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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长得很快,来年夏天他已经一米七二了,像根黝黑发亮的瘦竹竿。人们经常看见他穿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背一只大书包,一个人垂头路过街巷,眼神瞅着自己的脚尖或脚前方一二十米的地方。
他成了一个骄傲的独行侠,不再轻易流露出一点忧郁和悲伤来。人们说他长得帅气,一副有思想的深沉样,他们称之为“气质”。
的确,他的双眸透着一种特殊的气质,只是他不想示之于人。他把所有的情感深深地沉入了心底。他再也没有和杨娜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有正眼看过她一回。他刻意地离她远一点,尽量和她保持距离,如果可以,他会躲到一边去。
杨娜也尽可能地回避他,凡要和他打交道的事情都由陈艳代劳。
“绝交事件”一日日地久远了,他们都习惯了以这种新态度来“交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就当眼里没有这个人,视若无睹。自己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必要时该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
杨娜是班长,每次借陈艳之口安排丁丁做什么,他就照做。丁丁的作文常被当作范文抄在黑板报上,杨娜就大大方方地去看,好像这个“丁丁”不是那个“丁丁”,他们俩不过是恰好同名而已。丁丁起初觉得不自在,次数多了也就不去理会了。有时丁丁会考第一名,杨娜看上去竟是无所谓的样子。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有点失落有点恼火。
不管怎么说,那件事对他的伤害是不言而喻的。他心底压着悲痛,压着怒火——那哪是一座呼啸的火山呀,那是地底下翻滚着的熔岩!可是,这熔岩偏又无处可去,只能越聚越多,越聚越猛……
事情闹翻的那周周末,他一回到山上就直奔溪岸边,操了根木棍将整片青蒜打得七零八落。他把他亲手开辟的那块田中田摧毁了,然后坐在地上抽泣着。九克领着小哈巴狗来找他,他竟发起火来,恶狠狠地驱赶它们。九克灵活地避开了他的棍子,那只小哈巴狗就可怜了,它被赶进了溪流,要不是一撮水草救了它,它肯定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从此以后,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摧毁欲”。路边趴着一只鼓眼睛的青蛙,他会跑上去踢它一脚。果树下开着一丛美丽的小野花,他会拿棍子打得它邋里邋遢,一无是处。溪边的芦竹抽出了新穗,他用一根长长的竹竿从上往下劈砍它们的绿叶。一大片茂盛的芦竹被折磨得只剩一根根光溜溜的杆子,被扒光了衣服似的在风中瑟瑟发抖。爸爸说他“能量过剩”,妈妈说他“闲得慌”。
唯有一样,是受他绝对保护的:那两株野紫薇“紫霞”和“银耳”。入夏之后,那两株野紫薇又开花了。它们的花期特别长,从夏天一直开到秋天。
还有两周就要期末考了,丁丁照例每周末回到山上来。他见野紫薇开花了,但他不去多想,他只是常去看一看。这天他见大势不好,谁把一头牛拴在“紫霞”枝杈上,把它牵扯得花落满地,一片狼藉。
这还了得?!丁丁倏地怒火中烧,解了牛绳,将牛头紧拴在隔壁一棵相思树上,叫牛鼻抵着粗壮的树干,逃脱不得。这头半大的黄牛吓得哞哞叫,绕着树头划出了一个扇形,尾巴来回摇摆得厉害。
丁丁找了根细细的竹枝狠狠地抽打着牛屁股。那小牛便踢踏着四肢,一门心思想挣脱鼻绳的束缚。丁丁见它还不老实还要抵赖,越发地愤怒了。他跑出一段路去,捡起地上的大小石子砸它。
石块雨点般飞矢般接二连三地轰炸着这个倒霉的家伙。突然砰的一声,一只刚长出来的牛角被砸掉了,牛角壳不见了,一个小笋尖似的血疙瘩裸露着,鲜血顺着牛的面颊流了下来。那牛晃了晃脑袋,冷静了片刻,又哞哞乱叫起来。
那头受伤的小牛瞪着大大的眼,就像丁丁受伤时怒睁的大眼一样。
