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洪梅渡过了这一劫难,倒想得开了,头脑里渐渐开辟出了一个新境界。她不再认为非把自己绑在刘光明身上不可了,因为绑也绑不上,靠也靠不住,何必费那劲呢?她于是潇洒起来,自顾自地工作与生活,家务交由小时工全权代理,儿子想带就带,不想带就打发他去找爸爸。她的心要上哪儿去呢?她知道她要寻找的不过是个精神上的出路,因为离婚这变故太大,她不敢去实在地想;再说,要离婚该早离,生孩子之前就离;或者再往前推,当时别结这个婚;当然,最好是根本没跟刘光明走;那么又不如说,宁可不认识他好了……简直没完没了。可是这一系列推理与假设又有何用呢?对她这样的实用主义者来说,回头忏悔无异于自我否定,而她是从来不自我否定的,犯错的是时间,是地点,是环境,是他人,她尽管做了最明智的抉择,结果还是吃亏了!

她绝不甘心吃亏。她要把这亏扳过来,把失去的全补回来,甚至还要多捞一把。那就得找到那么一条出路。先走出去,好重新谋划她的光辉未来。可是,脱离了洪太太认定的幸福轨道,还有别的幸福模式存在吗?一定有的,出路总是有的。不知为什么,洪梅手里并不持有证据,可她就是有这个把握。相信旁观者倒是明白的,那就是她的继母王阿姨的事迹给了她无形的启示。没错,这出路显然是存在的。

洪梅还知道,这出路一定隐蔽在她从未涉足的荆棘丛中,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打小她就被洪太太灌输了有关生存法则与人生幸福的唯一概念,那就是全力抓住一个全力为自己效劳的丈夫,就像农民攫取土地、工人控制机床、编制人员盯住退休金一样,那意味着一切,是永久饭票,是幸福保障。这种思路年深岁久便成了一种思想,深入骨髓,直钻入她的潜意识。虽然洪太太身体力行却功亏一篑,但洪梅相信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那张面孔那副身材就是一本无法拒绝的通行证,而她的聪明才智更是双重保险……谁知道,她所信仰的这一套有朝一日会失效呢?她的茫然与痛苦是可以想见的,只不过她没有地方可以发表,也不屑于发表,她的虚荣心与自尊心也不允许她低头认输。她要找到的只不过是一条更好的附加的出路,她坚定地告诉自己。

什么出路呢?阅读,微博上的短文可以,长篇累牍的大作她没耐心读。泡了一段微博,她便敏锐地发现,这玩意儿不过是一些新兴的网络大V在对没头脑的傻蛋进行另一种洗脑而已。不管正面的反面的论调,无非是国家与民主、时弊与法制、洋人的可取与国人的劣根,这些老掉牙的话题装在新瓶子里还是那么回事。体制再怎么变,能给她个人带来幸福吗?欧美的制度多好,能保证每个女人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吗?瞧,爱情与制度有什么关联?而除了爱情,她所渴望的在她的现实生活中她全获得了,也满意了,她还有什么要去烦恼的?这个时代及其体制哺育了她,她正是它们头上开出的一朵花。她何必去当白眼狼吃里爬外?她觉得有史以来这些试图去矫正中国人秉性与脑筋的真假文人都那么蠢得可以,关注了他们几个月她就觉得腻味儿了。

她突然想要投身于不朽的艺术之中。先是买了架钢琴回来,又报了个培训班和儿子一起学琴。可是子墨对音乐没什么热情,学了没几次就哭着哀求不去了。她刚开始热情似火,终因一段时间弹的都是噪音而懒散下来了。她便去报了个绘画班,从素描学起。这一回儿子无论如何不愿意奉陪了,她画了一段,发现自己坐冷板凳总静不下心来,便明白这种连噪音都没有的无声世界离她更远。

于是,她把目光投向了户外,尽管不至于搞探险——那种刺激还真不是她想要的;但旅游的确是个时髦的行当,既能散心又能长见识,虽然她对山山水水、动物植物谈不上热爱,但也不见得不喜欢;可以远离刘光明那乏味无聊的身影,还可以脱离她所熟悉的与熟悉她的这个现实世界。她先是跟一拨同事上了趟云南,又跟另一拨同事去了趟新疆,她便发现了旅行的好处。虽然同伴中的男性是几张早就看倦了的面孔,对她毫无吸引力,可是到了山高水远之地,每个人似乎都摇身一变,化成了理想的自己,忘记了真实的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所受到一切羁绊,言行举止便放肆起来,互相打情骂俏,装作争风吃醋的样子,也别有一番情趣。

