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洪梅的儿子刘子墨渐渐大了,幼儿园没毕业话就说得溜溜顺。他继承了洪梅聪慧敏感的特质,洞察力自然也强,父母之间的隔阂与嫌隙他虽说不清楚,却看得分明。对孩子来讲,这当然是个要害,对他自个儿的快乐与安全是个潜在的威胁。他哪怕仅出于本能,也会自觉自愿地设法弥补这一裂缝。洪梅便经常派他去侦察刘光明的思想动向。那小屁孩儿不必手把手地教,他诱导父亲反省或套他心里话全自自然然,滴水不漏。刘光明恰恰是愚钝型,并不懂得提防小孩子。这小儿便日复一日地从他母亲那里传来了许多对他的评价与期望,他心下觉得儿子聪明可爱、早慧早熟,为了表达对他的厚爱,他能答应的也就全盘答应了。这样一来,洪梅培育出了一个顶管用的传声筒,她纵使不与光明直接对话,要驯服光明也不再是难于登天的事了。

洪梅于是又燃起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雄心壮志。她心里明白,儿子不懂事时还好玩,一旦上了学,就得以学业为重,毕业了就得找对象结婚,结了婚就有了他自己的家庭,而儿媳妇一旦入了门,她便要当婆婆,这事儿想起来就叫她害怕——这一连串儿事件她并不抱什么指望,儿子将来孝顺她终老,这是她不敢想像的,回想当初她父亲想服侍他的老父老母,她母亲是怎么个发作啊,更不用说多少儿子本来就没那孝顺老一辈的心。并且她心里也明白,她自己也讨厌她的老公总倾向于他的父母,跟未断奶的乳儿似的,总想叫父母来跟前晃动,更不用说那些大小事都要跟父母汇报的男人,更叫她不齿,好在光明不至于到这地步。男人成了家,就该全心全意地疼爱老婆,对老婆礼让三分,对老婆言听计从,这才是个标准的好丈夫——这正是她十几年来渴望塑造的伟丈夫的形象。而从另一个角度则可以断定,她自己的儿子将来和她是不会有多大干系的,等他娶了老婆,还是过他自己的小日子去吧,她根本无心要从他身上盼望什么,他的成长将会叫她牵挂,但绝不是牵绊。这一点见解可是她优越于她母亲的佐证,她对这个判断十拿九稳。所以,儿子的价值还得及早开发利用,让他替她把光明的心给追回来。

每次出门旅行或散步,子墨一定安排一家三口横向列队,手拉手走成一条直线。半途休息时,子墨便自发地代表妈妈和他自己,请求爸爸给他们俩分发零食和水,再来上几个笑话。子墨动不动就开怀大笑,逗得光明和洪梅也笑成一片。光明再不情愿为洪梅效劳,看在儿子的面上,也会勉强自己为他们母子服务。再来就是拍照和录像,两两地拍,全家福地拍,回家又反复播放,仿佛单为提醒光明他们三个可是幸福的一家子。子墨在妈妈的启发下鬼精得很,为了调动爸爸摄影的积极性,唤醒他曾经的爱好,他们人手一台手机和数码相机,所到之处必拍个不停,小区内,公园里,马路上,街道旁,甚至上公共厕所也不例外。他们三口一起走过的每一步才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一定一定要把这些记忆收藏好哦”,小屁孩这么对光明千叮咛万嘱咐。光明本来就喜欢倒腾电脑,为了保证完成儿子交给他的任务,他买了个容量超大的移动硬盘专门存储这些照片。在外人看来,这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一家子哟。路人每每投来一回羡慕的眼光,洪梅的信心便增加一分。

每晚临睡,子墨就缠着爸爸妈妈给他读书、讲故事。起先一人讲一篇,并无什么交集,后来两人不得不合作,因为儿子有令,必须即兴创作,爸爸一段妈妈一段地进行情节接龙。两个大人就非得说到一起去才行。洪梅兴致极高,为了将这一家庭项目进行到底,从实体书店和网上书店搜罗、采购了一大批儿童读物;光明本来就读过许多书,从事起来并不难,非但不厌烦,还觉得有趣。家里便有了许多真诚而放纵的笑声。多亏了儿子这个开心果!

幼儿园那方面又常常布置一些家庭作业,需要父母带孩子共同完成,这又给光明和洪梅送来了免费黏合剂。洪梅心里多感谢幼儿园老师啊。

然而,这黏合剂并不次次奏效。有一回,子墨的任务是在家和父母一起做糕点。由于家里多年来不太生火,刘先生刘太太一走,家里照旧依赖食堂。但这确实不像一个温馨的家。既然幼儿园老师给了这么个良机,洪梅就立即下手,引进了面包机、豆浆机、微波炉、烤炉之类的玩意儿,再加上高粳面粉、酵母、黄油、白糖……即使需要一万个配方,她也会布置得一应俱全。一切正按计划悄然推进。可是,在家务方面,光明似乎是铁了心绝不插手的。他食欲不太旺盛,对捣鼓吃的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子墨便讨好他:“爸爸,妈妈说了,你的动手能力是我们家最强的,你给我做个烤面包,好不好?”

