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返乡,惊闻一个亲戚被抓了起来,罪行是在面包车里藏了个能鉴定胎儿性别的B超机,流窜于四里八乡,服务于那些打定主意要生个男孩的人家。

这当然罪不容赦,但我还是有些感慨,记起多年前他曾借给我《人生》《平凡的世界》等小说,那些励志的句子下面,都被他重重地划上了线。起初,他也曾像高加林或是孙少平那样艰苦地奋斗,养过兔子,跑过运输,种过果树,收入都寥寥。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就试着在本乡的池塘里饲养大闸蟹,吾乡人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螃蟹,都惊呼“螃蟹成了精”,可惜一场暴雨冲刷而下,那些螃蟹顺水逃离。

他开始觉得自己运气不好,老去算命,但依然关注电视上农村节目里的各种致富项目。两年前,他终于发了财,说是成立了一个医疗机构,我偶尔遇见他,总见他高门大嗓,眼睛紧紧抓住对面的人,下巴略略抬起,要你看他脑门上明晃晃的成功。我怀疑他心里在扮演小说里的成功人士,所有的用力都是在跟自己飙演技。

他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一个邻居,比他更彻底的文青,老是朝各种文学杂志投稿,屡投不中,他改行去做生意。两百块买一车粮食,一百八十块卖掉,靠赊欠货款运转下来。他做这桩损人不利己的买卖,只为享受那种在做大生意的快感,他把自己想象成了小说中坐在老板桌背后的人。他的下场更糟,被债主追杀,病死他乡。

这些文青共同点在于入戏太深,将书中世界,视为理所当然,将现实眼下,当成待蜕之壳,他们没能从阅读中发现生活真相,却将那些跌宕起伏的情节,当成了生活样本。然而成功变身的灰姑娘很少,更多的人是穿不上水晶鞋的灰姑娘她姐,他们不惜削足适履,血迹淋漓,依旧事与愿违。

高加林与孙少平,是万千小城有志文青的想象,他们的真身,更近乎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

几年前洪晃曾有篇雄文,叫做《满大街的包法利夫人是怎样养殖出来的》,从标题到内文都一如既往地透着优越感,这也许是洪晃将自己差异化的一种方式。

洪晃眼中的包法利夫人是这样的:“典型的高不够、低不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用上海话说,就是很‘作’的女人,用北京话说,就是个‘不省油的灯儿’。”

她说:“养殖包法利夫人还需要一个大环境。首先,包法利夫人出生的小县城要达到小康生活水平——旅店得有四星级的,超市至少是华联的,还要有七八个卡拉OK和足底按摩。然后,一定要有小资的精神境界——不现实的爱情观,对社会地位无休止的向往,以及大量时间在网上阅读爱情小说,保证包法利夫人长大以后可以去狂爱自己搞不明白的东西,比如:艺术,或者男人。”

洪晃一出道就以见多识广著称,自然可以自居为搞明白了“艺术”和“男人”的女人。即便如此,她的优越感也不会引起大多数小城女人的敌意,因为洪晃接下来又将包法利夫人定位为住在苏州的别墅里穿LaPerla内衣使用L'OCCITANE全身护肤品的女人。对于前者,洪晃的理由是:“谁会买好几千元的内衣伺候一个已经为了养家累得没神儿的丈夫?”至于无辜的L'OCCITANE,洪晃说得更理直气壮:“职业妇女就注重把脸保护好了,对身体比较忽略。”

弹指一挥间,沧海桑田,如今穿昂贵内衣和使用身体护肤品,不说明任何问题,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我终于看完《包法利夫人》,发现,她并不是一个住在苏州别墅、穿昂贵内衣和使用身体护肤品的“那种女人”,我在她脸上认出了无数小城文青,包括,我自己。

包法利夫人就是个典型的女文青。女的,不老辣、老成的,总是调动所有的热情与矫情,跟文学文艺作品热烈呼应的那类人。

包法利夫人本名爱玛,是个小镇姑娘,十三岁,父亲把她送进了鲁昂的修道院学习,起初她也曾很享受修道院的宁静,相熟之后,她的本性水落石出。

修道院院长会在周末读几段《基督教真谛》,书名严肃,却是个小说集。“浪漫主义的忧郁,回应大地和永生,随时随地,发出嘹亮的哭诉,她头几回听了,十分入神……她看惯了安静的风物,反过来喜好刺激。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

