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妻子身穿睡衣,正坐在开着的窗户旁边的一把小椅子上等他。原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遗产的事。
“快脱衣裳,”她说,“咱们上了床再说。”
他抬起头,目光望着天花板,说:“可是……楼上……一个人也没有。”
“放心吧,罗萨里守在她身边呢。你先打个盹儿,凌晨三点钟去替她。”
为了防备万一发生什么事情,他仍然穿着衬裤,头上包了一条围巾,就跟在妻子后面钻进被窝。
他们先并排坐了一会儿。她在想心事。
即使在这个时候,她的睡帽上也缀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略微向一边的耳朵上歪着,就像受到她戴便帽养成的那个无法克服的习惯影响似的。
她突然转过脸来,对他说:“你知道你妈立过遗嘱吗?”
他迟迟疑疑地说:“我……我看没有……大概没有,她没有立过。”
卡拉旺太太盯着丈夫的脸,压低着声音愤愤不平地说:“真不像话,是不是?我们辛辛苦苦服侍她,我们供她住,供她吃,怎么说也有十年了!换了你妹妹,她绝对不会干。就是我,要是早知道落得这样的结果,我也不会干!是的,将来人们想起她来,这可是件丢脸的事!你也许会对我说,她付给我们膳宿费呀。不错,但是子女们的照料,可不是花点钱就能买得到的,应该在死后用遗嘱来表示感激才对。正直体面的人都是这么做的。看来,我是白辛苦、白忙活了!真卑鄙!啊!真卑鄙!”
卡拉旺被弄得心烦意乱,连声说:“亲爱的,亲爱的,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她数落了半天,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又用平常的声调说:“明天上午应该通知你妹妹了。”
他一下子蹦了起来,说:“真的,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件事;天一亮我就去发电报。”可是她该想的都想到了,她拦住他说:“不,10点至11点之间再发;在你妹妹到来以前,咱们得有时间考虑怎么把要做的事情安排好。从沙朗东到这儿,她最多两个钟头就到了。我们可以推说你昏了头。再说,就是上午通知,也不算不作为呀!”
卡拉旺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就像平时谈到这位他一想到就要发抖的科长时那样,用战战兢兢的语调说:“还应该通知部里一声。”
她问:“为什么要通知?遇到这样的事情,就是忘了,也情有可原。相信我好了:不通知。你那位科长什么也不能说,你要狠狠地给他一个难堪。”
“啊!这样嘛,好吧,”他说,“他见我没去上班,一定还会火冒三丈。嗯,你说得对。这是个好主意。等到我告诉她我妈死了,他也只好闷声不吭了。”
这位科员对这个恶作剧甚感得意,一边搓着手,一边想象着科长的表情。这时候,老太太的尸体仍然躺在楼上,已经睡着的女佣人就守在旁边。
卡拉旺太太忽然又变得烦恼起来,好像有一件说不出口的事在困扰着她。最后她还是下了决心,说:“你妈已经把她的座钟给你了,对不对,就是那个女孩玩毕尔包凯球的?”
他想了一会儿,说:“是的,是的,她对我说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她刚到这儿来的时候说的。她当时确实对我说过:‘如果你待我好,这个座钟将来就归你了。’”
卡拉旺太太吃了定心丸,愁眉顿时舒展了,说:“你看呀,既然说过,就应该去拿过来;等你妹妹来了,她就不让我们拿了。”
他有些迟疑,说:“你真的这样想吗?……”
她生气了:“我当然这样想。只要神不知鬼不觉搬到这儿来,那就是我们的了。她屋里的那个大理石面儿的五斗柜也一样。有一天她脾气好的时候答应过给我。咱们也一起搬下来得了。”
卡拉旺似乎不太相信。“不过,亲爱的,这可是责任重大呀!”