洪梅虽不在芳龄之列,却因相貌出众而成为男士们挑逗、献殷勤的重点对象。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听了这些明知虚假的奉承话,竟如同吮吸了甘露精华,渐渐地活转了过来,仿佛又回到了妙龄少女的韶光年华,尘土从她的心上拂去了,显出了一颗光可照人的玛瑙。她像情窦初开的女子那样害羞起来,一双闪亮的黑眸子扫过每个“追求者”的脸,高傲而欣喜,挑剔而温柔,矜持而大胆,把一个个同行的男伴看得心旌摇荡。她贪婪地体验着这种新鲜的生活方式,心下不禁狐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生活的这一妙处呢!原是自己太正经了,才让自己的世界变得那么狭小、寂寞。她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在同事当中寻找什么情感寄托,但她总算悟到了,这便是通往新世界的路口。

她开始在网上寻找驴友,一到周末就和他们结伴出行。她常跟家里的两个男人说,工作单位组织活动,有时确实是公费“考察”,有时是她自费到各个城市去观光,有时她应光明或子墨要求,带儿子一同前往。她结识了一个又一个新人,给她增添了许多生活的乐趣。这些旅伴只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个过客,与她的现实生活毫无瓜葛,对她而言不但没有危险,还给她打开了一个个窗口,让她洞察到许多不同的人生。的确,彼此有点投缘的网友一块儿东逛西逛,把时光消磨得快乐一些,如果有兴致再来点调情,试探试探对方是否会认真,是否会成为付出感情的那个可怜虫,除此之外,既无需抱有什么目的与期望,也不必考虑承诺的后果——说的尽是些玩笑话,玩起来远比当时找结婚对象找得焦头烂额要轻松有趣多了。她绝不会搭上感情,她知道这是底线。

退一万步讲,即使洪梅有心要越上雷池,这些人也没有一个配得上她的,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或许她的潜意识里是这么想的:她还有一块自留地呢,她一旦把自己经营好了,她会更好地把她的自留地管理得服服帖帖的。对于她的自留地而言,她早就对它拥有合法权了,她还亲自播了种,钉下了不可否认的界碑。她是这地不可替代的女主人,它不可能再找到比她更能撑门面的所有者了——她越是玩得张扬越是充满自信。她因此获得了单纯的被赏识、被追逐的快乐,脸上神采飞扬,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心上不再纠结光明的事儿了,嘴上也不再抱怨了,光明反倒觉得异样起来。

有那么几回,光明支使子墨去约他妈妈出门,一家三口一同上电影院看家庭片去,洪梅竟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了。子墨盼着在爸爸妈妈的共同陪伴下找乐子,磨破了嘴皮讨好洪梅,洪梅才偶尔抽点时间应付他们父子。光明便看得明白,洪梅虽对他们父子俩笑容满面、客气有加,但是她的心已经游离了这个家庭了。看出这个端倪,他着实苦闷了一阵。洪梅生日那天,他考虑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提醒儿子这是个特别的日子,两人便兴高采烈地到好利来给洪梅订制了一个心型樱桃奶油蛋糕。光明特意跟同事调了课,提早去幼儿园接了儿子回来了。父子俩肚子里谋划着如何给洪梅一个惊喜。

不料,洪梅下了班回来,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的气氛。见到桌上那个十二吋的大蛋糕盒,便问:“哪来的蛋糕呀?这么油腻的玩意儿!”

子墨立刻红了眼,撅嘴说:“妈妈,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嘛!”

