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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刚解放那阵儿,雷公安只是个民兵排长。但他工作积极,胆儿大,下手狠,斗地主的时候,用手在地主的后脑勺儿上捋一下,能把后颈的皮捋出血。挖浮财把地主吊上梁头“吹灰”,他能吊得让地主喊他爷。最后押着敌人上刑场,也多由他执行。他总是让子弹在头发丝里篦一篦,让子弹沾上脑油,然后压子弹,推膛,瞄准,扣扳机,直等到罪犯脑袋开花,他脸上才会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快意。

  那年月,地主老财一提起“雷震五”这三个字,无不胆战心惊。只是这种事儿做得多了,给好人也能留下“恶”的印象。记得小时候,大人常用雷震五这个名字吓我们:“再闹,就让雷震五把你抓起来!”

  后来雷震五就参加了工作,在区派出所里当公安员。由于文化低,一干几十年,从未离开过家乡那个小镇,也没升迁之机,只落了个外号“雷公安”。据说他一把驳壳枪用了几十年,有一次吓唬坏人,把枪朝上一拍,再拿不起来了——因为枪已经零散了。这很可能是谣传,多年来,“雷公安”是小镇安全的象征。他对坏人仍是下手狠,抓住一个,先把你铐在派出所门前的桐树上,展览一番,让你精神上受到摧残,然后再捆你一绳。雷公安绑人是派出所一绝,用的绳子很细,能勒进你的肉里。绑时让被绑者跪在地上,手腕与臂膀交接处有一个活环,把手腕上的绳子套进环里,然后脚踏被绑者的臂膀朝上猛提,往往被绑者“喷”出的第一句话大多是“我的娘也!”这叫“老头看瓜”捆人法,再硬的罪犯顶不住三上劲,最后双手能背过后脑勺儿。如果拴上你一个小时,你头上的汗就如豆子般朝外滚,双手憋成“紫茄子”,胀得要炸似的,不小心就会落下终身残废。只是雷公安很注意这个度,让人光受活罪不致残,最后让你有苦无处诉。凡是挨过雷震五绑的人都说:愿判十年刑,不愿挨一绳。可见他的这一绑是多么让人刻骨铭心。

  雷震五说:对敌人,就是要狠!

  这话是一位大人物说的,自然无可非议。因为你对敌人不狠,敌人对你可不客气。那老虎凳、辣椒水什么的更为残酷。由于雷震五的狠劲儿,虽然没当上什么官儿,但年年都是公安战线上的先进人物。

  雷公安的这手绝活,据说是跟一个老区长学的。老区长原来只是个土改工作队员,后来当了区长,不能亲自捆人了,便把技术教给了雷震五。只可惜,雷震五学会不久,那位老区长就被反共暗杀团杀害了。随着形势发展,雷震五越发认识到这手绝活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和荣誉。所以他开始了技术保密,尤其绾绳花儿的时候,动作飞快,而且故意虚张声势,声东击西,让外人看不清绾绳的路数。有一年区政府新分来个“老转”,看了几遍雷公安捆人,自以为学会了,便自己动手捆一个盗劫惯犯,不想系了死扣儿,该放绳时放不开,眼见被绑者血冲天顶,若不是雷公安迅速用刀割断绳索,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当然,雷公安的绝技不传外人,对儿子却不保密。雷公安的儿子叫雷社,初中毕业后内招进了派出所当合同民警。雷公安暗地常对儿子灌输“一招儿鲜,吃遍天”的道理,然后极其认真地教儿子如何捆人。雷社聪明,没多久就学会了,只是狠劲儿不够,不能将犯人摁得叫妈。尽管雷公安一再教他如何狠,但雷社就是提不起仇恨。为此雷公安很犯愁,摸不清儿子是技术上的问题还是思想上的软弱,有心想捆儿子一绳让他体验体验,但又自觉下不去手。万般无奈,雷公安只好“以身试绳”,看看是不是儿子的技术问题。

他知道,如果技术不过关,下手再狠也达不到力度。另外,还有一层意思,自己捆了人家一辈子,但还未尝过被捆的滋味儿,这个诱惑一直隐藏在心中几十年,但为了技术密不示人,多年来只能做为一种奇怪的愿望期待着。现在儿子长大成人,又掌握了初步技术,何不就此找找儿子捆人不叫娘的原因?他把心事给雷社一说,雷社觉得很吃惊,急忙摇头拒绝。雷公安见儿子不乐意,正了脸色教导儿子说:“做为执法人,拎起绳子不能认人!现在,我就是坏人,不是你爹!”说着,就硬硬地将一根尼龙绳递给了雷社。

