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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狭路相逢。

对方跳跃着向他奔来、扫射,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手中AK-47吐出的火焰。肩膀猛震,他中弹了。然而他的手并没有发抖,此刻,直觉和速度支配一切。一串5。8mm的子弹射出后,他满意地吹了一声口哨——他的战队又一次大获全胜。事实上,他受伤的肩膀并未流淌鲜血,手中也没有冰冷的扳机,有的只是闪着红光的鼠标和油腻的键盘。这就够了!他是这个著名CS战队的灵魂、主宰和第一杀手,这是他的战队!在教室和书本中失去的自尊和快乐,他在这里一一赢了回来。没考上大学,那算个屁!

他伸了个懒腰,开始投入下一场战斗。然而就在即将进入那令他兴奋的界面时,他的脖子毫无准备地挨了重重一巴掌,紧接着,一双大手将他拎出了昏暗的网吧。

滚回去。父亲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他乖乖地执行了命令。据说,他出生那天,母亲正在产床上痛苦地呻吟,而父亲则静静地潜伏在南方茂密的丛林里。在一个适当的瞬间跃起,用粗壮的左臂勒住了敌方特工的脖子。父亲本想捉个活口,但当对方拼命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枚手雷时,父亲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进了对手的右肋。就在那个时候,他离开了母亲的身体,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这种并不愉快的巧合令他耿耿于怀,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正是那个倒霉的特工托生的,所以才不得不永远在父亲的强力面前低头。

他回到了家,他以为事情到此结束。可是在客厅的茶几上,他看到了一套崭新的军装。

那个冬天,他开始重新学习站立,学习行走,学习穿着,学习说话,学习礼节,也学习触摸从前自以为熟悉的沉重乌亮的步枪。在那个雪后的冬日,他伏在坚硬的戈壁上打出第一发子弹时,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那一次,他打出的10发子弹全部脱靶。他脖子上挨了班长一巴掌,虽然轻得如同抚摩,但那动作却熟悉得要命。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站起身,不由自主地整了整刚刚戴上的领花和肩章。然后挺起了胸。从前的战队里,他握的只是鼠标,而在这个战队里,握着的,却是真正的武器。他摸摸发烫的脸,他明白了,在这个真正的铁血战队中,他只是一只——菜鸟。

从他记事开始,每一年的春天父亲都会从箱底里把那些缀着红领章的旧军装一件件拿出来晾晒熨烫,然后像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底。他曾厌恶地看着这一切,那时他觉得父亲像一个生活在石器时代的老傻瓜。但现在,他开始迷惑起来。

在一个周末,他请假外出。当他看到一家网吧的招牌时,几乎走不动路了。他快速地跑进去找了一台机器,可看到等待开启的屏幕上映出军装里的自己时,他突然变得极度不安。没有父亲的大手揪住他的衣领,却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拉出了网吧。不久之后的另一个周末,他穿着便装再度走进这家网吧,但仅仅登录到游戏,他便坐不住了。在跨出门的那一瞬他想,他已经无法忍受这狭小空间里的污浊空气了。再往后,他再也没有看过那家网吧一眼。

军装里的他,先变得黑瘦,不过最终还是强壮起来,仿佛从大地中获取力量的安泰。第二年的时候,他领了一套更大号的军装,用自己的骨骼和肌肉填满了军装的每一寸空间。如果现在见到父亲,他想,他再也不会害怕了,因为他也拥有了和父亲同样的力量。他的枪法已经很准,他的口令也很漂亮。当他拍一下新兵的脖子时,感觉惬意。那是真正战队高手的感觉,无与伦比。

两年前,他觉得两年漫长得像两个世纪。两年后,他觉得两年短暂得像两个小时。那天晚上,他穿着军装在军容镜前认真持久地凝视自己。他觉得自己很帅,他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帅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领花帽徽和肩章摘下来,仔细地包好,放进了皮箱的底层。如果明天司务长向他回收这些东西,他就撒谎说找不到了。以后,他也可以在每年春天,把自己的军装从箱底里取出,像父亲那样有板有眼有滋有味地晾晒熨烫。这时,他打算为自己这个小小的计谋微笑一下,可奇怪的是,他却无声地流下了此生最为充沛的一次泪水。

