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陶罐大发现”之后,丁丁很长一段时间不敢上山了。他毕竟是个孩子,一个童年时代的乳臭毛孩。把他看得过于无知吧,他拥有一个无边无际的内心世界;把他看得过于成熟吧,他胸膛里有的只是一颗再单纯不过的心。人们都说,比海洋还要浩瀚的是天空,比天空还要浩瀚的是宇宙,比宇宙还要浩瀚的是人的心灵。既然他从他那浩瀚的心灵里划出了一块“禁区”,他就得去开拓一个新空间来弥补那缺失的一角,以使他的内心世界保持平衡,使他那身奔腾躁动的热血平静,使他那种莫名的摧毁欲消退。

可是这山林原来藏着好多好多死人的陶罐,它首先是个死人的领地。要夺回这个空间,就要和死人作战,和内心的恐惧作战。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又和九克上山了。他们没走多远就发现了十几个挨在一起的大陶罐。它们静静地立在一个宽阔的浅坑里,同样被一圈翠绿的蕨环绕着。九克上前嗅了嗅,不作声。他便壮了胆去看,其中一个罐子已经破损了,望进去,空空如也。

“他们已经撤走了,要么投胎去了,要么化作尘土回归自然了!多久远的事了……”他突然愉快地想道。

于是,他搬起大石块将那些罐子挨个儿砸了。碎陶片堆满了坑底。没什么动静。没什么可怕的。这片浩大的山林又重新归属于他了,确切地说,是他和九克这对兄弟。

可是九克毕竟是条狗。狗的寿命仅为人的寿命的七分之一,万一有一天九克离他而去,他还能统治得了这山吗?他该怎么办?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

“不!九克会是个奇迹,我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慷慨激昂地对自己说,对九克说。

但九克终究不是一个奇迹。又一个来年夏天,又是野紫薇花开的季节,他遭遇了这个不幸。

九克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痛苦地低狺了两声,就永远地离开了“真果子园9号”。它被两个摸上山来偷它的人设计陷害了,无辜地成了他们的锅中肉盘中餐。

爸爸妈妈发觉异样时,立即开门出来,只见一团桔色亮光闪烁了一下就遁入了黑幕之中,紧跟着一声尖锐的车轮擦过土路的怪叫刺破了宁静的夜空,一切就都消失了,一切就都复归黑暗与宁静。

门口躺着那条拴九克的红布绳,阴惨惨的,像条没了气息的瘦蛇蜷在泥地上。那条小哈巴狗也被顺手牵羊了。

爸爸发狠咒道:“恶棍!吃了九克烂肚肠!”

妈妈抹泪叹道:“这可怎么跟丁丁说呢?要了他的命了!”

两人一夜亮着灯未合眼,一面为九克默哀,一面为丁丁担忧。

丁丁正在准备毕业考。他已经忍了两三周没回来了。爸爸妈妈瞒着他,直到他毕业典礼结束回来才告诉了他。

他哪能接受这个噩耗?他在整个果园里狂奔呼喊,发疯似的大叫九克的名字,叫了一整天,叫得嗓子快破了,还不休止。

九克!九克是他最信任的朋友啊!它在爸爸承包这个果园的头一年来的,那时它还是一只刚断奶的小狗崽,是姑姑托了一个又一个从北方买来的纯种好狗。它取代了他儿时的所有伙伴,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妈妈远远地望着他,跟着他在梯田里乱窜。他哭,她也跟着哭。他拿手拭眼,她也拿手拭眼。他的哭声很低,几乎听不见,她也不敢哭出声来。

天黑了,丁丁还是回屋来了。他把拴九克的红布绳锁进了他的抽屉,又不时地打开看看,又看就又掉眼泪。他突然搞明白了,就把狗绳收进衣柜最深的一角,不再去碰它,眼泪就干了。

他眨着两个布满了血丝的大眼泡,一声不吭地吃晚饭,一口又一口,像个机器人。他的双眸浸透了悲哀,同时又燃烧着怒火。

爸爸柔声劝道:“托你姑姑再买一只来吧!”

“不买了。”他干巴巴地应道。

“还买同一个品种的。”爸爸又说。

“不买了!没听到吗?买了也给你们弄丢了!”他吼道。

爸爸吃了一惊,正要冒火,妈妈哭道:“这事都怪我,我该把九克关在屋里的。可是它都守门守了那么多年了……”

丁丁这才压了火,丢下碗筷回房了。

他以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小学毕业了,他终于战胜了杨娜,可那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份值得珍惜的友谊,例如他与九克的交情。

失去九克之后,他话少得可怜。他不上山,也不下山。他就住在山腰上的小屋里,把自己埋进书堆之中,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地读……那是一个个离他很远很远的虚幻世界,那是一个个最为浩瀚的心灵空间。他有时也去帮爸爸采摘龙眼,但他干着没劲,他已经完全打消了当果农的念头了。那个念头曾经模模糊糊地提醒过他,但是众人的眼光一齐将它赶跑了。

