海滨房地产,这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得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补偿款,因此都按规划盖起了一座座富丽堂皇的洋楼,更没有什么青年对这个曾养育了他们世世代代的大海有什么难以割舍的感情了。

王进慧对这个陌生的海滩也谈不上感情。她是来执行任务的——她所有的任务就是拼命地捡刚刚搁浅在海滩上,还来不及蠕动的苦丁螺,然后送到本地某家海鲜馆去,卖掉,结账。

十元一斤。回家整桶倒在老屋天井里,让那些住着寄居蟹的螺子动起来,再把它们一一挑出去,她一天净捡苦丁螺五六斤。刚开始她像玩一样不知道累,从退潮一直捡到下一轮涨潮。可是,新鲜感一过,捡一会儿,她就觉得腰酸腿疼,眼前发黑,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她于是去找了另一份撬海蛎的工作。可是,那些饭店却拿她的苦丁螺发财。他们用油、姜、辣椒爆炒一下,一小碟就卖二三十元。

王进慧突然狠狠地扯了一下被角,熄了灯,什么也不想了。

她每逢单号就到双沪大榕树下撬海蛎。她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五点撬一整天海蛎壳儿,除了午饭时间半小时,她的屁股都没离开过小马扎。腰酸,腿胀,脖子僵硬,眼皮打架,还憋着一肚子尿,那种遭罪的感觉在她的字典里还找不出对应的词汇。

每日五十元,成人薪水的一半。她的老板还算仁慈,一直留用她。因为她的工作效率实在不高,撬得慢,还撬不干净,上市的海蛎子还带着许多碎壳子,哪个顾客不发牢骚呢。

没办法,她还是个孩子嘛。她才14岁,上初二的年纪。老板是穷苦渔民出身,能设身处地替她想,给她份稳定活计,免得她遭遇什么不测。

但她心里想的是,这个老板真是铁公鸡、巨抠门!说不定是从金门岛抱着篮球游过来的!她听说台湾人善于创业,也善于苛扣工资,而她的老板就是这种人。

她几乎不开口跟任何人说话,除了初来乍到向各家渔民求职那会儿。一旦饭碗有了着落,她就闭上了她的金口,装作聋子和哑巴,再不然就是个自闭症患者,以保持她的神秘感,也免得生出事端。她知道农村里的长舌妇传话比风还快,她要是透露了自己的情况,不出一星期,她就会被家里人找回去。她就以这种少女突发奇想的计策离家出走了两个多月了。

她并不喜欢顶着太阳吹着海风捡苦丁螺,更不喜欢树桩一样固定着,左手戴着又脏又腥的手套,右手拿着又硬又尖的锥子,寻找海蛎的嘴巴,顺势一撬……左手老挨刺,右手老起泡,从上到下一身腥臭。真没想到,理想与现实竟是天上地下!她原以为,一个人住在海边,做一个地地道道的渔民,多么美好……

不过,她挺喜欢听围坐在一起撬海蛎的那帮老太婆们瞎聊。她们说说笑笑,骂家里的老头子懒惰,骂儿子不孝顺,骂儿媳妇不节俭,骂孙子孙女们不做作业……她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总觉得特解恨,好像这一番无止境的咒骂、抱怨、讨伐,正是她想要发泄的。

 3 

她从家里逃了出来,首先是因为爸爸的死。爸爸从闽北跑到闽南这个海滨城市做了上门女婿,原本算是很识大体的一个人,勤劳肯干,体贴家人。他所经营的小工厂蒸蒸日上,收入不少。妈妈在高崎机场经营免税店,超忙,生意出奇的好。但生活就是因为富足才变了质。妈妈生了双胞胎弟弟,爸爸却有了新欢。他们两人的战争从此拉开了序幕。

王进慧本来学习就不怎样,父母此时就拿她的成绩说事儿,动不动拿她出气,训斥她,惩罚她。后来,妈妈把双胞胎中的老大送给了亲戚抚养,老二带在身边,边看店边带孩子。爸爸则疯狂酗酒,几次酒精中毒,最后一次昏迷后就醒不过来了。她用冰冷的眼神望着爸爸的灵柩,既不恐惧也不悲伤。

但爸爸走后,家里变得永无宁日:妈妈不是在怒斥,就是在痛哭。在家的这个弟弟还不懂事,整天缠着妈妈要这要那;寄养在亲戚家的那个弟弟也不是省油的灯,还躲着不愿意回来。妈妈听了别人的劝告,在刚过去的这个暑假里,给两兄弟请了个家庭教师,把他们俩放到一起看管起来,却把人家老师整得哭笑不得,新学期未开学就辞职走了。

王进慧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爸爸那样的人死了活该,但妈妈不该只顾弟弟们的前景,却不顾她的死活。她好像只是妈妈的累赘,继而成了妈妈的情感垃圾桶。她也有满腔的怨恨和不满,可是她到哪里去发泄?她开始和班里几个另类女孩四处乱转,上网吧,穿暴露装,浓妆艳抹,挖空心思地挣钱,随心所欲地花钱……

妈妈很快从众人口中得知了她的表现,于是不由分说夺过她的手机,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接着煽了她两个大耳光,并扬言要把她扫地出门。她像暴君一样一门心思地发飙;她则像沉默的羔羊一样忍着眼泪一声不吭,心里却在想,你这么绝情地打我,我也不再欠你什么了;从今往后,各走各的,你休想叫我回头!除非……

于是,她在心里谋划着。挨到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她趁妈妈带弟弟上班期间,收拾了点衣物,背上家里的笔记本电脑,搭了公交车九拐十八弯地前往大嶝岛去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当然,也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在乎她的存在或者不存在。每当她这么一想,难免黯然神伤,眼睛就潮湿了。

她常常在梦里这么想,因此几乎每天早晨,她睁开眼的时候眼角总闪着泪花。

 4 

五点四十八分,她的小闹钟响了。她擦干了双眼,急忙洗漱穿衣。她得准备下海作业去了。等6小时后海水涨潮,她就可以回家来了,到时挑拣一番,卖了螺子,她就可以坐在她的小屋里上网聊天或打游戏了。这是专属她的双号生活。

当她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房东老奶奶的屋里亮着灯。她心里有点奇怪,这老太婆真不会享受,放着好觉不睡,每次她起多早,这老太婆准起得更早。她并不跟小房客打招呼,只是亮着灯,在屋里屋外踱着步。王进慧更不会主动跟她说话了,除了刚租房那会儿,她要求必须装上网线,才跟老家伙磨了好一阵子,然后就是按约定时间递给她一张百元钞票了,此外她从未正眼看过老太婆一回。

这个时候,她穿着一件长袖衣服出门,才发觉冻极了,连忙回屋添衣。她暗暗叫道:这下糟了,秋天真的来了,大清早天还黑着脸,对面的金门岛罩在橙黄色的灯光里,好像在孕育着什么;眼前的阳塘海滩成了阴沉沉灰蒙蒙的魔幻世界,好像随时恭候着某种大海怪光临。这可怎么办呢?往后遇到凌晨退潮,是不是就该罢工呢?如果一个月少干几天,还能不能赚到足够的钱给自己买几件冬天的衣服呢?她这两个月来一天也没休息过,还只攒了几百元。扣去房租,水电费,网费,上小吃店的三餐伙食费,实在所剩无几。

她突然涌起一股想嚎啕大哭的冲动。但转而一想,我干吗不回去一趟呢?跟她要点钱,爱给不给;不跟她要,也是白白便宜了她。谁让她把我生下来?别以为母亲是你想当就可以随便当得起的……哼!

王进慧躺在她的老式木板床上咬着嘴唇,无声地淌着泪。她跟自己说,她什么也不怕,再辛苦再孤独也吓不倒她;她绝不退缩,就是妈妈和弟弟来求她,她也绝不动心。除非……除非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在考验自己,考验妈妈,考验两个亲弟弟,考验这个无情的世界。

 5 

她搭上760路公交车离开了大嶝岛,又转了几趟车回到了城里的家。

时间大约是下午一点钟。她站在家门口,没有钥匙,却犹豫着抬不起敲门的手。电话——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不!没门!她发疯般毁掉了我的手机,凭什么我还想办法给她打电话?做她的白日梦去!

她心里一火,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于是把心一横,就想回身下楼。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原来这门并没有锁上,甚至还留了一道缝,只是她心潮起伏,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妈妈猛地拉开门,一身整洁的睡衣,梳得十分光亮的发髻,脸上还上了淡妆。瞧她那副喜气洋洋、轻松愉悦的样子,好像有什么盛大的约会在等着她,而她似乎已经平心静气地等待了很久。可是,她干吗穿着睡衣?神经病!

她绷着脸,低着头,从妈妈身边挤进门去。妈妈始终拿笑脸迎她,见她不理不睬,也就不敢发话。

她直奔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她的房间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妈妈竟与往常不同,她没有来翻看过她的只言片语。她的日记在抽屉里静静地呆着,上面放着一条白色细线,那是她做的标记。她的嘴角得意地一撇——即使你来偷看又怎样?里面的内容早被撕了烧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巧妙的陷阱。

她的书桌上放着几十块零钱,那是她当初和那几个所谓的“狐朋狗友”四处骗来的钱,有的是从弱小同学那里勒索来的,有的是从街上偷行人钱包偷来的,有的是她们装可怜乞讨来的……多么刺激的玩意儿!每次功成到手,她们都会击掌庆祝,然后分赃,消费,享乐。

但是那一天妈妈像个女魔头一样丧心病狂地打了她,还挖苦她有本事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挣干净的钱。她丢尽了脸面,对妈妈简直恨到了骨子里。她当然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于是她扔下这些脏钱,一走了之……

她忽然鼻头一酸,眼眶红了。靠自己双手糊口的这两个多月,到底证明了什么?是妈妈赢了,还是她赢了?

 6 

妈妈像树一般在厅里矗着,注视着女儿的房门,忧喜掺半,不知所措。她突然灵机一动,推开两个儿子的房门——他们俩正在午睡——她想叫醒他们,让他们去跟姐姐打招呼……不,不行……不能把自己的责任推给别人。

她想起了心理咨询师的警告,就又退回到了厅里。对!问问咨询师吧,别无他法。她急忙抓起电话,压着声音火急火燎地说了起来。

此时,王进慧正隔着房门挖着耳朵听——

“她回来了!我的宝贝女儿——她回来了!我该怎么办?她还是不理我……可是她又黑又瘦,就是在那海边晒的。你让我别打扰她,我真没让她知道。可是我总该弄点什么给她吃……那要是她一会儿又走了,我该怎么办?……”

她听见妈妈急促的说话声,最后是她的啜泣声。

她不由得心头一软,情不自禁地打开门,喊了一声:“妈——”

妈妈触电似的站了起来,尴尬地傻笑着,过了许久才说:“进慧,妈妈天天在家等你呢!你回来了真好——你的两个弟弟都在家呢,他们也在等你……”

她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王进慧仍然立在原地,冷冷地说:“你怎么不用去免税店了?他们俩也不用上幼儿园了?”

“我们……我们一直在家……等……呢。我正打算跟你商量,说那个事儿……免税店盘出去了,老大也决定接回来了。就看你——你有什么想法,我们母女俩可以一起经营点什么……”妈妈语无伦次地说。

“学校找你了吧?”王进慧转了话题问道。

“找了。不过我说,你只是想休学一年……当然这还要跟你商量的。”妈妈沉着了许多,缓缓解释道,“上学的事还是由你自己做主吧。如果不想上了,我们母女俩一起开个店,生意总会有的;如果还要上,即使这个学校不方便读了,转到其他学校去,也总有办法的。”

“你怎么变得这么有办法了?”王进慧又抛出了新问题,“你找了哪路神仙帮你了?”

“是我自己缺点太多,我做事方法不对……我请了心理咨询师帮我,还有私家侦探,还有所有人……能帮我的都来帮我了。”

“这么说,你遇到了一帮好人了?”王进慧终于放下了防御之心,幽默地说。

妈妈咧嘴笑了,使劲点头说:“和你一样!”

