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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走进镇里那家唯一的理发馆,对和她年岁相仿的女娃说:“理男娃一样的头发。”

  理完了,和她年岁相仿的女娃惋惜地说:“多好的头发哎。”

  黄昏,身穿特大号矿工服的香,带着矿工帽和矿灯混在一排人的后边。酒劲未醒的煤矿老板从人群里随手点了香他们五个:“你们五个修枕木,其余都回去。”香和其他几个人拎着行李到了后边的排房。香在考勤表上填上自己的名字:吉祥。

  香和四个不认识的人组成一个班。她记住了最老的和父亲一样的人叫老斤,愣头愣脑的人叫蛮。“造孽哎,小小的娃不好好上学,干窑匠,啥子营生?”老斤说。

  走进井口,香长舒了一口气。她像别人一样戴好帽子矿灯,扛起一根枕木往下走,走得歪歪斜斜。和父亲一样的老斤说:“娃哎,脚踩稳——咋像跳舞?不能晃。”

  香不能不晃,在黑黑的煤巷,矿灯那点儿光照不了多远,她不习惯!

  香扛枕木,也装煤,摘钩挂钩,不说话,让干啥就干啥。衣服肥肥大大,遮住了身子。洗澡的时候,香是最后一个。晚上用布把自己缠得受尽委屈的胸脯放开,让它们像小兔子一样蹦跳。她悄悄地洗澡,脸总是故意不洗净。睡觉时,她在门上加上内锁,用粗木头再顶上。

  窑匠们知道“他”不合群,没人来找她。

  香的肩被木头压破了,腿也疼。坚持了一周,挺过来了,香扛枕木、装煤、摘钩挂钩都熟练了。休息的时候,蛮会说很粗俗的话,热了,就穿一条短裤干活儿。他们说着男人女人,说得津津有味。香就关起耳朵,让这些东西被风吹走。

  香解手要走很远,躲在一个空煤巷里。冷不防,蹿出提着裤子的蛮,气呼呼地说:“一个男娃,咋蹲着撒尿?”香惊出一身汗,拧暗了矿灯,往黑处挪了挪,让蛮蹿出去。香蹲了半天,心口才不跳了。

  上井的时候,香就没劲儿了,要歇几次才能到井口。和父亲一样的老斤停下来,招呼她,有时候也等一等。停下来的时候,香就看着发霉的木头和石头上的滴水。前边的人早走远了,在前边晃。回头,后边的矿灯像星星一样。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重复着,香成了大山里小煤窑的窑匠。

  那几天到了,肚子隐痛,井下潮湿的环境让香喘不过气来。香拐进一个不通风的空煤巷,被熏倒了。

  老斤等着香扛的木头,等了一阵儿等不见:“这娃,解个手走多远?”蛮说:“蔫蔫的人,最会偷懒!”老斤向井筒里喊:“吉祥,吉祥。”

  老斤找到昏迷的香,背起她就往井上爬。老斤爬得很慢,像蜗牛在挪。老斤大口大口地喘气,背上的汗水湿了香的衣服。

  香的“身份”被发现了:“咋,是个女娃?遭罪哎,干这营生!”

  “娃,有啥难,给伯说。”

  香慢慢说出自己被舞蹈学院录取了,但缺六千元的学费。

  “娃哎,你缺学费?”

