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狭路相逢。

对方跳跃着向他奔来、扫射,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手中AK-47吐出的火焰。肩膀猛震,他中弹了。然而他的手并没有发抖,此刻,直觉和速度支配一切。一串5。8mm的子弹射出后,他满意地吹了一声口哨——他的战队又一次大获全胜。事实上,他受伤的肩膀并未流淌鲜血,手中也没有冰冷的扳机,有的只是闪着红光的鼠标和油腻的键盘。这就够了!他是这个著名CS战队的灵魂、主宰和第一杀手,这是他的战队!在教室和书本中失去的自尊和快乐,他在这里一一赢了回来。没考上大学,那算个屁!

他伸了个懒腰,开始投入下一场战斗。然而就在即将进入那令他兴奋的界面时,他的脖子毫无准备地挨了重重一巴掌,紧接着,一双大手将他拎出了昏暗的网吧。

滚回去。父亲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他乖乖地执行了命令。据说,他出生那天,母亲正在产床上痛苦地呻吟,而父亲则静静地潜伏在南方茂密的丛林里。在一个适当的瞬间跃起,用粗壮的左臂勒住了敌方特工的脖子。父亲本想捉个活口,但当对方拼命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枚手雷时,父亲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进了对手的右肋。就在那个时候,他离开了母亲的身体,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这种并不愉快的巧合令他耿耿于怀,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正是那个倒霉的特工托生的,所以才不得不永远在父亲的强力面前低头。

他回到了家,他以为事情到此结束。可是在客厅的茶几上,他看到了一套崭新的军装。

那个冬天,他开始重新学习站立,学习行走,学习穿着,学习说话,学习礼节,也学习触摸从前自以为熟悉的沉重乌亮的步枪。在那个雪后的冬日,他伏在坚硬的戈壁上打出第一发子弹时,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那一次,他打出的10发子弹全部脱靶。他脖子上挨了班长一巴掌,虽然轻得如同抚摩,但那动作却熟悉得要命。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站起身,不由自主地整了整刚刚戴上的领花和肩章。然后挺起了胸。从前的战队里,他握的只是鼠标,而在这个战队里,握着的,却是真正的武器。他摸摸发烫的脸,他明白了,在这个真正的铁血战队中,他只是一只——菜鸟。

从他记事开始,每一年的春天父亲都会从箱底里把那些缀着红领章的旧军装一件件拿出来晾晒熨烫,然后像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底。他曾厌恶地看着这一切,那时他觉得父亲像一个生活在石器时代的老傻瓜。但现在,他开始迷惑起来。

在一个周末,他请假外出。当他看到一家网吧的招牌时,几乎走不动路了。他快速地跑进去找了一台机器,可看到等待开启的屏幕上映出军装里的自己时,他突然变得极度不安。没有父亲的大手揪住他的衣领,却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拉出了网吧。不久之后的另一个周末,他穿着便装再度走进这家网吧,但仅仅登录到游戏,他便坐不住了。在跨出门的那一瞬他想,他已经无法忍受这狭小空间里的污浊空气了。再往后,他再也没有看过那家网吧一眼。

军装里的他,先变得黑瘦,不过最终还是强壮起来,仿佛从大地中获取力量的安泰。第二年的时候,他领了一套更大号的军装,用自己的骨骼和肌肉填满了军装的每一寸空间。如果现在见到父亲,他想,他再也不会害怕了,因为他也拥有了和父亲同样的力量。他的枪法已经很准,他的口令也很漂亮。当他拍一下新兵的脖子时,感觉惬意。那是真正战队高手的感觉,无与伦比。

两年前,他觉得两年漫长得像两个世纪。两年后,他觉得两年短暂得像两个小时。那天晚上,他穿着军装在军容镜前认真持久地凝视自己。他觉得自己很帅,他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帅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领花帽徽和肩章摘下来,仔细地包好,放进了皮箱的底层。如果明天司务长向他回收这些东西,他就撒谎说找不到了。以后,他也可以在每年春天,把自己的军装从箱底里取出,像父亲那样有板有眼有滋有味地晾晒熨烫。这时,他打算为自己这个小小的计谋微笑一下,可奇怪的是,他却无声地流下了此生最为充沛的一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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