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搜索

宋代时候,陈州为府,后来,不知何故又降为县,但无论是府是县,秋后斩人总是少不得的。斩人必有刽子手。刽子手虽为恶活,但少不得。

  城南关有一家姓封的,世代都干这营生。轮到封丘这一辈,已到清末年间。每有刑事,封丘便披挂上阵。一把鬼头刀架在胳膊上,寒光闪闪,随着三声炮响,封丘冷酷地走进杀场,双目不看罪犯面目,只瞅罪犯的脖颈,单等一声令下,胳膊一抡,不见刀起,人头便滚下了地。待转身走了数步,那死者的鲜血才“唿”地喷出,如同天女散花,染红半个天际——而封丘身上从不沾血腥。活路做得如此干净利索,颇招活着的人唏嘘咂舌。

  这是封家绝活。封家人为练此绝招儿,多是从七岁抡刀,练肘功。封家人的肘力都很棒,用双肘支身倒立,能撑几个时辰。除去

肘力,还要练眼力。练眼力是为了瞅准下刀之处。因而封家人与人交谈,三句话未完便要看人家的脖颈数次,这叫习性,很可怕。所以左邻右舍很少跟封家来往。封家人赶集上店,也极少人上前招呼。封家人活得很孤独。

  封家人做活,从不用官刀,多用祖传鬼头刀。那刀比一般刀宽得多,发绿光,能照出人脸。杀人的时候,刽子手立在罪犯一旁,时辰一到,身子稍一倾斜,胳膊朝上一拉,“嚓”,人头便被“利”了下来。古时候讲究一刀之罪,因此这一刀要稳、准、狠。由于速度快得出奇,落地人头在地上还能咂嘴磕眼皮儿。

  这一年秋,朝廷命官监察御史来到了陈州。监察御史很老辣,也很能干,到陈州连夜查看卷宗,挥笔点了五名死囚,定斩不饶。刑场设在南关弦歌台左侧,三面环水,一路通陆,很保险。刽子手自然是封丘。因为当时陈州为县,刽子手很少,而五名死囚都要求封丘做活。监察御史很大度,答应了他们。那一天,秋阳高照,阳光在湖水上闪跳,堆银叠翠。远处的芦苇荡如同绿波连着遥遥的天际。刑场的周围重兵把守,巡逻小舟如饿鹰般游弋。监察御史亲当监斩官,坐在一个高台上。三声炮响过一声,封丘披挂上场。单见他胳膊上虎驾鬼头刀,寒光森森。一般刽子手,多穿大红披夹儿。而封丘却是一身洁白,腰扎黑板带,黑绸子束紧袖口,足蹬高玄靴,黑映白,白映黑,既威武又潇洒。

  封丘昂昂走进刑场,面目冷酷似冰。他让犯人跪成一个“圆”,然后站立罪犯身后,严阵以待。最后一声炮响刚刚落音,只见封丘如飞似箭,犹如一只白色的粉蝶,瞬间飘绕一周。眨眼工夫,五颗人头已汇集中心,同时咂嘴,同时睁眼,同时悠然瞑目。片刻间,封丘早已离去丈余。这时候,

人们方听到五声有次序的“唿”声,只见五柱鲜血交叉喷开,形成鲜艳的梅花图案,而汇拢在一起的五颗人头,恰成花中之“蕊”。再看五个罪犯,早已被他人的鲜血染个透红,消融在“梅花丛中”。

  全场大哗。

  监察御史呆然一时,更是惊叹不已。他起身走下高台,向封丘表示祝贺。封丘一副漠然,施礼谢恩后,扭身回了家。

  监察御史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如此艺术的杀人场面,很是余兴未尽。回到下榻之处,又听当地官员说封家五代充当刽子手,而且从未出过差错,更感敬佩,当即挥毫,写匾一帧,上书狂草:韦驮再世。

  御史狂草,苍劲有力,倜傥潇洒,在当朝颇有名声,世人皆把御史墨宝引为殊荣。可他万没料到,当差人把匾送到封家时,封丘竟婉言谢绝了。监察御史很恼火,亲自去了封家。封丘施大礼相迎,把御史让到正堂。那御史怒气未消地问:“为何不挂本官赐给的金匾?”

  封丘先是磕头请罪,然后认真回答:“谢大人恩泽!小人不配!”

  御史见封丘自谦,怒气消了一半,问道:“本官是朝廷大臣,虽笔力不济,胡乱涂鸦,但每到一处,求墨者无数!别人想求而不得,送给你你却不赏脸!真让人莫名其妙!”

  封丘说:“大人匾上所题四字,小人确实不配!”