王进慧再也忍不住了,两行泪水淌了下来。

妈妈奔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母女俩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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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爱”等同于“巴结”,这是我新近发现的一个有关思维陷阱的秘密。

我的朋友小李虽在新加坡打了六年工,可仍一肚子顽固思想,很难打通她的内心。她总觉得自己未出嫁时是个宝,全家人宠爱得不得了,嫁入夫家简直成了一根草。

我跟她讲,这就是中国社会的潜规则在起作用:你新到一个地方,你是个新来的,你必须付出更多,去体贴照顾身边的每个人,给他们带来欢笑,给他们带来惊喜,让他们了解你喜欢他们、尊重他们,这样你的处境自然会改变。

可是她答:“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为什么要巴结他们?!”

我跟她说:“‘良心’算得了什么,人人都有良心;没良心的人迟早都进监狱了。少谈良心,我们要谈的是‘爱心’。”

因为她的亲和力差,又因为分家的利益问题,家庭矛盾渐渐扩大,最后连老公所雇的送货工人也扭头走了。

她向我哭诉:“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这个家叫我很想逃离!我只是无心的一句话,说这工人‘你把电风扇拿去吹,我老公吹什么’,他就发脾气了,不来上班了,使得老公在烈日之下亲自去送货。真害死了老公了!这个死工人,顿顿吃得多,特别爱吃肉,什么都费,让人讨厌,还这么一身坏脾气!”

我跟她说:“你想一想,这个工人如果是你的兄弟,你看他在大太阳下累得半死,你会不会心疼?他一进门,你会不会赶紧叫他来坐,赶紧拿风扇给他吹?做了饭会不会把鱼肉摆到他面前,让他多吃点?你会吗?”

她答:“我为什么要巴结他?!”

我哑然失笑了。我现在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原来,爱他人在她的眼里是“巴结”。一个年轻女子把博爱当成了巴结。我跟她解释:“所谓巴结,是指你为了私利,去向某些有影响力的人阿谀逢迎,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在弄虚作假。但是你去关心爱护你的工人,是希望他过得快乐,而不是想要从他身上捞到什么额外的好处。同样,你去爱你的公婆、哥嫂们,也不是要从他们身上捞到什么东西,只是希望建立一个幸福快乐的大家庭,这算什么巴结呢?”

她想了一想说:“要是从前你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是不能接受的。但现在我觉得应该是这样。我给工人打个电话,叫他回来上班吧。”

我跟她强调:“工人也是人,你要把他当成自己家的人,同情他,可怜他,因为他的生存状态真不容易啊。如果你发自内心地去尊重他,照顾他,就不可能说出让他生气的话了。而他也会干得很认真,会好好干下去。”

她于是打电话找工人去了。

这时,我另一个朋友小邓正好和我谈起她的母亲,说她妈妈是典型的“拒绝巴结”的人,她一直活在孤立的世界中,从不“巴结”别人,却又活得不快乐。“平时我如果对邻居们好点,给他们提供一些帮助,她就很生气地说:‘你巴结他干什么!我又不求他!’”

我这才想起我弟弟夫妇的矛盾根源了。我让弟弟对老婆体贴一些,真诚地爱她,他说“如果我对她好一点,她就会讽刺我‘是不是你妈又要来住了,你这么巴结我’,而我又何必巴结她呢?各过各的吧”,于是两人维持着貌合神离的一家。究其原因,是他们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同样把爱当成了巴结!

假如一个人分不清“爱”与“巴结”,他就绝不肯博爱,因为他觉得这是屈尊;作为结果,他收获的自然不是爱,而是抱怨的习惯。而这类人并不一定气量小,仅仅因为一“念”之差!可悲的是,生活的不幸有时就源于对这么一个概念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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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二天早晨,天天醒来,不禁吃了一惊。他住的那个树屋不见了!他正躺在一个罩着雪白蚕丝帐的大床上,他的被窝是米黄色天鹅绒制成的——床单、枕套、被罩摸上去简直麻酥酥的,叫人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这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天天心想:我这是在梦中吗?准是在做梦。我还是尽可能多睡一会儿吧,哪怕醒不过来也没事。真是说不出的幸福啊。

不知又睡了多久,天天饿醒了。他饿得实在难受,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抓抓后脑勺,再次自嘲道:我真是太幼稚了!前面才搞明白,不要轻易满足,幸福既要有吃的,还要有住的,现在光有住的,没吃的,还是成问题。林杯(天天设想的他在林杯底王国的自称,也就是“你爹”的方言)还需要吃的呀……

他起身下床,将整个房间打量了一番,又走到窗边眺望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怎么个辉煌法呢?天天对这些建筑、装潢的美并不感兴趣,我们也就不去描绘了。现在,他最需要的是吃饭。他得将身上莫名其妙穿着的真丝灰格子睡衣换下来,好去找找哪里能吃饭。

天天走进这间圆形大卧室配套的卫生间里。卫生间地板呈扇形,整个空间好像一块厚厚的圆蛋糕被切下了一角,其中一面墙上开了一扇门,另一面墙则镶了一个大壁橱,壁橱上挂着满满一大排华丽的时装。只是这些衣服和裤子都显得比较大,好像不是给他穿的。他随手拿起一件黑色上衣,到镜子前比了一下,不料大吃一惊——镜子里面的那个人不是他!那是另一个英俊少年的面孔,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皮肤白皙,看上去气质非凡。天天吓了一大跳,把衣服一扔,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少年也做着相同的动作。

天哪,原来镜子里的人就是他自己!天天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话音未落,他又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这是谁的声音?声如洪钟,还带着磁性,富有穿透力。天天试着笑出声来——果然,这动人的笑声是他自己的!

真不可思议啊!他昨天做的白日梦全实现了。那么,他叶关天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国王了,他具有成为伟大国王的面貌、音色和气质。他的王国叫做林杯底王国,他当然就是人们口中的陛下了。

天天正发愁怎么像个国王那样穿着打扮,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心里有点紧张,不知如何以一个国王的身份去跟手下打交道,门外候着的人恭恭敬敬地问道:“尊敬的陛下,我们听见您起来走动的声音了,但迟迟未听见您的召唤。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天天昂首挺胸,清了清嗓子,故作威严道:“那还用说——进!”

这时,两名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少年侍者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们俩身着白衬衫、黑马夹,简直跟天天家对面那个餐厅的服务员穿一模一样的制服。天天惊讶地望着这两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似的,他甚至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他的隔壁班同学。但这两名侍者却不敢正视他,一进门就对他低眉顺眼,并且不敢进前,只远远地站立着,向他毕恭毕敬地禀报:“陛下,愿听您吩咐!”

天天见他们气势上明显矮一截,自己果真是个至高无上的国王,于是顺势摆出架子道:“你们俩新来的吧?我怎么不认识你们?”

两名侍者面面相觑,其中一名谨慎地开口道:“陛下,您难道不知……这个伟大的林杯底王国是您创造的,我们只不过是您创造的王国的一些细节。”

天天迷惑地蹙起眉头,仔细地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但他只隐约记得他的确坐下来“创造”过,但具体创造了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反正,这王国里所有的人显然都是他的创造品,无疑都必须对他感恩戴德。他这么一想,心情大大地放松了,对待侍从的态度也就明朗了。他不再怀有任何紧张感了,直接拿不屑的眼光俯视着他们——他们比他还矮半个头呢。

刚才说话的那名侍者眼神敏锐,一下子就观察出了国王态度上的微妙变化,立刻补充道:“陛下,在您伟大的设计中,我的名字叫小叶,他(指另一位侍者)叫小关。我们俩及整个王国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您的臣民,您尽管使唤。”

天天听罢,美不自胜。本想夸夸这个小叶口才好,又觉得这两人不过是他设计出来的随从而已,初次见面总得给他们来点下马威,好让他们对自己绝无冒犯之心,这不是所有想镇住孩子的大人都采取的手段吗?爸爸刚接管他时就是这么做的,学校里许多老师想驯服他,也都是这么做的。他于是绷着一张脸,对他们厉声喝道:“林杯早饿坏了,还不快点帮我打理好!”

小叶和小关立即伺候他更衣,洗漱,梳头。着装完毕,小关搬来一面落地大镜子给他照照。天天挺挺胸膛,往镜子里一瞧,哇,简直把自己吓一跳!好一位帅气的年轻国王!他的俊秀容貌映衬得这两个侍从像两只土鳖,他们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又赶紧堆上一脸喜色,称赞陛下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天天听了心里无比舒坦,饥饿感也不那么强烈了。

两名侍从一前一后拥着天天到楼下餐厅用膳。在餐厅里,他们伺候天天吃了顿丰盛的早餐。每一道早点的味道都美得叫天天无法用自己已知的词汇来形容。他放开肚皮大肆咀嚼,吃得仪态尽失,满手满脸粘糊糊的。那两名侍者始终微笑着守在他两侧,及时地拿餐巾帮他擦拭,一点微词也没有。他们俩仿佛伺候了他多年,从头到尾每个动作都很娴熟,一句废话也没有,所采用的方式也都是天天喜欢的。这真是太舒服了!要换成在家里,妈妈不知要把他数落成什么样子了!天天心想,我现在果真是个国王了,一国之主,待遇真好,瞧这两个家伙,把我服务得无微不至,我可得把自己当个真正的国王。

饭后,小关端来漱口水,让天天漱口、洗手。小叶则带他参观整个宫殿。天天对住房、家居一概毫无兴趣,但为了保持国王的威仪,并且考虑到这个建筑可是他天天的私人财产,他无论如何也应该了解一下,他才跟着两名侍从将每个房间参观了一遍。

事实上,这座宫殿不算大,充其量也就类似天天家自己盖的三层洋楼罢了,豪华之处在于它的建筑样式和装饰。三楼就是天天住过一夜的圆形穹顶大套间,套间边上有个小偏房,是两名侍者的卧室;二楼楼梯左侧是餐厅和厨房,右侧是个图书室(天天见到那房间的牌子上写着“图书室”三字,略微吃了惊,但他立刻想起来了,他的确需要这么个场所,一来是为这个国家撑门面,二来是作他的私人办公室);一楼有个大会客厅,两侧各有一个会议室。出了宫殿门,前后各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长的花草正是天天前些日子赖以生存的美味菜蔬。花园外围砌着高高的白色围墙,围墙上安着带尖刺的栅栏,就跟天天家院子的围墙一般。围墙正东方向是出入口,门口立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巨大铜狮。铜狮身后是两扇大铁门,铁门上闪烁着五个流金大字——林杯底王国。

天天并不贪心,他觉得自己能拥有这样一座漂亮的大房子已经足够了。接下来,他想了解他的整个王国的情况。那两名侍者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似的,立刻备了三匹马,带他将整个王国地界巡视了一遍。原来,这个王国堪称“弹丸之国”,大概相当于天天家所在的东山村那么大,骑马快走,半天就能绕边界线一圈。但天天也实在满意了。他家在东山村连块地都没有,他在这里竟然能拥有这么一块地盘,并且地形多样,水源丰富,植被茂盛。这真是一个美丽富饶的王国。

“陛下,您的王国堪称完美,”小叶察觉出国王忘记了他所创造的王国的具体情况,就在陪同的路上不停地做些解说,“您创造的伟大的林杯底王国总面积十平方公里,总人口四十五,除了我和小关负责您的饮食起居之外,还有四十二名臣民在为您工作,从行政总监至农民、工人、商人,各个阶层都有……在您的英明领导下,现在整个王国经济发展,社会稳定,人民生活幸福,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天天听了心花怒放,但他努力克制着这种极度的骄傲和自满。他可不想让他的侍从了解,他所打下的江山、奠定的根基不过是坐在叶关天沉思洞里胡思乱想来的。他永远不提及这层,如果提到了,他一定要把他的创造过程粉饰得天花乱坠,以便获得人民对他永久的尊敬和忠诚。

回宫之后,小叶立即去为国王沏咖啡。小关扶国王在大会客厅的王座上坐下,低声道:“陛下,您既然已经了解了全国的情形了,是不是要召见大臣商议国家大事呢?您为一国之主,国家的希望在您身上,您任重道远哪!可不能……”

天天一听这话,觉得耳熟,这不是爸爸和那些老师的调子吗?他有点恼火,马上变得很不耐烦,脸都拉长了。他心想,林杯现在是第一号人物,是来统治你们每个人的,还用得着你们对我指指点点的?林杯自有治国的一套。

小关瞥了一眼陛下的神情,立刻闭了嘴,小心翼翼地退下去了。

晚饭后,天天不知怎么的想起小关的话,觉得有必要召见一下他唯一的大臣——行政总监。他心想,迟早要见,不如早见。早点把任务给他安排好了,林杯好高枕无忧啊。管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行政总监林小天匆匆赶来觐见国王。天天见了他又吃了一惊!这人长得真像他的班长同学林小天呀,名字也一模一样!他真把自己的手下想像成自己熟悉的人的模样了。这回他可不紧张了,他确定林小天并不认识他。而且他现在与过去判若两人,论个头论长相都比他出众得多。

林小天朝国王深鞠一躬,微微笑着,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立着。他看起来年纪与天天一般大,让他担任行政总监一职,实在有点为难他。不过,林杯还是国王呢,天天心想,他年纪不大也好,省得老奸巨滑,镇不住他。

天天请他坐下,小叶马上给他们俩送来了热茶。天天仍旧摆出一副国王的架势,用严肃的口吻问道:“林总监,近来各方面顺利吗?有问题要早发现,早汇报,早解决,这是你作为一名行政总监的职责。全国的大小事务都在你一人身上,我唯你是问,你爱怎么管怎么管,但一定要管得好,不能出乱子!”