“难道是你的生日?”洪梅疑惑了两秒钟,笑道,“别蒙我,生你的日子我可忘不了。”

“可你就是忘了!不然你不会弄混了!”子墨嚷道,那样子简直要逼洪梅认罪伏法。

“拜托,我的宝贝儿!”洪梅笑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光明在一旁熬得难受,直截了当地揭了谜底:“今天是你自己的生日好不好?连这都能忘!你自己忘了,我们俩可忘不了。”

洪梅万万没想到光明也有这么体贴的一面,心里暖和起来,可是长期的委屈、怨恨和不满竟唆使她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来,她演戏似的装出吃惊的样子来,用调侃的语气挖苦道:“哟,这么说我真该对你感恩戴德了?啊哈,我的生日——世界上原来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儿子怎么记得我的生日我不了解,你的记性可真叫人惊奇呢!是不是你爸妈又要来住了,你这么巴结我?还是傲梅隐退又复出了,你觉得愧疚了?”

光明一听这话,顿时气得脸色刷白,牙根紧咬,镜片后面射出了愤怒凶狠的光来。他胸膛里好像安装了一颗重量级定时炸弹,眼看着就要把这现场炸个稀烂,可是见到儿子可怜兮兮地缩在餐椅上抹眼泪,他心中那个可怕的魔鬼便慢慢地松懈了,沮丧了,化作了一团乌云笼罩在他的心坎上。是啊,何必巴结她呢?他那读书人的气概上哪儿去了?他那不可侵犯的尊严不见踪影了吗?她既然从来就没有对他满意过,他又何必低三下四求她赏脸呢?光明恨不能发飙,转念一想,又在心里嘲笑起自己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许多他从来不去想、也从来不明白的事情。他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地现出了家乡那片荒凉的土地,那片他所热爱的、见证了他的成长的土地。他仿佛望见了年少时期的自己,那个天天和两三个同伴骑着自行车在戈壁滩上飞奔的狂野少年……那时候,耳边回荡着母亲的吆喝声训斥声,可他仍是多么自由多么勇敢多么有骨气啊!儿时的玩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好吗?他们还记得他吗?……短短的十来年,就把他整得面目全非!怪谁呢?怪洪梅,还是怪他自己?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这种所谓的体面的文明的小康的生活吗?这种碍手碍脚的被阉割了朝气与灵魂的生活?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愤怒的潮水已经退去了,涌上来的竟是一股沧桑悲凉的感觉。他又想起了他那年迈的老父母,便真正地愧疚起来。他突然有了一种回归乡野的冲动,一种无法压制的强烈愿望。现有的生活,一个貌合神离的家,一个热闹的幸福的假象,他其实早就明白了的。离婚……唉,真的要离婚吗?这两个可怕的字眼,他跟洪梅可是谁也没提过。想到这一层,他又变得懦弱了。

光明愣愣地陪着儿子坐在餐桌旁,颓然地搂着他。洪梅在洗手间卸了妆,心情好了不少,便随手切起蛋糕来。

子墨见事情好转了,破涕为笑,要求爸爸去把他们三个从前拍的照片和录像拿出来播放,一边吃一边看,可不是很有趣?

光明便去把那硬盘取了来,接在电视上播放。可不知何故,这些文件就是打不开。光明试来试去,试出了一头汗,仍然打不开那些文件。这下子,洪梅也着急了,子墨更是急得满屋子打转。

“你有没有备份哪?!”洪梅厉声问道。

光明烦躁地答道:“没有!”

“不是叫你再拷进光盘里的吗?!”

“我哪知道它会坏!我买的是质量最好的硬盘!”

“事实都告诉你了,你还说质量好?!”

“你懂什么质量,为什么你不自己买呀?”

“哼!别以为你花了那点钱,就以为有什么了不起——这个家是谁出的钱多?你还不是天天坐享其成!这冰箱,八千多,是我出的;这电视,一万多,是我出的;这沙发,五万多,也是我出的!你……”

“你把它们都搬到你的房间里得了,谁稀罕!”

“啊,我的房间!这房子有一半的面积都属‘我的房间’!”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扯越远,句句针锋相对,犹如对簿公堂。

子墨哭嚷道:“你们别吵啦!为什么不想办法呢?你们不是说,有问题就要想办法的吗?”