  “你封家几代执法无差错,何有不配之说?”

  “大人不知,封家执法无差错是为保住饭碗,而在良心上却不是如此!”

  “此话怎讲?”监察御史睁大了眼睛。

  “大人息怒!如若大人不怪罪,请您随我来!”封丘说完,便起身领那御史到了后院。后院是一个小独院,靠墙处有一筒子房。封丘打开房门,请御史入内。御史疑惑地望了望封丘,便好奇地走了进去。待看清了,御史大吃一惊!原来室内全是供奉的牌位,每个牌位上都有姓名、地址、死的年月。御史不解地看了看封丘。封丘说:“大人,这些全是封家历代所斩罪犯的牌位,至今已有七百六十三名!他们当中,有的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大人,恕小人直言,这里边也有不少的冤魂!我们每年都要给这些冤魂上些纸钱!”

  御史眉头打结,不解地问:“你们既然知道他们之中有冤魂,为何当时不报?”

  封丘说:“我们是刽子手,从不问死者原因!这些冤魂大多是他们死后我们才知道的!”

  “如果当时知道,你敢不敢替罪犯呼冤?”

  封丘摇了摇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好一时才说:“为保饭碗,小人不敢——这是祖上的规矩!”

  监察御史淡淡地笑了笑,倒剪手在室内踱了两遭儿,抬头望了望众多的牌位,又问道:“这么多牌位,你怎么知道谁是冤魂呢?”

  “大人,祖上有规,凡是冤魂者,牌位要染红头儿!”

  “噢!”御史抬头望去,满室如梅花绽开。他走近一个染了红头儿的牌位,见上写着“胡公柳”,隔年所杀。他禁不住咂了一下嘴巴,略有所思地自语道:“胡公柳,胡公柳……”他说着拿起牌位,看了看那红色,问道:“这红色是何物所染?”

  “血!是人血!”

  “噢——血!人血!”监察御史轻轻揩了揩牌位上的灰尘,小心地把它放回了原处。他突然转向封丘,问道:“依你之见,今日伏法的五名罪犯中,有无不当斩者?”

  封丘“扑通”跪地,说道:“小人不敢讲!”

  “恕你无罪,照实讲来!”

  封丘的喉头上下抖动了好一时才说:“望大人息怒,今日五人之中至少有一人不当斩!”

  “谁?”

  “张仲林!”

  “你怎么知道?”

  “我是从血向观察,这张仲林定有冤屈!大人不知,这张仲林是第一个挨刀,而他的血却是最迟喷出……”

  “这纯是一派胡言!”

  “大人,窦娥蒙冤,六月飘雪虽是戏言,但也不可不信!据我们封家几代验证,喷血晚的人大多是刀下屈鬼!如若大人不信,可以重新审理此案,权当验证一回!”

  “你认得张仲林?”

  “小人与张仲林,只是认得而从无来往!他是我的近邻,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七岁幼子!据小人所知,张仲林一向安分守己,实属本分之人。今日从刑场归来,路遇张仲林一家前去收尸。他那白发苍苍的老母扶棺而泣,七岁幼子号啕不止,其妻头勒三尺白绫,悲恸欲绝……小人想起张仲林血向不正,顿起恻隐之心!久闻大人为官清正,执法如山,谨望大人明察秋毫!”

  封丘这一番真真假假的话语虽有虚有实,但透出了一片真诚,引起了监察御史极大的好奇心。回到寓所,派人向陈州知县索回卷宗,开始重新审案。

  卷宗上写得很明了:陈州城尚武街张仲林养一女儿,名小玉。小玉年值妙龄,长相出众,被陈州大户白家白公子看中,抢进府内。不料当天夜里,白公子被人所害,小玉下落不明。白家带人围了张家,搜出凶器。罪犯张仲林供认不讳……下面就是监察御史批斩的大红笔迹。

  为了证实封丘那个令人好奇的“血向”之说,监察御史决定在陈州多住几天,重新调查案情。监察御史乔装打扮,明察暗访,不久,便案情大白。原来小玉早已被陈州城另一大户施家施公子看中。小玉被抢的那一天,施公子夜闯白家,一心要夺回小玉,不料被白公子发现。二人拼杀格斗中,施公子杀了白公子,抢走了小玉。为逃脱法网,施公子暗自派家丁把凶器匿藏在张仲林家,造成张仲林为救女儿冒险杀死白公子的假象。张仲林被押上堂,大呼冤枉。后来施公子派人送去口信,说是若想保你女儿活命,必得招供。张仲林为保女儿,才被迫画押。

  监察御史大吃一惊,手指在卷宗上弹了许久,最后终于合了起来,交给了师爷,静静地说:“入库吧!”