她转过脸来,直眉瞪眼地说:“唉!真是的!你就永远改不了吗?你呀!你情愿自己的孩子饿死,也不愿意动一下手。那个五斗柜,从她答应给我的时候起就是咱们的了,对不对?如果你妹妹不同意,让她来跟我说好了!我才不在乎你妹妹呢。好啦,起来,咱们这就去把你妈给咱们的东西搬下来。”
他就这样被制服了,哆哆嗦嗦地从床上下来;刚要穿长裤,她又去拦他,说:“不用穿外衣了,走吧,有衬裤就够了。你看,我就这么去。”
他们俩穿着睡衣,悄悄爬上楼,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屋里去。老太太在那里直挺挺地躺着,守着她的仿佛只有放着黄杨圣枝的盘子周围那四根燃着的蜡烛;因为罗萨丽躺在扶手椅上早就睡着了。她伸着两条腿,双手交叉着放在裙子上,歪着头,一动不动,张着嘴打着小鼾。
卡拉旺捧起座钟。像帝国时代大量生产出的艺术作品一样,这是一件滑稽可笑的摆设,一个鎏金的年轻姑娘的铜像,头上饰着各种花卉,手上拿着一个毕尔包凯球当作钟摆。“给我,”他的妻子说,“你搬五斗柜的大理石面。”
他遵照她的吩咐,气喘吁吁,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大理石面扛到肩上。
两口子开始起步了。卡拉旺伛着腰,走出房门,开始提心吊胆地下楼梯;他妻子倒退着走,一只手拿着蜡烛给他照亮,一只手抱着座钟。
到了自己的屋里,她松了一大口气。“最难的办完了,”她说,“再去搬剩下的。”
可是五斗柜的抽屉里装满了老太太的衣服,得放在什么地方才成。卡拉旺太太灵机一动,说:“快去把门厅里的那个松木箱子搬来;那箱子连四十个苏也不值,就摆在这儿吧。”木箱搬来以后,他们就动手清空抽屉。
他们把袖口、绉领、衬衣、便帽、躺在他们身后的那位老太太的所有寒酸的旧衣裳,都一件一件取出来,整整齐齐地放进木箱,好瞒哄第二天就到的死者的另一个孩子布罗太太。
完事以后,他们先把抽屉都搬下去,接着又一人抬一头把柜体搬下去。他们花了很长时间琢磨摆在什么地方最合适,最后才决定把它放在卧室里,床对面的两扇窗户之间。
五斗柜刚摆好,卡拉旺太太就把她自己的衣物放了进去。座钟放在饭厅的壁炉台上。然后两口子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布置的效果。他们感到满意极了。“很不错哟,”她说。他回答:“的确很不错。”接着他们就上床睡觉。她吹灭了蜡烛。
不久,这座房子的两层楼里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
卡拉旺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刚睡醒,头还昏昏沉沉的,过了几分钟,才记起了刚发生的大事。他好像当胸狠狠挨了一拳,一骨碌跳下床,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几乎哭出声来。
他急忙跑上楼,罗萨丽还在那间屋子里酣睡,仍然保持着头天晚上的那个姿势;其实她这一夜就没有醒过。他打发她去干活,自己动手换掉已经燃尽的蜡烛,然后就端详起母亲来。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滚动着那些貌似深奥的思想,那些芸芸众生在世人面前无法摆脱的宗教和哲学的俗见。
这时,他听见妻子叫他,他又走下楼。她已经把上午该办的事拉了一个单子。他接过满是术语的清单一看,吓了一跳。
单子上写着:
1. 去市政府登记;
2. 请医生验尸;
3. 定寿材;
4. 去教堂;
5. 去殡仪馆;
6. 去印刷所印讣闻;
7. 找公证人;
8. 打电报通知亲属。
此外还有一大堆要办的七零八碎的事。他拿起帽子,立刻出门。
这时,消息已经传开了,女邻居们开始上门来要求看看死者。
在楼下的理发店里,老板娘和正在替顾客刮脸的老板甚至为这件事发生了一场争论。
女的一边织着袜子,一边咕哝道:“又少了一个,少一个小气鬼;这个小气鬼,可是世上少见。说真的,我从来就不喜欢她,不过还是应该去看看她。”
男的一边往顾客的下巴上抹肥皂,一边低声抱怨:“你听呀,尽是些怪念头!只有女人才想得出。她们活着的时候打扰你还不够,死了还不让你安生。”但是他妻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接着说:“我也没什么办法呀,只是觉得应该去一下。这一上午我都在惦记着这件事。我要是不去看看她,就好像这一辈子都放不下似的。但是仔细看看她,记住她的模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手里拿着剃刀的丈夫耸耸肩膀,跟正在刮脸的那位先生说起悄悄话来:“我都要问问您,您对这些可恶的娘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不会觉得看死人有什么乐趣!”这话让他妻子听见了,她不动声色地回答:“就是有趣嘛,就是有趣嘛。”说完,她把手里的毛线活儿往柜台上一撂,就上楼去了。
已经有两个女邻居捷足先登,正在和卡拉旺太太谈论这件不幸的事。卡拉旺太太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
她们朝停尸的房间走去。四个女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先后蘸了点盐水洒在被窝上,接着跪下来,一边喃喃祈祷,一边画十字,然后就站起来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久久地打量着尸体。这当儿,死者的儿媳用一块手绢捂着脸,强作伤心地抽噎着。
她转身要出去的时候,发现玛丽-路易斯和菲利浦-奥古斯特全都穿着内衣站在门口好奇地望着。她忘掉了做作出来的悲痛,扬起手跑过去,气咻咻地大嚷:“快给我走开,淘气鬼!”