  香点了点头。

  三十五十的,窑工们都向香手里塞钱,煤矿老板也给了二百。

  消失了两个月的香带着4000元钱回了乌龙寨,她看到了熟悉的竹楼。临离开煤窑的时候,她去井口,看见巷道里晃动着十几盏矿灯。

  几年后,香在舞蹈学院毕业了,她的毕业作品是独舞:《舞蹈的矿灯》。

老刀和老马,我挺好的一对朋友,合伙开了家公司,不到一年,就散伙了。

  朋友做成这样,真没劲,老马太操蛋了。老刀丢下这句话,怒气冲冲地走了。去哪儿?上白云山种植药材。白云山,云海苍茫,是方圆数百里海拔最高的一座山。

  老刀刚去的那阵子,一天好几个电话打下来:山上太无聊了,要不是看在几个钱的分上,老子早下山了。兄弟,我现在饿得奄奄一息,麻烦你送几个妹子来救救我。

  即便如此,这家伙还是隔三差五地躺在我家里,吃饱喝足后,霸在电脑前,俩眼直冒绿光,对MM狂发亲吻的表情符号,在破旧的显示屏上撒下一片猩红的嘴唇。

  后来,老刀就来得少了,偶尔下山进城,也是采购一些药材种子,来去匆忙。不仅人来得少,电话也少,十天半个月无音讯。

  你是在山上养了狐狸精,还是嫌兄弟我这儿招待不周?我感到纳闷儿,忙给老刀打电话。

  老刀在电话那头只是“嘎嘎”地笑,鸭子般开心。

  我最后一次接到老刀的电话,是两年后的事。那天,老刀告诉我,不想种药材了。是挺来钱的,但开公司欠下的债还清了,不想种了。所以,手机也没有保留的必要。他的意思是从此不再用手机了。

  挂了电话后,我愣了好一会儿:这家伙怎么了?赚钱的买卖不做,手机也不用,在山上成仙了?

  又过了半年,待到满山泻翠时,我收到老刀的一封信。信在路上走了足足半个月。老刀在信里热情邀请我上山住几天,还画了一张草图,蛇一般乱蹿的箭头旁,孩子气十足地写道:不识老刀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外。都什么年代了还写信?我哭笑不得,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带着满肚子的好奇进山了。

  按照老刀草图的指引,我那辆心爱的路虎越野车,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吭哧了半天,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白云山脚下的一个林场场部。把车寄存后,林场的干部递给我一根木棍,指了指一条悬在头顶的羊肠小道,说:走到头,便是老刀的家。

  老刀的家——山的腰际,白云深处。

  我拄着木棍,胆战心惊,在深山老林里蜗牛一样连滚带爬。四野万籁俱寂,一条小路,绳一般抛向浓荫蔽日的原始森林深处,弯弯绕绕,走了七八公里,一拐弯,眼前突然变得开阔:云朵在脚下快速地流动,云海雾浪下,群山峻岭、城镇村庄、阡陌田野、河流树林,像摆在一个棋盘上一样一览无余。浩阔的地貌让人平静,我的心陡然升起一片清凉。久居城市的我,面对这样一方突然冒出来的世外桃源,如痴如醉。

  老刀站在几间瓦房前笑吟吟地看着我。

  晚上,老刀隆重地烧了几道菜:小鸡炖蘑菇、山笋红焖兔子肉、清炒野菜、凉拌木耳,奇香无比。明亮的松油灯下,两个人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大碗大碗的地瓜酒,咣咣地碰,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群鸟吵醒。一群鸟的嫩嗓子,唤醒了整座白云山。四周影影绰绰,牛奶一样的雾霭在指间流动。空气雨后般清新湿润,我伸了伸懒腰,贪婪地做着深呼吸。

  一碗鲜甜的地瓜粥,一碟爽口的咸萝卜。早餐后,我们隔桌对坐,喝着绿茶聊天。一团雾停在桌上,停在我们中间。我问老刀,干吗不种药材——不是挺来钱的吗?

  老刀说,这里的气候和土壤特殊,种植的药材,几乎接近于野生的品种,来钱确实挺快的。但你看我现在还需要钱吗?喝的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自产的?

  我心有不甘地说,你这样远离尘世,会远离很多快乐,容易被时代抛弃的。

  老刀挥了挥手,使劲把桌上的那团雾扒拉开,说,抛弃什么?无非是互联网上那些流水线作业的八卦新闻——谁和谁睡了,谁打记者了,谁当总统了,哪个球队输了或者赢了,股票涨了或者跌了。其实想想,那都是傻瓜式的快乐,挺没劲的。我这里完全不插电,没有任何电器设备。但你看看,满天星空比不过城市的霓虹灯?飞禽走兽的啼叫比不过歌星声嘶力竭的吼唱?书上的唐诗宋词比不过电视连续剧里幼稚的缠绵?每天午后一场雨,一年四季盖被子,比不过城市里密密麻麻的空调?枕着松涛伴着花香入眠,比不过夜总会的买醉?出门靠脚走路,双手勤耕细作,比不过打的去健身房跑步?