  施家几代在朝居官,监察御史惹不起。卷宗上有自己草菅人命的朱笔手迹,翻了案就是与自己过不去。再说,此案件的重新审理,他没让任何人介入,一切均在绝密中进行,自然也没后患。令他奇怪的是,封丘的“血向之说”竟如此准确!是巧合呢,还是封丘一步步引自己上钩?这个封丘,非同一般哟!

  看来,封丘对此案早已胸有成竹,只是不敢说而已!他有他的难处,一家人,全靠他的一把刀哟!

  第二天,监察御史离开陈州。没想八抬大轿刚出北关,就有人拦轿喊冤。御史抬头一看,原来是封丘手持鬼头刀跪在路中。他的身后跪着张仲林的妻子、八十多岁的老母和七岁幼子。

  监察御史眉头紧蹙问封丘:“州有州官,县有县衙,为何要拦本官的轿子?”

  封丘一言不发,双目直盯监察御史。

  那御史被封丘盯得有些发毛,惶惶地问:“封丘,你手持钢刀,拦轿喊冤,知罪吗?”

  封丘冷笑一声,说:“大人,小人就是谢罪来了!”

  “看你封家几代执法如山,本官免你无罪!闪道吧!”

  “大人,小人就是为封家几代谢罪来了!”

  “此话怎讲?”

  “想我封家,几代充当刽子手,却用一手绝活,草菅人命,枉杀无辜!上对不起青天,下对不起黎民!为天地良心,今日同着大人之面,我只有自己惩罚自己了!”说着,封丘左手架刀,右手腕儿猛地向刀刃砸去,那只手血淋淋地掉落在地。

  张仲林的妻子和母亲见状大呼一声,扑向封丘,捧起了他的断肢,撕下布衫儿,急急扎住了外喷的血口。

  封丘面色苍白,凄声疾呼:“大人!小人断臂是为唤起大人的良知!我知道,张仲林一案你早已查明!望大人申张正义,扶正除邪,为张仲林父女申冤呐!”

  监察御史擦了擦轿帘上的鲜血,掷了手帕儿,冷冷地笑了笑说:“依我看,作为刽子手,你还很不成熟!”说完,轻轻摆了一下手,那轿子绕过封丘的那只血手,冉冉而去……

旧世道,陈州城有不少专业刺客,多是些武艺高强,智谋超群的人物。江湖上,刺客分两种:一种为“黑刺”——只要有人给钱,杀人不论青红皂白;一种为“官刺”——专杀官府追捕的政治要犯、江洋大盗或其他非杀不可的人物。往往是先贴出画像,然后扬言悬赏多少多少银两。刺客怀揣画像,四处寻觅,得之首级,到官府领赏钱。

城南尚武街有个名叫仇英的人,就是远近闻名的“官刺”。

据传仇英上无兄下无妹,五岁成孤儿,六岁随舅父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尤其轻功,堪称一绝。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因为仇英有了名声,所以官府每逢遇到难以捉拿归案的罪犯,多请他去行刺。

这一年,陈州城东出了一个大盗,名叫盖天。盖天为“孤贼”,行窃从不与人搭伙,多是独来独往。这种人胆大包天,行动诡秘,且又多是极难对付的人物。盖天也曾被官府捉过几回,皆因看管不严又让其逃之夭夭。上面公文早已下达,说盖天专盗官府,死有余辜。陈州知府请来仇英,出银千两,要他为官除害。仇英见过盖天,不需画像,便携剑出发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明察暗访,仇英终于摸清了盖天的踪迹。原来这盖天极狡猾,他深知官府正四处捉拿他,许多人决不会想到竟敢在家中过夜。盖天利用众人之错觉,可谓是在“敌人眼皮底下”打鼾了。一日深夜,盖天作案后消失在夜色里。仇英紧紧追赶,到了一个小村落,只见盖天进了一个破落小院。仇英知道这是盖天的家,便飞身过墙,匿在暗处。小院儿不大,三间破草屋,一间小灶房。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一时仇英才辨出方位。只见盖天呆在屋前,久久不动。后来刚要进屋,又突然回头,警惕四望,见无可疑之处,才开门走进房内。仇英正欲前移,突听房门又开,那盖天执剑而出,东跳西蹦,如遇劲敌。仇英倒吸凉气,心想这盖天果真非寻常之辈。

过了一时,盖天像是稳定了惊慌,悄然进屋。仇英见时机成熟,飞一般贴在了门口处,故意弄出了响动。那盖天像是在门后专候,“忽”地开了房门,利剑猛然出击,接着涌出一团黑影。仇英认为是盖天挥剑而出,正欲行刺,又怕中了盖天的奸计。正在迟疑瞬间,不料盖天已从窗户里穿出。仇英急中生智,悄然卧倒在那团黑物上。