雷社先是迟迟疑疑,在父亲严厉的目光威逼下只好唯唯诺诺地接过绳子。没想雷社的手一触到那根尼龙绳,双目顿时喷出火样的东西,一脚将雷公安踏倒在地,很麻利地将雷公安的双臂背在身后,龙飞凤舞般绾了绳花儿,朝上猛然一提,声音很低地在雷公安的耳边问道:“有钱没?”雷公安下意识地回答:“没有。”雷社大叫一声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狠劲儿又一提,只听雷公安从丹田深处爆发出一声:“唉呀,我的妈也!”

  从此,雷公安就吊了一只膀子。

陈州城东关有个姓苏的寡妇,丈夫早逝,寡妇熬儿,儿子考中进士,后升为五品知州,成为一代清官。

  苏寡妇娘家姓苏,丈夫姓于。她的儿子叫于文元。清康熙十九年,于文元成进士,初任直隶通县知县,康熙二十五年,调任亳州刺史,五十五岁那年,因身体欠佳被放回到陈州当知府。

  那时候,他的老娘还健在,已年近八旬,但身板硬朗,眼不花耳不聋,只是头发白了,一头麻发,让人肃然起敬。

  于文元是个孝子,每天晚上让妻子给娘暖脚拉家常。上了年纪的人,一切均在回忆中,回忆年轻时的欢乐和痛苦。于文元十分懂得情绪是长寿的秘诀,所以常给老娘讲些儿时的顽皮或一些官场笑话,让母亲整日生活在欢乐之中。为让母亲高兴,他熟读了《笑林广记》之类的书,读后就给老娘讲。书上讲完了,就到处派人收集,闲来无事,他自己也想编些笑话。只可惜,于文元当官多年,一脸严肃,讲笑话时还凑合,知道如何冷脸抖“包袱”,可等到自己编笑话时,方知身上的幽默早已随着政治生涯消失了,编出的东西不但不可笑,而且枯燥乏味,为此,于文元很苦恼。  大概就在这时候,他听说城南关有个老头儿极会讲笑话,便派人把老汉请了回来。

  请来的老汉姓胡,叫胡鳖儿,也七八十岁了,由于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所以显得很精神。原来的时候,他喂了一头种马,一头种驴,一头种牛,专给牲畜配种,整天走南闯北,见识多广,干的又是一种特殊活计,所以走到哪里就会响起一片笑骂儿声。这种人在那个时候属“下九流”,有“七修(脚)八配(种)九娼鸡(娼妓和野鸡)”之说。一般大户人家是极少与这种人打交道的。可于文元是个孝子,为了母亲便不顾这些了,便请来胡鳖儿,让他到客厅里,先讲一段儿笑话,看看能否让自己笑起来。

  胡鳖儿平常都是与下里巴人混在一起,所讲的笑话也多是难上桌面的。现在又面对的是知府大人,胡鳖儿早已吓出了一头冷汗,脑际间一片空白,别说讲笑话,差点儿连话也说不囫囵了。于文元一看胡鳖儿害怕自己,便先讲了一个,目的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只可惜,于文元是学问人,讲笑话也多用文词儿,胡鳖儿听不懂,自然也不觉得可笑。

  万般无奈,于文元只好赏了胡鳖儿几两银子,让他走了。不想于文元请胡鳖儿来府上的消息早已有下人告知了老太太。老太太很高兴,因为她不但认得胡鳖儿,而且与他极相熟。原来苏寡妇年轻时为供养儿子读书,曾偷偷给富人当过洗衣妇。女人家到了给人洗衣的份儿上,自然也就没了身份,就好比马夫、丫环一样,成了下人。那时候老太太是给一家姓段的富户洗衣服,段家住在南关,苏寡妇每早去段家时要路过胡鳖儿家。胡鳖儿家门前是一片场地,每天早晨,胡鳖儿均要朝外牵种畜,所以二人时常碰面,开始只是笑笑,慢慢就熟悉了。加上这胡鳖儿是个烂货,人一熟就寻乐开玩笑。