光明不过脑子地答道:“你妈瞎说,你也信她?我根本不会做饭!”

洪梅在一旁听得仿佛嗓子里噎了只死苍蝇,只是碍于儿子的面儿不好动怒。

“不会可以学嘛,你给我和妈妈做个烤面包,好不好嘛?”子墨撒娇道。

“我学不来,你跟你妈学着做就行了,”光明不耐烦起来,头一次对儿子的请求冷漠相待,“做没做成无所谓,到外面买的更好吃,等会儿我带你去买一个。”

洪梅压着火,小声嘀咕道:“那能一样吗?瞧你这父亲当的真不合格。这是幼儿园安排小朋友体验生活,你那不是糊弄儿子吗?”

“哼,我糊弄他?”光明正窝在客厅沙发里抱着一本书看,冷不丁站了起来,重重地回了句“究竟是谁在糊弄他呢”,就抬腿进书房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子墨红了眼睛,两头斡旋,才又看见父母脸上转了晴。

洪梅方才气得嘴唇发抖,却克制着不再说出一句话来。等她冷静下来,她便明白,光明对她其实是看透了。他或许不再信任她了,迎合不迎合她,得看他的心情,就连儿子也改变不了他。

她强忍着眼泪,把做面包的步骤说明看了几十遍,才看进了眼里去。为了抚慰儿子,她一连做了三个不成功的面包,全扔进了楼下的大垃圾桶里。

洪梅刚刚燃起的希望经不住考验,就把里头包裹着的旧伤疤露了出来。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去,无依无靠,不见天日,简直就要窒息了。幸好光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居然带着儿子去买了许多糕点回来,还留心给她带了她爱吃的老婆饼。洪梅这才有点释怀了。

她暗想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绝不放弃这个家,绝不让刘光明溜出她的掌心。征服他,胜于征服整个世界;征服他,才能证明她的价值所在。这种荣誉虽然只能由自己颁给自己,但那显然比任何一项诺贝尔奖更实用,也离自己更近些。她一定要让他爱她,并且只爱她一个。是的,她一定会有办法的。看看她已经做得多好了吧,她一向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衣服是最时髦的,化妆品全是进口的,每天都用最美的姿态去面对他,把坏脾气压制在胸膛里,为他的儿子从不惜血本——她的收入比他高,为家庭开支得比他多;她的闲暇比他充分,为儿子花费的心思比他多。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吗?不过,还不够好。她还会想办法做得更好,并且把力用在刀刃上。

这个“刀刃”或许就是夜里那事儿。只要她愿意,光明就可以欲仙欲死,乐趣无穷。这全在她的掌握之中。这一招已经被证明过是俘获光明的妙器了,只是她先前总想着他在精神上的出轨,不太愿意满足他,如今她该把她的激情与活力拿出来派上用场。于是她又启动了她那久被封存的魔力,尽心尽力地服侍她的老公,毫不保留地把快乐奉献给他,夜夜,甚至一夜两回,除非光明体力跟不上,婉拒了这一专有权利。光明在黑暗中享尽了快感,常常因为无法自已而来不及上防护措施,就进入了仙境。两人又似结了第二次婚,度着第二个蜜月,激情似火,甚至比头一回还要放纵得多,因为那时还不想要孩子,次次小心在意,而现在有了孩子,却不管不顾了。

这事儿的必然结果是,洪梅又怀孕了。这孩子绝对超生不得,为了保住两人的公职,它既完成了撮合这对夫妻的使命,就必须成为牺牲品。洪梅得为堕胎承受身体的苦痛,心里难免恐惧。可谁知道,当她找了个儿子不在跟前的时机,焦急地跑到书房把这个消息告诉光明时,光明竟面无表情,头也不抬,只冷淡地应了一声“哦”,继续读他的《南方周末》。

洪梅忽地暴怒起来,一把抓过他的报纸,揉成一团,掷到地上。光明透过镜片,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她,看杂技表演似的,一副作壁上观的神态。

洪梅眼里汪着泪,气得浑身发抖,扑上去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光明脸上一阵灼烧,也火了,直起身来嚷道:“你干什么!别发疯!”

“我发疯吗?你这个混蛋!”洪梅吼道,“你把我弄怀孕了,却甩手不管了!”

“你要我怎么管?还不是只有打胎一条路……”

“哦,所以这只是我自个儿的事儿了,是不是?你替不了我受罪,又不想照顾我,那你凭什么要跟我睡觉,还不采取措施——”

“唉,我也不是故意的。随你怎么说吧。”光明蔫了,语气矮了半截。

“哼,你多自私呀!你就知道自己快活!”

“难道你不也很快活吗?”光明讥讽地顶了回去。

“住嘴!从现在起,你休想再碰我!”

“你是我老婆,我怎么不能再碰你?”光明故作无奈地笑了,“难道你想让我去找别的女人哪?”