  我得意地说,哼哼,你这里没有冰箱。

  老刀笑了。拉着我转到屋后,从一口幽深的井里往上拽起一个竹篮。湿淋淋的竹篮里,两瓶红酒和一个西瓜,冒着凉气。老刀说,不好意思,这是我们中午享用的。

  我尴尬地挠了挠头。

  几天的接触里,我发现老刀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抽烟,偶尔喝点酒,养一条狗几只鸡,种半亩稻田半亩瓜菜。每天早睡早起,晨时,携清风白云荷锄而出,晚霞烧天时,坐在家门口喝茶读书看脚下的行云流水。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俗人,所以还得下山。老刀一直把我送到山脚的林场场部。临别,塞给我五万块钱,叮嘱道,仔细想想,当年公司倒闭的事儿,主要是我的责任,不能怪人家老马。这点钱,算是我赔给他的。另外,我在这里种植药材赚钱的事儿,一定要替我保密,市侩之徒来多了,会污染这里的空气。说到这里,老刀有些忧心忡忡了。

  嗯。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红色的铁伏在砧上,任一把大钳夹持,任两把铁锤反复锻打。老铁匠的小锤轻敲上去,如蜻蜓点水,小铁匠的大锤紧跟上来,似巨雷轰顶。柔软的铁像面团般变着形状,灼烫的火星在大锤落下的瞬间如烟花般迸散绽放。几点火光飞溅老铁匠腰间的牛皮围裙,又在霎时熄灭。围裙就像黄褐色的天幕,黑色的星光点点。

    炉火熊熊,红和蓝的火焰缠绕交织。小铁匠气喘吁吁,挥锤的胳膊渐渐变得沉重,表情也开始痛苦。老铁匠看看他,停下手里的小锤。歇一歇喝口水,他说,你好像心不在焉。

    小铁匠没有搭话。

    因为这把刀?老铁匠问他。

    小铁匠只好点点头。他用一条黑色的毛巾擦着彤红的脸膛,村里人都说你是汉奸。

    还说你是小汉奸?老铁匠面无表情。

    那是肯定,小铁匠瞪着老铁匠,干脆我们逃了吧!夜里咱们爷俩……

    你觉得能逃出去吗?老铁匠仍然面无表情。

    那也不打了!小铁匠把毛巾狠狠地扔到地上,不打能怎样呢?大不了是一死。

    不打?老铁匠苦笑,不打铁,我们还是铁匠吗?他站起身,从熊熊炉火中钳出再一次变得柔软的铁,用力按到砧上。儿啊,开锤!

    军刀在两个月以后打造完毕。青蓝的刀锋,弧形的刀柄,雕了简洁图案的刀鞘。刀似乎可以斩断目光和阳光,那是一把令人胆寒的好刀。小野小队长按时过来取刀,身边跟着四个持枪的日本兵。他盯着刀,嘴角不停抖动。他问老铁匠,全是铁的?老铁匠说,当然。小野再问,如何?老铁匠说,可试。小野就抽出腰间的军刀,哇哇怪叫着冲上来,一道寒光自上而下,直逼老铁匠。老铁匠微微一笑,手中刀轻轻一迎,“噗”一声响,小野的军刀,便折为两截。

    小野向老铁匠翘起拇指,好快的刀!又摆摆手,示意身边的日本兵接过刀。想不到老铁匠却退后一步,说,刀暂时不能拿走。

    不能拿走?小野愣住。

    不能拿走。老铁匠说,刀柄上还没有刻字。

    刻字?

    这是规矩。老铁匠说,只有刀柄上刻了字,才算一把刀打造完毕,刀才算有了主人。如果你信得过我,后天过来取刀。

    小野想想,再看看老铁匠,再想想,再看看老铁匠,然后点点头。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下自己的名子,递给老铁匠。要刻得和这个一模一样,小野说,能办到吧?

    老铁匠笑笑,没问题。

    别耍花样啊!

    放心!

    后天我来取刀!

    请!

    可是第二天老铁匠就不见了,连同那把削铁如泥的军刀。小野暴跳如雷,他把全村人驱赶到一起,逼他们说出老铁匠的下落。当然没有人说。也许连他们也不知道。也许连小铁匠也不知道。——日本人早在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路口设下重重关卡,老铁匠的突然失踪,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愤怒的小野几次想毙掉小铁匠,可是他终未下手。他们正在村后山上修筑工事,这个时候他们需要一位强壮的铁匠。

    一个月后的一个夜里,山上的壮丁们突然组织了一次暴动。他们用石块打死四个看守,然后四散而逃。尽管日本人的机关枪哒哒扫个不停,可是最终,还是有三十多人逃了出去。

    小铁匠在突围中中弹身亡。据说他是这次暴动的组织者。据说他在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他说,爹告诉我,能屈能伸才是铁。