他对苏寡妇说:“知道我这阵子生意为啥好吗?”苏寡妇说不知道。胡鳖儿说:“主要就是因为每天我牵着种驴出来第一个碰上的是你!干这一行,每天早上第一眼看到女人,是大吉,尤其是看到寡妇,更是难得!为啥?闲地易成苗!”面对这种玩笑话,开初苏寡妇有点儿不习惯,多了,也就不介意了,又见胡鳖儿只是赖嘴,人挺善良,并没什么歹心眼儿,便对他产生了好感,有困难时,就向胡鳖儿借几个。胡鳖儿见苏寡妇日子紧巴,也想点儿生法儿救济她,对苏寡妇说:“你只要每天第一个让我看到你,我一个月赏你五两银!”如此轻易地抓到一笔额外收入,苏寡妇自然感激不尽,所以每天按时路过胡鳖儿家门口。可以说,于文元能金榜题名,其中有着胡鳖儿一份功劳。当然,于文元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今天为母行孝请来了胡鳖儿,全属偶然,不想却勾出老太太一段旧情,非要见见胡鳖儿不可。

  于是,于文元急忙派人再次去请胡鳖儿。

  这一请不要紧,勾起胡鳖儿埋葬在心底深处已久的那段恐怖。当年胡鳖儿救济苏寡妇,除去好心之外,自然也有一丝爱恋,只是这种淫乱之心一直被“好心”压住,没有机会暴露而己。可自从苏寡妇的儿子中举之后,胡鳖儿就下意识中多了一份警惕。现在于文元当上陈州知府,刚“请”一回,又“请”一回,而且是去讲“笑话”,什么意思?是不是他娘给他说了什么?他要杀人灭口埋藏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怕人知道他的乌纱帽上有“种驴”的功劳?要不就是苏寡妇早就看出了自己的“歹心”,一直没机会报复,这下儿子当了知府,要给我一点儿厉害?

  如此推来想去,全不往好上想,而且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自己末日来临,更怕受那大堂之苦,最后竟悬梁自尽了!

  消息传到于府,于文元母子皆很惊讶。尤其是老太太,更为悲痛,一连几天不吃不喝,用此哀悼恩人胡鳖儿——只可惜,那时候胡鳖儿已经入土了。

  本来事情已经算完,不料胡鳖儿之死竟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为攻击于文元增加了把柄。因为于文元是清官,得罪过不少小人和恶人。这些人历来好搬弄是非,于是他们就利用胡鳖儿之死为于母演绎出不少年轻时的绯闻,然后又说于文元如何借用手中之权“为父报仇”,用计害死了苏寡妇当年的相好胡鳖儿,心痛得老太太几天不吃不喝……

  当然,这些传闻于文元不会知道,因为没人敢给他说。于文元虽然不知道,但他的母亲却知道了,于母的消息来自一位女佣人,而这位女佣人是被别人收买的,专为老太太悄悄传递这种消息。收买女佣人的原想借此气死老太太,用以给孝子于文元以重创,没想到老太太开初听时有些架不住,怎奈那女佣人天天灌输,听得老太太麻木了,最后竟像听别人的桃色故事一样听上了瘾。编谎言的为让老太太早日灭亡,连她当年如何与胡鳖儿做爱都描绘得一清二楚,使老太太每日都生活在亢奋的情绪中,竟越来越精神了。这很使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莫名其妙了。

  老太太高寿九十七岁。

  陈州百姓都说,还是好人得好报呀。

陈州有万亩城湖,碧波荡漾,自然每年皆要玩龙舟。

  陈州龙舟活动,起始于清代光绪年间,是由江南传来。据县志载,清廷杭州知府段某是陈州人,晚年告老返乡,回到陈州颐养天年。接任的杭州知府,系其早年门生。有一年为段某祝寿,不远千里运来龙舟十只,并随带全套操舟人员,在东城湖博大的水面上排开阵式,从农历五月初二到初十,连续表演九日。当时,附近各府州县豪门权贵,均来观赏,轰动一方。嗣后,地方绅商面求段荣,宁愿集资将龙舟买下,以慰乡里热爱。几经周旋,客方慨然以龙舟五只相赠,并拨留操舟人员一部,传授技艺。从此,江南小乡龙舟,即在陈州落户。