“啊,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供你发泄欲望的女人!”洪梅尖声叫道,“反正哪个女人跟你上床都一样,对不对?你说呀!你说呀!”

光明不再言语,坐回了他那张旋转椅。自从再一次失去傲梅之后,他的心仿佛凝固了的火山岩浆,暗淡无光,坚硬沉闷,再也没有一点儿生气了。洪梅的喜怒哀乐他并非感受不到,只是他不在乎了,不想去在乎,也觉得没必要去在乎。回想傲梅复现的那一年,他是多么振奋啊。虽然他们并不见面并不谈恋爱,只是在网上空谈,在手机上对话,可是她不知怎么的,就是那样令他心悦诚服、心驰神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种思想与情感,每一样人格特征,全渐渐地融入了他的生命他的血液之中,使他看到了一个更为广阔而美好的世界,一个绚烂多彩、追求不尽的世界。有傲梅的那个世界才是纯真的,有质感的,值得珍惜的;而没有傲梅的这个世界是庸俗的,虚伪的,得过且过的。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要跟傲梅怎么样,哪怕只再亲近半步……不,他绝没有动过这个妄念,因为那样想就会亵渎他与傲梅之间最纯洁的友谊。他连一个超越这种友谊的梦也没有做过一回。人们说他憨厚腼腆,但他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是个永不改色的浪漫诗人。他并没有对不起洪梅,所以他总觉得问心无愧,倒是洪梅在处处设计他、控制他。既然这一切都是洪梅在自讨苦吃,那他又拿她有什么办法呢?至于怀孕与打胎的事情,只不过是件该按常规处理的世俗之事,如何冲击得了他的灵魂呢?

洪梅则奔回卧室里,蒙在被窝里垂了半天泪。她怎么也想不到光明会这么无情无义,居然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而且他竟然把她一段时间来对他的付出与好意看成是她应尽的义务,同时也是她自己的需要;最让她气愤的是,他甚至用“找其他女人”那种无耻的话来威胁她、伤害她的感情。一时间,恼怒、沮丧、悲哀、绝望、痛苦……千万种思绪潮水般铺天盖地奔涌而来,将她团团围住,她连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死。说到“死”的字眼,只是泄愤而已,她怕死,不敢死,不愿意死,她渴望活,并且活得像模像样,令人赞叹。因此,一旦陷入困境,她的自尊心就会抬起头来。想要她洪梅向傲梅、向光明、向命运投降,怕是打错了算盘。她洪梅坚不可摧,别高兴得太早。这一点困难死不了人,她克服得了。

第二天早上,洪梅不知会一声,就独自请了假上医院打胎去了。她忍受了大半天煎熬与折磨,终于还原了一个自由身,拖着半死不活的躯壳回家躺下了。及至傍晚光明接了子墨下园回来,她还没有吃过一星半点东西。

子墨一进家门就喊妈妈,洪梅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睡着,连应也没应。子墨以为妈妈故意和他玩捉迷藏,专往各处角落去寻找,结果一无所获。还是光明不知何事进了卧室一趟,才发现洪梅躺在床上睡觉呢。他立刻呼唤儿子,告诉他妈妈下班回来了,可能工作了一天太累了,正在卧床休息呢。

子墨便跑到床头,摸摸妈妈的额头,拉拉她的手,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对她百般关注,期待着她快点醒过来。

洪梅费力地睁开眼,望见儿子,苍白的脸上有了点血色。她吩咐儿子去给她倒点温水,子墨便大声转告爸爸去倒温水。

光明倒了杯温水来,洪梅已经靠床坐起来了。他把水递给她,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怎么了?感冒了?”

“我没事儿,死不了。”洪梅冷冷地答道。

“妈妈,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呀?你要活到很老很老……”子墨趴在床沿上恳求道。这时候子墨已经六岁出头,过几个月就要上小学了。他对妈妈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敏感,妈妈虽说“死不了”,但他悟出来的是“可能会死”。

洪梅拿手摸着儿子的头,用虚弱却坚定的声音说道:“你放心吧,妈妈命硬着呢,即使被当成草芥,也会扎进土壤里生根,发芽,开出一朵花来!”

光明在一旁听了,不觉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才想起那“开出一朵花来”的出处,又想到她对他十分的不满,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便走开了。

洪梅心里怄气,只字不提打胎的事;光明头脑也真少了根弦,竟没联想起这事儿来,只当她得了感冒,身体不适,请假数天,便只是上食堂将三顿饭给她打来,一句慰问的话也不曾多说。

洪梅一直对他很冷漠,他也乐得顺其自然,省得费话,省得折腾。洪梅果真不想再让他碰触了,便搬到儿子房间隔壁的客卧去住,他也不发一语。

数月过去了,光明才猛然意识到,洪梅肚子里有个孩子,非拿掉不可;可是再一看她的肚子,一点儿凸起也没有,他才醒悟过来,原来她早自己去处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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