    再后来,日本人就投降了。

    多年后他们那栋老房子突然倒塌。在一个雨夜,伴着一道划破天空的闪电。人们在听到一声闷响后爬起来看,就惊呆了。

    那房子,只剩下一面伫立的墙。

    那面墙里,镶着一位伫立的老人。只剩白色骨架的老人。

    风雨中,白色骨架岿然不动,似乎他的每一块骨头,都闪烁出红和蓝光泽。

    红色像铁锈或者红的炉火。蓝色像刀锋或者蓝的炉火。

    白色骨架的手里,紧握着一把刀。军刀。

    ……刀柄上清晰地刻着三个字:中国铁。

风很紧,夹杂着雪花,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一个乞讨的老人蜷缩在街角,破旧的帽子上盛满了雪花,有些像一朵石榴花。

 除夕了,街道上到处弥漫着年的气味。

 忙完最后一宗业务,他急急地朝火车站走去。刚给母亲打过电话,今年一定会回家过年。握着电话的母亲笑开了,仿佛很开心,像一个孩子。

 在他的手伸向售票窗口时,几乎同时,一只遢邋带着汽油味的手也伸向了窗口。他抬起头,看见一张苍老的脸,领口微开,沾着绒绒的雪花,肩上背负着大包小包,让他看起来很矮小,给人仿佛经历了不少风霜的感觉。他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一位民工,这所城市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时,售票员说,最后一张票了,你们谁要?

 又几乎同时,他们的手伸向了窗口。

 售票员叹了一口气,最后一张票了,你们又是同时到的,我很为难,不如这样吧,你们给我讲一个回家的理由吧,谁的理由能打动我,这张票就归谁啦。

 他急急地说,把票给我,我出两倍的价钱!说完,他掏出三张百元大钞丢到了柜台上。

 售票员严肃地瞟了他一眼,有钱了不起啊?说着,口气就又软了下来,讲一个回家的理由吧,故事也好,能够打动我的话,这票就归你啊。

 这时,民工拍拍窗口对售票员说,同志,能借我打一个电话吗?他很大方地掏出手机说,你打吧。民工接过手机,眼里写满了感激。民工一边拨着号码一边自言自语说,这年估计又是不能回家过了,这书包孩子等得急了呢。他的心突然像被刀子剜了一下一样痛。

 他突然心软了,他拍拍窗口对售票员说,还是把票给他吧,我不回去了。售票员狐疑地望着他,脸上掠过一丝失落。这时,民工打完电话了,将电话还给了他。他当即拨了电话回家,对母亲说,妈,我不回去了,赶不上车。母亲想说什么,他一下就将电话挂了。

 售票员的眼光柔和起来,对他们说,都进来坐坐吧,其实还有两张票,刚才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你们为什么要回家,也许听了你们的理由我会好受一些呢,她顿了顿,就在你们来之前,我唯一的儿子给我打了电话,说要陪女朋友不回来过年了,我心里很难受,他爸去世后,我都是一个人过年,年过得没滋没味。说着,售票员揩了一下眼泪。

 他心头一酸,仿佛有泪流了出来。民工不自然地搓着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售票员打开门走了出来,都进去坐坐吧,反正车还没来,我们就当是聊聊天啦。

 走进售票室,他们顿觉暖和了许多。售票员让他们坐下,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热水,然后说,不过我还是很想听听你们回家的理由。

 民工先说了:我五年没回家了,那时孩子刚满月,身子薄弱,他娘又没奶,没钱买奶粉,于是就出来打工了。每年都想回去陪他们母子俩,可是又心疼那一百多块的车费,就这样拖了五年。今年孩子他娘说,孩子该上学了,要我捎一个书包回去,我担心这孩子认不得我这个爸了。还好啊,今天遇上了贵人,我可以回家啦。

 他抬起头,看见售票员正揩着眼泪。售票员对他点点头,示意该他说了。他顿了顿,就说开了:其实我去年就答应了母亲说要回家过年,刚好有一个工友病倒了,我送他去医院,从医院回来赶到车站,车已经开走了。后来,我跟母亲说,无论如何今年也要回家跟她一起过年呢。

 售票员很感动地望着他,可是刚才你又要把票让给他?

 他呷了一口水,我觉得他比我更需要这张票,他自己说了什么“这书包孩子等得急了呢”,我想,这算是他对他孩子的承诺吧。

 售票员似乎不相信地问,就这么简单?

