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条手机短信不到十个字。杜院长却像挨了当头一棒,脑子一片空白,半天讲不出话。

会场里几百教师望着他,身边的刘书记也急了。

▍二

杜院长其实是师范学院的副院长。不过中国人喜欢当面说好话,副院长、副处长,甚至副科长,一律省去“副词”,就叫杜院长、何处长、赵科长,或者按现在的时髦,叫“杜院”“何处”“赵科”。也许不叫出官长的字眼,没有那么俗气。

杜院长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个头高大,脸膛方正;头发虽然有点花白,却很壮实;穿西装,打领带,气度不凡。

那天出门开会的时候,他兴致挺好。儿子、儿媳和小孙子跟他一块儿乘电梯下楼。那小人人好玩极了,又胖又结实,两根小胳膊像圆鼓鼓的莲藕。他爱笑。杜院长左手抱着他,右手的手指合起来,朝他张开一下,那小东西就咯咯笑个不停,眼睛眯成一条缝缝。

儿子开车送媳妇和孩子去克拉斯特宝宝中心学爬行。

杜院长最疼小孙子,为他花多少钱都没二话。但他觉得让小孩学爬地板是胡闹,对两个年轻人说:“我们小时候,村里的孩子就像老鼠,根本就不用养……”

儿子打断他:“爸,您又忆苦思甜了。”

杜院长用手理了理小孙子柔软的头发,望着小家伙圆圆的眼睛,心里说:“爷爷吃的好多苦,你爸根本就不知道。”

▍三

就讲那次申请职称吧。

杜建成当了好久副教授,总没能升上去。这年头高校升职称,不管你有没有学问,就看你在哪一级杂志发了文章、搞到哪一级政府项目。评委一手拿条例,一手拿申请表对数字,够数就让过,跟小学生做算术差不多。每一年,杜建成不是欠这个数,就是短那个数,毫无办法。

有天下午五点多,他对着计算机发愣,突然接到邮件,有个杂志跟他约稿。这类邮件几乎天天都有,但这次发邮件的是学校条例里的“A级刊物”。杜建成就缺这么一篇东西。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照邮件讲的格式,把一篇被退过两回的文章改了一遍,发给人家,到九点多才吃晚饭。

过了一个礼拜,对方答复了,说文章水平很高,准备采用,版面费两万五,安排在第7期。加急多给五千,如果参加评奖,再加两千。

这不是小数,但杜建成实在不愿继续一年一年地折腾。不过7月初就要交申请材料。第7期发表,恐怕会耽误。另外他看了评奖委员会班底,整一个文化界的名人录,挤满了大腕。要是得个奖,能把学院评职称的委员全镇住。

杜建成不想让太太知道,不是因为太太不好,恰恰相反,他太太特别体贴,也许是太体贴了,老是问这问那,很烦。第二天,杜建成东挪西挪,凑足三万二,转到邮件上的账号。

过了两三日,他突然想起,加急发文章不见得可以加急评奖,连忙打开电脑去查,邮件和网页都没说啥时候评奖。那两千块本来是可以省下的。不过小心翼翼做不成事,大的决定没错就行。杜建成一向放得开。

5月底,他按时收到印得很像样的杂志。打开一看,真是威风凛凛:“全国中文核心期刊、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核心期刊、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来源期刊,教育部主管,华北师范大学主办”。

杜建成用手把页面拨平,心里想,早点走这条路多好!

▍四

他轻轻松松过了个暑假。

开学不久,杜建成突然接到学院办公室主任的电话。

这“学院”不是师范学院,而是师范学院里头的哲学与政治学学院。现在教育大发展,高校里面的学院多如牛毛。杜建成那个师院里有二十一个学院,学院底下还有各式各样的“中心”。

办公室主任叫他马上到会议室。

杜建成说,他这会儿不在学校,问怎么回事。

办公室主任说是评职称的事,让他无论如何赶回来。

杜建成一听就毛了,冲到路边拦车。谁知好久不来一辆的士,过去三四辆上头都有人。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小跑过天桥,到了另一个路口,好不容易截住一辆车,直接开到文科大楼门口。

门厅里,一个电梯前竖着牌子:“例行维护,暂停使用”。它早不维护,晚不维护,偏偏在这个时候“例行”,真是岂有此理。杜建成只好等其他电梯。这是下班时间,几乎每层楼都有人在等,摁钮上头红色的数字拖拖拉拉地倒数。电梯一停再停,半天下不来。杜建成不知道评审会开完没有,急得浑身冒火。

电梯终于下到底层,涌出一大帮教师学生。杜建成快快走进去,上楼的就他一个,电梯里空荡荡。

这座楼五个学院共用,有十二层。哲学与政治学学院的会议室在十一层。停用的那部电梯可以到顶楼,另外两部只到第八层。出了电梯,杜建成又使劲蹬了三层楼,气喘吁吁。

还好,会没开完。杜建成怯生生地敲了敲会议室的门。里面有人讲:“等一等。”委员们不知在讨论什么。过了一会,办公室主任打开门,示意让他进去。

王院长指着大桌子上的两本杂志,问杜建成:“这是怎么回事?”