丁丁累了一身汗。他把牛放了,又拿起棍子把它赶跑了。
他有一个计划。他必须给“紫霞”围上篱笆,向人们宣布这花是有主的。
想干就干,他立即动身去取柴刀。爸爸在山岗上种了一株母竹,那竹繁殖得很快,像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他想先跟爸爸打声招呼,可是他跟妈妈都不在家,他们俩带着九克和哈巴狗上果园尽头巡逻去了,说现在老鼠太多,叫两条狗去那里撒撒尿,吓唬吓唬那群防不胜防的小偷。
丁丁便径自去了竹林。他扬起柴刀砍了一棵又一棵的竹子,全是一般的粗,当篱笆显瘦,可能立不稳,但他不知道,只管挑了自己顺眼的拿下。费了好长时间,腰酸手痛,他终于收拾了一大捆连枝带叶的竹干,至少有十来枝。他数了数,11枝。这数字不如意,12枝比较理想。他并不迷信,偏偏有这个念头。于是他又动手去砍最后一棵竹子。可是他实在太累了,砍倒了那竹子,他就立起来歇会儿。喘了口气,他弯腰去捡它。可这竹干被什么卡住了似的,拉不动。他猛一用劲,想把它扯出来——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响彻云霄!那声音是他发出的,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啊,他的手呀,他的右手一阵剧痛,是前所未有的痛!
原来那竹干还残留了一绺薄皮没有砍断,那锋利胜过刀刃的竹皮齐着他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末节节眼斜切进去,两个伤口张着大嘴像两只可怕的小鳄鱼,汩汩地往外冒血。
他本能地用左手握住右手,使右手掌形成一个小碗,将血盛住,留住。可那无情的鲜血还是漫过了他的两个手掌,急匆匆地往下淌……
他狠命地咬着牙根,额上渗满了汗珠,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他的喉咙滚动着痛苦的声音,可是他不再放声大哭。
他的第一念头是要止血!可是怎么才能止血呢?他不知道,他以前从没以这种方式流过血。他只隐约记得,爸爸有一次被锄头锄进了脚拇指,他揉了一团草敷在伤口上,血还是流个不停,他继续敷,血继续流,但后来就不流了。
他捧着两只生死相依的手在附近转了转,脚下倒是长满了各种杂草,可是他无从下手。他不知道选哪种,手也不够用了。他焦急万分,视线有点发虚了,头也晕了起来……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九克冲他狂吠了起来。它听见了小主人的尖叫声,也闻到了他的血腥味,便飞奔而来。
“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九克,你能帮我吗?你帮我找点草药来。”丁丁激动地望着九克,心里不停地祷告着。他面色惨白,恐惧和剧痛一起攫住了他。他慢慢地萎缩下去,身上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爸爸妈妈火速赶到了。他们手忙脚乱地将丁丁弄回了家,抓了一把又一把纸钱灰堵住他的伤口,可还是止不了血,他们只好骑上摩托车将他送到了山脚下。山下村庄里有个赤脚医生帮他洗了伤口包了扎,挽救了他那两节手指头。
妈妈吓得悄悄流了好多泪,爸爸问他砍竹子做什么,他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他默默地忍受着自己的伤痛,不叫不喊,脸上的泪痕早干了。
第二天一早,丁丁又拿上柴刀去整那12根竹子。妈妈尾随着百般盘问,他就是不回答。他抱着竹子往山下走,妈妈去帮他,他打死也不肯接受帮助。
他的右手在一抽一抽地痛。他用左手干活。他把竹子放在泥地上,拿笨拙的左手一刀一刀地将竹梢去掉,将枝叶去掉,然后将一根根竹竿往“紫霞”四周的石缝中插进去。
妈妈这才看出了他的意图,执意要帮他打桩,他还是不肯,直嚷道:“回去回去!我自己弄!”
妈妈实在看不下去,跟他讲,篱笆不好好做,一绊就倒了,一阵风也能倒。他才由着妈妈来帮他。
“紫霞”的篱笆工程终于竣工了。那是一圈带血的竹篱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