  龙舟,呈平头柳叶形,轻捷灵便,靠人力划动,游走如飞,极尽操驾之巧。每舟多有十三人驾驶,包括“拿手”一人,“扳棹手”一人,“鼓手”一人,“划子”十人。因劳动强度过大,一般每舟均三个梯队轻装登舟参加比赛,实际是近四十人为一舟。龙舟表演,包括两项内容,即划速比赛和“捉鸭”比赛。各舟均搭饰彩坊,前后装点龙舟头龙舟尾,中桅旗杆高悬,随风飘扬。锣鼓起处,排划飞舞,群舸争流,在高亢的号子声中,劈水斩浪,舟行如飞,其势磅礴,蔚为壮观。湖中浅水处,多有小型彩船,或配之以八音弦乐之声,或有人扮村姑牛童之类,插科打诨,戏水中流,与龙舟辉衬,遥相呼应,并成一种灿烂。

  龙舟技艺表演的高潮是“捉鸭赛”。此时,各舟先旗御除一切装饰,只留中桅旗杆,赤条条严阵以待。标分五色,以示队属。一旦号炮声响,即有人从船上捉鸭掷于水中。各队即飞棹奔逼,以先得手为胜。“捉鸭”技巧全凭群力配合,争取于最短时间接近目标,然后由舟头“拿家”以勾杆突发,将鸭捞起夺魁。当然,稍有失调——也就是说,即有一秒之差就会有被对方抢先之险。因此竞争性极强。

  龙舟“捉赛”只是一种游戏比赛,只要是水手便可参加。而“放鸭人”就不是谁都能放的,一般多是地方权威或名流。

  到光绪末年,陈州新任一位知县,姓胡。胡知县为捐官,来陈州不到两个月,正赶端午节赛龙舟。因他是新任知县,龙舟会首便请他放鸭。胡知县是山西人,没见过龙舟,问老会首说怎么放鸭?老会首说当龙舟都弦在箭上时,由县太爷坐龙船,怀抱一只鸭子,在锣鼓声中,放飞水中。胡知县一听要让自己怀抱一只鸭子坐在船头,就担心地问:“那鸭子若屙屎了怎么办?不是让本县的官服弄一身鸭子屎吗?”老会首见这新知县较真儿,急忙解释说:“大老爷放心,只一会儿工夫,不会那么巧的。”胡知县一听这话,摇头不止,说这种事准敢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什么要怀抱着,不会先放一边儿,到放时再抱出来?老会首说,“所放之鸭为喜庆之鸭,要系着大红绸,放鸭人手举喜鸭在船头上转几圈儿,吸引观者和龙舟队员,为的是掀起一种气氛。”胡知县又问看龙舟的人多不多?老会首说:“多得很,周围几个县的人都来观看。”胡知县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趁这机会亮亮相也可以,便答应了。

  不巧的是,临近端午节的前一天,胡知县突遭风寒,病倒了。这一下,老会首很着急,因为先请了胡知县,这种时候再请别人不合适,怕人家不干。因为这是临时抱佛脚,人家肯定嫌掉价。若不换人,胡知县怎肯抱病上船?又加上他患的是伤寒病,湖里风大,若受风了,岂不更糟?这当然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儿,老会首与众人一商量,便去见大老爷,征求征求他的意见。若他同意换人,那就找一个不嫌掉价的人;若他坚持带病放鸭,也与龙舟会没了责任。老会首来到县衙暖阁,胡知县正在病榻上哼哼。师爷悄声问他说老会首求见,胡知县哼哼着坐了起来,望了一眼老会首说:“能否将会期推迟推迟?”老会首无奈地说:“大老爷,端阳节放龙舟,这是千年古规。再说,告示早已贴出去,四乡八县的人都知明天赛舟,怎能推迟?”胡知县想想说:“那好,那我只好带病上船了!”老会首一听说县太爷要抱病上船放鸭,很是担心,说:“太爷,湖里风大,你贵体要紧啊!”胡知县哼哼着说:“为了众人的欢乐,我这点小病算什么?就这样定了,明日船头给我放一张床,多放上几条棉被就行了。”