十分钟以后,她陪着另一拨女邻居上楼来。她又在婆婆身上挥了挥黄杨树枝,做了祈祷,流了几滴眼泪,尽了她所有的义务。这时她发现两个孩子又出现在身后,便狠狠地打了他们两巴掌。但是到了第三次,她也就不再理会他们了。以后每次有客人来,两个孩子就都跟着跪在角落里,一遍遍照葫芦画瓢地模仿他们母亲的每一个动作。
一到下午,被好奇心驱使来的女人就减少了。没有多久,就不再有人上门了。卡拉旺太太便回到自己的屋里,忙着准备出殡的大大小小的事。死人就孤零零地停在楼上。
窗户开着。滚滚热浪夹杂着阵阵尘土扑进屋来,四根蜡烛的火焰在一动不动的尸体旁边跳动着;一些小苍蝇在被窝上、两眼紧闭的脸上、伸出的两只手上爬来爬去,飞去又飞回,不停地兜着圈子。它们来拜访这位老太太,也等候着它们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刻。
玛丽-路易斯和菲利普-奥古斯特又到大街上去玩耍了。没多久,他们就被小朋友们包围起来,特别是那些女孩子,她们更机警,能够更快地嗅出生活中的一切秘密。她们像大人似的打听:“你奶奶死了,是吗?”“死了,昨天晚上死的。”“死人是什么样子?”玛丽-路易丝就解说起来:蜡烛啦,黄杨树枝啦,死人的脸是什么样子啦。这番介绍激起孩子们强烈的好奇心,他们也要求上楼去一观究竟。
玛丽-路易斯立刻组织了第一个旅行团:五个女孩和两个男孩,都是年龄最大,胆子也最大的。为了不让人发现,她要他们脱掉鞋子。这队人马潜入楼内以后,就像一只小老鼠的大军一样噌噌地蹿上楼。
到了屋里,小姑娘立刻模仿她母亲有样学样地举行起仪式来。她郑重其事地领着小朋友们下跪、画十字、蠕动嘴唇,再站起来,往床上洒水。然后,孩子们就挤作一团,怀着恐惧、好奇而又兴奋的心情走到床边,观看死人的脸和手。这时,玛丽-露易丝突然用小手绢捂住眼睛,假装哭起来。不过她想到外面等着她的那些孩子,马上忘了悲伤,急匆匆地带走这一批,紧接着又带来另一批,继而又是第三批,因为所有满街跑的孩子,甚至连那些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都闻讯赶来参加这新奇的娱乐。而且她每一次都把母亲那些装腔作势的动作重复得惟妙惟肖。
时间长了,她也累了,孩子们也被另外的游戏吸引到别处去了。老祖母又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被人完全忘记了。
屋里布满了阴影;摇曳的烛光在她干瘪而又皱纹累累的脸上跳着光与影的舞蹈。
八点钟光景,卡拉旺上楼来,关好窗子,又更换了蜡烛。他现在进来,态度已经很平静了,因为他已经看惯了那具尸体,就像它已经摆在那好几个月似的。他甚至还能够注意到它没有一点腐烂的迹象。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妻子,她回答:“可不,她就跟木头做的一样,至少能保存一年。”
他们一言不发地喝着浓汤。孩子们一整天没人管,已经人困马乏,倒在椅子里打起盹来。其他人也都保持沉默。
灯光忽然暗下来。
卡拉旺太太捻了捻灯芯;可是油灯空洞地响了一下,长长地咕噜了一会儿,就熄灭了。他们偏又忘了买灯油。如果现在去杂货店,势必要耽误吃饭。他们就找起了蜡烛来。可是,除了楼上床头柜上点的那几根以外,再也没有了。
卡拉旺太太做事总能当机立断;她马上打发玛丽-路易斯上楼去拿两根下来,其余的人就在黑暗中等着。
人们可以清晰地听到小姑娘上楼的脚步声,接着是几秒钟内的寂静。突然,这孩子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她推开门,满脸惊恐,比前一天报告不幸的消息时还要紧张。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呀,爸爸,奶奶在穿衣裳!”
