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军官姓张,叫张景池,年轻时曾在冯玉祥部下当过团长,人称“老军官”。
老军官当团长全靠战场立功,身上有多处伤疤,手腕上至今还留有子弹头儿。为护身上的伤疤,他一年四季穿着整齐,从不脱光脊梁穿裤头儿。只是有一只手残废了,没法掩盖。那只残手像鸡爪子般,胳膊也不能伸直,整天挎着。当年就因为这只手,他被提前退役,回到了颍河镇。那一年,他刚满三十岁。据说离开部队那天,冯玉祥还专为他摆了宴席,临走又送了他一幅亲笔题词,上写“退役光荣”四个大字。冯善魏碑体,字体粗大,一看就是军人手笔。张景池回来后,曾将“退役光荣”四字镶在玻璃框内炫耀,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老军官的妻子是西安人,据说是位商人的女儿。当初老军官退役时,老丈人曾几次劝他留在西安,他却坚持要回河南老家。万般无奈,妻子只得随他。
老军官的老伴姓桂,叫桂馥馨,上过洋学,会英文。据说老军官当初带她回到镇上时,轰动了几条街。桂馥馨身穿旗袍,烫发,手提坤包,足蹬高跟皮鞋,在麻石街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肥硕的屁股透出优美的弧线,让镇人津津乐道了许多年。只是等我记事“认”得她时,她已年过半百,头有华发了。不过言谈举止仍保留着大家闺秀的气质。论辈分,我应该喊她桂大娘。几十年了,她仍是乡音不改,说“我”为“鹅”,喊“娃儿”为“凹儿”。我有个乳名叫“海娃儿”,经她一喊,竟“洋气”了不少。
老军官虽然当过团长,却没多大学问,有不少字他只认得却不会写,所以也能看公文签电文。有时候往家写信,多由夫人代笔。桂馥馨会写一手娟秀的小楷,而且是竖排,用宣纸,淡淡的长方格儿,写出来很有艺术性。年轻时候,桂夫人还爱照相,她们家有一本很厚的影集,内有他们夫妻的结婚照、桂夫人的学生照,掀开看,就像看电影似的,很引人。
只可惜,桂馥馨不生育。
由于桂大娘不生育,她很喜欢小孩儿。小时候,我们常去她家玩。有什么好吃的,桂大娘不小气,总是拿出来让我们吃。记得桂大娘最拿手的是蒸枣糕,又甜又粘,很好吃。每逢过节,她总要制一些送给邻家,说是陕西特产,尝个鲜。桂大娘最爱认干儿子,看谁家的小孩儿可爱,就缠着人家结为干亲家。人家一答应,她就买个小搪瓷碗儿和一个小勺儿,然后再撕一块布料送过去。那个被要的孩子就很亲热地喊她“娘”。据说当初桂大娘也曾要我做她的干儿子,我母亲倒没什么,只是我伯母不同意。我伯母说孩子不能随便给人当干儿子,至于什么原因,伯母没说透。后来来了文化大革命,张景池夫妇被拉上批斗台,她认的好多个干儿子都受了株连,连当兵都被“政审”掉了。直到那时,我们全家才悟出伯母的远见性。
造反派为彻底斗垮桂馥馨这个资产阶级的“臭小姐”,便组织她认的干儿子们开她的批斗会,并说看谁在这场斗争中表现积极,与张景池和桂馥馨能彻底划清界线,明年就可有应征入伍的希望。那年月,农村青年除去当兵,别的没一点儿出路。桂馥馨认的几个干儿子为了自己的前程,便开始向桂老太太发起了攻击,他们将老太婆头发连血带肉拽下来不算,还用香火烧她的脸。老太婆终于抗不住,当天夜里就上了吊。
桂老太太一死,张景池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污辱,他疯了一般抱着自己的妻子上了大街,要造反派们抵命。造反派们自然不吃他这一套,当下就开了他的批斗会,打得他皮开肉绽。这一下,算是惹了大祸,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残废的国民党团长还藏有一把手枪。当天夜里,他就将枪扒出,溜进造反司令部,一连打死了三个造反派,然后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