黑石河往东流去。五叔在田里扶着犁走,一抬眼,满河的水在阳光下冒起白烟。从前,这儿过了河,往南,吃两杆叶子烟的功夫就到了永圣寺;每天清晨,寺里总传出悠远的钟声。再往前,过一坝冬水田,几丛坟头,远远就看见了州城青黑色的城墙。

那一坝冬水田是永圣寺的庙产。每年都是寺里来个和尚,请父亲去使牛操转、耙平的。五叔那时正是半大孩子,父亲犁完了田,就把牛绳交给他,说:牵去困水。

在渠里困了水起来,牛将尾巴上的水珠甩来荡去,黑眼睛看着五叔,亲热地在他身边挨来挨去。

五叔家三代使牛。

这一带颇多匠人:铁匠、木匠(又分为大木和小木)、改匠……,过了年,土路上叮叮当当地走来个背着高脚背篼的男子,进了村,扯开嗓门喊:细磨子,细磨子喽——是个山上下来的石匠。五叔虽然是在田里磨手板皮,却因牛使得好,村人们都亲切地喊他使牛匠。

别人使牛不过混口饭吃。五叔家每年立春,都要郑重地在牛栏里上香,贴春牛图,献刀头。祖父在时,还要领着一家大小,恭恭敬敬地对着栏里的牛磕头。

磕头之前,祖父从怀中掏出一张发黄的纸,念道:土中生白玉,地内出黄金。念我先祖,来自麻城,风餐露宿,抵达蜀地……

别人使水牛,也使黄牛。黄牛不能骑,力也不大,还爱捞嘴。因为这,五叔一向使水牛。

水牛犄角弯弯。

这一天,天上像悬着两个太阳。五叔和牛累得吭哧吭哧。主人家催得紧,歇午的时候,牛刚下河,见五叔坐立不安的样子,就站起来,朝五叔叫了两声,又回到了田里。也合该出事,耙完田,五叔累得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忘了解下耙具。牛热得遭不住,拖着耙具,就往河边赶。

水牛跑得风快。

一坝田里的人都惊呆了。耙具露出尖尖的牙齿,紧紧追赶着水牛的后蹄。五叔刚“哎呀”一声,就见耙子跳起来,狠狠往水牛的后腿上咬了一下。水牛一吃痛,四处乱奔,耙具更加疯狂起来,张开嘴,露出森森白齿,一下一下往水牛的臀、后腿、背上……狠狠扎去。

又奔出数十米远,水牛忽然矮了下去。

五叔再也喊不出声来,泪水涟涟,一下子萎在了地上。

傍晚,村里飘起水牛的肉香。五叔从墙上取下祖父传下来的那只牛角,一个人徘徊在空荡荡的牛栏里,半天,却吹不出声……

牛贩子们交易时都不说话,手缩在袖笼里,指头忽长忽短地叫价。五叔不忙讨价,只把目光缓缓地在每头牛身上移动。牛群黑黄高低,远远近近地立着,叫着。月光在天上流动,洗得牛市上时而白,时而黑。

经过一头大水牛时,水牛响亮地叫了一声。这牛贩子是个年轻人,两眼笑眯眯地招呼五叔。五叔熟练地将水牛的嘴唇翻开,瞄了瞄牙口,眼里一热,问:咋卖?

牛贩子袖笼里动了一下。

五叔伸出手去,捉住那几根指头,犹豫着,还了一个价。牛贩子嘲笑地摇摇头,目光转向别处。

天快亮了,一声忧伤的牛哞突然叫得牛市上空荡荡地。五叔一无所获,在地上捡了半截牛绳,正低头怏怏地走。牛哞声一声比一声凄凉,五叔抬起头来,看见一头苍老的黄牛拼命往一个妇人身后藏。集市上的杀牛匠嘴里含了一把尖刀,眼睛上上下下地往那黄牛身上瞧。

黄牛不敢看那汉子的眼睛,低下头,围着妇人转来转去。妇人火了,一把扳住它的犄角。黄牛吃惊地盯着主人,又望望旁边站着的五叔,眼神又慌乱,又绝望。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它深深的眼窝里缓缓淌了出来。

