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定有心事。
父亲的脸上隐约悬着一个结,即使父亲开心的时候,那个结也躲在父亲的笑容背后,冷不丁探出头来。
父亲是在寻一个人。同学?朋友?亲戚?也许是父亲最初的恋人。我曾经问过母亲,母亲摇了摇头,脸上也挂满了问号。
父亲才50岁,身体却有些抱恙。近向父亲的咳嗽像奔跑的火车,咳得好似要吐出五脏六腑来,脸憋得像三国的红面关公,吐出的痰丝中竟有点点猩红。
医生说,是肺癌!晚期。
我们惊呆了!母亲哭得像个泪人,仿若从淫淫秋雨中穿过,一身的水汽,沉沉的。
父亲的脸却静如止水。
父亲依旧在寻寻觅觅。打电话,写信,一向不喜欢上网的父亲竟然叫我帮他弄个QQ号,父亲说,网名就叫差一分钱吧。
我扑哧一笑,这个网名也太别扭了吧 。
入秋。温暖如春。
我陪父亲来到老家的一个小镇。青石小街,漏墙花窗,石桥石阶,让我怦然心动。走在长长的巷子,我总忍不住探头聆听,是否有馄饨担的敲梆声。
父亲心里更是有了知根知底的亲切。
学校应该就在巷子的尽头了。父亲说。
果然,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完小巷,抬头一望,镇中学就在我们的对面。
父亲的咳嗽中,我隐约看到30年前,就在这个中学,一个19岁、身体很瘦弱的孩子,正坐在教室里梦想着跳越“龙门”。这可是农家伢子唯一的独木桥。
孩子很聪明,学习成绩不错,可就是有些粗心。
那天,阳光灿烂,风和日丽,数学老师给了孩子一把1分、2分的硬币,说,这是两毛钱,去帮我买包烟吧。
孩子一脸兴奋地冲出教室,来到供销社,营业员接过钱,一数,说,少一分钱。
孩子急了,老师明明在教室说是两毛钱,自己也粗略地数了一下,怎么差一分钱呢?难道是路上丢了?不可能,自己用手紧紧捏着,生怕掉一分钱,短短的几百米,钱都捏出了一层浅浅的汗水。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这时,一个卖鸡蛋的中年妇女掏出一分钱,帮助孩子买下了一包烟。
孩子兴冲冲地把烟交给了老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
正在讲解数学试卷的老师愣了一下,说,你还蛮有本事,少一分钱都能买到烟。
孩子呆了,一脸迷惑地望着老师。教室很寂静。
老师对全班同学说,你买烟时有人帮你出一分钱,是你运气好,碰到了好心人。高考呢,少一分,哪个好心人送你一分哟。
孩子终于明白了老师的良苦用心,大哭一场!
这件事后,那孩子变了一个人似的——读书非常用功。那年高考,录取分数线是302分,孩子考了303分,被师范学校录取。
当年那个孩子就是父亲。
父亲说,我后悔呀,当时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未说。
父亲一直想当面感谢那位好心人。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30年了,时光如过眼烟云,但那位卖鸡蛋的好心人,一直驻守在父亲的心中。
从古镇回来。秋天一个劲往里走,细雨连绵,寒风四起,冬日悄然逼近。
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看来父亲的心结是解不开了。
一天,父亲的气色突然好了许多,他贴着我的耳朵说,我还有1000元钱,你给那个古镇汇去,帮助那里需要帮助的老人。
解铃还得系铃人。父亲终于找到了自我解脱的办法。或许,其中有一个老人就是那个卖鸡蛋的中年妇女,如今应该已是满头华发的老人了吧。
我忙赶到邮局把钱汇了过去,当我把汇款回单交给父亲时,父亲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我清晰地看到,那个悬着的心结悄然溜走了,远远的,未留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