林小天沉默片刻,有条不紊地答道:“谢谢陛下信任!陛下尽管放心,我已经将我所管理的42人编制完毕,他们聚居于东山村,村内一条大街是村民活动中心。各部门分工细致,工作高效,人人安居乐业,生活美满。”

说完,他将一打文件呈上来,关于每个人的简介啦,关于每个人的岗位职责啦,关于全国的奖惩制度啦,总之,他都列出了明细。但天天哪有闲心看这些,他随意翻了翻,就将材料退回了。他心里对林小天产生了点感激之情,当然更多的还是得意于自己一劳永逸的创造。这真是当国王的好处呀,事事由人代劳,自己还操什么心!

林小天汇报完毕,天天重申了一番他的职责,又涨了他一倍薪水,将他打发走了。他对自己拥有的林杯底王国百分之百满意,对他的臣民的服务也百分之百满意。此后,他除了吃和睡,就是让两名侍者陪他骑马闲逛或在楼下花园里下五子棋。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

但是,往后时间似乎变慢了,越来越慢,最后慢得几乎要叫人发狂。老重复做那几件事,总有厌倦的时候。天天又想起他最喜欢的电脑游戏来。如果他在这里也能打电脑游戏的话,那么就万事如意了,他打游戏至死也不会腻烦。他真觉得疑惑,自己当初难道没将游戏这些玩意儿设计在他的王国里头吗?他越想越烦躁,但鉴于国王的身份,他又不好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叫手下见了笑话。

一天,天天实在忍不住了,于是让两名侍者去给他打听打听国内或邻国是否有听说过“电脑游戏”这种东西。两名侍者听了都禁不住乐了——看来,国王真把自己曾经创造过的东西忘记了,只要不提起,他就想不起来。小叶带他到宽敞明亮的图书室去,原来那个大房间里除了一排排摆满图书的架子,还有一个隐蔽的橱柜,橱柜门一打开,里面陈列着各种最先进的当代设备:等离子电视、笔记本电脑、平板电脑、电子游戏机等等。真见鬼!这些最重要的东西怎么藏得这样深——但这就是天天从前的习惯,一旦自己认定为极端重要的东西,他就绞尽脑汁地隐藏它们,结果常常连自己都找不出来了。有关电子产品,更是如此,因为长期受爸爸禁令束缚,他一时改不了掩掩藏藏的习惯。

天天望着橱柜望得两眼发直,哪敢想像这些从前梦寐以求却被爸爸全面禁止的产品竟然唾手可得,并且全数归属自己,完全听凭自己使用?他立刻命令侍者把平板电脑取出来,他便坐在书桌前专心致志地玩起里面的游戏来。

他玩得太投入了,小关请他吃晚饭,他理都不理。到了晚上,小叶请他吃夜宵,他才匆匆忙忙去吃了点东西。吃完后,他继续玩他的游戏。这平板电脑里下载了许多刺激的杀人游戏,他拼命地过五关斩六将,步步升级,使得他片刻也停不下来休息。最牛的是,他的武士要什么装备有什么装备,因为他的账户里有的是钱,也许是全国财产的总和,当然也是他天天一个人的私有财产,后面的零数都数不过来,他就拼命地挥霍。

往后数月,天天都过着最最理想的生活:除了游戏,就是吃和睡。没有人打扰,没有人过问,那两名侍者自然是小心谨慎地提供服务,除了陪笑,就是夸他智力过人,玩得高明。小叶聪明、出色,不仅耐心细致,言语动听,还胸怀开阔,善解人意;小关忠厚、冷静,有时想提点建议,但他会察言观色,并不曾影响过天天玩耍的心情。有时行政总监林小天会来访,但天天都安排小叶去接待了,似乎从没有过什么大不了的事务,也就烦劳不上他本人了。

自玩游戏以来,他深居简出,只在两个地方出入,一个是他的寝室,另一个就是图书室。起初他还到餐厅吃饭,后来觉得麻烦,也干脆让侍从将三餐送至图书室了。

这样的生活真是美得登峰造极——没错,天天以前喜欢跟家人、师长打哈哈,但那不过是为了讨他们的好;他以前喜欢跟同学们称兄道弟,但那不过是为了结交人脉。现在他成了一国之王,每呼必应,全国人民自然而然围着他运转,他还费那些劲干什么?

他完全沉浸在这种自娱自乐之中,渐渐地,他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模样,甚至想不起自己从前的名字了……

 6 

约摸半年后,林杯底王国的国王已经成了“真正的国王”,也就是说,他彻头彻尾地认为,他的名字就叫“林杯”,他生来就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人民尊称他为“陛下”,谁都得对他俯首帖耳,永远忠诚。因此,他不再回忆往事,不再想念父母,事实上他根本想不起来了。他只知道自己姓“林”名“杯”,是个受人尊敬的国王;他少有的一表人才,得意的游戏专家,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他林杯少年有为,前途不可估量。我们得改口讲述“林杯”的故事。

林杯一旦这么认为,就在行为上表现出来:他逐渐表现得像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的国王。但随着他在游戏中不断升级,他杀敌过关的难度越来越大,他经受的挫败也越来越多。有时他会因为吃败仗而大为光火,两名侍者若进来服务,他就对他们态度恶劣,严厉斥责,更不用说他们如果想跟他谈点别的,比如王国的事务,他就按捺不住地大发雷霆,甚至扬言要将他们拉出去毙了。两名侍者当心脑袋搬家,对国王敢怒不敢言。谁敢冒犯一个昏了头的国王呀?举国上下无人敢跟国王哼个声儿。

有一天,林杯玩游戏时又要购买高档装备,网页上却提示错误,第N次说他账户余额不足。他火冒三丈,立即唤来小叶,让他马上传令行政总监林小天为这个账户充值。小叶竟伫立在一旁不动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抖抖擞擞地说:“陛下,您的账户确实空了……”

林杯一听,条件反射似的弹跳起来,冲小叶大吼道:“你明知林杯的账户空了,还不赶紧去充值!和往常一样,想尽一切办法,快快快!”

小叶被吓得垂着脑袋,不停地搓着两只手,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陛……下,不是我们不给您充值,是……是您的财产已经用光了!而且,您前几次已经催促我们充过几次大额款项,让我们不管采用什么手段都要办到,于是我们……我们只好把您的全部国土,连同这座宫殿,一齐抵押给了邻……邻国,也就是四林王国了!”

林杯怔怔地听着,怒火渐渐变成了寒冰,将他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他觉得这个麻烦有点不可思议,简直过于荒唐,一个富裕的王国怎么可能破产呢?一位高高在上的国王怎么可能沦为穷光蛋呢?难道说,果真如此,真的完了,这就是字典里所谓的“坐吃山空”?怪不得,他近期的伙食越来越差,小叶和小关对他的态度也有些变化,他们对他与其说是敬畏,不如说是厌恶加畏惧,他们俩这会儿趁他发愣,不知躲哪里去了。

林杯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了,说不定马上就要被人赶出自己的王国自己的宫殿。他万分沮丧,但还想最后一搏,他想召集小叶、小关和林小天一起商量对策。他安排了紧急会议时间,就在半小时后。会前的这半小时,他需要从窝久了的椅子上站起来,伸展一下软绵绵的腰肢,揉一揉硬邦邦的面皮,放松紧绷在虚幻世界里的神经,还要给现实中死灰一般的眼神添上一点光彩。

没有人来服侍他打理面容,照照镜子,他突然想起来,小叶和小关已经好长时间不这么做了。这两个忠心耿耿的侍从其实一点也靠不住,说不定林小天也一样靠不住。自己的生活琐事交给侍从去管,侍从都会有头无尾,更不用说国家大事了,林小天说不定根本没好好管理过这个国家。要不然四十多人怎么养不起一个人呢?为什么所有人都那么不负责任呢?最起码国库空虚了,好歹得提前禀报一声啊!这些手下个个都是光领薪水不干活的饭桶!林杯想着,怒火中烧,恨不能把这些手下全处决了。

但是,现在火烧眉毛,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有种自我挽救的本能,关键时刻背水一战,这种力量大概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或者是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的。林杯压制住内心的愤怒与焦虑,望着镜子里那个瘦弱、憔悴的自己,仿佛一场噩梦醒来,恍然大悟:原来,时间过起来比飞矢还快,金钱花起来比流水还急,人变起来谁也预料不到。他突然想,我今年几岁了?我的林杯底王国是哪一年建立的?我是怎么成为国王的?糟糕,一件也想不起来!他有点害怕,感觉自己好像患了失忆症。于是又想,小叶和小关是怎么来当我的侍从的?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时候起不太尽职了,还是我命令他们俩不要干扰我太多的?不知道。除了小叶、小关、小天,我的国民都是靠什么谋生的,他们都住在哪里?不知道。唉呀,一切的一切,为什么全不知道?为什么……

林杯对自己提了许多问题,可是仔细地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任何答案。他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大脑的机器人,是被别人操纵着的。这种感觉真令人恐惧。看来一切都太晚了。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楼会议室里,等着三名最亲近的手下来开会。他们三个准时地到了,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国王对面,个个面如死灰,无精打采。林杯头脑里闪过许多念头,飘过许多狠话,可是他一句也说不出口。他似乎在等待着救星降临,但眼下盼着这三人立即提出强有力的计划,来改变国家的处境。然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时间像凝固了一样,令人憋得透不过气来。最后还是林杯抖动着嘴唇发话了:“你们说说,现在林杯底王国究竟怎么样了?”

这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仍然保持沉默。林杯鼓足了气力,把眼神投向林小天,林小天才低声回道:“现在是没救了,陛下,您的王国彻底破产了……我们三人这半年来为您的王国可谓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啊!能替您着想的,我们都想了;能为您去做的,我们都做了。论本事,我们可能本事不大,但论良心,我们是问心无愧的。您知道,自从我们为您工作以来,我们的压力多大呀!先是提高税收,搞得百姓怨声载道,工作积极性下降,再是强制加班,却又没法叫他们增加收入,他们的日子真的是越过越难。后来连他们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搜出来变卖充公了,您说他们生活好不好,火气大不大?但您从来不管一管,问一问,只顾埋头消费取乐……所有一切压力全是我们扛着的。最后,我们万不得已只好把您的一切财产都抵押出去了。我们三个工作得很疲惫,您如果不解散我们的话,我们过两天也要辞职走人了,因为您所剩的那点现金至多只能支付我们这几天的薪水了,而且还款期限已到,您无力偿还,四林王国三天后就要来接收您的土地了。事到如今,我们替您感到万分痛心,但也爱莫能助啊!请您谅解吧!”

林小天用委婉而坚定的语气解说着,不能不令人信服。林杯僵在他的位子上,木木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小叶将王国抵押合同搁在林杯面前。小关给他倒了杯水来,是白开水,因为林杯已经买不起任何饮料了。

“陛下,我最后再称您一次‘陛下’,”林小天说,“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值得高兴的,我并没有把您和您原先的四十四位公民当作财产抵押给四林王国。我们四十五人是自由的,可以选择继续留在林杯底王国,接受四林王国的统治,也可以选择离开这里,随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是不能带走任何一件东西。”

林杯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苦笑道:“呵呵,你们辅佐一位国王到了这步田地……你们真是太不称职了……我早跟你行政总监说过,有问题要早发现,早汇报,早解决,你都干什么吃的?呵呵,呵呵……你们真是太差劲,太让人失望了!”