杀牛的人嘴里哼了一声,朝妇人伸出三根手指。

妇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杀牛匠转身就走。妇人慌了,急忙招呼他等到。杀牛匠将刀吐在手中,稳稳地纂着,说:一口价,三百,卖不卖由你。

妇人叹口气,苦笑笑,手一伸,将牛绳递了出去。

汉子伸出手,却发现绳索紧紧地捏在了一个老人的手里。

五叔看也不看杀牛匠,从怀里摸出全部的钱来,递给妇人,说:六百,我要了。杀牛的汉子正要发作,一听这价,笑着摇摇头,竟自走了。

……

坝上的庄稼再次被风吹黄时,黄牛就死了。

黄牛太老了。五叔牵着它在村道上走,像领着自己的父亲。村里人笑五叔使了一辈子牛,老了却伺候着一头废物。在田里调头的时候,黄牛拉不动犁头,就喘着气,停了下来,一面转过头,哞哞地喊着五叔,眼里满是歉意。五叔温柔地摸摸它的犄角,扔了犁,让它歇着,自己在一旁笑眯眯地裹着叶子烟。别的使牛人见了,暗暗高兴,“啪”的一鞭抽在自家的牛背上,大声喊:五叔,秧子多深了,快点。

五叔嘿嘿地笑:不忙,不忙,它也干了一辈子了,等它歇歇。

……黄昏时分,五叔拿着牛角,走进了长坟茔。坟园深处,五叔在一块隆起的土堆前停住,大声说:黄牛老弟,我不知道你前世干了什么,害得这世变牛,磨了一辈子。现在,我把你埋在这里,和我先人们做伴,他们都是爱牛的人,你就安安心心的睡去吧,永远都别醒来。

声音低了下去:……睡去吧,睡去吧。

风吹动了许多坟上的青草。五叔将牛角举起来,在月光下吹得呜呜地响。

北阙云从公家的文物商店退休十年了,满打满算,已是古稀之人。只可惜老伴儿五年前过世,而儿子早去了太平洋彼岸,找了个洋媳妇,生了个中美结晶的男孩,他的日子自然过得有些落寞。

  好在他身体瘦健,也没什么要紧的病。他试着去美国探过亲。可听不懂洋话,看不懂电视,真比坐牢还难受。“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他赶忙回到了这座江南的古城。儿子儿媳很通情达埋。劝他就地解决找个老伴儿,如果钱不够花,不用发愁,他们会每月补贴些美元。

  北阙云动心思了。半夜里醒来,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到底不是个办法,是该找个伴儿了。他开始像警犬一样,注意起周围的动向。他发现他住的这个社区,还有邻边的几个社区,每天清早都有不少老头老太太在锻炼身体。从数目上看,男少女多!跳扇子舞、玩太极剑、打腰鼓、唱京剧……一天一个花样,夕阳真是红似火啊。这几个社区的老人,互相穿插来来去去,完全是一种很松散的联盟。北阙云想:这里面就没孤寡老太太?以他目前的条件,挑一个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马上到街市去置办了设备,扇子呀,花棍呀,宝剑呀,腰鼓呀,还有运动服呀,抱回来一大堆。接着,就一头扎进这些团体,有滋有味儿地练起来。

  还没等到北阙云的枪口找到准确的目标,却有目标撞到他的枪口上来了。那天早晨,练完了太极剑,他正坐在一个石椅上休憩,蓦地旁边扬起一阵风,一个老太太坐在身边了。说是老太太,却并不显老,脸很白,露出一截光滑的手臂,像玉一样。还没等他说话,老太太朝他稠稠地一笑。说:“对不起,我坐一下。”

  北阙云说:“不要紧。你坐。你好像不住在这个社区?”

  “嗯啦。”声音很好听,有一点媚。

  答话的时候,老太太转过了脸,身子再慢慢转过来,穿的居然是浅黑低领T恤衫,胸部凸得很高。北阙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我叫西门珠。你呢?”

  “北阙云。从前在文物商店做事,早退休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呢?”