卡拉旺一下子蹦了起来;被他带倒的椅子一直滚到了墙边。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你说什么呢?……”
紧张得语不成声的玛丽-露易丝重复道:“奶……奶……奶……奶在穿衣裳……她就要下楼来了。”
卡拉旺先生发了疯似的奔向楼梯,大惊失色的妻子紧随其后。但是到了三楼的门口,他站住了,因为他吓坏了,不敢进去。他会看到什么场面呢?还是卡拉旺太太比丈夫胆大,她转动一下门把手,走了进去。
屋里好像变得昏暗了许多。屋子中间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影在走动。是老太太,她已经起来了。她从昏睡中醒过来,神志还没有完全恢复,就侧转身子,用一只胳膊撑着,把点在灵床边的蜡烛吹熄了三根。等体力稍稍恢复,她就下床来找衣裳。见五斗柜不翼而飞,她起初的确有些迷惑,不过慢慢地在木箱里找到了,她就不慌不忙地穿起来。接着,她又把那一盘水倒掉,把黄杨树枝仍旧挂到镜子后面,把椅子都归到原位。儿子和儿媳进来的时候,她正准备下楼。
卡拉旺冲过去,抓住她的手,拥吻她,热泪盈眶;他妻子在他背后虚情假意地连声说着:“真是太好啦,真是太好啦!”
但是老太太却并不感动,甚至就像根本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她的脸绷得像一座雕像,目光冷冷的,问了句:“晚饭快好了吗?”他已经昏了头,结结巴巴地说:“早好了,妈,我们正等你吃饭呢。”他表现出不寻常的殷勤,挽住她的胳膊。卡拉旺太太端起蜡烛,像夜间替扛大理石柜面的丈夫照路一样,一级一级地倒退着在前面引路。
到了二楼,她差点跟正在上楼的人撞个满怀。原来是住在沙朗东的亲戚到了,布罗太太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她的丈夫。
女的又高又胖,患水肿病的大肚子,把上身撑得向后仰着。她见此情景,吓得目瞪口呆,打算掉头逃跑。她丈夫是个信仰社会主义的皮匠,矮矮的个儿,满脸满鼻的须毛,一眼望去活像个猴子。他却没有大惊小怪,只是低声说:“咦,怎么回事?她活过来啦!”
卡拉旺太太一认出他们,就连做了几个十分遗憾的手势,然后大声说:“嗨嘿!怎么!……是你们呀!真没想到!”
但是布罗太太已经被弄得晕头转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低声回答:“是你们打电报催我们来的;我们还以为完了呢!”
她丈夫在背后捏了她一把,叫她住口,然后他在大胡子下面做了个奸笑,补救道:“难得你们要邀请我们。我们立刻就来了。”话里影射着两家人长期以来充满的敌意。这时,老太太已经到了楼梯最下面几级,他连忙迎上去,用盖住脸的胡子蹭了蹭她的双颊,怕她耳背,又对准她的耳朵大喊:“您好吗,妈妈?还是那么硬朗啊!”
