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乡长叫郑直,是个老颍河,从一般干部“熬”到乡长的位置,不容易,无论谁来当书记,皆离不开他。他对全乡的情况了如指掌,对各个村的干部更是熟悉,有不少村支书就是他一手培养的,所以干什么事他都能一呼百应。可郑直乡长极懂得自己应在什么位置,一般他不“呼”。乡长幽默,张口就是歇后语,并说自己生来就是当一把手的材料,因为他姓郑(正)。郑乡长说他能在颍河稳坐十多年的乡长宝座,凭三条:一是不搞阴谋不篡权;二是拼命工作不犯重大错误;三是心平和,对谁都凭心口这一块。所以乡长的群众威信高。又因为他岁数过了提拔的线,干工作不越位,书记们也不防他,所以谁当书记都把他当牛使唤。
更重要的一项是郑直的几个儿子很厉害。大儿子在地区行署工作,前前后后跟着专员下乡走动,很是走红。据说已混到副处,用郑乡长的话说放任下来当个县长是小孩儿的鸡巴,拎起来就能尿。二儿子在县委组织部当副部长,下饭店吃酒席已有人掏钱签字了。三儿子办了个私人脱水厂,生意好得空前,腰缠百万元了。郑直对部下说:“我小儿子有钱,避免我犯贪污罪;我大儿二儿有权,间接满足了我当官的欲望,所以我的心很静,再没别的什么奢望。当然,人没奢望是自欺欺人,比如我也想讨个小老婆,养个二奶什么的,只是咱们是党员,不能犯纪律,又加上上了年岁,虽然有贼胆也有贼心,可惜他娘的‘贼’不中了!这叫老母猪满街跑,想养汉已过了浪时候!”
老郑有钱,在县城里也置了一处阔宅,盖了两层小楼,全是瓷砖镶面。盖好之后,先让二儿子住了进去。他和老伴仍住在镇上,镇上的房子是乡政府里盖的。原来的时候,郑直家在颍河边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当了乡长之后,才将全家搬进镇子里。这一搬不当紧,几个孩子都有条件从“重点学校”到“重点学校”,全出息了。某些时候老郑能知足,大多是为着这一条。树挪死人挪活,孟母三选邻居,影响很厉害。不是共产党,不是自己当乡长,咋会有这等福分?
可以说,作为一个基层干部,郑直已经很优秀,所以荣誉也就跟着来了。什么“优秀党员”、“人民公仆”什么的都像光环一样绕在了他的头上。只是老郑不在乎这些,有好事儿总是朝外推,不想他越谦让别人越给他,于是就形成了很好的良性循环。人有了名声,往往会把名声看得很重。可老郑不,依旧我行我素,该咋还咋。这样一弄,反倒威信更高。其实郑直乡长平常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只是个大烟瘾。他一天至少是四盒烟,若是有别人帮忙,那就更不好计算。郑直的口号是“三不吸”:吃饭时不吸,睡着了不吸,死了不吸。一般情况下,只要早晨他从床上坐起来,烟已叼在了嘴上。半夜出来小解,必须先点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有卧床瘾、蹲厕瘾、午夜瘾……半夜睡得正浓,突然醒了,必是烟瘾饿的。有一天老郑不想吃饭,从早上点支烟,接着吸着,到晚上睡觉时只丢了一个烟头,据说是突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当然,在老郑还未当乡长的时候,由于工资有限,又要养家糊口,瘾大也不敢潇洒,一天限定两包,而且只吸劣质烟。自从当了乡长,烟瘾放开了,品位也提了上去。过去郑直抽烟不认烟,只要冒烟就能抽。当了乡长之后,烟瘾也娇贵起来,除去硬盒红塔山,别的什么烟一抽就头晕。硬盒红塔山每盒十二元,老郑一天抽四盒,就是五十元。一月一千五,一年一万八,郑直同志当了十五年乡长,合起来光抽烟一项已近三十万元!
当然,这只是开玩笑,谁也不会认真去对待这件事儿。可不知怎么回事儿,这话几传几不传就传到了郑直耳朵里。老郑先是怔然,然后是赅然,接着愤然,在室内来回地踱步,大骂人心不古:哪有这样给领导干部算隐形账的,搞“四清运动”吗?如果用这等算账方式,如果再加上陪酒席外出差日常用品报销什么的哪里还会有好人?哪位领导顶得算?像我这等清白干革命竟也遭非议老子没黑没白地干为个啥?我没贪过没占过没嫖过没赌过,不就是每天抽几盒烟吗?老子不抽了,看你们还咬卵不咬?
