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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一个下午,热尔维丝把洗好的衣服送到了白门街的一位主顾家中之后,回到了鱼市街,这时太陽已经西斜。上午下过一场雨后,气候温和了许多,潮湿的石板路上散发着泥土的气味;热尔维丝抱着一只大筐子,感到吃力,有些气喘,脚步不由地迟缓了,身子不觉有些瘫软,她边走着,隐约地感到了饥饿、疲惫之中走上街面,某种欲望在体内开始騷动。她极想吃些好东西。当她抬起眼睛,瞅见马尔加代街的路牌,脑海中忽然闪过去铁厂看看顾热的念头。他曾说过多次,如果有一天好奇心使她想看看打铁是什么样时,不妨多走几步,去铁厂看看。再说,当着别的工人面,她也可以说是要瞧瞧艾蒂安,那就果真是专为寻找儿子而决定进铁厂走一遭的了。

铁钉厂应该是在马尔加代街,但是,她并不知道在哪一段;这里到处是开阔的旷地,房屋稀疏,而且往往没有门牌。即使是把全世界的财富都给她,她也不肯住在这条街上,这条宽畅但却肮脏的街道被附近工厂冒出的黑烟熏得污黑,坍陷的路砖,车辙里满是污水。路的两旁是一排排的厂房,许多有大玻璃窗的大工厂,大都是灰色的建筑,好像没有完工似的,一些砖墙和木架裸露着。工厂之间的夹缝中加杂着许多外形难看的住房和光线暗淡的小饭店,参差不齐,迎风欲倒的模样,从房屋间隙处望过去可见成片的旷野。她只记得顾热曾说过,铁钉厂在一个废铁和破布收购站旁,收购站价值几十万法郎的货物都堆在露天里。在工厂发出的喧闹声中,她努力辨别着方向:一些建筑顶上伸出许多细管子,发出强烈的汽笛声响;一家木材加工厂里传出均匀的机器锯木声,像急速撕破的一块棉布的声音,这种种声响震得大地微微颤动。她怔怔地向蒙马特高地望去,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再走多远,忽然一阵风吹来把大烟囱上的煤烟刮了下来,街道上顿时烟灰满目。她闭了眼睛,正喘不出气来的当尔,忽然听见了铁锤的叮当声;她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铁钉厂的门口,她看见近旁果然堆满着许多破布,她认定这就是顾热的铁钉厂了。

但是,她仍有些犹豫,不知从什么地方进去。一道篱笆的缺口处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像是穿过一个拆房工地的砖灰堆。一堆污泥挡住了去路,所以有人在上面放了两块木板。她还是冒险走上了木板,向左拐弯,走进了一大堆颠三倒四堆放的货车和破旧屋子之间,房子的柱梁竖在那里,她又没了方向,不知如何前进。破旧的屋子里闪烁着红色的火光,刺破了垂暮的夜色。此时,铁锤撞击的声响已经停息了。她小心翼翼地前行着,朝着放光的方向走去,忽然一个工人从她身旁走过,那人满脸被煤灰染黑了,一脸络腮胡子,他用无光的眼睛瞟了热尔维丝一眼。

“先生,”她问道,“这里有个孩子,名叫艾蒂安,他在这干活,对吧?……我,我是他母亲。”

“艾蒂安,艾蒂安,”那工人挤着嗓门说着,一步三摇地向前走着;“艾蒂安吗?不,我不认识他。”

当他张开嘴时,嘴里喷出一股酒气,像是打开盖的酒桶一般。在黑暗中遇着一个女人,使他极不高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热尔维丝向后退了退,又发问:

“那么,顾热先生在这儿干活吗?”

“哦!顾热,是的!”工人说,“我认识顾热!……如果您是来找顾热嘛……请进来吧。”

他转过身去,用破锣般的声音叫道:

“喂!‘金嘴’,有个女的来找你!”

