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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故事,显然不用赘述,我们也清楚明白了。

丁丁甩掉了童年,拼命地逃跑,跑啊跑啊……他想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一个与他的童年完全绝缘的时空,于是他停了学业,进了军营。在军营里,他一度过上了如意的生活,毕竟他身材健美、资质过人,同时还是一个神枪手,方方面面都表现得比战友们优异。他喜欢威武严肃军令如山,他善于执行上级命令。他把头脑放空了,心也清空了,居然记起了幼儿时期父亲对他的好来。于是,他通过几封家书往来,与父亲修复了感情,退伍回乡来了。

可是,他的年龄渐渐大了。他需要立业成家,结婚生子。不必说,他那尘封至墓穴里的童年往事,那一段不堪忍受的记忆,在他的血液中悄无声息地苏醒了……他挺起胸膛,冷眼横眉,目光如炬——他绝不投降。他又想起了他最初的那一点思想:“人没了尊严,只剩一具空空的躯壳。”他宁愿为了那一份尊严,与他妈的全世界为敌!

继而,他焦躁不安,对一切都怀着怒气,对一切都怨恨不满,也满不在乎。直到那一天,悲剧降临了,父亲死了,其他人随之灰飞烟灭。他一惯的假想敌,他的父亲,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他所存在的整个社会,以及他自己,总而言之,一并被埋葬到了地底下,真正的地下墓穴里。他骨子里的血海深仇没了指向,没了去处,于是他又故伎重演,他想逃跑,跑啊跑啊……

他想跑到一座无人岛,一座可以彻底把自己遮蔽起来的原始森林里,是真真正正的原生林,绝非人工林。可是,在他的故乡,没有这样的森林资源。这里的山峦大同小异,是一律覆盖着低矮油松与年轻杉木的丘陵;就那些不成气候的林子还是建国以后生产队种植的,他父亲及他爷爷都曾受到严重警告,不准上山砍伐,违者重罚。改革开放后,这里成了港台腹地,村民不再上山下地了,山林被遗忘了,田野被抛荒了。他该上哪里去?他在祖屋里独居的那一段日子里,他满脑子只在琢磨着这个问题。

有一回他上山走走,他的双腿竟然不知不觉地把他带到了当初他发现大陶罐的地方。定睛一瞧那个居于他的灵魂深处的盆地,一瞬间,关于童年的那一切情绪,好奇,好感,向往,执着,委屈,惊恐,愤怒,悲伤,憎恨,痛苦……一切的一切,约好了似的一齐朝他涌来,犹如山洪暴发,就像当年摧毁那株野紫薇“银耳”那样,毫不留情地把他卷走了,吞没了……他内心世界筑起的那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轰然倒塌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他的童年。他们抱头痛哭,哭啊哭啊……

不知哭了多少时辰,他吐出了所有的悲伤,重新沐浴在黎明的曙光之中。突然,他意识到,他的童年是他最忠诚的伙伴,他和童年的自己应该相依为命,握手言和。童年的他所需要的一切,他都可以给他,毕竟,他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假如那个竹竿似的倔强少年就站在他眼前,那该多好,他将百分之百地接纳他,朝他会心一笑,然后把他紧紧地拥进怀里,并发誓永远不再离开他……

他把属于自己的每一块碎片捡了起来,重新组装了,于是他有了完整的躯壳,也有了完整的灵魂。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是个健全的人,拥有眼、耳、鼻、舌、身、意,拥有一切微妙的感觉——喜、怒、哀、乐全集,而不只是压抑、愤怒和痛苦。是的,他又拥有了他的世界他的生活,于是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活泛起来。因为快乐,他觉得自己活得有朝气、有尊严了。他决定在他获得新生、值得铭记的这一处盆地建设他的家园。他尽情地干起来了,干啊干啊……

有一天,他正沉浸在劳动的喜悦之中,来了几个人,把他带走了。他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村领导的劝说,就回到了山上。人们翻山越岭找他一趟不易,来了几次,他还是屡教不改,于是他被制裁了。可是,出了牢之后,他又回到了山上。他凭借自己的双手,一砖一瓦地往山上搬,山岭上踩出了一条曲折陡峭的羊肠小道,盆地里长出了一座二三十平米的闽式瓦房,房前是生机勃勃的田野。

这个时候,山脚下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民们家家户户起洋楼,许多人还在城里买了房,子女都迁往城区上学了。同时,生态环境恶化了,人们吃一口食物,喝一口水,呼吸一口空气,都仿佛在跟癌症较量。于是,村领导变通了思维,他们意识到了那块盆地的价值。终于,方案下来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开发那份国家资源,但必须按照当地习俗,盖上一座寺庙,让众人上山游玩、烧香。他欣然同意了。那一条丈把宽的盘山路,那一座带着两个厢房的寺庙及庙前的焚金炉,就是村里出资建造的。那两个厢房,一个成了他的卧室,一个成了他的书房。

于是,一切就绪了,时光顺风顺水地流淌到了今天。他栖身于原生态的大自然中,与真诚坦荡的自己为伴,偶尔看着人们的笑容,听着人们的笑语,和他们一起分享美食,分享人生。

他说,原来这空旷的盆地就是他的“原始森林”,不为掩藏自己,倒为敞开心扉;当你可以把整个身心毫无遮拦地置于天地之中,你就到了天堂……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寻找那片属于自己的原始森林,只是有的人迷失了,有的人抵达了;有的人他的森林在地狱里,有的人他的森林在天堂里。

我被老丁从从容容的自述震撼了,震撼了。他果然是多么富有!当众人仍撑着一副光鲜亮丽的皮囊,竭力掩饰灵魂的种种病症之时,他已经寻得了永不失效的药方;当众人还在想方设法铺一条通往天堂之路时,他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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