林小天扫了一眼这位末日国王,抱歉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应该向您表示歉意。您怎么看待我们都行,这是您自始至终的权利。现在,我们再做什么辩解都多余了,我们只能祝愿您顺利度过难关,走出低谷,再创辉煌。”

林小天说完,打开公文箱,将最后一笔现金分成三份,他们三人领了各自的那一份薪水,收拾东西走了。会议室里只留下林杯一个。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没了怒气,没了勇气,甚至没了力气,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两只鼻孔正在进出的气。这下全完了,林杯想,我突然间从国王堕落为难民,我的尊严像干枯的树枝一样折断了。没了尊严,没了脸面,该怎么活下去?我现在身无分文,也分文不值了。

他想着想着,为自己玩物丧志而失去王国感到可耻感到悔恨。他此时真像一只在森林里迷了路的小羔羊。绝望,恐惧,孤立无援,这大概就是人生最惨的处境了。他突然两手空空,这倒使他重新开动脑筋反省了。他想,假如我从一开始就认真管理我的王国,经常督促侍从和行政总监工作,事情一定不至于如此吧。我对自己的工作不那么上心,就这么一个缺点,就叫他们给学走了!他们三个原本是我最信任的人,可是大难临头,他们还不是各自飞走了?唉,都怪我自己,我害了自己不说,连我的手下也失业了,国民也落难了……

林杯无路可投,就想在这宫殿里住完最后三天,然后听天由命,等四林人来撵他了再说,到时再想想看哪里可去,反正去哪里都一样流浪。可是头一天夜里,他躺在舒适的大床上却睡不着。一夜无眠,他不停地翻来覆去,搞得一身酸痛,实在不如从前……从前什么时候……他曾躺在地板上睡得又香又甜。他隐隐约约记起了点什么,但头脑里还是一团浆糊。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我真是太幼稚了,总以为人要是有好吃的,有好住的,有好玩的,就百分之百足够了,事实上,人还需要安全感。如果明天是未知的,充满风险的,缺乏希望的,今天哪里感觉得到幸福呢?林杯啊林杯,你是一个大大的傻瓜……不,我真不想枉费自己长得这么英俊,却让国人把我看作傻瓜!林杯的自尊心突然觉醒了,他愿为了保住最后一点自尊,像风一样从自己的王国消失。等着让异邦人来驱逐,实在太没面子了。

第二天一早,林杯想到厨房里找点剩饭吃,然后悄悄地从这里溜走。可是,当他出了卧室之后,他不禁惊呆了——他家里的大小家具全不见了!每一个房间都空空如也,好像有人在夜里变魔术一般将它们全变走了。谁会这么做呢?谁敢?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这国王好歹还有两天有效期呢,谁这么无视林杯的存在?他突然有口咽不下的气,又自称“林杯”。这一自称不禁叫他觉得耳熟,好像“林杯”是他从前的自称啊,这不是他的姓名……没错,“林杯”只不过是他从前常说的方言,也就是……也就是“你爹”……你爹叫做叶关天!

天天就在极端失意的时候恢复了一点记忆。原来记忆是因为你想要,它才在那儿的,如果你不想要,它就不存在了。他呆坐在厨房地板上,突然有种强烈的渴望——渴望把自己弄清楚,把跟自己有关的一切弄清楚。

就在这时候,一楼楼梯上响起了节奏不一的脚步声。有几个人正在上楼,并且在小声交谈。天天赶紧往餐厅门后一躲,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应该走了吧?我看他徒有外表和虚名,财富他驾驭不了,权力他控制不住。不过,他的自尊心还活着,他肯定不能忍受别人撕破他的脸皮。据我平时对他的观察,他想什么我都猜得出来。他应该不在卧室里了。”这是小叶的声音。

“你可真能干,伺候国王一段时间,就把他给摸透了。我们应该向你学习。服务任何老板都是一样的,要想稳住自己的饭碗,首先要把老板的心思摸透了,要对症下药,顺水推舟,才能把老板吃透啊。”林小天说。

“没错。有时我心里也很矛盾。我既希望国王强大一点,又希望国王弱小一点。如果国王不强大,国家亡得早,我们的工作不稳定;如果国王不弱小,国家维持得很久,我们一直不过是他的员工。失业总不是件好事,但不来个大变故,就没有个人发展的机会。总做人手下,前景怎么好得了?所以权衡之下,我宁愿在危机中获得机遇,毕竟危机是国王的,而机遇是个人的。”小叶轻声笑道。

“可是,好歹是他创造了我们的王国,给了我们工作……他现在无处可去,我们不如收留他吧?我们可以把他安排到村子里住下,找点事做。”小关说。

“唉,小关,你真是个老好人。做人要讲原则,第一原则是要学会保护自己。如果把他留下来,他迟早会发现我们发了国难财,到时我们三个都得名誉扫地。”林小天说道。

天天挖着耳朵把这三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原来,这三人肚子里藏着自己的小算盘,个个自私自利,狠毒狡诈。除了小关……不过,他不也参与了趁火打劫的阴谋了吗?他真不敢相信自己掉进了侍从和大臣的陷阱。他又愤怒又悲哀,可是事已至此,他只想继续听听他们是怎么设计害他的。

只听林小天又说:“小关你没必要自责,生存法则就是这么残酷。道德是没办法治国的,只有公正的法律可以治国。刚一开始,我们个个满腔热情地要为他效劳,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不齿。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不务正业,我们如何为他拼命?他不问我们劳碌饥饱,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为他的事业不断付出?没办法,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跟他既然志不同道不合,总有各奔东西的时候。既然各有前途,那为什么不为自己多设想一下呢?”

“是啊,小关。人本来没有好坏之分,只不过是见机行事,”小叶接道,“如果我们不趁机为自己多赚点好处,他的王国一样要崩溃,只是早晚的问题。”

“唉,那就不管他了。我只是觉得他真可怜……”小关叹道。

天天听到这里,怒气怨气全消了,整颗心一下子凉透了。这时他所有的情感就是后悔加遗憾。这里有什么案子需要破的吗?没有。案子的元凶正是他自己。凡事只能靠自己。因为别人没有义务始终真心实意地为你着想,他们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利益,这才是真正的生存法则。人的本性是自私的,稍不留神,这一规律就要起作用。就在他们为国王工作的时候,他们也时刻想着自己的利益,其次才是国王的利益。国王再有权威,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这不是道德问题,而是不变的人性。要当国王,要让别人为我卖力,原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真难以想像,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国王是怎么做的呢?天天感到疑惑。

那三人若无其事地闲聊着,上三楼搬运家具去了。天天听得见他们在用抽签的办法分赃。他没心情继续躲在这座宫殿里,便像只丧家之犬,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自己的府邸。

天天出了大门,举目四顾,无路可投,感觉自己就像一具空空的躯壳。此刻,他只想做一个平平凡凡的自己,不是曾经的国王,不是曾经的游戏迷,不是什么王国的创造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踏踏实实地坐在教室里学习,学会该学的知识,掌握该掌握的道理,尔后成为一个不那么容易被诱惑、被击垮的人。

想到这里,他突然记起了自己从前的模样。他从前矮矮的,胖胖的,细小的眼睛,一副顽皮的样子。他觉得自己从前的长相挺好,因为他生来就长那样,那是真实的,毫无疑问的。

紧接着,爸爸妈妈、老师同学的面孔一一浮现在眼前,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他想起了“放学课”,想起了比尔·盖德,想起了叶关天沉思洞……

 8 

就在这一瞬间,天天发现自己竟站在那个树屋里,那个名叫叶关天沉思洞的树屋。这个屋子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他低头看自己,他已经变回了原来的他!

天天拿起书桌上那张放学课选修登记卡,心中暖暖的,有种找到灵魂的感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翻过卡片看背面那两行字——“常反思,才能记得你自己;得钥匙,方可启动心智门”——便会心地笑了。

他现在知道,这放学课果然是一门奇妙的学科了。他知道,他从这门课学到的东西真不少,简直多得说不尽。只是,他并没有找到钥匙,他还不知道怎么回家去。

天天此时归心似箭,一心想着见到久别的爸爸妈妈,好向他们诉说他半年多来的遭遇,好让他们放下心来。可是关于钥匙,他毫无头绪。他翻了翻比尔的《指南》,这书已经快写完了,只余下最后几个空白页。他明知道这书记录了他的“课堂表现”,这些都是已知的了,但他不甘心,还是反复查阅词典,一点一点地从里面寻找线索。

一周过去了。又一周过去了。再一周过去了……

天天将这本书反复阅读了几遍,仍然没有找到有关心智门钥匙的线索。这本书只是他上放学课的历史记录啊。不过,登记卡提示语不是说了吗,要“常反思”,他边读边一点一滴地反省。后来,他把书架上所有的书也都研读了——没错,那些书都变出了内容,白纸黑字,的确是“叶关天著”,书名和内容各异,有的研究心理学,有的研究管理学,有的研究道德伦理学,有的研究游戏通论,等等,其实都是天天这段时间来在这里沉思的结果。他又看又想,又想又看,每个方面都越琢磨越深,每本书的篇幅就越写越长。

就这样,他渐渐悟出了人生的艰难:难的是了解自己的优缺点,更难的是如何放大自己的优点,缩小自己的缺点,甚至还必须把一些紧要的缺点改进为优点……

突然有一天,他开窍了!

他想起心智门打开之前,比尔在他身后说了句“成长是什么”(当时他给了个幼稚可笑的回答),正是那句话打开了这道门!现在他要反方向穿越这道门,应该是这句问话的回答!没错,钥匙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天天激动极了。经过这段时间的深入思考,他心中已经有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快步走到那扇小门跟前,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成长就是不断自我完善!”

于是——

眨眼间,天天站在了比尔·盖德的图书室里。比尔从书桌前站起来,温厚地笑着,用极不流利的汉语对他说:“小伙子,欢迎放学回来——”

天天惊喜万分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深深地朝这位课前向导鞠了一躬,转身跑走了。(完)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1

一天凌晨,四点四十五分,一声响亮的儿啼,“呜哇——”,一个新生儿降生啦。助产士满脸狐疑地问新妈妈:“你这是第几胎呀?”新妈妈毫无戒备地答道:“第一胎。”助产士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第一胎怎么可能生得这么快?肚子才疼不了多会儿就生好了,真神哪!”随后又说:“我们这是医院,不是计生部门。我们只管接生,不管超生。”但新妈妈还是一口咬定,这是头胎。

没错儿,这新生儿确是头胎。他扯着嗓门啼哭,挥舞着手足,瞪着双眼,张着十指,一副急于问世的模样——只是世事难料,若干年后,这孩子行事风格大改,如果有同龄人做事太急了,他倒会大声嚷嚷:“你赶着去投胎呀!”殊不知,他自己就是这么猴急地来到人间的——这男婴就是叶关天,小名天天。

天天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名字前一天刚起好。叶家就盼着这么一个继承香火的男丁。爷爷奶奶把他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爸爸妈妈偶尔想训斥他两句都没门。这小子三岁的时候,就曾打开一桶花生油,倒个满大厅,然后踩着油学滑冰。妈妈发现了,气得尖叫。爸爸知道了,操起扫帚要揍他。爷爷一把夺过扫帚,怒斥道:“你要把你儿子碰一下,我就把我儿子赶出门!”爸爸生来是个大孝子,哪敢跟父亲较量,从此再也没有追究过天天的不是。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天在甜蜜的爱河里泡大了。为什么说“泡”呢?因为他喜欢吃蜜?吃糖?吃蜜加糖?非也非也。他喜欢吃所有不该多吃的垃圾食品,就这么回事。比如肯德基、麦当劳的汉堡啦,鸡翅啦,薯条啦,冰淇淋啦,可口可乐啦,凡专门刺激人体长膘的那一类食物,都是他的最爱。因此,他长得白白的,胖胖的,脸蛋圆鼓鼓的,身体壮乎乎的,看上去还真像刚从美容蜜里浸泡过的一样。