▍五

原来有个同事的申请材料跟杜建成的文章在同一份刊物的同一期。但两本杂志封面不同,里头的文章也不一样。刊物刚出来,网上查不到。

那同事是个申请当副教授的年轻人,很快也被叫了进来。

八九个评委望着他们俩。年轻人不想抹杜建成的面子,等他先开口。杜建成没路可退,只好当大家的面把事情讲了一遍。王院长和他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样,跟他讲话老带点刺。杜建成低着头认错,满脸涨红,真想推开窗户跳下去。

晚上,他只吃了几口饭,就进房间关上门,按约稿邮件里的号码给人打电话。对方不接。他又发了邮件,当然不会有回复。上床以后,他没法合眼,等太太睡着,就爬起来上网,一查,发现好多人都在骂那个假杂志。

第二天一早,他跑去图书馆,找到真实杂志的地址和号码,拨通了电话。

编辑部的人挺冷淡,说他们从来不要版面费。

杜建成说:“好多人都被骗了,你们应该举报。”

编辑部的人说:“这事我们管不了。”

杜建成一肚子气:“那些家伙扛着你们的招牌骗人,你们不管。你们两家是一伙的?”

对方啪地放下了电话。

杜建成在党支部检讨,在系里检讨,在哲学与政治学学院教师大会上检讨,丢尽了脸面。王院长还把事情捅到学校,要处分他。

学校的头儿开会讨论。党委书记是个明白人,平静地说:“政府给高校排座次,就看论文和项目数字。学校没法不追求论文GDP,只好逼教师和研究生发文章。全国有多少高校教师,有多少研究生,又有多少学术杂志?有人说这是逼良为娼。杜建成没有抄袭,又不是成心骗评委,已经检讨了那么多回,就算当过婊子,也该放人了。”

后来杜建成不知费了多少气力,大年初一都躲在办公室写文章,这里投稿,那里投稿,才勉强凑够数,混了个教授。

▍六

拿到那本假杂志的时候,杜建成没有再瞅瞅自己的文章。

要是他看了,没准能发现破绽:作假的家伙为了多赚钱,拼命往杂志里头塞东西,把稿子都截短了。就他们那点文化,好些文章被砍得乱七八糟,上气不接下气。

肯定有作者看出了马脚,但抖出来自己也不光彩,所以没吭声。不过像杜建成那么凑巧,刚好自己的同事用同一期杂志申请的机会不多。恐怕有些教授、副教授或者讲师的头衔就是拿这样的假货换的。

杜建成对自己干的那一行实际上没有兴趣,所以特别洒脱,文章能印出来,可以登记填表,那就够了,别的一概不管。

有一次上课,他说,董仲舒跟汉武帝讲,人人都追求私利,就像水总是向下流,所以朝廷得用宣传教育去阻挡。杜建成告诉学生,这是很了不起的主张,中国的古代的太学和郡县学校就是这么建起来的。

研究生小宋问:“孟子讲,水总是向下流,所以人性都善良。您跟我们说,这是儒家理论的重要进步。董仲舒的讲法跟孟子正好相反,谁对谁错?”

杜建成回答:“嗨,文科的东西哪有什么对错!”

几个研究生不敢跟老师顶嘴,你看我,我看你。

▍七

后来小宋去听西方哲学,下课的时候拿这事问陈老师。

陈老师是学院里最偏激的怪人。他把杯里剩下的茶水往窗子外头一倒,直捅捅地说:“孟子和董仲舒都是胡扯蛋!要是我说,商店柜台上那双鞋跟我的旧鞋都是‘耐克’,旧鞋很舒服,新鞋应该也舒服,你觉得我讲得有理。如果我说,今天是星期三,我的旧鞋就是星期三买的,很舒服,今天买的鞋应该也舒服,你会觉得我吃错了药。为什么?用类比来讲理,最要紧的是两样东西得有因果关系。‘耐克’是名牌,和球鞋好穿有关系。星期三跟鞋子舒不舒服根本就不挨。”

他从老花镜上面望了一眼小宋,接着讲:“不管什么理论,文科的也好,理科的也好,都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都得讲证据。水朝哪里流跟人性善不善完全扯不到一块。下流怎么会是善良呢?”