盖天四下寻觅,竟没发现仇英。仇英贴在盖天扔出的被褥上,大气不出,伺机杀戮。果然,那盖天见无动静,就要抱回被褥进屋,这当儿,仇英挥臂出剑,旋下了盖天的脑袋。

热腥的气息使仇英蹙了一下眉头,他急忙取出包单,包了盖天首级,正欲出走,突然听得室内有人叫“天儿”。顺音望去,原来是一位老太婆,颤颤抖抖地从里间摸了出来,口中轻声呼唤着“天儿”,双手如摸象般朝前探着路。

仇英心想这大概就是盖天的盲母了!他怔然片刻,急忙放了包单,轻轻拉开盖天的尸体,然后进门,点燃了蜡烛。

盖天的母亲听到响动,问道:“天儿,你又做事了?”

仇英不敢吭,打开盖天带回的包儿,内里除去金银之外,竞还有几个热包子。仇英走上前,把包子递给了老太婆。老太婆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又斥问“儿子”道:“你几回发誓洗手不干,为何又干了?”说话间,老太婆的面部严肃如冰。

仇英仍是不敢搭话。

“你说?!”老太婆抖抖地“看”着“儿子”,严厉地追问。

仇英觉得很心酸,好一时才说:“大娘,我是盖天的朋友!盖天出了远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让我来照料您老人家!”

老太婆怔了一下,许久了,才叹气道:“怪我一双盲眼,错怪了客人!盖天九岁丧父,我苦心巴力拉巴他,不料他却走了邪路!我好寒心呐!”言毕,老太婆抹了抹泪水,又说:“你要好生劝劝他,让他改邪归正!”

仇英就觉得双目有些发潮,满口答应,并说从明天起由他派人给老人送吃喝。拜别老人,仇英悄悄扛起盖天的尸体,埋在了村外的乱坟之中,然后跪地,告慰盖天在天之灵,说是一定会照顾好他的老娘。

第二天,仇英去官府交过盖天首级,领了赏钱,然后派专人照天给盖天的盲母送吃喝。

一日,仇英又追杀一个要犯路过盖天所住的村子,天已大黑,他就想去看看老太婆。盖天的母亲非常高兴,感激地拉过仇英的手,抚摸久久。她摸索着给仇英铺了床,对仇英说:“孩子,盖天不在,这些日子多亏你呀!”仇英谎称自己早已和盖天哥哥插过香,盖天的母亲也就是自己的母亲!接着,他动情地说:“大娘,孩儿自幼无娘,您老就是俺的亲娘!”盖天的母亲哭了,许久才止了啜泣,对仇英说:“能让我摸摸你的剑吗?”仇英抽出宝剑,递给了老太婆。老太婆接过剑,先摸了摸,又在眼前晃了晃,然后放在鼻下嗅了嗅,突然飞身而起,立了一个门户,挥剑直出,非常准确地削了蜡烛,室内顿然一片黑暗。

仇英大惊失色,他做梦未曾想到老太婆的剑法如此娴熟!他急忙闪到暗处,躲着寒光闪闪的利剑。老太婆舞剑如雨,飞剑如网般罩得仇英动弹不得,且剑尖每次都能准确地在仇英的胸前撩一下。仇英的胸前“刀痕”累累,布屑儿飞舞如雪。仇英吓白了脸,正欲想法逃脱,不料那剑已压在了他脖颈处。老太婆像有千斤臂力,压得仇英大气不敢出。

老太婆怒气冲冲地说:“一切我都非常清楚,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我儿子虽然不规矩,可他在我的面前是个孝子!他虽为强盗,可没害过黎民!你为虎作伥,专为官府刺杀无辜,我岂能容你!”

仇英痛苦地闭了双目。

许久了,那剑竟松松地落了下来。老太婆收了功夫,放了宝剑,摸索着坐在床上,无力地对仇英说:“你走吧!想你自幼无娘,又是一个良心未灭的壮士,我饶你一条性命!”说完,老太婆取出一件新袍子,撂给了仇英。

望着双目失明的老太婆一针一线摸制出的袍子,仇英像是第一次饱尝了母爱!他禁不住热泪横流,“扑通”跪地,叫了三声亲娘。然后将剑入鞘,深情地说:“娘,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

老太婆痛哭不已。

仇英郁闷地走出村庄,禁不住又回首观望,突然发现盖天家火光冲天。他大吃一惊,飞身回奔,急急翻过墙头,扑向了三间草房。

门,已上了闩。

仇英大喝一声,夺门而进。火光之中,只见老太婆双手合十,正襟危坐。仇英哭叫着亲娘,冲上前要背起老太婆,老太婆岿然不动。

仇英深知自己的功夫远不及老太婆,便拔出剑来,跪在老太婆面前,哭着说:“娘,请您赐儿一死!”