除了吃不该吃的,天天还喜欢玩不该玩的。你要约他出门还不如请墙壁跟你走。打球,不;游泳,不;爬山,不。凡需要消耗体力的,一个字“不”。做点家务呢?那是休想!你要请他打电脑游戏,他立刻两眼放光,跃跃欲试,并且他就喜欢玩CS(杀人)游戏。用他的话说,“我最喜欢体验杀死别人或被别人杀死的快感”。这话可把父母吓得不轻。父母想着法子将电脑藏起来,他就想着法子把电脑找出来。后来,电脑被扫地出门(贱卖了),天天倒也认了,只是越发懒散,一天到晚晃晃悠悠,更不学习了。

现在,天天上小学六年级。事实上,他理当升上初一,只不过他的学习成绩实在差,他万不得已留级一年,等着瞧这一年里会不会发生“奇迹”。当然,这是爸爸的主意,爸爸的——没错,爷爷刚去世,爸爸的意见奏效啦。

天天失去了爷爷那把保护伞,无可奈何,每天只能跟爸爸“斗智斗勇”。爸爸时不时找班主任、科任老师,甚至找校长商讨教子对策。天天呢,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家长和老师的动静,以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是老师留他训话,讲大道理,他一招就能破解(明着积极认错,暗里死不悔改);要是校长厉声呵斥,威胁他退学,他两招也能抵挡(一是装哭,二是写检讨书);要是爸爸命他考个及格分,否则罚,罚,罚……他有千招万招,招招制胜——我们的天天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歪才,他是本地一绝,人称“抄袭大王”。

抄袭,在天天眼里,可是一门重要艺术。抄要抄得有模有样有水平,还要抄得不露声色,抄得就跟自己解答的一个样。例如,预备小抄那种粗活儿,有的同学会仔细抄一遍,他哪里用抄,将书页撕下来便是。再如,有的同学将小抄塞在桌肚里备用,他绝不这么死板,他的小抄有时在衣袖口处,有时在短裤裤管里,有时在鞋垫子上,总之,因时因地因考官制宜。又如,有的同学抄答案只字不漏,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他才不会搞不清“翻版”和“盗版”的微妙区别呢,他会颠倒一下句式,留下几个错字,谁能说他抄袭,只怕查无实据。

对天天而言,凡书上能找到答案的,无疑只需雕虫小技;凡需要现场计算或绞尽脑汁解答的,他周边有的是他布下的人马,他只要一个眼色一个动作,他的“铁杆粉丝们”准会在关键时刻送上答案。

当然啦,摸索这一系列“抄袭技巧”,独创“抄袭”这门学科,尤其是为抄袭建立起一支稳定可靠的团队(他称之为“人脉”),费了他好几年心血。可以说,自上小学以来,他就一直在为这个事业而奋斗。如今,他总算把自己训练得一身绝技,难得失手了。因此,爸爸如果要求他拿个漂亮分数回来,那算得了什么?简直是小菜一碟。久而久之,爸爸拿他没办法,也就不要他“被迫及格”了。

爸爸要的是,儿子真正喜欢学习,学以致用,并且做事情靠自己,而不靠歪门邪道。眼看六年级复读又快结束了,这该怎么办?人生最大的难题莫过于发现问题却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干着急!

有一天,爸爸问天天:“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想搞清楚天天的志向所在,好用谈条件的办法激励他去实现愿望。这是校长新近想出的一招。

没想到天天摇摇头,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没什么心愿。”说的也是,爸爸已经打下了江山,建起了家业,他吃穿不愁,在心理上没有任何匮乏感,每天过着舒舒服服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就得了,还要什么心愿呢?

爸爸有点懵了。如果别人的儿子或其他什么人说他“没什么心愿”,他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人简直是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幼稚透顶,可他自己的儿子竟然这么说,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耐着性子开导道:“那么,你最喜欢做什么?你将来打算怎么办呢?”

天天嬉皮笑脸地答道:“我最喜欢打游戏,将来……还打游戏呗!”

爸爸气得脸发青,强忍着怒气问:“打游戏能当饭吃吗?”

天天瞧见了爸爸眼里的火焰,立刻严肃认真地解释道:“我说的打游戏只是业余活动,将来嘛……我想赚很多很多钱。”

“你要没本事,将来凭什么赚钱?”爸爸气消了大半,话锋一转,进入诱导阶段。

“我会像你一样,开个公司,招一堆硕士、博士、大学生来给我干活。”天天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说。

爸爸轻拍一下天天的脑门,笑道:“你自己要是不学无术,怎么管得了那一拨精英?”

天天摸了摸后脑勺,迟疑了一会儿说:“我给他们发高薪,听我的留下,不听我的滚蛋!”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那你的员工迟早会走光的!如果你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策略,谁会跟你干?那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你倒是说说,你最喜欢哪个领域,哪门学科?比如,文学?数学?管理学?你们还有什么学?”

爸爸属白手起家的一代人,学历不高,但在摸爬滚打中,他切身体会到学识的重要性。遗憾的是,他就是没法把这点想法塞进天天的大脑里,让他内化为自己的观点。唉,教育儿子,他一接管这个任务,就发现这活儿大概是所有工作中最棘手的。他心想,儿子再怎么厌学,好歹也该有个略为喜欢的学科吧?

天天皱起眉头,眼睛顿时眯成了一道缝。好一会儿,他才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最喜欢一个学科,它的名字叫‘放学’!”

 2 

爸爸还真是个有心人,或者他压根儿就蠢到了家。他马上约了校长,谈开设“放学”课程的事。谁知道,校长还真答应了。难怪人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爸爸有的是钱,设置新课的费用他全包了。天天却在心里琢磨着:这又是玩的哪一招?我说的“放学”可是真的放学了,那是不跟课本打交道,也不跟老师打交道的啊!

新课程贴出公告后,举校哗然。这门“学科”真有意思,属选修课,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谁想选都行,随时想上都行。课上既无老师,也无课本;课后既无作业,也无考试。那“放学”到底是门什么新学问呢?——见鬼!世界上真有这样一门学科吗?难不成真叫学生放学了回家去?错。除了回家,做什么都行。那是在校园里自由活动吗?错。校园里从不允许个别学生游魂般乱闯荡。那究竟什么课怎么上?没有人猜得出来。找任何一位老师打听,他们都笑而不答。也许这只是一个骗局呢?像愚人节那天大家想法子找乐子一样,只是赚点同学们的口水,给大家来点谈资?

同学们热烈交谈了几天,对这门古怪课程逐渐失去了兴趣,也就没人选修。毕竟语数英还是要学的嘛,不然今后怎么上初中,怎么上高中,怎么考大学?大家都有一条既定的大道直通前程,即使学校公开允许大家玩而不学,大家也要有意见的。彻底抵制学习的人,在这个学校里大概只有天天一个。

不过,天天也犯难。这新课程会不会设了什么陷阱呢?论胆量,他没有;论勇气,他也没有;论冒险精神,他更是一丁点没有。他就那样眼馋地看着新课表里的“放学”一栏,始终不敢到教务处报名。最终还是爸爸忍不住了,提醒他说:“你不是喜欢‘放学’课吗?现在学校特别为你开设了,你怎么反倒退缩了?”

“我哪里退缩了……”天天被问得一脸窘相,支支吾吾地回道,“我不过是考虑考虑……新事物总需要观察的嘛,哪能轻举妄动呢。”

“儿子,喜欢做什么就大胆去做,”爸爸笑道,“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你自然会有用不完的智慧和力量。”

天天想想也是,像他这么喜欢玩电脑游戏,一玩就废寝忘食,大半夜也不觉得累,这要是读书、写字、做数学题,早进梦乡会周公了。而且他做什么事都不灵,一玩起游戏来,天生是高手,或者说,他领悟能力超强,不出两三个回合就成高手了。没错!自己想做的事,值得豁出去尝试尝试。

这天早晨,天天一到校园就直奔教务处,头一个报名选“放学”。这门古怪的课是这所学校有史以来第一门选修课,而天天正是第一个选这门课的人。教务处长和蔼地笑着,郑重其事地让他填一张选课登记卡。这卡制作精心,白底蓝字,两面都平滑得会反光,捏在手里厚厚的很有分量。天天从没做过这种“正经八百”的事儿——独自一人填写字据,责任显得相当大,他不禁心里打鼓,捏着笔的右手止不住抖了起来,手心里一下子渗出了汗水。

教务处长笑呵呵地对他说:“如果你拿不定主意,就先别选了。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吧。”

天天松了一口气,搁下笔来,擦擦手心里的汗。他是极想“放学”的,这个念头他入小学起就盼上了。可是他勇气不足,总担心吃亏,总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且公正地说,并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全校同学都如此。那就明天再来吧……

教务处长拿走了他的卡片。他只填上了“叶关天”和“六年四班”字样,最后还有一处关于“一切责任自负”的签名未署。处长一边打发他走,一边笑道:“回去先找找豹子胆吃了再来吧!”

天天听了这话,突然来了气(怒气加勇气),大声叫住处长:“我选!让我签名!”

处长愣了一下,朝天天歪下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忙把登记卡还给天天。

天天拿这招挽回了面子,心里涌起一股英勇就义般的感觉。他坚决果断地在卡片上签下自己的大名,然后将卡片交给处长。

处长小心翼翼地将卡片收入一个别致的木盒子里,然后朝过道打了个手势,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大约只有一米三四的样子,黑皮肤,黑眼睛,高颧骨,尖嘴猴腮,一头棕褐色卷发,一身雪白的大褂,看上去怪得出奇,好像非洲布须曼人穿越了空间。若不是他的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流露出友好、愉悦的神色,天天就要断定他为黑色幽灵了。

天天睁大眼睛瞪着这个小个子黑人,怔怔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处长介绍道:“叶关天同学,这位先生就是你的放学课向导——比尔·盖德。你跟他去吧。”

天天愣是没缓过神来,倒是比尔用极不标准的汉语开腔道:“跟我走吧。祝你放学愉快!”

天天跟在比尔后面,才发现比尔只及自己的胸口。他天天在班里算是顶矮的了,有时还有点自卑呢,没想到还有人(主要是成年人)比他还矮!他心里想着:这么一个又黑又丑的小矮人,也能当我的向导?他话还说不利索呢……校长和教务处长怎么招人的?这点常识也不懂——要招人就要招精英,而精英也得长着精英的模样!真是忽悠你爹呀……

“你爹”是天天的自称,如同皇帝自称“朕”,古人自称“吾”,今人自称“我”,河南人自称“俺”,闽南人自称“阮”,等等。天天喜欢搞些语言上的创造发明,以武装自己的身心。这当然也是聪明才智的体现,足以抵消他在成绩单上留下的不光彩。事实也早已证明,他在同龄人中极具人格魅力,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各科代表等高分人才都想与他为友,甘愿为他服务。今天这向导嘛,大概是天天有生以来最看不上眼的“服务员”了。

比尔带着天天穿过一条走廊,拐进了一个图书室。这图书室好像是新开的,天天以前从不知道它的存在。事实上,天天原本就跟一切图书无缘,学校里有几个图书室,他并不清楚。现在既然破天荒进了图书室,那就来说说眼前的情形吧。

这间图书室不大,也就十平方米左右,中央摆着一空桌一闲椅,尺寸略小一号,显然是为比尔定制的。除了用来进出的门,每寸墙壁都被棕褐色书架包裹着,就连天花板也不例外。这一套家具肯定也是照着房间定制的了。每个墙角处,书架两两衔接得不留缝隙。每层架子上,整整齐齐排满了厚薄不一的图书。这些书封面都用黑色皮革套着,纸张有点发黄,和天天见过的其他书都不一样。天花板上嵌着整块木板,不隔出区域,但布满了钩子,钩子上挂着一幅幅老得掉渣的地图或字画。

这么小一个屋子,却布置得这么充实,好像给小屋镶上了一只厚厚的木匣子。而且这小屋好像忘了挖上几个窗户——当然即使有窗户,也被书架挡住了。整个屋子就靠供人进出的这个门洞带来光明。也许除了比尔,谁在这里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嗨,这是什么鬼地方呢?”天天一进这个小屋就觉得头晕,一股不满甚至愤怒的情绪冲上脑门,使他大叫道,“不是说放学课不需要课本和老师的吗?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你知道吗?一见到这些书,我就想吐!”