唯有一样,会叫他轻松愉快地注视上一阵又一阵,那就是盛开的野紫薇“紫霞”。

在他复习考试期间,一大块山皮被一场持续了一周的大暴雨卷了下来,呼呼拉拉地撞进了溪里。溪流大涨,来势汹汹,把他的“银耳”刮走了。大水退去,那方溪岸现出了一大块黄褐色。他觉得遗憾,又觉得侥幸:“银耳”不在了,“紫霞”还在。宁可失去的是“银耳”,留下的是“紫霞”。为什么?他没有细想。也许因为“紫霞”更好看吧,也许因为他为“紫霞”付出过血的代价。瞧那曾经的血篱笆历经一年的风雨还巍然屹立呢。它会年复一年地保护着“她”——他向来称之为“她”。她是那么能开花,暴雨打不尽,丛丛艳如霞。

“紫霞”是抗老的,一定能活过他。他这么一想,就觉得欣慰。

他不爱干农活,爸爸妈妈也不勉强他。他们说,爱读书就好;书读好了比什么都强。

有一天傍晚,爸爸发生了意外。他从高高的龙眼树上跌下来了,肋骨断了三根。他躺在医院里,一脸的疲惫。

妈妈守在床边无声地流泪。丁丁也在场。他没有言语,也没有眼泪。他至始至终没有一滴泪。

快半夜了,妈妈回家守果园,丁丁留下来陪爸爸。

爸爸苦笑着问他:“你还想子承父业吗?”

他动了下嘴唇说:“不想。”

爸爸又问:“九克没了,你还怪父母吗?”

他又动了下嘴唇说:“不怪。”

爸爸再问:“你还想养一条狗吗?”

他摇了一下头,面无表情。

……

这种挤牙膏式的谈话如何进行下去?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痛惜儿子怎么长了这么颗铁石之心……在他心里,他这个父亲也许还不如一条狗来得重要。想到这里,他眼睛湿了,侧过身去,一夜都是这个姿势。

丁丁以为爸爸睡着了,就坐着矮凳子趴在爸爸背对的床沿上沉沉地睡去了。

爸爸出院以后,生活恢复了原样。爸爸妈妈每天早出晚归,料理着他们的果园;丁丁以各种姿势窝在他的小屋里,闭门读他的书寻他的世界。

他们交流不多,丰富的本地方言在他们之间变得苍白无力。妈妈对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吃饭了”和“早点睡吧”,爸爸问得最多的就是“书看完了吗?还买哪本”,或说“我这就给你买去”。他说得最多的就是那个字:“嗯”。如果他想看哪本书,他就把书名和作者写在纸条上,交给爸爸。清楚明白,不费口舌。后来他干脆指着某本书的最后一页(同系列书目)说:“就上面这些。”

这样的时光过起来倒也快,转眼暑假过了大半,他即将上初中了。忽然有一天,他的耳朵里钻进了一个信息:杨娜一家要搬到市区去了;她家卖了果子园9号,在市中心买了处二手房,专为送她上个好初中。

他起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这消息是从爸爸那里偷听来的,一定错不了!他跟妈妈在厨房里耳语着,谈论着效不效仿人家,换不换个市区房子的事……爸爸最后还是算了,他说手头不宽裕,硬撑不持久。

丁丁一下子怔住了。他用力地噙着泪水不让它落下来。这个消息像颗重磅炸弹把他那颗静如止水的心炸了个粉碎。

他钻进被窝,蒙头装睡。他是很想睡一觉的,睡着了就不去想它了。什么也不去想,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可是他好几次醒来,都发现还是同一天,还是最初听到那个消息的那一天。每天都是灰色的,一天又一天,一直挨到了开学前夕。

他于是非常气愤,一阵心血来潮,跑到“紫霞”跟前把她的篱笆拆掉了。他将竹竿拔下来,扔进溪里,拔一根,扔一根。那12根瘦了一圈的枯竹竿躺在水面上,像条被切了几刀的水蛇,依依不舍地漂流而去。

他又从附近找来一根树枝,使劲地朝“紫霞”花朵抽下去,一下,一下,又一下……落英缤纷,落英满地。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在一处凄凉的角落里喊叫。

“紫霞”不再是紫霞了,她在她的季节里失去了光彩,失去了动人的美丽,现在她只是“它”了,一丛再普通不过的野生灌木。

可是丁丁还没完。他找来了一把锋利的柴刀,三下五除二地将它砍掉了。他将它的枝叶一把一把地投进溪流,然后注视着,目送着它们远去……

他挺起胸膛,冷眼横眉,目光如炬。一个坚定的信念在他的脑海里歌唱:“永别了,我的童年!”

他天真地想: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吧,我们就此一刀两断。

他以为,从今往后,他丁丁就是一个彻底的新人。

他以为,摆脱了童年,童年就逝去了,它没有权利找上门来。

啊童年,他果断地采用了两个字: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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