一阵破铁的声响掩盖了他的呼声。热尔维丝向里面走去,来到一扇门前,探头望去。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那座熔铁炉像是灭了一般,只有微弱的光,使黑暗越发深沉。巨大的人影在屋里飘移不定,当黑影遮住火光时,那影子显得越发的大,不禁让人猜不透,他们到底有多么粗壮的四肢。热尔维丝不敢贸然造次,在门口低声叫道:

“顾热先生,顾热先生……”

忽然间,一切都发出光亮。在风箱的喘息声中,一道白亮的火焰冲天而起。屋里被照得通亮,四壁原来是用木板做成,四角加了砖墙,粗糙地砌了几个窗眼。煤烟把厂房熏得呈深灰色。梁上悬挂着许多蛛网,像是晾晒着破衣的样子,年积月累,蛛网上落满了尘土。周围墙壁的货架上,杂乱无章的堆放着许多废铁和破旧的器具,有大有小参差不齐地混杂在一起,成堆的工具显出残破的痕迹,泛着坚硬而黯淡的光泽。白亮的火焰不住地向上翻腾,像一道太陽的光茫映在大地上一般,照得木座上的四个溜光的铁砧,反射出带着金星的银色回光。

此时,热尔维丝认出了熔炉前站着的、留着漂亮黄须的顾热。艾蒂安拉着风箱。还有两个工人在旁边。她只看着顾热,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

“唉哟!原来是热尔维丝太太!真是意外的惊喜!”顾热叫出声来,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色。

但是,当他看到同事们做出鬼脸时,便连忙改口,把艾蒂安推到她面前,说道:

“您一定是来看孩子……他挺乖,他的手腕已经开始有力了。”

“好呀!”她说道,“到这里来可真不容易,……好像到了世界的最尽头了……”

于是她叙述起自己是怎样来的。接着她发问为什么这里的工人不认识艾蒂安。顾热不由地笑了起来,他解释说这里大家都把艾蒂安叫做“小兵娃”,因为他的头发剃得精光,好像士兵的头一样。他说话的当尔,艾蒂安停止了拉动风箱,熔炉的火焰降了下去,暗红的光亮渐渐熄灭了,屋里也渐渐变得黑暗了。顾热激动地怔怔地望着微笑着的热尔维丝,微光之中她的容貌显得更加艳丽。黑暗之中,两人无话,后来似乎想起什么事,这才打破了沉寂。

“热尔维丝太太,请允许我干完这点儿活儿。您就待在这儿,好吗?您并不妨碍谁。”

于是她留下了,艾蒂安重新鼓起风箱,熔炉里也重新冒出火星;孩子想在母亲面前显示腕力,起发用劲地拉起风箱来。顾热站在炉边,看着炉中烧着的铁条,手中拿着铁匠钳守候着。明亮的火光强烈地照耀着他,没有一丝陰影。他的衬衣袖子卷起来着,领口敞着,露出赤裸的臂和赤裸的胸,女人般粉红色的肌肤,上面长着金黄色的汗毛,略低着头,脑袋像是陷在露出肌肉的两肩之间;他聚精会神地用眼睛盯着火光,眼睛一眨不眨。顾热像一个正在小憩的巨人,十分悠闲地使着劲。待那根铁棍烧得发白之后,便用钳子夹了起来,放在铁砧上用铁锤均匀地打成几段,像是将玻璃不费力地敲成几段一样轻松。接着,又把截断的铁条一段一段地放进火炉,烧热后再一一夹出,逐个加工。他做的是六角形铆钉。他把截断的铁条放进一只模具里,压成六角形的钉头,然后把成型的铆钉抛在黑土上,起初烧热的钉子泛着红色,不久便渐渐熄灭了。他不停地打着钉。右手抢着一只五磅的铁锤,每锤下去就做出一只钉子,他活儿干得灵巧而熟练,边打着钉,边与一旁观看的人说着话。清脆的铁钻声像是银铃的声响。他也并不出一滴汗水,很舒服,很随便地打着铁钉,像是晚上在家里剪画片似的,不费吹灰之力。