然而,比尔只是和气地笑笑。他咧开嘴,两排白牙在这光线不足的小屋里显得亮晶晶的。他用汉语吃力地解释道:“你怎么判断书的用途,随你便。你可以先看看书或挑上几本再‘放学’,也可以马上‘放学’。所谓‘放学’,你应该明白……”

天天哪有什么耐性看什么书,更不用说挑书了,他瞅了比尔一眼,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我要马上放学!”

比尔温厚地点点头,指了指屋内昏暗的一角。原来其中一个书架连着一扇窄窄的单开门,一次大概只容一人通过。由于门与书架色调一致,不注意看是看不出来的。

天天朝那门走去,定睛一看,那门没有把手,也没有锁孔,更没有钥匙,好像一块长方形木板镶在墙上。他疑惑地打量着这扇小门,心里有个预感:从这门出去,大概就真“放学”了吧?学校方圆数公里,我了如指掌,绕来绕去,不怕绕不回家去。他这么想着,身后传来比尔宏亮的声音:“成长是什么?”

天天回头瞥了比尔一眼,此时一束阳光正好照进屋来,落在那张小书桌上。这时,书桌上变魔术一般出现一枝笔、一张卡片和两本书。

这个小矮人手脚还挺快,不过我可不想听他照本宣科或继续八卦,天天心里想着,不耐烦地答道:“成长嘛,比如说,你长得像我这么高,这就是成长的一个方面。”

比尔仍旧温厚地笑着,抬起左手臂,掌尖指向那扇小门,客气地示意天天往外走。

天天返身向前迈步,一不留神,竟跌倒在地。他生怕额头撞在那扇门上,赶紧起身直立,不料,当他环顾四周时,他猛然惊呆了——他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鬼地方啊?天天心跳立刻加速了,两腿有点发颤,双手冰凉冰凉的,头皮嗞嗞地发麻。他最恨陌生的地方了,在他眼里,未知环境极有可能是险境,总感觉渗渗的,不安全。事实上,他现在置身于再美不过的大自然中——脚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碧草如茵,繁花似锦。这么美妙的天堂景象,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只不过他对山川湖泊一概没兴趣,我们也就不再赘述这些花花草草了。

天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该怎么回家去呢?要是你爹走不出这片波浪形大草原,那就悲剧了!他四处张望一番,没见着什么标志性东西,眼帘里除了花草还是花草。没办法,只好迈开步子,走走瞧瞧。说实在的,他内心里害怕得很,只怕突然踩到一条蛇或背后追来一匹狼。这个时候,他庆幸自己好歹掌握了那么一丁点地理知识——地球是圆的,这是可以肯定的——即使绕个大圈儿,也能回家,不怕不怕!

天天一刻不敢停歇地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少时辰,一心想着走回家。可是现实真会跟他开玩笑,他的眼睛里始终映着这片草原,好像他根本没离开过原地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时间停止了吗?天天这下动起脑筋来了。

时间并没有停止。太阳已经由朝阳变成了骄阳。他离开比尔的图书室是上午七点来钟,现在看来他已经徒步转了整整一个上午。该到午饭时间了,天天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肚子就放纵地叫唤起来。

我的妈呀,你爹上哪里找吃的呀!这荒芜的地方,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花草,还真看不到一个鸟影,听不见一点声响。真是太奇怪,太没劲,太没良心了!放学是放人回家,怎么将人放逐到这鬼地方来了,还让不让人活呀?

天天起初在心里抱怨着,接着开始自言自语,后来干脆大声叫骂。发泄了一通,于事无补,饿瘪了的肚子里像有无数条虫子在钻来钻去。可怜天天从来没有挨过饿呀,一饿起来竟是这种感受。

他挨到了午后,实在挪不动脚步了,于是放弃了希望,一屁股卸在地上。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像廉价的珠子一般,一颗颗抢着往眼皮下跳。真没想到,“放学”并不简单;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个骗局。他后悔报了名,后悔听了爸爸的话,再往前追溯,他后悔跟爸爸说,自己最喜欢这门无中生有的学科。

可惜了,世上没有后悔药。目前还是解决饥饿问题要紧。天天想:我那么爱吃,尤其喜欢吃肉(事实上他几乎只吃肉),今儿如果要死在这里,也不能是饿死的呀。听奶奶说,饿死鬼要长期在黑暗中承受饥渴不堪的痛苦,业满后还很难投胎成人,大多都得转为畜生——你爹叶关天才不愿意当畜生呢。我得找点吃的!哪怕来点蔬菜也行啊!

他这么想着,往地上一瞧,嘿,他周边全是鲜嫩的野菜——他也不知道那些是不是野菜,反正看上去挺像菜,绿油油的,一副诱人的样子。他不再犹豫了,摘下一片带锯齿的叶子,就往嘴里送。嚼一嚼,还真可口!再尝一尝其他形状的叶子和各种各样的小野花,无不爽口!他于是放开了双手,左右开弓,一会儿工夫就手上抓了两大把,口中塞了一满嘴。真是又脆又甜!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棒的大餐,而且是全素的!

天天将肚子填得饱饱的,然后拿手背擦擦嘴,突然有了一种满足感。闯进这个陌生的世界,也不全是坏的,比如吃了这一顿不可想像的美味,来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天天的念头开始转弯,不知不觉中他对这片大草原产生了敬意。他心想,这么一片天赐的草地,够我一个人吃上几天了,也许几个月,甚至几年,如果这里跟家里一样四季如春的话……这么好吃的东西,等我吃过瘾了,说不定也找到回家的路了。反正地球是圆的,总能走回去的。

天天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仔细看了看每一种好吃的花草,觉得好惬意。他一直注视着它们,从叶尖到叶柄,从花瓣到花萼,一个细节也不漏掉。这是他头一次对电脑游戏之外的东西产生了好奇心。他想着回家的时候,得把它们各带一种回去培育,靠它们发大财一定不成问题。想着这个美梦,他渐渐犯了困,于是找了个背阴的山坡睡下了。

天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快要下山了。眼看今天是不可能回家了,该在哪里过夜呢?总不能就躺在这露天的草丛里睡吧?他想起下午的愉快心情,不禁觉得自己太幼稚了。人的需求是很多的,除了吃饭,还得有个庇护所。他又害怕起来了。除了一身衣服,他现在什么也没有。那该怎么办呢?要临时搭个房子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除了花草还是花草,连一棵小灌木也没有。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吧?天天的小聪明这时又活跃起来了。校长既然能开设这门新课,一定是有出路的。如果他让选课的学生出了差错,他的责任多大呀,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再说,爸爸没少给学校赞助费,校长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是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我从来最不缺的就是办法,谁让你爹是叶关天!你爹今晚一定能有个睡觉的好地方。天天想到这里,奇迹突然出现了——

一棵巨大的榕树瞬间屹立在前方百米处,树干粗得像塔腰,树冠如同一朵天上下凡的墨绿色蘑菇云。天天心想:那正是我的庇护所!他飞也似的朝榕树跑去。

来到树前,他惊讶地发现,这棵榕树有好几层楼高,树腰上朝东镶着一扇门,门框正上方用凹体字在树皮上刻着“叶关天沉思洞”六个大字,字体歪歪扭扭,不成体统,不过天天不难识别,那正是他的手笔呀!天天心想:奇怪,你爹没往上写过什么呀,这字怎么自个儿就跳上去了?而且,这地方叫什么“洞”呀,听起来类似“蜘蛛精盘丝洞”,感觉怪渗人的。不过,总算可以进去,上面写着你爹的大名呢。

天天推开门,探头一看,竟是个与比尔的图书室一模一样的屋子!不同的只是屋中央的一桌一椅尺寸略大,正适合天天使用。除此之外,整个屋子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这桌子上也有两本书,一薄一厚,叠在一起,书旁也有一张卡片,卡片上也搁着一支笔。

天天往屋里走,竟然不再觉得这个昏暗、狭小的空间令人厌恶了,甚至觉得这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匣子给人一种亲切感。这可是他今晚最最需要的庇护所呀,正如蔬菜在他最最需要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可口一样。而且,他觉得找到了这个图书室就是一个好兆头,说不定这就可以回家去了。他清楚地记得,那扇通往这个世界的小门就在离房门最远的一处角落。

很快地,黑幕笼罩了这个世界。这树屋里没有电灯,也没有其他照明工具。天天平时非常怕黑,总担心夜里有什么东西(比如老鼠、壁虎、蟑螂啦,或者那些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鬼魂啦)闯进他的房间,所以他至今还和父母睡在一起。这会儿,他急着回家,竟然忘了害怕,摸着黑一点一点地找,最后还真找着了那个隐蔽的小门。可是小门没有把手,也没有锁孔,更没有钥匙,不管怎么推怎么撞,也开不了。这可怎么办呢?天天不死心,一夜不停地捶门,尔后对门拳打脚踢,后来边捶边哭,直到哭着歪墙角里睡着了。

 4 

天天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夜里房门没关,光从门洞照进来,将整个书桌纳入光明之中。屋里虽然显挤,但作为一个庇护所,还是够大了。一个人,要是睡在空旷的大仓库里,那才可怕呢。他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不料身上竟干净得很,再看看各个角落,全干干净净的,好像在他入住之前这个房间已经打扫过了。

天天被光明吸引到书桌前坐下,定睛一看,桌面上那张卡片竟是他填过的选课登记卡!

            放学课选修登记卡

姓名  叶关天  年级班次  六年四班

课本  无        科任老师  无

作业  无        期末考评  无

课时  1          课前向导  比尔·盖德

备注  选修此课,一切后果自负

                     签名:叶关天

(作者注:楷体实为叶关天手写体。)

奇了怪了!这登记卡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这说明一点:这个“叶关天沉思洞”与比尔·盖德的图书室仅一门之隔,或者与学校教务处办公室离得不远。又或者,在空间上它们可能并不相邻,否则他天天昨晚那么大动静,怎么没人听到呢?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魔法”了。一定有什么魔法将学校和这里联系起来,只要找到什么机关或咒语,就能原路返回。

天天大清早的脑筋特好使,心情也就格外晴朗。他举着这张光滑的卡片横看竖看,研究了半天,却不见得表格背景隐藏着什么咒语。他有点沮丧,也有点恼火,便狠狠地将卡片翻过来盖在桌上。这一盖,他突然发现卡片背面印着两行蓝色黑体字:

常反思,才能记得你自己;

得钥匙,方可启动心智门。

 啊,妙哉,善哉!这两句就是咒语了吗?那个小门一定就是“心智门”。天天高兴得拿手拍拍自己的脸颊,又亲了亲这张卡片。就这么个谜底写到背面去,哪能难得倒我!也不想想你爹是靠什么混江湖的!我呸——你爹告辞啦!他想着,免不了趾高气扬,连忙抬腿朝墙角那扇门奔去。

不料,不管他念得多大声,这咒语根本不显灵。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咒语,而是两句警示语。

天天丧了气,回到书桌前坐下。桌上还有两本书,说不定可以给点线索。他打开上面那本薄一些的书,封面皮革上印着两行英文字,第一行字号比第二行大一些。怎么这么晕哪!你爹英语差得很,偏要看英文,天天想道,你爹对英语实在没意思,作为“女生杀手”(班里男生给他起的另一个外号,不是很常用),即使我把英语当个最可爱的女生,我对她的好感也早用光了,现在是负的了。你爹爱国着呢,从没想过崇洋媚外,哪里要学这门破外语……

好了,现在纯属万不得已,为了回家去,只好硬着头皮看。他认得人名“比尔”一词,因此猜第二行字应该是“比尔·盖德著”的意思。他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这么个小矮个儿黑人也能写这么大部头的书。至于书名呢,他费尽脑力怎么也想不出来。打开书,扉页上不仅写着封面上那两行字,还印着比尔的半身像。像上比尔的面容和动作正是天天最后一眼见到的样子——他侧着身,脸上带着温厚的笑容,右臂自然下垂,左臂稍稍抬起,手掌指向前方(那扇心智门)——就像当时被摄像头捕捉到的高清照片。

再往后翻,是目录和正文。不过,奇怪的是,目录上只有第一条,正文只有两页半。再往后,全是空白页。真见鬼了。这叫什么书呀?