虽然骂得狗血喷头,但都是他背地一个人骂的,没人听得见。郑直毕竟受党教育多年,冷静下来之后就决定戒烟。他说不能因为抽烟让人说三道四,影响自己辛苦一生挣来的“形象”。老郑不是一般人,说戒烟就戒了。当然,老郑戒烟是极其痛苦的,只是这痛苦他从不向外人显露,初戒的那几天,他几乎整夜睡不着觉,在屋里来回“走柳”,一副要疯的样子。老伴可怜他,劝他不要戒了,但老郑有毅力,还是撑了过来。
老郑能戒烟,几乎没人相信,老郑说只要我能戒烟这世上就没有弄不成的事儿!妈妈的我没黑没白地干连个烟都不能抽,咱都得廉政。接着,他在常委会上提出廉政十不准:不准用公款吃喝,不准用公款买烟……廉政是上级提倡的没有人敢反对。只是过去条款定的不少,没执行过。这一回乡长来硬的了,提出要当“苦行僧”革命者,你不支持也得支持。乡长一支笔,是财神,他手头一紧你肯定潇洒不得。这以后,颍河乡果然“清白”起来,无论上级哪个来,没有招待烟也没招待酒,吃喝全是你自己的。一开初,县上来人觉得挺新鲜,还有人专程跑来写报道。不久,就很少有人愿意来颍河检查工作了。虽然那一年老郑为乡里省下五十万元的招待费,但颍河乡在县上的年底总成绩排名却下降了二十位。
有知情人说,老郑为报复性廉政,肯定长不了!
果然,第二年换届时,郑直就被“差额”掉了。
陈耳东的酒量“海”,到底能饮多些,他自己亦说不清。自诩酒仙,于是,叫开了。
酒仙的老爹曾在白家酒馆内当过相公,后来又到我们镇酒厂里当师傅。他从不喝兑水的酒,均是摘“酒头”,接一马勺,“咕咚咕咚”喝了。他们全家都住在厂子里,皆海量。酒仙在娘肚子里就深受酒的熏陶——犹如音乐家母体培育乐感一般,五岁饮酒,八岁划拳,可谓童子功了。他也醉,为“熟醉”,醉而不迷,照喝。
十八岁那年,酒仙入了伍,去了东北。
珍宝岛战役那阵子,酒仙已成了老兵。打仗前,部队开斋让战士们畅饮,比酒量。因为在冰天雪地里打仗,没烈酒“烤里火”是要削弱战斗力的。酒仙喝到底没醉,便被挑去参加战斗。仗打结束,他立了个三等功。后来入了党。后来提了干,后来结了婚,后来有了孩子。不幸的是:儿子低能——据传李白的儿子也是呆子,他极懊丧,决心戒酒,并执意要“打”回老家去。于是,再后来他便转业回到了我们镇上。
我们那个镇原是公社所在地,后来变成了乡。酒仙就在乡政府里当文化干事。部队里有“瞎参谋乱干事”之说,地方上也一样。平常无事可干,他就随大溜儿搞中心。人家开会他开会,人家下乡他下乡,默默无闻,无闻也便默默,眨眼儿过了几年,没升也没降,仍是干事。
这几年里,酒仙没端过一盅酒,
有一次,文化局局长下乡来检查文化站工作,乡政府照例款待。因为局长来了,乡第一把手理应作陪。酒仙挂牌文化干事,自然是分内事。酒喝到热闹处,彬彬之礼开始淡化。文化局同车来了三个人:其中有位剧团唱黑头出身的股长,海量,与乡书记做了对手,乡书记年近五十,刚调来不久,只有三盅礼节性的“门面”酒量,自然喝不得。怎奈那黑头股长逼得紧,书记推脱不掉又怕失礼,显得窘。酒仙见书记为难,禁不住接过喝了。”黑头股长大为扫兴,悻悻地说:“陈干事刚才声称滴酒不沾,这却怎讲?”酒仙心想,今日既然为书记开戒,不如讲个义气,一保到底。心思一定,他朝黑头股长笑笑,接着自斟自饮一气喝了十二个罚酒,问道:“放不放?”黑头股长见他打“埋伏”硬硬地说:“再喝六个!”酒仙又喝了六个,然后伸出手来,对那黑头股长说:“跟你学几个?”
黑头股长正愁没对手,见陈干事自投罗网,气消大半,顿来精神,口中“失礼”没落音,连胳膊带手早已伸出了界。
酒仙是主人,开初连让三局。那黑头股长越发不把酒仙放在眼里,吆喝之声震耳,如同包公要铡陈世美。酒仙再不客气,与那股长大战百十回合,直喝得那黑头言语打结了,自己才“哗哗”倒出一茶缸酒来,一气喝光,笑道:“老兄海量!”