  胡知县如此认真,老会首也无奈,只好照办,备了一张床,租了五条棉被,放在了放鸭船的船头。

  第二天,湖边人山人海,数艘龙舟表演一阵之后,开始最后的高潮“捉鸭赛”。几队龙舟排成一排,在老会首龙旗的指挥下划到起跑线。这时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放鸭船从岸边朝湖中心驶出。只见船头处有一张床,胡知县身盖五条棉被躺在船头,县衙师爷怀抱脖系红彩的大白鸭站在床边。单等船到中心线胡知县放鸭。一开始,众人不知怎么回事,以为船上死了什么人,后经打听,方知是县太爷今日是带病放鸭。都觉得这新知县太那个,为了亮相,连命都不顾了。这时候,放鸭船已驶到中心线,四边锣鼓敲得更烈。师爷轻声唤道:“太爷,该放鸭了!”胡知县问:“外边风大不大?”师爷说:“大,连湖水都起浪了!”胡知县一听说风大,便头顶一床被子下了床,接过师爷手中的鸭子正欲朝水里扔,被师爷拦了。师爷说:“太爷,还要抱鸭转几周。”胡知县一听还要转一周,就头顶被子在船头上转了一周。众百姓一看知县像耍猴儿,齐声欢呼,大笑不止,鸭还没放,就先将气氛掀了起来。在欢呼声中,胡知县又转了一周,不想由于被子盖头,又加上转得头发了晕,一不小心,只听扑通一声转进了湖水里……

  这件事儿后被记入段正则所写的《陈州野趣》一书,成为陈州人的笑谈。段正则为陈州名人,文笔辛辣、老道,老先生在文章尾处还专作了一首打油诗,抄录如下:

  知县带病放喜鸭,

  头顶棉被避风沙。

  晕头转向掉进湖,

  放鸭捎带洗乌纱。

颍河镇北街有个竹匠铺,掌柜的姓李,叫李来福。原来的时候,李家主要制作笆子,所以镇人都称他家为“笆子铺”。到了李来福这一代,开始扩大经营,不但会制笆子,还能织竹帘,做蒸馍箅子、编竹篮、竹筐什么的。每到秋天,他们就去漯河买回许多青竹。竹子长,运输比较难。小本经营时,李家上辈靠肩扛,现在有了资金,李来福就用水运。买一批青竹,摽成竹筏,省了不少力气。为防竹爆裂,李来富专盖了几间筒子房,专放竹子。工作时,先将中节破开编笆子或织帘,下脚料制成箅子或其他竹器。捏笆子需要用温火,将竹烤软了,趁热捏弯。笆子也分多种,有大笆和小笆,还有中笆。中原一带用笆子主要是搂麦或搂豆叶,几乎家家都离不开,所以销路是不愁的。李家的大竹笆很结实,每到夏秋旺季,他们常常让小孩子站在上面,然后拉着满街走。这种活广告很见效,前来订货者络绎不绝。

  李家编织的竹帘主要卖给有钱人,因为那时候穷人多,很少有人挂得起,再说,就是买得起,草房土墙也不配。当时的大户人家买竹帘也讲派,不是等你织好了再买,而大多是他们自己备料,请竹匠到府上去做,只讲质量,计工时。去大户人家织帘除去能挣工钱外。还可落些下脚料。比如竹梢儿和竹根部,弄回来加工成竹器什么的,也可换钱。

  镇上最大的户数雷家,雷家老院的房子有上百间之多,每隔三年就要换一回竹帘。这生意多由李家来做。春节过后,李来福就带着几个儿子走进雷家老院,一干一个多月,可挣不少工钱。

  不想这一年,从南阳过来一位姓赵的小竹匠,二十来岁,不但长得眉目清秀,活路做得也精巧。这小竹匠原是个串乡工匠,有一手拿手活,会在竹上烙花儿。织好竹帘,然后烙上山水或戏画,很是好看。为揽生意,他先将烙花竹帘送给大户人家,然后就等消息。大户人家自然喜欢这种新工艺,纷纷前来相请。颍河镇为水旱码头,光酒馆就有十多家,算是富人的集中地,所以生意好得空前。

  这一下,李家竹铺便遭到了空前的冷落。

  为此,李家竹铺的人就很仇视那个从南阳来的赵竹匠。有一天深夜,李来福雇人到赵竹匠的干店里将其毒打了一顿。被雇的人头上戴着面罩,进到店里先将赵竹匠捆绑起来,拉到户外,打过之后限他三日之内离开颍河镇。岂料赵竹匠是个拗脾气,他猜出是李家竹铺雇人打的之后,并没告官,竟备礼前去李家拜望,并说日后就在镇上混饭吃,已租好了门面房,咱们是同行,求相互有个照应。这一下,倒使李来福又气又恼又尴尬。本想撵人家走,不想人家非但不走,反而还要在此扎下根。李来福无奈,只好默认。