  “我怎么知道呢?我也不知道。”

  北阙云觉得她很调皮,很有趣。他想找个什么话题和老太太聊一聊,但一时竟找不到。

  突然,他看见老太太脖子上戴的一串珍珠了,每颗都很圆,珠色因受潮而发黄,但最下面的那颗珠子很大,估计有一钱来重。在职时,他是专门经手珍珠翡翠类东西的,可以说是行家里手。他马上断定,这串珠子是野生的东珠,《满洲流源考》说东珠出自混同江及乌拉·宁古塔诸河中,混同江指的是黑龙江汇合松花江后到乌苏里的那一段。这串珍珠是老珠,只可能是有身份的人家流传下来的,那么老太太应是名门之后了。俗话说“七分珠,八分宝”,重到一钱的大东珠。价钱恐怕在几十万元以上了,但这颗大东珠值不了这个价。

  北阙云有好话题了,他说:“西门珠,你这串珍珠不错,只可惜不会养护,都发黄了,那颗大珠子里都有胎柳了。”

  西门珠脸红了,说:“瞧。你看到哪去了?什么叫胎柳呀?你说给我听听。”

  “珍珠内有胎,这胎裂成两块有了一条缝,像柳条似的,就叫胎柳。有了胎柳,这珠子就不值钱了。”

  “黄的可以变白吗?胎柳可以愈合吗?怪不得人家都说这串珠子不好看。”西门珠显得很委屈。

  北阙云这一刻,也为西门珠委屈起来,小声说:“我可以修复它们。不过,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西门珠说:“那我就交给你吧。”

  “你放心?不怕我跑了?”

  “我放心。我在……你跑到哪里去呢?”

  这句话很含蓄,也很大胆,北阙云心都醉了。

  北阀云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他把穿珠子的丝光尼龙线小心地解开,用肥皂水把珠子泡了三天,洗净后,再用切碎的通草(又叫通脱木)把珠子裹起来用手轻轻地揉。因为通草柔软,茎里含大量的白色髓,这样揉既不会伤珠皮,又能使珠子光泽发亮。每揉两个小时后,再歇两个小时,如此轮番下去,一共持续了三天,把北阙云的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接下来,是愈合胎柳了。他去商店买来一块四川白蜡,又去集市买了一只纯白母鸡,杀了,取出一块稠酽的鸡油。他把白蜡、鸡油和用小刀拨划过表皮的大东珠,同放在一个碗里。然后在灶上架起一口盛了水的铁锅,锅里放上笼屉,将碗放在盖上盖子的笼屉中,先用猛火把水煮沸。再改用文火慢慢熬煮;水少了,就添一勺半勺。一天一夜,北阙云没有离开灶边。他仿佛看见白蜡、鸡油慢慢浸入珠体。那条胎柳正在慢慢消失。他要让西门珠见识一下他的本领,当她戴上这串焕然一新且价值重新变得昂贵的珍珠项链时。他是不是可以向她求婚了?

  十天过去了。

  在灿烂的晨曦中,北阙云把这串洁白无瑕的珍珠,交给了西门珠。西门珠迫不及待地戴在脖子上后,头微微昂起。她感到有无数道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在这一刻,她高贵得让人嫉妒。

  交谊舞的音乐响起来了。老头老太太们彼此相邀,步入水泥场地。

  西门珠说:“老北,我要好好谢谢你,我请你跳舞!”

  北阙云说:“好。”

  北阙云看着西门珠雪白的脖颈上,珠串一晃一晃,并传出细脆的声音。太好听了……

  第二天早晨,西门珠没有来。

  第三天早晨,西门珠也没有来。

  北阙云向人打听她是住在哪个社区的,都摇摇头说不知道。

  西门珠像一缕云,像一丝风,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

  北阙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有一天夜里看电视。是一个直播现场拍卖珠宝翠玉的节目,北阙云突然看见西门珠的那串珍珠了。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把电视关了。