“你走吧!”老太婆冰冷地说。

“娘若不走,孩儿愿陪娘一同化为灰烬!”

……许久了,老太婆终于抱过了仇英,母子二人恸哭不止。

四周一片火光……

陈州多湖,湖内多鳖,屡捉不尽,便造就出一批捉鳖能手。刘二就是远近闻名的捉鳖大王。

世间凡事称王者,必有绝技。刘二捉鳖,一是眼真,二是手准。他先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鳖”,知其行,懂其道,手到擒来,可谓神奇之极。

鳖,食居有规律。夏天浅水滩,冬天暖水窝。夏天头仰起,秋季头朝里。刘二能按照不同的季节寻找出那仅露一点儿的鳖头或鳖鼻——冬春二季寻鳖鼻,夏秋之际找鳖头。有人说他能闻出鳖味儿来,此说有所失真。但无论冬夏春秋,皆逃不脱他的火眼金睛这一点却无疑。鳖还有向阳向绿之脾性,更有“两不卧”之习惯——不卧污泥窝,不卧石头窝,一般爱卧在清水浅沙处和多螺蛳的绿色水草下。一看便准,刘二就蹑手蹑脚,出手如箭,一举之劳,鳖便成了瓮中之鳖。

刘二能日捉几十只,自然称得起“王”。

鳖称团鱼,又叫甲鱼,味鲜美,能壮阳延寿。吃鳖吃鲜,死鳖吃不得。尤其被蚊虫叮死的更不可食。因而有捉鳖难放鳖更难之说。刘二家特备养鳖池,池内有浅沙,提了便放进去,冬夏皆有鲜货。

刘二不但卖鲜团鱼,也出售团鱼汤。刘氏团鱼汤,肉色鲜活,味美别致,堪称陈州一绝。刘氏团鱼汤不在街上出门面,更不挂招牌,只在家中做。若有人前来定汤,他便到鳖池内捉出一只,用草戏出鳖头,一刀剁了,放入热水中,褪去鳖衣,掀开鳖甲,取出五脏,只留苦胆。刀解数块后,把胆汁搦进肉里,然后爆炒。等五味“吃”进肉里,方添水烧汤,顿时满屋异香。

据传鳖之最贵处便是这股异香和鳖裙,因而刘家人皆长寿。

大凡来陈州的官员或贵客,除去品尝蒲根儿外,更不忘喝一顿刘氏团鱼汤。每每酒过三巡,刘二便按时送来了鲜汤。客人盛情不过,敬酒三个。刘二也不客气,一气喝干,双手抱拳晃一周说:“见笑!”然后便端起托盘出门,并不急走,直等满棚赞贺声起,方心满意足回家忙活。

刘氏生意极红火。

这一年,陈州沦陷。一日本大佐听说刘二汤绝,便派人命令其日送一汤。刘二应下,做了,端汤直送宪兵队部。那大佐正在院里纵使狼狗撕一个女人的衣服。那女人惧怕地惊叫着。大佐哈哈大笑,双目放出淫光,直盯那女人雪白的奶子……刘二面色苍白,双腿禁不住地打颤,鳖汤溢了一托盘。

日本大佐见刘二送汤来了,便止了狼狗,放刘二进了他的卧室。刘二余悸未消地放了汤,正欲回走,突然被大佐喝住。那大佐的鹰眸时而盯汤,时而盯着刘二那苍白的脸,突然冷笑一声,命人从食堂内端出两只碗,把鳖汤一分为二,指着其中的一碗命令刘二道:“你的,先喝!”

刘二擦了一把被吓出的汗水,端汤先喝了。好一时,大佐方喝,喝毕,伸出拇指对刘二说:“汤的大大的好!你的良民大大的!”

刘二如万针刺心。

即日起,刘二每天皆来送汤,照例是一分为二,他先喝,大佐后喝。

大佐喝过鳖汤,精力旺盛,杀人作乐,强奸妇女,无恶不作。

街人大骂刘二,说他用鳖汤养肥了一只狼。这只狼杀人成性,南京大屠杀时曾砍卷三把柳叶刀的刃。刘二对狼如此孝敬。可见是一条没有血性的叭儿狗!