 他又呷了一口水,缓缓地说,六岁那年,我爸承诺给我买一个书包当新年礼物,回来的路上,他遭遇了车祸,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将书包递给了我说,哟,儿子,你看,这是我买给你的书包……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上帝没有给他机会。说完,他已经泣不成声。

 他们都很感伤,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有人拍了拍窗口。在他和民工抬起头的瞬间,售票员已经冲出去拥抱着窗外的年轻人了。他们知道,那是售票员的儿子回家过年了。

 几乎同时,火车的汽笛悠扬地响了起来。他们站了起来,和售票员简单道别后,稳步地朝站台走去。在车上,他不停地想着,她的儿子怎么又回来了呢?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新居比旧居敞亮多了,也雅致多了,这是我和妻子精心设计的结果,也是瓦工和木工师傅们辛苦劳作的结果。住在里面,挺舒服。

 也有不太舒服的时候。每天进进出出,看见放在楼道拐角处的那条长凳,心里就有点不太舒服。

 那条长凳,现在名义上是属于我家的。它原先只是一块木板,木板不是我家的,而是附近一个建筑工地上的。

 这事我看还得从头说起,不然,大家都让我弄糊涂了。

 装修房子一开始,我请来了瓦工。瓦工笑嘻嘻对我说:“东家,你能不能弄块木板来,要厚一点,给我搭个桥,你看我施工不方便。”

 哪弄呢?我犯了愁。我又不是开木匠铺的。

 “喏”,瓦工指着窗外,“你到那儿看看,兴许能借一块来。”

 窗外是一个整天叮叮当当的建筑工地,一座大楼正拔地而起。

 我硬着头皮去了那里,心里惴惴不安。人家能借么?

 工地上有很多忙忙碌碌的人,我插进人空中,转了两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块厚木板。足有两米长,两寸厚,稍有点腐,不过载一两个人没问题。我挺高兴,走近一个正在筛沙子的人。

 “师傅,我家装修房子,想借块木板用用,行么?”

 那人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干活。

 我以为他不同意,急忙追了一句:“最多用两天,用完了就还。”

 这次他连头也没抬,仍然干着手中的活。

 我愣了半天,心想,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不如换个人问问吧。

 这一换,就换了五六个人。怪了,没一个跟我搭话的。我有些茫然,这是怎么啦?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蹭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小伙子,他们不会跟你搭话的。这活儿,是包工不包料,用多少原料跟他们无关,他们既不能说借你,也不能说不借。你要用什么,拿去就是了,跟谁也别打招呼。”

 我半信半疑,扛起木板,走几步,四处望望。我看见有几个人向我扫了一眼,却没有一个过来阻止的,就壮了胆,大步流星扛回了家。

 想不到麻烦事还在后头。两天后,我又去了工地,还那块木板。我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就径直走到老地方,放下木板,对离我最近的一个人说了声:“师傅,这是我两天前借的,现在还给你。”

 那人扭过头,盯了我一会儿,突然放开嗓门喊起来:“我没借你木板,快扛走!”

 我顿时噎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的一嗓子,吸引来无数的目光。我看见一个披着工作服的人走了过来。

 “老胡,怎么回事?”披工作服的人声调很冲。

 那个被称作老胡的人就急了:“队长,这人说在工地上借了一块木板,来还。可我没借他,真的没借。不信,你问他!”

 队长就看着我。

 我嗑嗑巴巴半天,也没说出句囫囵话来。

 队长显然有点生气,回头朝那边的一群人嚷:“谁借给他的?”

 “没借。没借。”

 那边零零落落扬起了同一种声音。

 队长白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

 “扛走吧,扛走吧,别在这添乱。”众人催促我。

 我气呼呼地把木板又扛了回来。心里直骂,真见鬼!

 请来的木工师傅倒乐了,梆梆梆,一阵敲敲打打,给木板钉上四条腿,把它变成一条长凳,派上了新的用场。

 于是这块不知来自哪座山哪棵树的木板,就以一条长凳的方式呆在我家里,直到装修结束。后来,我嫌它碍手碍脚,就搬到楼道的拐角处。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它的最终存在方式,至于它的最终方式是什么,我无法预料,也懒得预料。

 这件事我琢磨过好长时间,最后总算明白了点什么。明白了,就叹一口气。

 我曾经把这事说给妻子听,她听完了,就狠狠地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傻冒,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再借点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