作者:王奎山

1982年我读大四。那年的春节,我领着徐美红一起回乡下过年。徐美红的爸爸当时是我们省财政厅厅长。一个厅长的千金,能看上我这乡下娃,那是因为我有三篇论文上过学报的缘故。徐美红的到来,简直像在我们那个村子里刮了一场十二级的台风。女人们孩子们都挤到我家院子里看稀奇,一时间,院子里热闹成了一锅粥。男人们到底矜持一些,远远地站在那里看,议论。父亲拿着香烟,满面春风地上前挨个儿给大家敬。大家也不客气,会吸的,当场吸了起来;不会吸的,就夹在耳朵上。

这是刚刚到家那天的事。此后的几天里,家里也是人来人往像赶集一样,没个冷清的时候。母亲高兴地说,咱老王家几十年都没这样热闹过了。父亲点点头说,那是哩,那是哩。

直到年三十下午了,家里才算清静下来。母亲麻利地剁好饺子馅,妹妹和好面,和父亲三个人包了起来。我和徐美红表示要帮忙,被母亲坚决地拒绝了。于是我躺在厨房一角父亲平时睡觉的地铺上看书。徐美红也找了一本闲书,懒懒地靠在我的身上看。这中间,徐美红上了一趟厕所。黄昏时候,饺子包完了。妹妹说,呀,憋死我了。就往厕所里跑。一会儿妹妹就回来大惊小怪地喊,猪跑哪去啦?咱家的猪跑哪去了?父亲母亲都慌了,忙着往厕所里看,厕所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猪的影子。我们这里,厕所和猪是在一起的。

突然,妹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大声说,俺嫂中间上厕所了,肯定是出来的时候忘记拴栅栏门了。这是极有可能的事。一到乡下,徐美红就暗中朝我抱怨,啥都好,就是解手太恐怖了,身边那么个大东西朝你虎视眈眈的,吓死人了。因此她匆忙离开时忘了拴栅栏门,以至于让猪逃了出去,这是极有可能的事。母亲忙给徐美红打圆场,批评妹妹说,你胡说个啥,你嫂出来咋会忘记拴栅栏门!徐美红也是个实心人,也不知道推卸责任,说,我也忘记拴没拴栅栏门了。父亲宽厚地笑,说,我出去找找看,二百多斤个大肥猪,还能丢了?说罢,父亲就出去找猪了。跟着妹妹也说,反正没事,我也出去找找。

天黑透了,四周传来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别人家都在过大年了,我们却连灯都没有点,五口人有两口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奔波呢。

终于,父亲回来了。停了一会儿,妹妹也回来了。父亲把手一挥,朝母亲说,烧火吧,不能因为丢了一头猪,就连年也不过了,该咋过还咋过。父亲还特意地朝我和徐美红笑笑,说,丢不了,一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往远处跑它又跑不动,肯定就在这附近。我明天再找,保准找得到。

话是这样说,但一家人谁也无法放松下来。特别是徐美红,因为整个事件是因为她的粗心大意而造成的,所以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饺子吃了没几个,就丢下饭碗早早地上床歇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出发找猪去了。然后,妹妹也出去了。母亲说,反正我在家也是闲着,我也出去,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这样,家里就剩下我和徐美红两个人了。我想起母亲的话,“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就征求徐美红的意见,要不我也出去找找?徐美红说,谁不让你去了?你出去吧,你想上哪儿上哪儿!我也有些尴尬地笑笑,走过去拍了拍徐美红的脑袋,也出去找猪了。在那样一种特定的情况下,在亲爱的人与一头猪之间,我只能选择一头猪。我希望徐美红能理解这一点。

一直找到中午,连根猪毛也没找到。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进村,就见妹妹远远地迎了上来。一看见妹妹脸上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猪找到了。果然,是父亲在附近的崔庄找到的。原来,头天下午猪跑到人家的包产地里吃麦苗,被人家赶到自家的猪圈里圈了起来。父亲给人家买了两盒烟,才把猪赶回来的。回到家里,父亲母亲脸上都是一脸的欢笑。

突然,妹妹发现了一个新的情况,说,哎,我嫂哩?又问我,哥,我嫂不是跟你一块儿找猪去了吗?母亲突然意识到什么,知道出大事了,像个孩子一样“哇”地哭了起来。母亲一哭,本来就是一个孩子的妹妹也跟着哭了起来。父亲虽然没哭,眼圈也红红的,对我说,我马上去国营家借车子,你赶紧到新安店去。

新安店,是京广线上离我们家最近的一个火车站。

【请思考】

1.小说的题目在主题思想、情节结构、人物塑造方面均有用处,请结合全文,说说你的观点。

2.小说开头写徐美红到农家过年的情形有什么作用?