打开厚些的那本,是部英汉双解词典。难道说,比尔写的这几行字里有重要信息?这字典显然是用来帮我阅读的。天天这么一想,倒也满意了一些。他以前从来不用任何字典,但按英文字母顺序找到要找的词,他还是会的。

一个词一个词慢慢地查,他终于磕磕绊绊地读出来了,书的封面上写着:

 放学课程指南

比尔·盖德著

正文对天天来说,实在又长又复杂。为了弄懂每个字句,以便找到回家的路,他此后什么事也没干,一心坐在冷板凳上钻研那点英文,花了整整七个白天才搞明白了。正文竟是从天天去教务处填选课登记卡写起的,详详细细地记录了他和教务处长及比尔·盖德的谈话,描述了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甚至将他心里所想的每一件事也叙述得一字不差。

原来,原来……天天恍然大悟:原来比尔的书是对天天选修“放学”过程的跟踪记录。都怪自己太急躁了,当时如果让比尔好好把选修课的情形介绍清楚,事情不就结了嘛!他是怎么介绍的,自然会写在这本《放学课程指南》(下文简称《指南》)里了。现在真是亏大了,你爹真不该小瞧矮个子侏儒!真想不出比尔·盖德原来有这般魔力啊……

这七个辛苦伏案的白天,天天所用的功简直比他上学以来用在学习上的心血的总和还要多。这七天,他根本顾不上孤独寂寞,也顾不上难过发愁,除了三餐吃点花草,夜里睡上一觉,他都在琢磨着“心智门”的咒语所在。结果呢,还是一无所获。

第八天早晨,天天正坐在书桌前后悔不迭,门洞里像往常那样照进一束阳光,正好落在桌面上。这时,桌上那枝笔有人操纵似的斜立了起来,在第一章往下飞快地写字,写得比尔的《指南》着了魔似的刷刷作响,写的便是第二章。

天天惊讶地盯着书看,只见一个个英文字母迅速地划在纸上,构成一个个单词,形成一个个句子,一行又一行,一段又一段。过了一阵子,书写结束了,那枝笔轻盈地落在桌上,照样躺在登记卡上。这一回写了近四页。

天天吃惊得合不拢嘴,以为比尔是隐形的,人肯定就在这里,便大声喊道:“比尔!比尔!你在这里吗?”

没有回音。没有任何动静。太阳渐渐升高了。阳光从门洞中退了出去。

天天跑到树屋外,绕着大榕树,对着空气说:“比尔,真不好意思,我应该好好听你讲解……唉,唉,唉……”他叹着气,实在悔不当初。

无论如何,比尔没有现形。天天只好死了那条求助别人的心了。在这个世界里,这个上“放学课”的王国,看来只能靠自己了。天天心想,你爹有个盛产点子的脑袋,不怕回不了家去!引用他以前的口头禅,“有山靠山,没山自己搬”,你爹哪儿也不比别人差,不想做而已,想做肯定能做好,不过就是没到“亲自去做”的时候嘛!

他想了许久,直到肚子咕噜叫了,才到草地上找了些花草吃。他觉得往后吃的每顿菜蔬都没有第一顿那么香甜可口了。也许是他头一顿吃太多腻烦了,也许是他归家心切,顾不上享受了。总之,他突然长大了似的,不再那么大喜大悲了。他回到树屋前,望着“叶关天沉思洞”六个爬虫一样没型的字,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回屋里坐下,翻起字典来一点一点地继续磕比尔的《指南》第二章。

又费了整整七个白天,天天才把《指南》新内容大致领悟出来了:讲的是他来到这个新世界前八日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并没什么有帮助的信息。要说有帮助的话,那就是聚精会神地查找、思索这些字句,使他意外地记住了许多生词、词组和习惯用法。事实上,英语没他想像的那么困难和无聊,只要愿意,任何人都可以学下来。他对读书的念头有了点改观,忽然想到书架上的其他书,赶紧去翻看。他按顺序将书架上的每一本书翻了一遍,可令他困惑的是,这些书全是空白的——更确切地说,这些书都有些五花八门的汉语书名,也有页码,只是目录和正文全是些空白页。要说最最令人奇怪的,那就是每本书的作者竟然都是“叶关天”。

这真是好笑,你爹还能写书呢?这也太抬举你爹我了。天天想着,头一次自嘲起来。这些空白书既然派不上用场,也就算了。天天把它们一一归了位,就不再理会它们了。而头顶上那些带卷轴的纸张,当然也是空白的。天天坐下来,仔细想想,这些书之所以空白,大概就因为当时比尔让他选择,他一律不选的缘故吧。你既然不想要,这些知识也就不愿意跟着你了。可你终究需要知识,那就只能自己去写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写书,你爹脑子里没什么墨水,是写不出来的;就动动脑筋,胡思乱想还凑合。天天托着腮帮,趴在书桌上冥思苦想。他有生以来头一遭有了这种体验:坐下来,全心全意地想——

你爹生来没什么心愿,要是曾有过理想的话,那就是赚大钱和打游戏;除了赚钱和游戏,就是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老师同学哄得团团转……可是目前被困在这里,钱,没用;游戏,没有。你爹要是有个心愿的话,那就是拥有一个大大的王国,我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国王,我要把我的王国命名为“林杯底王国”(天天说的方言,意为“你爹的王国”)……那我该怎么统治这个国家呢……或者先别管这个,我会给许多人官做,让他们去想办法。我倒是希望自己长得又高又帅,大眼睛,高鼻梁,健壮有力,总之别这么矮墩墩的,一身肉松垮垮的,至少能有周杰伦那个水准。国王总得有国王的形象嘛!作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国王,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这差不多就是最有出息的了……

天天坐在“叶关天沉思洞”里异想天开。他构想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什么细节都想到了,一直想到夜幕降临,他才躺在地板上,美美地睡着了。(未完)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1

在我们这个小城,芊芊算得上百里挑一的幸运儿。她天生丽质,心灵手巧,并且降生在一个教育为本的好家庭。爸爸在卫生局工作,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家里单葫芦丝就有大大小小几十支。妈妈在实验小学担任语文教师,久经考验外柔内刚,课上课下一把手。

然而,芊芊并不觉得自己如沐春风如鱼得水。相反,自从上了六年级以来,她和爸爸妈妈的冲突在日益升级。为了什么?就为伍美珍!这位大名鼎鼎的“阳光姐姐”开学之初就被列入了“黑名单”,她的书自然成了“禁书”,这是芊芊无法忍受的制裁。

“你放着那么多经典名著不读,读什么伍美珍!你那什么‘阳光姐姐’能教会你写作,我的脑袋让你当板凳!”妈妈第一次见芊芊手里捧着本伍美珍的书,还用来完成好词好句摘抄的作业,就闪电般将书夺了过去,瞄了一眼花哨的卡通封面,胡乱翻看了几页,就把那书撕成了两半。她那个火呀,火药桶爆炸一般,简直能把天花板烧个洞。那分了家的两沓纸被狠狠地摔在地上,顿时成了两团一文不值的垃圾。

爸爸听见火药爆炸的巨响,连忙从书房赶了过来,为妈妈助阵道:“孙芊芊,你别好书不读,净看那些无聊的书!那些迎合市场的快餐能有营养才叫怪!”

芊芊呜呜地哭了起来,没一会儿就哭成了个泪人儿。妈妈不理她,把她晾在厅里,自个儿上厨房做饭去了。爸爸板着一张凶巴巴的脸,一点儿也瞧不出文艺青年的气派,倒像个随时可能发飙的暴君。

“今后再看那些没用的书,看我怎么收拾你!要读书,就要读好书。不然你不会去锻炼身体?什么脑筋!书是人类的良师益友,也要看看那是什么品味的书!”爸爸掷下这些话,返身回书房去了。

芊芊用袖子擦了把眼泪,把那两团破烂的书页捡了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那是她新学期第一天向同桌李秀秀借的一本新书——《六四班的追星族》。她早该料到爸妈不让看,但她就是被迷得失了理智,还给带回家来了。这下可好,明儿拿什么还人家呢?

2

晚饭后,芊芊利索地完成了作业,又自觉地弹了会儿钢琴,然后主动向妈妈请缨:“我来帮您洗碗吧!不过,您得给我16元……”

“切——洗个碗就赚16元?哪有这等好事?”妈妈把一头乌黑的秀发往耳后一拢,笑道,“你这也太不厚道了。本来咱们一家三口,人人都有做家务的责任。我是照顾你学习,才默默地帮你承担了这么多年的洗碗活儿。你别得寸进尺,那么爱钱。”

说芊芊爱钱,此言不假。她上二年级时,就曾拿了4块钱到班里去放“高利贷”:免息借出七天,七天后一天加息两块钱。她自己算得挺精准,倒是那个向她借钱的男生不当回事儿,傻头傻脑的竟贷款达30天。芊芊不敢太贪心,见好就收,连本带利50元,她开始向债务人讨债。那男生一下子蒙了,打定主意赖账。芊芊于是一天讨几回,追得那男生没法来校上课了,就把这事报给了家长。他妈妈急忙找了芊芊妈妈协商,两个大人把这事摆平了,结果芊芊只收回了本金。

正因为芊芊太爱钱,爸爸妈妈绝不轻易给她钱。她从没养过什么大肥猪储蓄罐,吃穿住行由妈妈一手包揽、服务到底,她也就没了要零花钱的借口了。可那本毁了的书定价16元,这可怎么弄到16元呢?

芊芊在自己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寻思着如何向秀秀解释。不,解释不清!她才不希望同学们知道她有个母老虎一般的妈妈呢!妈妈就是她们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张扬出去,既伤了妈妈的面子,也损了自己的尊严。每次见几个同学的妈妈由着她们撒娇,纵容她们随心所欲地阅读,她就打心眼儿里嫉妒。秀秀更是她揉不下眼的头号沙子。她成绩优异,要什么课外书开口就有,郑渊洁的,杨红樱的,伍美珍的,这三大系畅销书,她几乎全数拥有。平时她带书到学校只炫耀,不外借,想不到吧,这回刚一开恩,就遭了殃。唉,无论如何都要原物奉还,不然还怎么在这所学校里混啊?

琢磨了半天,芊芊突然想起妈妈有个秘密橱柜。她自任教以来就是个铁面无私的“包青天”,凡见到同学违反规定使用手机或阅读课外书,她就会将其没收,毕业之前绝不退还,以示严惩。开学这么久,总有学生在课堂上或考场上偷看小说吧?总有被抓到的吧?那里头肯定有伍美珍的大作吧?大作里又怎能没有《六四班的追星族》呢?很好,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得到此书的最佳途径。芊芊不知不觉地想到了“偷”。

3

那个橱柜就在书房里。书房里除了两排新书架外,还有一个老式衣柜,据说那是妈妈当年的嫁妆,乔迁新居时舍不得丢弃,又派不上用场,只好搁在书房里收纳杂物了。正是因为那柜里放了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东西,所以妈妈专门给它配了一把锁。至于那锁的钥匙呢?大概就在妈妈的钥匙串儿上吧?她那串钥匙起码得有15把。妈妈每天一回家,就将钥匙串儿扔在鞋柜上。芊芊此时已经把它攥在手里了。

万事俱备,只等他们俩去见周公。时间却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地爬着。妈妈还在客厅备课,爸爸还在书房看网络小说。芊芊的上下眼皮直打架,终于熬不住合上了……

不知什么时候,芊芊突然醒了过来。平时她一睡着就沉得像块木头,看来心里有事,生物钟就自然起作用了。

此刻夜深人静,正是下手的好机会。芊芊捏着钥匙,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她可是头一回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就为伍美珍!她的心怦怦直跳,像作贼一般鬼鬼祟祟地进了书房,又赶紧把门掩上。

书房在她房间对面,爸妈房间的隔壁。妈妈睡眠很轻,每次她起夜上厕所,妈妈都会知道。芊芊屏着气按下了电灯开关,屋里一下子亮如白昼。她急忙找与橱柜那把锁相匹配的钥匙。可是试了许多把,竟没有一把合适的。这可把芊芊急出了一身汗。偏偏那串钥匙还不配合,时不时发出点丁丁当当的响声。

就在这时,有人拉开了主卧的房门!糟糕,妈妈来了!