  赵竹匠开业那天,特向李来福发了请柬。为不让人生疑,李来福就去贺喜。南阳小竹匠很会办事,请了不少豪绅乡党,场面弄得很热烈,

  李来福见小竹匠是个人才,便请镇西酒馆刘老板作媒,将自己的女儿小珊许给了小竹匠。

  令人遗憾的是,小竹匠没后。

  赵家竹铺生意虽好,可惜没有继承人。几十年后,赵竹匠离世。由于赵家绝后,财产归了李家。这以后,镇上仍然有一家竹铺——李家竹铺。

  那时候,李来福也离开了人世,女儿小珊也年近六十。李家后代对这个老姑妈很好,因为他们知道,为让赵竹匠绝后,李来福常让女儿吃打胎药。小珊为家族振兴,也甘愿做出牺牲。只是她觉得对不住小竹匠,每到节日,总要一个人去丈夫坟头,哭得一塌糊涂。

郑书记叫郑品,是从县委办公室里下来的,一脸严肃,干净整洁,不爱多说话,平常不饮酒不抽烟,开会一二三,说散会就散会,办事干净利索,从不拖泥带水。因他搞过新闻工作,会制造新闻。他常说工作三分,宣传七分,对通讯报道抓得很紧,而且不时在工作中制造些有新闻价值的花样,然后亲自为通讯组改稿子,对各方记者特别优待。尽管郑直乡长的廉政条款很严格,但每有报社电视台的记者来了,郑品总要破例设宴招待并亲自陪酒。

  郑品书记抓通讯报道不是白抓,每年乡政府总要特别拨款,对见报稿子明码标价,给予重奖。凡在国家级报纸发头版头条奖励五万元,一般稿五千元;省部级头题奖一万元,一般稿一千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乡政府通讯组里有个小吕很善此道,经常拿礼拿稿朝省城跑,虽未上过头版头题,但一般稿子没少发,年底一算账,光奖励就得了两万元。乡干部个个眼红,郑书记说:“写嘛!有本事写嘛,写了我照样一个也不少你的!”有几个刚分来的中专生果真暗地偷偷写了,只是寄出的稿子石沉大海,再也不敢提意见,眼睁睁看着小吕年年发财。小吕精明,知道自己发的是“郑品财”,若有一天郑书记调走了,再也不会有人如此关心通讯工作了。为感谢书记,每年“分红”之后,小吕就急忙进省城托人找书法家买两幅墨宝送给郑书记。

  郑书记虽然五毒皆拒,但却有个爱收藏名人字画的雅癖。平常他自己也涂鸦几笔。在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时,还牵头组织了县青年书法家协会,自己任会长。有一回,他为了鉴定自己的书法水平,认真写了一幅字,让县里一位名家鉴赏。那老者手捋长须,看了一会儿说:“纸不错!”又看了一会儿说:“墨也黑!”往后就再不开口。郑品很窘,从此再不将作品展世,只搞收藏。

  在县委工作时,郑品有许多收藏名人书画的条件。县城内有处古迹,常有名人来访。每有访者,他都是积极接待然后求字或画一幅,长年积累,竟有了几件上档次的珍品。郑品视珍品为眼珠子,极少向人炫耀。尤其所藏中有一幅《五牛图》,是国内丹青泰斗潘大师的鸿爪,更是爱不释手,秘不示人。

  但是,他做梦未想到,就是这幅《五牛图》竟给他带来了大麻烦,差点儿栽了进去。

  事情是小吕引起的。通讯员小吕不但是个写家,也是个社会活动家。他经常下乡采访,得知颍河的田埠口村回来了一位叫田考的海外游子,就赶紧跑了去。田考是当年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到台湾的老兵,走时还不满十七岁,在部队混了二十几年,退役后到新加坡做生意发了大财。田考年过古稀很精神。小吕采访他后,当夜写了稿子,第二天就上了报纸,还配了照片。田老先生很感激,小吕借机鼓励他说若能为家乡建设做些贡献,如这地方儿胡桑遍地,家家养蚕,投资办个巢丝厂什么的更有新闻价值。小吕本意是为文章着想,没想老人欣然同意了。小吕高兴万分,当即回乡政府向郑品书记做了汇报。