此后,再没人去刘家订汤。

刘二有苦难诉,仍得垂着眼皮去送汤,每日一次,从不敢怠慢。

这一天,刘二照例前来送汤,大佐照例一分为二,刘二先喝,大佐后喝。没想半夜时分,大佐七窍流血,一命呜乎。宪兵队第二天才发现大佐身亡,便火速捉拿刘二。谁知到了

刘家,刘二也早已七窍流血,命丧九泉了……

据陈州人说,刘二为寻这种慢性剧毒药,曾送人二十只大团鱼。

内战开始的时候,国民党到处抓壮丁。当时的政策是“两个抽一”。有钱人家被抽丁,常常雇人冒名顶替。

颍河镇东街的袁大狗,就专千此种营生。

袁大狗二十岁左右,长得又高又壮,家中穷得叮哨响,又要养活老娘,无奈,他便受雇去顶壮丁。去了,跑回来;再顶,再跑回来。挣下钱财,供老娘吃饭穿衣。虽然每每逃回九死一生,但也比生生饿死强。

多了,也便从中积累了不少真经。

一般被抓的壮丁总是先剃个阴阳头,然后绳捆索绑押上汽车或火车。壮丁多是半路而逃,等到了部队就更难逃脱。袁大狗为对付“阴阳头”,特地让人打了一把精制的剃头刀。那刀小巧玲珑,装进一个布袋儿里,藏在腋毛丛中或悬在裤裆里,一旦逃脱,首先剃去“阴阳头”,然后扔下军装,再讨得百姓破衣,可算万无一失。

绝招儿是自己给自己剃头,一不要镜子,二不要热水。一手把紧头皮,一手硬着手脖儿执剃刀,无论白天或黑夜,全凭自我感觉,“噌、噌”,几刀子下来,“全球”一片光明。

有一回,袁大狗半路没逃得脱,被送到了部队里。

队伍名叫新五军,驻扎在漯河北的一个县城里。训练极严格。教官是个大胡子,阳光越毒越训练,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大胡子说:“立正”是军人第一要素,“站功”最能治捣蛋兵。

为防逃跑,仍剃“阴阳头”,而且每天早中晚三次点名。袁大狗这回顶替的人名叫“刘进财”,是镇上一家土财主的二小子。每每喊到“刘进财”的时候,他就腿肚子一挺应一声。

这一日,袁大狗只顾想娘,点名的时候思想发了岔,心想自己出来一月有余,至今逃不脱,娘还有吃的吗?想着想着就禁不住念道:袁大狗呀袁大狗,连娘都养不起,还算人吗?不料这时候叫到了“刘进财”,他觉得“刘进财”与自己很遥远,那个陌生的名字怎么也进不了自己的思维,就怔怔地想着自己的事情。这时候,大胡子走到他面前,扬手一巴掌,吼道:“不是叫你吗?”

“不是!”袁大狗挺了一下腿肚子。

大胡子惊讶地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袁大狗!”袁大狗下意识地溜了出来。

“什么?!”大胡子一怔,不认识似地上下打量着袁大狗,问道:“这么说你不是刘进财了?”

袁大狗这才怔了过来,急忙改口说:“是的……不!我……我就叫刘进财!”

大胡子笑笑,“唰”地抽出皮鞭,厉声问:“老实说,你到底叫什么?”

袁大狗张口结舌,望着那带血的皮鞭,似望到了一条毒蛇,禁不住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求饶道:“长官,我家有六十多岁的老娘,顶替别人是为养活老娘啊!”

大胡子悻悻地放了皮鞭,好一时才叹气道:“看你是个孝子,饶你一回吧!从今以后,你恢复原名,就叫袁大狗!”

“是,就叫袁大狗!”

花名册上的“刘进财”改成了“袁大狗”。

不久,开战。

那一仗打得极惨烈,直打了一天一夜,枪声才停下来。场地上到处是尸体,血腥气铺天盖地,硝烟在旷野间弥漫……

大狗醒来的时候,如同做了一场恶梦。他掐掐大腿,还疼,知道自己还活着。这时候他才想起是一颗炮弹把他震昏了过去。他小心地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机警地朝四下望了望。

四周一片死静。

天将黎明,大狗决定趁此良机,逃回故里。大狗产生这念头的时候,禁不住又朝死人堆里望了望。然后,他才脱下军装,摘下军帽。摘下军帽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抹拉了一下头颅,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个“阴阳头”!

他骂了一句,决定剃去“阴阳头”再走。他想着便从腋毛下取出那个小布袋儿,挤出剃刀,把紧头皮,三下五除二剃了个净光。

他收拾停当,对着倒下去的弟兄磕了一个头,喃喃地说:兄弟们,我大狗今日死里逃生,已顾不得给你们收尸了!”说完,又磕了一个头,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不料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死人堆里发了出来:“大狗,你就这样走了吗?”