光明于是有了主意,暂且丢开了心头的怒火,到网上去搜解决办法。可是,他穷尽了一切手段,还是恢复不了硬盘里的任何一个数据。

洪梅心里赌气,恨他竟然把有关儿子的宝贵记忆弄丢了,没了一点儿吃蛋糕的胃口,便早早洗漱完,哄儿子睡觉去了。

光明一直折腾到了下半夜,还是徒劳无功,只好咨询恢复磁盘数据的公司,第二日便抽了空拿着硬盘去修复。然而,纵使专家出马,也抢救无效,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关于儿子成长的所有记录,关于他们一家三口曾有过的美好生活的所有证据,一刹那间灰飞烟灭,连个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这对于这个家庭无疑是个致命一击。

从此之后,这个三口之家便越发地沉寂了。这年九月,子墨在洪梅的活动下上了市区最受追捧的小学,早晚由父母排日期接送,中午寄在午托班吃午饭及辅导作业。

光明为了便于担负他那份责任,也买了部小汽车,行动便捷了,活动范围大了许多,身份地位仿佛被抬高了一截。他气色好多了,身体显出了发福的趋势。真没想到这一坐骑竟能这么大程度上改变他。他可是个忠实的环保主义者,并且对物质也没什么热情,哪里想得到,真有这么个好东西在手,一系列后果原来如此不堪设想。猛然间,他才意识到,他开着他的坐骑闯进了一个充满刺激的新世界,那个世界满是诱惑,是激情,是喜悦,把他牢牢地吸引住了……他想,他本来就是个活生生的人嘛,他为什么不能抬起头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活一遭?

洪梅的快活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儿。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觉腰肢酸痛,才有点不自在了。她上医院妇科做了检查,报告单上写着,她的子宫里长了一串肌瘤!她一下子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拼命询问医生她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医生看她即将发狂的样子,就找了个答案给她——因为她先前流过产,那会儿胎儿尚未成形,估计人工流产时未流净,导致子宫继续孕育那些烂七八糟的东西。洪梅并不深究,只顾联想起那日只身一人在妇科诊室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受,她的眼前便暗了下来,她的整个世界都黯淡了。随之而来的情绪是她对刘光明的愤怒和怨恨。如果不是他,她就不会有这些痛苦,就不会受这些折磨!

她用颤抖的手抓着报告单,摇摇晃晃地从医生面前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准备逃离这个判她苦刑的憋闷的小空间,那该死的老女人却又叫住了她,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你最好快点预约手术。你的子宫里长了那么大大小小一串疙瘩,搞不好剔除术不成,容易复发,最后还是得把整个子宫摘掉。”

洪梅听罢,又一惊,简直魂不附体,呆呆地望着那个无情的宣判者,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那满头银丝的老女人不动声色地瞅了她一眼,透出了一脸的不耐烦,催道:“快出去吧,外面排着老长的队!”

洪梅恍恍惚惚地回到了现实中来,扭身要走,那老女人良心发现似的,又补了几句叫她更痛苦的废话:“这病常见得很,及时治疗不碍事儿——你不也生育过了么!”

洪梅拖着疲惫的身体正要挤过人群,忽然望见了妇科候诊厅里那一排排椅子当中有个熟悉的侧影——她的神经猛地抽动了一下,再定睛一看,是刘光明!

正是刘光明!他到这里来干什么?来等她?啊,别做梦了!他从来没想过要陪她上医院,哪怕生儿子那几天,他在医院里也呆得别别扭扭的。想到他的罪过,一切都是他的罪过,洪梅就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一把将人群驱散,好开出一条路来,叫她冲过去,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

可是,她的腿沉得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似乎生了根长在了地板上。她盯着刘光明看,而刘光明正盯着他身旁的一个年轻姑娘看。那女孩大约二十岁,一张呆板的方脸,一头随意的短发(也许是自个儿在家剪的,连个发型也谈不上),脸色蜡黄蜡黄的,又宽又塌的鼻梁上点缀着几颗显眼的雀斑,她的目光落在她手头一本打开的书上,一本《红楼梦》那般厚的又破又旧的书……

洪梅的脑子忽地空白了,目光松散了,最终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那个丑女孩的肚子上。她是个孕妇,腹部已经明显凸起了。她穿着一件防辐射长罩衫,是光明最喜欢的水红色。呵呵,光明和光明的孕妇……

她,她是谁?她是哪个她?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情敌终究被她找到了!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是,老天无眼哪,那该死的、可耻的、她的情敌怎么能够赢……

洪梅扶着过道那堵曾被无数内心痛苦的人扶过的墙,嗓子发干发紧,喘不上一口气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完)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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