这不安于室被修女们窥破,她们不再喜欢她,但这对爱玛并不重要,她在阅读里找到另一世界,“爱玛有半年之久,一双手沾满了古老书报租约处的灰尘。”

“后来她读司各特,醉心于历史事物,梦想大皮柜、警卫室和行吟诗人。她巴不得自己也住在一所古老庄园,如同那些腰身细长的女庄主一样,整天在三叶形穹隆底下,胳膊肘支着石头手托着下巴,遥望一位白羽骑士,胯下一匹黑马,从田野远处疾驰而来。”

她进得去,出不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把山水当成有关于浪漫或是爱情的隐喻。她是薛宝钗说的,读闲书把脑子读坏了的这类人,可是,在当年,我们谁不是这样?

我们看了三毛的书,就想像她那样去远方,我们爱看琼瑶的笔下的爱情,以为自己早晚也能遇到。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更是把咖啡当成浪漫首选的道具,尽管那时我们以为咖啡就是雀巢。三毛波西米亚风的着装风格亦为我们追捧,我们认为,那是迈着大步子走世界的标配。物质生活是一个抓手,是我们进入书中生活的方便法门,而那些深沉的感情、坚定的意志力就没那么一蹴而就,棉布长裙、绣花布鞋、银镯子,成了我们一厢情愿的通关密码。

我们像爱玛那样,以为眼下遭遇的平庸乏味,“是一种例外,一种她不走运,偶然遇见的特殊情况”。我们跃跃欲试地想要去“别处”,通过一桩以比较丰盛的物质生活做底纹的爱情,或者再彻底一点,抛弃平庸的家乡,只身奔赴一座大城。

那时小城文青聚在一起,都会说起去北京,口气里俱是理所当然。它以我们童年便闻知的各种声色,构成了一个“别处”。在我们的想象里,它鼎沸、喧嚣、每一个时刻都戏剧化,每一个角落都意味深长,每一个人都自有来历,绝不会像我们的现实眼下这么松散无稽,这么茫然。

爱玛心中的大城是巴黎,她显然更为执迷。她买了一张巴黎地图,手指顺着道路蜿蜒,平面的地图给了她三维之感,她想象自己游走在里面的街区,在表示有房屋的白方块之前停留。“最后,她看累了,闭住眼睛,又见煤油灯在暗处随风摇曳,在剧院的柱廊前,一辆辆敞篷四轮马车,哗啦一声把踏板放下。”

她订时尚杂志,关注巴黎的赛马、晚会和初次公演,她了解时装新款,和上等裁缝的地址,这些徒劳无功的事情看起来多么熟悉,居住于小城的我们,也曾将《精品购物指南》和《上海壹周》上的广告看得津津有味。

在《包法利夫人》这本书里,能找到太多女文青的共性。我识出她的灵性与执着,只是当这灵性无法继续发展,上升为智慧,就会变成某种魔障,将她困在其中。

她不是一个人。如果你留心,很容易看到那些脸上带着文青痕迹的人,他们敏感、自负,衣着夸张,说话时,总像被某本书里的人物附身。他们经常被身边的人奉劝现实一点,那时他们就会显得格外骄傲,在激烈的反抗中,确认自己的身份。

吾友苏美曾经写过一本书,书名叫做《女文青这种病,生个孩子就好了》,这种不适当的调侃,激起很多女权主义者上线上纲的愤怒。我也不赞成这标题,因为文青是一种慢性病,大多数人终身都很难痊愈。好在,对于文青来说,病态也不失为一种恭维。更妙在这病不痛不痒,完全可以带病生存,只有极少数人,会病入膏肓,终于致命。

包法利夫人属于这极少数人。鲁昂的修道院的学习,只是她人生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分叉,她很快重回现实,一个名叫包法利的医生向她求婚,虽然他像生活本身一样平庸,却是她可能范围内最好的选择。她嫁给了他,跟他去镇子上开诊所,在那里,她遇到她的的第一份爱情。

目睹包法利夫人和那个名叫赖昂的文书相爱的过程,我常常会露出会心的笑容,那是我最熟悉的一种恋爱。

他说他喜欢带一本书去牧场看日落。她赞成,说世上就数日落最好看,尤其是海边。

他说,我就爱海!她说,汪洋一片,无边无涯。您不觉得精神更能自由翱翔?凝望大海,灵魂得以升华,不也引起对无限和理想的憧憬?