大狗只觉头皮发麻,惊惧得魂飞魄散,颤抖着回首望去,发现有一双眼睛正望着他!

大胡子!他差点儿叫出声来。

大胡子满身是血,一截儿紫色的肠子从他的肚子里流出来,在夜风中微微抖动。

“你是人是鬼?”大狗惊慌地问。

“我受了重伤,马上就要变成鬼了!”大胡子喘嘘着说。

“长官,咱们的人都死了,你还要我干什么?”大狗怯怯地问。

“我不要你干什么.只是想和你说说话!人之将死啊!”

大狗心头禁不住软了一下,就小心地走了过去。

“穿上军装,小心着了凉!”

大狗极少听到大胡子这般柔和的话语,便十分听话地重新穿上了军装。然后,他在大胡子面前坐了下来。

大胡子望他一眼,羡慕地说:“你有福气,总算死里逃生了!”说着,目光挪向那些尸体,又哀哀地道:“你比他们强,年纪轻轻的都死了!”

大狗也禁不住向弟兄们望去。朦胧中,他看到弟兄们缺胳膊少腿,横七竖八,惨不忍睹。

“求求你,也给他们理理发吧!他们留着阴阳头,怕是阎罗也不收哩!”大胡子的眼睛里闪动着晶亮的泪花儿。

大狗只觉心头一酸,双目也禁不住发潮,哽咽道:“长官,俺听你的!”说着,摸出剃刀,开始给弟兄们剃头。

天明的时候,大狗终于给弟兄们剃完了“阴阳头”,并小心地把他们拉成一排,排得整整齐齐。二十几个光头迎着朝晖闪烁。

“长官,我剃完了!”大狗走过去向大胡子报告。

大胡子望着他,眸子一动不动!

大胡子死了!

他痛惜地蹲下身子,帮大胡子阖上双目。当他帮大胡子合上眼皮儿的时候,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大胡子只有一个头颅!

大胡子的头颅与那具流出紫色肠子的尸首根本就不是一体的。

袁大狗扔了剃刀,惊叫着朝远处跑去。

楚天奇的爷爷叫楚国光,1907年在陈州当邮差,承担陈州县城南几个镇步班邮路的运递任务,当时称“大清邮政”。所谓步班,就是主要靠步行挑担。

  听楚天奇的奶奶说,那时当邮差,邮政局仅发一件无领无袖带有红边的绿色号坎。胸前部有黄色“邮”字。携带大清邮政局颁发的“护照”,可以畅通无阻。当步邮,不但磨脚而且毁鞋,两个月就要换一双新鞋,换新鞋之前,还要先让家人踩鞋,就是先把新鞋穿上两天,将鞋踩软乎,省得走长路脚上磨泡。

  清朝末年的邮资较贵,有钱人家才会寄信。当时一分银等于16个铜板,而一个铜板能买一个烧饼。寄一封100公里内的平信就要16个铜板,对于穷人来说,这个花费实在太奢侈。

  清末时期的邮差很苦,天不亮就打上裹脚出发,徒步近百里,有时在路上买点吃的,有时自带干粮,饱受风霜暑热不说,还要手持棍棒,以防野狗的侵袭。

  一般情况下,几十公里的邮路要走近两天时间,担着沉重的邮件风餐露宿,不但赶夜路,还要穿越人迹荒芜的地带,有时还会遭遇土匪。好则匪有匪规,他们一般不抢邮差。民国以后,改为“中华邮政”。

  楚家人说,旧世道邮差工资不高,每月只有10多个银圆。每天天不亮去领班,领了班就上路,用洋油灯照明,将铁皮饭盒搁在灯上,利用灯的余热保温。到了一地,先摇铜铃,铜铃一响,大家就知道是邮差来了。

  楚天奇的父亲也干过几年邮差,只可怜1938年陈州沦陷后,邮路中断,他只得回到镇上给镇上大户雷家当佃户。楚天奇的父亲叫楚来福,接父亲的邮担时才十七岁。

  他原来在镇里张家绸缎店当学徒,没干过苦力,突然要挑数十公斤的邮件走长路,承受不起,肩膀被扁担磨破,血水,汗水浸湿了邮包,但为了生活,他竟咬牙坚持了下来。

  小时候,我们常听他唱当年的邮差歌谣:肩上担子沉又重,几十路往前行。扁担前面挂风灯,后悬铜铃叮灵灵。行走一步担一闪,夜静铃声传悠远。穿过大村和小寨,不知何时到邮站……