陈老师摇摇头,又补了一句:“年轻人,世界早就变了。生命宝贵,用来倒腾那些过时的旧货,太不值!”

小宋看过北大罗志田教授的书,知道他讲中国过去根本就没有哲学,也听说欧美大学往往将孔孟的东西搁在东方语言文学系,台湾的大学搁中文系,不归哲学系。但在中国大陆的哲学界,儒家、道家之类比亚里士多德和罗素红火得多。陈老师在系里只是个小配角,搞中国哲学的老师跟他打个招呼就算是抬举。

小宋望着他皱巴巴的脸,心里想,本事就是换饭吃的,现在还有多少老师学生去管生命值不值!当然,他还是一边点头,一边客客气气地说:“谢谢陈老师!”

杜建成不知道老陈跟自己学生讲过这番话,但他儿子却跟他小小地抬过一回杠。

那时小杜正在念博士。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只有父子俩人在家里吃晚饭。饭后闲聊,儿子问父亲:“爸,您真心相信自己写的那些东西吗?”

杜建成不摆架子,家里人讲话挺直率。他以攻为守,对孩子说:“你的导爷是‘985大学’的特聘教授,科研经费多得不知该怎么花,不就是拿鬼子的技术到国内哄哄人嘛!‘世界一流’,你真信?”

儿子说:“好歹我们写的是真话!”

杜建成说:“你们是理科!”

他要做出些事来,给儿子一点颜色瞧瞧。

▍八

好些人说,成功全靠运气,那是失败者的借口。这些年,积极找机会的人特别多。

春节过后,市政府换班。新官上任三把火,张市长提出了响亮的口号:“开放澼州”。他手下的秀才水平太次,居然没想到这话的谐音不雅,小孩子指着街上的标语牌大声说笑。

没出几天,本地报纸登出杜建成的文章《“开放澼州”战略决策的科学内涵》,总共九大部分、二十八小节,足足占了两个整版,别人没法想象的都让他写了,肯定能把张市长吓一跳。

一个礼拜之后,市委宣传部把杜建成请过去。理论处处长让他搞一个重大攻关项目。

听到拨给他的研究资金时,杜建成说:“什么?”

处长解释:“如果不够,可以增加。钱不是问题。”

杜建成连忙说:“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不够。”

他转眼成了全校研究经费最多的教授。这年头,在高校,有政府研究资金就有地位。但杜建成一直谦虚谨慎,把原来瞧不起他的王院长拉进了研究队伍。陈老师也请了,不过那家伙死心眼,不肯入伙。

两年多功夫,杜建成当上师院的副院长。

▍九

杜院长给全校教师讲市长的改革决策,满口新名词,又是一般人没法想象的认识水平和理论深度。

从主席台朝下望,听众的情况一清二楚。杜院长见到好些人在玩手机,在聊天。但他跟过去那样豁达,一点也不生气,心里想,要是自己坐在台下,也会这么干。

讲台上的手机震起来。杜院长沉得住气,不管它。对方不知为什么一直不肯放下电话,手机不停地震。讲台是斜的,手机一抖一抖地往下跑。杜院长把它抓起来,揣裤兜里。手机震个没完,杜院长没事一样接着讲。

手机终于安定下来,但一会又开始震,过一两分钟停了,接着还晃了几下。

杜院长站在讲台前做报告,师院其他领导坐在主席台一排桌子后面。这时刘书记开口说:“我插一句,杜院刚才讲的很重要。张市长是说‘师范学院和矿冶学院一定要发展’。大家注意啦:过去市里总是说‘矿冶学院和师范学院’,这次倒过来,我们排到了前面。这不是偶然的。市领导的每一句话,都有深刻的含义。”

书记说他要“插一句”,但讲起来肯定不止一句。杜院长乘机掏出手机。上面有几个未接的电话,还有一条短信。

刘书记还在讲:“杜院很敏锐,他的解读非常好,我也很受启发:矿院代表市里的硬实力,师院代表市里的软实力。‘开放澼州’到了这个阶段,软实力受到重视。我们一定要抓紧这个机遇!下面请杜院继续做报告。”

刘书记插话时,杜院长调出短信,一看嘴巴就张开了,到书记让他接着讲的时候还没合上。短信就一句,没有标点:“张市长被双规”。

见到杜院长拿着手机发愣、半天说不出话,刘书记又纳闷又着急。就在这个时候,他自己的手机也震起来。他一拨屏幕,用手挡住嘴,轻轻地说:“喂,你好”,两眼还望着杜院长。

电话那头的人急匆匆地说,刚才张市长被上头纪检会的人带走。

书记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会场开始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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