3.分析父亲的性格特点。

都说时间是催化剂,八年了,八年能催化多少事情发生多大的变化啊。上了客车,他就让凤和小妮别吵他,他想打个吨儿,可是脑海里的波涛从来就没有平静过。

 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地在外闯荡着拼搏着。直到有一天,他觉得是刻回去的时候了,他就回来了。他是在县城滞留了两天之后才回到魂牵梦萦的紫竹村的。

 紫竹村甜美的山泉水曾滋润过他和美云如山泉水一样甜美的爱情梦。站在八年后的时尚与潮流、喧嚣与烦恼、泪水与汗水等等所组成的浪尖上的回望,他仍然觉得他们的相爱是经典的、在小说里能常常读到的悲剧爱恋故事。

 我会等你回来。出来的那天,美云把他送到村口,说。他看见她含情脉脉的眼神里布满了虔诚的等待。面对如此柔情如此痴情的女人他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对她点点头,眼里含着热泪。她的话他记住了。他在心里说,我要爱你爱到海枯石烂到地老天荒到这个世界不复存在。他相信一座座黛绿的青山和村口的这株千年古松见证了他们爱的承诺。

 好大好大的松树。车过了山坳,小妮扯着凤的手说。

 凤看了看窗外,前方果真有一株高大的古松,便对小妮说,快到家了,快回爸。小妮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下了决心“爸爸爸爸”地叫着,把他摇醒了。凤指着车窗,说,就是那株古松吗?

 他抬眼望去,那株古松依然苍翠挺拔、巍峨高大,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它在树丛中高高地耸了出来,仿佛群中站立着一只鹤。

 就是这棵古松,据说它有上千年的树龄了,他说。渐近,他看见古松上挂着不少枯黄的叶子,就像镶上去的花边。

 树叶枯黄了。他不知怎么地冒了一句出来。现在是秋天了,凤说,秋天树叶就会枯黄脱落。

 不。他说,秋天是成熟、是收获的季节。

 但秋天的收获似乎与他无关。车入了村口,看见农民们在金黄的稻田里收割,打谷机的声响在村子里汇成一曲激越动听的乐章。

 他的回来使这支乐曲进入了高潮。母亲看着俊俏的儿媳妇凤和乖巧的孙女小妮更是合不拢嘴。

 母子拉呱了一天一夜都没能把几年来堆积的话儿拉完。他点了支烟,问美云怎样了。母亲说在他出去的第三年,美云就被父母逼迫着嫁给了支书的儿子柳。

 他猛吸了一口烟,把浓浓的烟雾含在嘴里不吐出来。凤过来夺去了他烧了一半的烟,说,都说多少遍了,吸烟无益,少抽点不行?

 母亲看了看凤,心里泛起一阵阵高兴的涟漪,这个让她操了不少心的孩子终于有个人可以管他了。

 走前,他带着凤和小妮去看了一趟美云。

 美云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孩子几岁了?他问。

 四岁,美云笑着答,小妮呢?

 算年头是五岁,准确是比你娃儿大三个月。

 在美云家坐了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在回来的路上,凤看见他在拐弯时顺了一次头,但美云已经回了屋里。

 凤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来看美云,也许这对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等会儿出了村口,她就可以拿到他给的1500元劳务费和小妮回县城的家了。

 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在车上,她问。

 但我对她的爱是真心的,一直都没有变。他平缓地说,激情的锐角已被八年的风风雨雨磨钝。

 可是,美云已嫁了人。爱,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不,美云是被逼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做个女人真不容易。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她呢?这不是给她平静的生活添一道麻辣烫吗?

 不是麻辣烫。他看着前方,说,我只希望她是一生从此不再为那个爱的承诺背负内疚的十字加架。

 她听了,心里一震,好久不再言语。

 车窗外,一排排路边的树一闪而过,被远远地甩在了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