  楚天奇从小就跟父亲学会了这歌谣,虽然他知道旧社会当邮差很苦,可一到新社会,邮政人员就翻了身。吃商品粮不说,每人还三年发一辆“飞鸽”牌自行车。

  那自行车是特制的,一色的草绿色,圈明条亮,放在大街上就没人敢偷。投递员还统一服装,每天像天使一般飞行在绿色的田野间,很让人羡慕。所以,楚天奇就十分想当一名投递员。为此,他还暗中抱怨过父亲,不该舍弃邮政职业,若是不舍弃,解放后肯定也进了邮政局,自己也可接班干投递了。

  为了能当上投递员,他常去镇邮所给人家帮忙,有时帮人家上袋,有时帮人家接车,时间长了,就与邮所的人混得厮熟。人熟了,就得到了信任,有时某个投递员有事请假,就让他代投,工钱不多,一天九毛钱。

  但楚天奇很高兴,给队长请假,每天还按规定交队上四毛工分钱,剩下的五毛钱,他舍不得花,午饭拿两个馍,渴了到村里讨口凉水一喝了事。

  投递员下乡,不但有送信送报之责,也有接信的任务。偏僻乡村,人若寄信不想朝镇上跑,就交给投递员。投递员随身带有邮票。大队代销点也常让投递员捎邮票,邮局有规定,投递员不得从中取利。

  楚天奇很认真,干投递很踏实,每天都要帮人寄信,自己将邮票贴了,再交给营业员,为省麻烦,他有时一下要买一大张。当时平信邮资是8分,一大张是50小张,4块钱。有时帮人投递时时间短,卖不完,就等下一次。

  大概是文革前期,有一次他又帮人投递,那个投递员因老婆生孩子,要回去半个月,楚天奇上班第一天就想到自己手中的邮票不多了,就到营业室又买了一大张。楚天奇买后没细看,装在硬夹儿里就下了乡。

  不想第二天,邮所头头问他昨日买的邮票在哪里,要他立即退还,交给上级销毁,问原因,原来那邮票上印的是一张中国地图,起名为《祖国山河一片红》,因台湾没“红”,去掉或添上都属严重的政治错误。

  楚天奇没经过这种事儿,很有点慌,说已经卖过了6张,有4张已贴在了信上,在车兜儿里,另两张被杜村一个小青年买走了,不知他何时寄信。

  邮所所长说贴在信封上的可以用水湿一湿,轻轻揭下来,换成别的,另两张要赶快追回来。楚天奇一听更紧张,摸黑赶到杜村,不想那个小青年不在家,去了项城,直等到午夜,也没见回,只好回来如实汇报。邮所所长说明天吧,明天送信时一定要追回。

  第二天楚天奇领了班之后,先去了杜村,过去他的线路是回来时走杜村,今天情况紧急,就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不料赶到杜村那青年家一问,那小伙子说只剩一张了,另一张已经寄去,并说昨天去项城办事,顺便将信投进了县局邮筒里。

  楚天奇一听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他知道信已投进邮筒就不能随便要回了,万般无奈,他只有将小青年剩下的那枚退了回来。他原准备晚上回去交给所长,不想那所长去县城开会去了,而且是参加一个什么学习班,至少一个礼拜,楚天奇心想那就等吧,等所长回来再交为最好。

  可是,令楚天奇想不到的是,那个所长学习班未结束后被调到局里当邮政股副股长了,所里又换了个新所长。这时,赶巧楚天奇的顶班时间也到了,也就是说,楚天奇又要丢掉自行车回生产队劳动了。更令他烦恼的是,新来的所长比较阴,每见到楚天奇来帮忙,总用警惕的眼光看他,看得楚天奇心中发毛,便再不好意思去邮所帮忙了。

  人不在人前晃,关系就会慢慢生疏。挨着邮所的一个姓赵的小伙子趁虚而入,与那个新所长拉得很近。再有顶班之差,自然也就轮不到楚天奇了。

  由于以上诸多原因,那张《祖国山河一片红》的邮票就没了上交的机会,“赖”在了楚天奇的手中。

  这里本来隐藏着一笔不小的财富,多年后,会像他的名字一样出现天大的奇迹。只可惜,楚天奇未能守住。1974年,国家修焦枝铁路,楚天奇被抽了民工,一去三年,等回来后,那枚邮票早已被家人弄得不知所踪了。

  几十年过后,当《祖国山河一片红》被炒到天价的时候,楚天奇一家曾大动干戈在家中细找了5天,仍是一无所获。为此,小镇上的知情人无不为之惋惜,楚天奇更是懊悔不迭,打妻子骂儿女,闹了许多天,差点儿神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