“噢!这是些小铆钉,也就二十毫米长……”这话是回答热尔维丝的问题,“每天可以做出三百来个……但也要干惯了才行,要不手腕可会僵硬的……”

她便问顾热每天干完活手腕是否会麻痹,惹得他笑出声来。难道他会像富家小姐一样手无扶箕之力吗?十五年了,他的手腕已是久经锻炼;手中的工具早都磨热了,像铁一样结实。不过热尔维丝的话也有道理:一个从未打过铁的人,猛然间摆弄五磅重的铁锤,恐怕不到两个小时,手腕肯定累不可支了。这看似轻松的活计,往往让许多结实的男人打不了几年的铁就命归黄泉了。此时,其他几个工人也轮翻打起铁来。光亮中他们巨大的影子不停地晃动着,熔炉里取出的烧得通红的铁条刺破屋中的黑暗,铁锤击铁溅出的火星,映在铁钻上像是太陽的光芒,热尔维丝被炉中的火光吸引住了,她兴奋不已,竟不想离去。怕火星烫着她的手,她兜了个大圈了才走近了艾蒂安;忽然,她瞅见一个浑身肮脏、满脸胡子的工人走了进来,原来他正是她在院子里问话的那个男人。

“喂!太太,您找着人了吧?”他的讥笑声中带着几分醉意,“金嘴,要知道,可是我指点这位太太寻到你的……”

此人名叫“咸嘴”也有人叫他“不渴总喝”是一个顶呱呱的汉子,打铁钉很在行,不过,他每天都要喝一瓶烈酒,像是润润他的铁锤一般。刚刚他又去喝了一杯。因为饥渴的肚子已等不到六点钟了。当他知道“小兵”的名字叫艾蒂安时,顿觉滑稽;不禁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黑牙齿。接着他也认出了热尔维丝。昨天他刚刚与古波一起喝酒呢。别人在古波面前只要提起“咸嘴”,他会毫不犹豫地说:他是好样的!嘿!古波才是个慷慨的人,不轮到他请客的时候,他也常替别人付酒钱。他又说:

“我知道您是他的妻子,很高兴认识您。他配得上一个漂亮的妻子……不是吗?喂,‘金嘴’夫人是位美丽的女人吗?”

他开始使出奉承女人的招术,渐渐靠近热尔维丝,她拿起筐子放在面前,免得他挨进自己的身子。顾热好不痛快,他听得出“咸嘴”实际上是拿他与热尔维丝的友情开心,于是他嚷道:

“喂,懒家伙!那批四十毫米的钉子什么时候才做呀?……酒鬼,现在喝足了,痛快了,该有劲干活儿了吧?”

顾热说的是一家客户订做的大号钉子,这种钉要两个铁匠配合才能打成。

“你如果情愿立刻就干,小子!”“咸嘴”回答着,“还在吮手指就要充大人!别看你挺壮我才不在乎呢!”

“行,说完了,马上干。来吧,两人一起做!”

“已经在做了,混蛋!”

由于热尔维丝在场,所以两人勇气十足地互相挑战不休。顾热把早已截好的铁条放进炉火中,然后把一个大号的铁钉模具安置在一个铁钻上面。“咸嘴”从墙上取了两把二十斤重的大锤,这是厂里最重的铁锤了,工人们给其中的一把起名叫“费芬”,另一把叫“台勒”。“咸嘴”继续吹着牛,说他曾经为敦刻尔克灯塔做过许多大铆钉,做得如何精致,足可以像巧夺天工的首饰那样陈列在博物馆里了。说老实话,他不怕别人同他竞争;在遇到像顾热这样的小字辈之前,在巴黎全城的工厂里找不到他这样的一个好工人来。人们尽管会取笑他,但是人们也能看到他们想看到的好样工人。

“太太,等一会儿,就请您评判吧。”他转头对年轻的妇女说道。

“别再瞎吹牛了!”顾热说,“‘小兵’再加把劲,把炉子再烧热些!”