郑品见半路杀出了个“财神”,更是高兴,急忙去访田老先生。田考很大度,张口就说先投资五百万,如果此地养蚕质量好,再说下一步。郑书记一听人家张口五百万,有点儿做梦似的,惶惶问老先生有什么要求。田老先生说投资做生意,我没什么要求。郑品说老先生你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回去需要带什么你尽管说。田考想了想说,我这人平常没什么嗜好,只喜欢收藏名人字画,尤其喜欢潘大师的墨宝。如有可能,请帮忙寻来一幅定当感激不尽。郑书记一听呆了,那潘大师已经作古,其遗墨正在炒涨,自己的那幅《五牛图》已有人出资十五万求购,他就没舍得出手。也就是说,眼下就是购得一幅潘大师的一般作品,至少也得十万元。论说,人家投资五百万只求你一幅画不算过分,怎能因一幅画而拒绝那诱人的五百万呢?更何况人家只是让帮忙寻找,并没说让你买。可话说回来,怎能让他出钱呢?不就是十几万元吗?十几万换五百万是个什么概念呀!郑书记想了想,就答应了田老先生。

  回到乡政府,郑品为此专门召开了党委会。众委员一致认为机会难得,一定要拉住这项外资。这年头,拉外资几乎成了“蜀道难”。最后说到潘大师的墨宝,郑直乡长说,就是要王母娘娘的金钗,咱这回也得请孙猴给他偷回来!接着便兵分几路,上北京去上海,寻找潘大师之墨宝。众委员说,只要看到真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买回来。最后还专派小吕去北京潘大师家,要求购大师遗墨。不想小吕一进京城,托了几条门路才找到潘大师府第。尽管开价很高,不想人家不卖。人家放墨如金,越放越是无价宝。万般无奈,小吕只好悻悻而归。接着,去上海等地的人马也都空手而归,皆说假品如毛,真品难觅,藏有真品者皆不出手。郑品一听懵了,心想茬儿口在这儿等着,这是在逼我的《五牛图》呀!

  万般无奈,为着革命事业,郑品只好决定将自己的心爱之物以十五万的价格卖给乡政府。但作为卖方的颍河乡一把手,他又不能明卖,那样虽然是顾了公家的急,虽然货真价实,但由于钱太多,又是自己卖给自己出了事情不好解释了。想了许久,他才决定借人卖画。当然,这人一不能是自己亲戚,二又不能是外人,想了一圈儿,想到了一个叫胡兵的朋友。胡兵是个个体户,也爱收藏。郑品在县委办公室工作时,曾帮胡兵购得几幅名人字画,所以,二人关系不错。胡兵是靠种药材发家,发家后爱上收藏,据说他的家藏价值已顶千万元。胡兵一听说郑品要将《五牛图》出手,当下就出二十万。郑品笑笑,然后才说了实情。胡兵一听,连连叹息郑品风格高,并说潘大师的墨宝最具收藏价值,几乎是日进斗金了。由胡兵做引线,生意很快成交。胡兵对郑品派去的人说,此画十五万卖给你们,真是便宜到了天上,真希望你们不要!

  《五牛图》很快到了郑品手中。

  郑品不敢怠慢,当即拿着《五牛图》去了田埠口。田老先生高兴万分,急忙问价取钱,郑品哪里肯收,诚恳地说:“这权当是家乡人对您老的一点儿心意吧!”田考很感动,当下表示,回到新加坡就立即拨款。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做梦未料到那田考由于一路颠簸,回到新加坡后竟患脑溢血离开了人世。脑溢血是个“封口病”,有话也不能说。田老先生不说,家人压根儿不知道朝家乡投资一事。于是,不但五百万元没弄到手,一幅《五牛图》也泡了汤。

  由于事情没办好,又由于画价太高,人们就开始有了微词。更有别有用心的人开始悄悄调查画的来历,慢慢竟有人演义,说是压根儿就没什么外商,是小吕为巴结书记故意造出了一个“外商”,帮书记卖了一幅画。小吕会写新闻,什么不会编?又有人说,《五牛图》是胡兵的收藏,郑书记久想得之苦于没钱,这回终于如愿以偿……

  后来,就有人将此事举报到了县纪检委,县纪检来检查几回工作都没喝上酒,早已对颍河“二郑”怀恨在心,这回抓住把柄,恶狠狠地就进驻了颍河乡,非常仔细地查了一个月,最后真情一出,郑品差点儿成了英雄,才灰溜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