这一下,乡书记像发现了新大陆,不顾客人在场,竟一把拉过酒仙坐在自己身旁,连连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过没多久,酒仙便担任了乡党委秘书。秘书虽与干事平级,但权力实在多了。以后的日子里,那书记每次陪客,总要酒仙坐在自己身旁。酒仙戒酒不成,只得场场称雄。有酒仙在,书记再不怯阵。
有一日闲来无事,书记叫过酒仙,关了房门,取出一瓶名酒,笑道:“犒劳犒劳你!先讲好,我喝茶你喝酒,咱来几个!不准让!”
酒仙笑道:“你是不是想学划拳?”
书记只笑不语,坐下来,斟了酒,倒了茶,伸出了左手。酒仙见书记是“左撇子”,也伸出了左手。搭手叫开,没想酒仙连连失利。书记笑问:“换手吧?”酒仙见书记左右开弓,颇有点儿羞怒,但不便表现在眉眼里,硬硬地伸出了右手。
两人又用右手划了十八拳,酒仙竟失利十六枚。他这才惊诧万分,呆呆地望,像丢失了什么。书记只是矜持地笑。
酒仙又忽地伸出了手。书记用左手应他的右手,而且手不离胸前,似弹钢琴。酒仙用尽了浑身解数,一直占不了上风,最后只得败下阵来,连连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酒场上没有常胜将军!记住我这句语!”书记站起,感叹,长出一口气,最后在室内踱步。目光沉浸在岁月里,旁若无人……好一时,目光收拢,对酒仙说:“你的枚还算可以,只是不够老辣!尤其变化过多,不是稳操胜券的大家风度!手、眼、心、口,四位融一体。心管口,眼管手,做到:手变口不变,口变手不变,诱敌深入,见机取胜!”
这通话,惊诧得酒仙张圆了嘴巴。从小至今,他多是凭肚内能装不怯阵而取胜,从未总结出什么理论,更没用理论指导过实践!今日小巫见大巫,自愧不如。颇有草头王被招安之羞。从感性到理性,眼界开阔了,心中亮堂了。顿觉升华了一个不小的高度。
“你以前一定海量?”酒仙禁不住发问。他突然间觉得书记变陌生了,似一团雾。
“你也不用瞎猜!”书记笑道,“你可要替我保密喽!若论酒量嘛,你眼下能帮我一大群。咱不说这些了,只是顺便告你一声,县长知道了你,我怕留不住哩!”
……果然,没出半月工夫,调令下达,任命陈耳东为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为给酒仙饯行,乡政府按例摆了宴席。
五桌席面也算丰盛,插甬对空摆满了党委办公室。副主任虽与乡书记平级,但名声要高一些。酒仙在乡里多年不掌权。与众人也合得来。大伙不薄情,纷纷前来贺喜,乡书记主持宴会,讲了几句“水小养不住大鱼”之类的淡话,接着,便开盅了。
众人都晓酒仙量“海”,但都摸不透他到底能装多些,上下一串通,皆要求他打两个通关,一关替书记,一关是他自己的。
想起书记的恩德,酒仙激动了,拔盏举杯,一饮而尽,亮盅一周说:“打!”
全体鼓掌。
五桌近四十人,每人两局,相当于八十局。酒仙不怯阵,要求一遍过,没轮到的地方先“自相矛盾”着。于是,酒场沸腾了!
喝到天昏地暗时光,酒仙胜利地打完了两个通关。接下来,众人开始敬酒话别,一拨儿走了,又一拨儿来了。刚欲平息,不想又从乡下回来几位“打晕鸡”的,又战。
谁也说不清酒仙喝了多些酒。
酒仙醉了。为“熟醉”,照喝。
撑不住的溜回了住室,倒头睡去了。剩下几位“棘手”角色,团团围着酒仙,直直闹腾到十二点。停电了,方才罢休。
酒仙有个癖好,大酒后要散步!等大伙都睡熟了,他才摸回寝室,先撒了一泡巨尿,方开门进屋。浑身发热,便扒光了衣裤,用凉水擦了脸,躺在床上小休。口渴,想喝一杯水,摸不到茶瓶,便掏出火柴点蜡烛。“嚓”地划着了,没想那火突地燃成了一条火蛇,直直钻进他的内脏,然后又忽地从口、鼻中喷了出来。他惊慌失措,知道这是自我焚烧,忙端起脸盆朝头上浇,不济事。他急急跑出房门,想奔向伙房后的蓄水池。没料火光封了眼,视不清,喊不出,双目里只有一片昏蓝……
他困难地摸着了院中的一棵泡桐,站稳了,顿觉周身都在向外蹿火……
每一个毛孔里都向外冒着火光,蓝蓝的火苗儿在他周围跳跃、飞舞。他成了一个晶莹的透明体,犹如大卫雕塑。
火光映亮了天,映亮了地,映亮了乡政府……瓦蓝,瓦蓝,似仙境。
夜,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