芊芊吓得手足无措,一颗心狂跳不止,俩手心都是冷汗。她愣了两秒钟,急中生智关了灯。然而弄巧成拙,正是这按开关的声响把妈妈带到了书房。她故意咳了两声,压低嗓音叫道:“芊芊,是你吗?还是家里闹鼠灾了?”

芊芊不敢作声,只好又将灯打开了。

妈妈穿着睡袍,却睡意全无,瞪着她厉声道:“半夜三更不睡觉,到书房里干什么呢?”

“没……没什么,”芊芊吞吞吐吐道,“我突然想起一个生词,过来找词典……”

“哟,你这么用功哪?”妈妈挖苦道,“你要有这种钻研精神,能考四五十名啊?不考全年级第一都难!哼——你倒说说,你干什么来了?找什么宝贝儿啊?我可不想说你来偷东西!”

芊芊一听,眼泪就夺眶而出。她近年来不知为什么,泪腺出奇地发达,动不动就落泪。妈妈刚开始还嘲笑她眼泪比玻璃珠廉价,往后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芊芊抹着眼泪,那委屈的神情比平时放大了十倍。

妈妈可不吃这一套,继续说道:“我最恨你撒谎。说实话,你到底在做什么?如果真为了学习,没必要那么遮遮掩掩的!怕我发现吧,还闭灯……”

芊芊偏说:“我真没想做什么!你书房里也没什么金银财宝供我偷!就想来查个词儿,信不信由你!”说完,她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上,就钻进被窝里呜呜地抽泣着。

妈妈在门外说:“行了!不早了,快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妈妈走了后,芊芊反而来劲儿了。她光明正大地上书房去,搬出妈妈那本《汉语大词典》装模作样地翻起来。她听见妈妈过来了,在门外站了会儿,又回房去了。

这下安全了!芊芊找着了那把橱柜钥匙,小心翼翼地将柜门打开了。谁知,里面竟空空如也,除了一本封面上印个白发美女的书。那书名是《善良的死神》(唐家三少著),书的左上角贴着一张便笺,写着“崔闽伟”三个字。

芊芊失望极了,正要重新上锁,突然计上心来。

4

这崔闽伟,被大家起了个外号叫“催命鬼”,不就是二年级时那个言而无信的冤家吗?想当年,他向芊芊搞“民间贷款”,欠息46元,却不守信用,请出大人“私了”,一分利息没付!这是什么人品?什么世道啊?芊芊从那以后对他讨厌透顶,视他为透明人,虽然跟他同班,却没再跟他说过话。

这唐家三少,不就是那个网络作家之王吗?班上男生都在讨论他的玄幻大作,一些女生也跟风,天天在网上拼命浏览,生怕读得慢了,到了学校被大家取笑“OUT”啦。

芊芊偶尔也上起点网点击唐家三少的连载,但比起伍美珍的书,她并不显得特别热衷。一来是爸妈不允许她看网络小说(爸爸自己却相当沉迷,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不得不借查资料之名偷偷地看,机会自然不是很多;二来是她圈子里的几个女生都读伍美珍,每天除了听课和考试之外,她们都在讨论伍美珍笔下的人物,连自习时间都在传纸条你问我答你呼我应,不与时俱进的话,怎么能跟她们有共同话题呢?并且秀秀牵头抵制唐家三少,说那种书打打杀杀,少儿不宜,芊芊担心被她们抓住把柄,也就没热情多看。

这回可好,那崔闽伟百分百也迷唐家三少,看他平时话不多,不张扬,其实肚子里所想的与众人无异。这就叫潮流,叫时髦。抓住潮流才显得出一个人的水平,赶上时髦才有自己走红的一天。这个时代,谁不想红呢?不想红,身上保准被贴个可怜兮兮的标签,叫“自闭症”。芊芊之所以这么坚决地跟爸妈暗斗,还不是为了抓住潮流的翅膀?崔闽伟也不例外。

自认倒霉吧,这个催命鬼!真不小心,叫这么一本标价23元的书落在了妈妈手里。芊芊把柜子锁好,将这书拿回了房间,胡乱塞进了书包。

5

第二天,妈妈根本没提昨晚的事。不知她是打算既往不咎,还是不想让芊芊讨那16元,总之,她像往常那样满面春风地开着车,与芊芊一同上学校去。

芊芊昨晚作了贼,多少有点儿心虚,一进教室就大声地早读。可读不了几句,她就暗中操作起她的计划来。她给崔闽伟传了个小纸条,上面写着:“想要回你的《死神》,第三节体育课到榕树下面谈。”

崔闽伟读着那纸条,一脸窃笑的样子,芊芊就知道有戏。接下来的两节课,芊芊都心急火燎地盼着谈判到来,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幸好那是数学和英语课,要是妈妈的语文课,还不知要被怎么训斥了。当众揪出心不在焉分子,妈妈可不亚于老练的心理学家。

下课铃一响,芊芊就跑到操场上那棵老榕树下等着。没想到,崔闽伟竟磨蹭了半天才出现,简直没一点“催命”的魄力嘛。不过,他倒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书是你妈良心发现托你还给我,还是你偷了出来要赚我钱啊?”

“废话!王老师什么脾气你不了解啊?”芊芊没好气地回道,“你从前欠我的钱我就不提了,现在这书你可以拿回去,我还给你打折。”

“拜托!从前是你欺人太甚……得了,那会儿早处理完了。你就说,你一口价多少吧?”几年不跟崔闽伟打交道,他好像老道了不少。

“16元。”

“笑死人!16元?你真敢赚黑心钱。我爸从网上买的新书都没那么贵,打六折呢。放在你家这么久早又折旧了。”

“一分也不能少!”芊芊提高嗓门叫道,“你从前欠我的钱,我还没计较呢!”

崔闽伟一下子被激怒了,急红了脸,不甘示弱地嚷嚷起来:“你别仗着你妈是王老师,就想向我勒索!我不买你的书,不就行了?钱钻子!”

芊芊一听,又急又气,不知怎么的抡起一只胳膊,照着崔闽伟的脸给了他一个耳光。“啪——”

崔闽伟哇哇大哭:“我爸妈都没打过我,你怎么敢打我呢?我要告诉老师!”

榕树下刹那间热闹了起来,围观的同学里外三层。体育老师二话不说,就将两个正哭鼻子抹眼泪的同学领到了办公室。

6

王老师是个善于发脾气的专家。我们很难从字典里找出那么多词藻来形容她每天大大小小的脾气都达到了哪个层级。但在她心里,她觉得她的每一个脾气都是为素质教育而诞生的,它们都是逆耳忠言和苦口良药,长远来看是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这个时候,芊芊正被她揪着一只耳朵,朝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拖去。

芊芊在那个空旷的一角立着,满脸泪痕,双眼红肿,鼻子翕动着,被拽着走的那只耳朵红通通的,煮熟了一般。不过,这会儿暂时没她的事了。她就盯着对面墙上的红色标语看,那上面写着八个她意会不了的大字:“千教万教教人求真。”

王老师已经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开始就让芊芊向崔闽伟道了歉。她的下一步是跟崔闽伟及家长好好聊聊。但让她不舒服的是,崔先生竟然客客气气地在办公桌旁坐下,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崔闽伟有了靠山,自然就放松了,脸上不再显得委屈,甚至还浮出一丝微笑来。

“崔先生,今天这事是孙芊芊的错,刚才闽伟也接受了她的道歉,两个同学也表示和解了。我把你叫过来,主要是想跟你探讨一下,闽伟学习不是很好,却又喜欢看那些缺乏意义的书。”王老师郑重地开了个头。

崔先生谨慎地问道:“您是指哪一类型的书?他平时读什么书,一般都会拿来和我讨论讨论。”

王老师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孩子阅读面是很广,可是专看那些流行作品,什么杨红樱啦,伍美珍啦,唐家三少啦,他们写的那些书压根儿不能叫文学作品,只能叫商业读物,一点文采也没有,孩子们偏偏拿着这些书做读书笔记,你说,如何让他们提高写作水平呢?”

崔先生愣住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您说的杨红樱,那个写马小跳的,闽伟曾经买过她一大箩筐的书,但快速浏览了一遍之后,就扔在架子上了。至于伍美珍,我不认得。唐家三少嘛,这个人写玄幻故事,时下人人在看,孩子自然也看……”

“大人看一点,无所谓,就像大人偶尔打打游戏一样,毕竟大人有的是时间,随便消遣消遣。可是孩子学习紧着呢,又是毕业班了,哪能看呢?那些干巴巴直线推进的故事,除了哈哈一乐,还能有什么用处呢?能给孩子什么启发呢?读没有教益的书,那不是浪费时光吗?难怪现在的孩子作文成绩总上不去。”王老师越说越快,火气也跟着一点点上升。

“可是,潮流主宰市场,现在市面上那些书,要么搞笑逗乐,要么想像离奇,正是读者释放压力的渠道。大人都忍不住要看,更何况孩子……”崔先生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清醒地问道,“那您说,该怎么引导孩子阅读呢?”

崔闽伟和芊芊在一旁听着,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急切地想看王老师的好戏。

王老师犯了难,一时哑口无言。她还从没遇过这么直言不讳的家长呢。要是学生敢这么公然唱反调,她那张慈爱的脸早拉下来了。不过,王老师今天性子好,只是又叹了口气,说:“关键是要管得严。如果家长不给买,不给看,孩子还怎么个看法儿呢?”

“可怎么禁得住啊?历史规律是,哪个书被禁,哪个书就越有人看。这恐怕是一种风气,孩子们就甘愿随大流。”崔先生说,“倒不如跟他们约法三章,直接规定什么时候读经典,什么时候读垃圾。阅读一放开,孩子们读深入了,也许就会理解什么书什么品位了。”

“对啊,对啊!”崔闽伟和芊芊异口同声地喊起来。

王老师严肃地瞥了他们一眼,有点拿不定主意。不过,她最终还是松了口:“那你们俩这就来拟个协议书吧!”

崔闽伟和芊芊立刻凑在一块儿,拿起笔你一条我一条地边讨论边写起来。

7

两个孩子迅速拟好了协议书,交给了王老师。王老师瞧了一眼,心里暗暗吃惊,没想到孩子们并没什么过高的要求,只希望所有适宜青少年的书他们都可以看,其中家长认为“垃圾”的书(列有明细),只有特定条件下可以阅读,凡不可阅读的情形也都列下来了:例如,课堂上不可以看;读书笔记不可以从那上面摘录,作文成绩达不到40分(满分:50分)的不可以看,等等。

王老师紧绷的脸这才有了点笑意。她把这个草稿递给崔先生,崔先生瞅了一眼,便呵呵地笑。

这天下午,王老师把《关于课外阅读的约定》打印出来,让同学们传阅,并提出修改意见。同学们大为惊奇,一致称好。于是,这个新的班规就这么定下来了。

王老师无偿地把《善良的死神》还给了崔闽伟,还亲自去书店买了那本伍美珍的《六四班的追星族》,让芊芊看完,好还给秀秀。

几个月后,妈妈惊奇地发现,班里有些孩子在传阅《彩乌鸦丛书》,有些孩子在读《意林》和《儿童文学》,而芊芊在读鲁迅的《朝花夕拾》和老舍的《幽默小品集》。她观察了好些天,见芊芊看得投入,并且摘录了许多片段,于是问她:“你喜欢看鲁迅那批人的书?”

芊芊回道:“你不喜欢吗?他们写的很有味道呢!我觉得生活在那个时代挺好,至少不像现在这么无聊!”

“现代怎么无聊了?”

“现在,你去问问那些沉迷网游的同学,他们会说天天打网游,其实是因为无聊!无聊的人怎么办?你懂的!”

“哟,瞧你这话说的!跟我别讲你们的行话。”妈妈嘴上不表,心里却明白芊芊真的长大了。

“见多识广,还不是你的名言?”芊芊故作高深道,“现在谁也别想再拿那些鸡毛蒜皮忽悠我,我可是有个性的呢!”

“唉呀,不欣赏你那偶像‘阳光姐姐’啦?”

“谁说的!我可是为她下过刀山上过火海的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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