布罗太太看见本以为死了的人现在活得好好的,还心有余悸,甚至不敢上前去拥吻。她的庞大的肚子,把整个楼梯口都塞满了,挡住了其他人的路。
老太太觉得有些蹊跷,已经起了疑心,不过一直不开口,只是望着周围的人。她的灰色的小眼睛四处打探着,犀利而又严峻,一会儿盯住这个人瞧瞧,一会儿盯住那个人望望,眼神里显而易见充满了想法,弄得她的孩子们很不自在。
卡拉旺打个圆场说:“老太太刚才有点不舒服;不过现在好了,完全好了。是不是,妈妈?”
老太太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回答:“一下子昏过去了。不过你们说的做的我都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微弱,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接着这番话的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众人走进饭厅,几分钟时间,匆忙凑合起一桌晚饭。
只有布罗先生一个人还能沉得住气。他那张大猩猩般的凶相逼人的脸怪相百出;他信口说些含沙射影的话,弄得所有的人都很难堪。
这还不算,门厅那边还频频传来门铃声,忙得晕头转向的罗萨丽一次次跑进来找卡拉旺;他总是连忙撂下餐巾走出去。他妹夫甚至问他:今天是不是他会客的日子。他支支吾吾地说:“不不,都是些小事,没什么。”
后来,有人送来一包东西,卡拉旺冒冒失失地拆开一看,原来是印着黑框的讣闻。他的脸刷地红到耳根,赶紧又包起来,塞进坎肩里。
他母亲并没有看见;她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摆在壁炉台上的她的座钟,镀金的毕尔包凯球还在不停地摆动。在冷冰冰的沉默中,尴尬的局面越来越令人难堪。
老太太把她那巫婆似的皱纹密布的脸转过来,眼里闪着一丝狡黠的意味,对女儿说:“星期一,把你的小妞儿带来,我想看看她。”布罗太太顿时喜形于色,大声说:“是喽,妈。”卡拉旺太太却脸色变得煞白,几乎气昏过去。
这当儿,两位男士正谈得越来越起劲,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居然展开了一场政治辩论。布罗拥护各种革命的共产主义学说,他激动得指手画脚,两只眼睛在毛茸茸的脸上炯炯发光,叫嚷着:“财产,先生,是对劳动者的掠夺——土地应该属于大众——继承权是一种堕落,一种耻辱!……”但是他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好像刚才说了什么蠢话似的,有些发窘。过了一会儿,他才用比较温和的口吻说:“不过现在不是争论这些事的时候。”
门开了,舍奈“医生”走了进来。一开始他大吃一惊,不过转眼间就显得若无其事了。他走到老太太跟前说:“哈哈!老太太!今天气色很好嘛!啊!我早就料到了,果然如此。刚上楼的时候,我还对自己说:我敢打赌,老太君,她又起来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接着说:“她结实得就像新桥,你们等着瞧吧,咱们全得靠她老人家来挖坟地呢。”
他坐下来,接过递给他的咖啡,很快就加入两位男士的争论。他赞成布罗的意见,因为他自己也在公社的事情上受过牵连。
老太太感到累了,要回到楼上去。卡拉旺连忙走过来,可是她眼睛瞪着他说:“你马上把我的五斗柜和座钟搬上去。”不等他结结巴巴地说完“是的,妈妈”,她已经搀着女儿的胳膊走了出去。
卡拉旺两口子呆若木鸡,哑口无言,沮丧得像遭到一场飞来横祸似的。布罗却一边得意地搓着手,一边抿着咖啡。
卡拉旺太太气疯了,猛地朝他冲过去,嚷道:“你这个贼,无赖,流氓……我真想啐你一脸唾沫,我……我……”她找不出话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而他呢,一直笑眯眯地啜着咖啡。
正在这时,布罗太太回来了,于是卡拉旺太太又朝她小姑子冲过去。这两个人,一个巨肥,挺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大肚子,另一个干瘦,动作狂乱得像是在发羊癫疯,手哆嗦着,声调也变了,她们唇枪舌剑地互相辱骂。
舍奈和布罗过来拉架。布罗拉住他妻子的两个肩膀,把她推出门去,一边喝斥着:“滚,你这头蠢驴,别嚷了!”
人们可以听到他们在街上一边走远,一边还吵个不休。
接着,舍奈先生也告辞了。只剩下卡拉旺两口子面面相觑。
男的一屁股倒在一把椅子上,两鬓沁出冷汗,咕哝着:“我怎么去对科长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