他说,您有没有过这种经验,有时候看书,模模糊糊,遇见您也有过的想法,遇见一个来自远方的形象,好像展示出来的,全是您最细微的感情一样?她回答道,我有过这种体会。他说,所以我特别喜欢诗人,我觉得诗词比散文温柔,更容易感人泪下——类似的交谈,还有很多很多。

我们文青就是这样谈恋爱的啊,星星月亮大海,从风花雪月到诗词歌赋,咬文嚼字,只务虚不务实,我们在交换书名中感受灵魂的颤栗,确认对方是自己的同道人。而周围人声嘈杂,若有人插话说听不懂,就更让我们显得与众不同。

但这段爱情还没有成型,就随着赖昂去巴黎求学而消散。失落中的包法利夫人,被一个名叫罗道耳弗的有钱人诱惑。从安妮宝贝的小说里我们也可以看出来,一无所有的书生,和经验老道的有钱人,是女文青最常规的恋爱对象,之间没有折中。

这是一次实打实的恋爱,包法利夫人想和罗道耳弗私奔,她吓住了这个只是纯为取乐的男人,他落荒而逃。

两次失意,为包法利夫人接下来的疯狂做足了铺垫,当她与学成归来的赖昂在鲁昂的剧院重逢,那种疯狂的爱情,宛如对于所有不如意的报复。她跟丈夫撒各种谎,与赖昂约会,租昂贵的酒店,买鸵鸟羽毛、中国瓷器和木箱——相对于昂贵内衣和天价护肤品,文青更喜欢这些不着调的东西。她向包括女佣在内的所有人借钱,大笔债务,使得她被一个名叫勒乐的投机者构陷,让包法利先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破产。

债主来势汹汹,包法利夫人走投无路,服毒自尽。爱她的包法利先生看到一摞摞情书才发现真相,他呜咽、嚎叫,如癫似狂,但是最后,他对始作俑者之一的罗道耳弗说:“我不再生您的气了。错的是命。”

谁说包法利先生平庸懵懂,他是真正的智者,错的是命运,命运让包法利夫人成为那样一个文青,他们善于给自己造梦,分不清梦与现实,在行差踏错的路上毫不自知,没有能力将自己叫醒。

我将自己与她做个对比,一是我更清醒,二是,我没有那么强的行动力。当然,这两点也可以相辅相成,我因为清醒而缺乏行动力,我因为缺乏行动力,延长了思考时间,所以更加清醒。我最终,没有成为包法利夫人,或是我的亲戚那一类人。

处境不同,阶层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不同,自称没有饥饿感的洪晃将包法利夫人视为异类,看到的,是她对于他们贵族阶层的觊觎,不由得心生鄙夷。吃饱了人的会觉得饥饿是一件可耻的事,那种自灵性与阅读中产生的,对于更为华丽精彩的生活的渴望,被洪晃称之为“作”。

渴望有什么错呢?如若你身在小城,胸怀大志,运气不佳,就一定会有渴望产生,我们都曾有过那样的渴望,差别只在于,我的运气好那么一点点,遇到了化解的机缘,而我的亲戚和包法利夫人却没有。

但我同意包法利夫人满大街都是,我曾见有人没有读过太多书,却有着文青式的灵魂,像崂山道士那样渴望在幻象与现实之间自由穿越,最后只落得灰头土脸。我常常会看到她,在此地或是彼地,此时或是彼时,虽然说,成为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是我们的命,但若清醒,这命运从一开始,并不是不可以修订。这本《包法利夫人》,也许比那些造梦的小说更值得一读,你能在阅读中识别自己,也将自己唤醒。

点击按钮,一键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