但是“咸嘴”还追问道;

“那么,我们一起打吵,对吧?”

“绝对不是!各打各的钉子,我的伙计!”

这个提议把众人惊出一身冷汗,这一招使连平时胆大妄为的“咸嘴”也目瞪口呆。四十毫米的铆钉,由一个人打制,是从未有过的事;铆钉应做成圆头,越发难打,这可是一种难上加难的活儿。旁边的三个工人放下手中的活儿,围过来看热闹,其中的一个瘦子贴一瓶酒,并说顾热肯定要输的。“金嘴”和“咸嘴”不加挑选地拿起铁锤,因为那只叫做“费芬”的铁锤比“台勒”要重半磅。“咸嘴”运气好,摸到了“台勒”;“金嘴”碰着了“费芬”,在等待炉中的铁烧成白热化的那一刻,“咸嘴”鼓足了劲,走到铁钻前,转动着色迷迷的眼睛把目光投向热尔维丝,他摆好了架式,双脚踏稳了地,像是一个预备斗架的公鸡,那姿势已经准备挥动手中的“台勒”大铁锤了。

“好,开始吧。”顾热说话时,把一块手腕般粗的铁条放进了铁钉的模具里。

“咸嘴”仰着身子,双臂抡起了“台勒”。他身材矮小干瘪,留着山羊胡子,眼睛露着豺狼般的凶光,头发梳得极不得体。他每打一下便粗粗地吐出一口气,脚都像是离开了地面,那是用力过大造成的。他很粗暴,他恨这铁太硬,像是与铁在打架;当他感到将铁狠揍了一顿之后,嘴里还发出一阵感叹声。别人的臂膀也许会被烧酒浇软,但是他的血管里需要的是烧酒并不是血液,刚刚的那杯酒烧热了骨节,觉得自己像一架蒸汽机一样有气力。所以,今天是铁怕他了,他敲扁那些铆钉像打小臭虫一样容易。看吧!“台勒”大铁锤像蒙马特高地上的舞女一样狂舞起来!那是因为烧热的铁冷却得很快,非快打不可。约莫三十下,“咸嘴”打好了铆钉。但他已是气喘吁吁,眼珠都突了出来,手臂也咯咯作响,这使他越发狂怒起来。他气急败坏,嘴里骂着、狠狠地朝铁钉打下去,只是发泄心中的痛苦。当他把铁钉从模具中取出时,钉子已经变了形,钉头凹凸不平,很不成样子。

“嘿!我打得不慢吧?”他壮着胆子说,把钉子指给热尔维丝看。

“先生,我并不在行。”热尔维丝极有涵养地说。

实际上她清楚地看到“台勒”最后落下的两记把钉子打变了形。于是她快活起来,抿嘴忍住了笑,因为顾热取胜的机会来了。

轮到顾热上阵。开始打铁前,他多情而又信心十足地望了热尔维丝一眼。他不慌不忙,先看了看距离,然后抡起了铁锤,十分有节奏地打了起来。他动作极有法度,既温柔,又活泼,还准确无误,他手中的“费芬”不是像下等人那般乱舞,而是像一个贵妇人在跳着古典的舞步,步点极有韵律。“费芬”十分稳健,先是有规律地落在烧红的铁钉头上,然后极准确地把钉头敲成规范的形状。自然,“金嘴”的血管里并没有烧酒,只有纯洁的血液,血液迸发的生命活力直灌到铁锤上,控制着手中的活计。这位打铁的汉子,真是一把好手!炉堂里火焰的光亮恰好映照在他的脸上。他鬈曲的短发垂在额头上。他金色漂亮的胡子在火光下泛着亮光,好一张金脸。他的颈像柱子般粗壮,像孩童般洁白,宽周的胸膛上足可以横下一个女人,那肩和臂膀同雕塑一般,好似美术馆里巨形雕塑的描摹品。他用力打铁时,鼓起的肌肉清晰可见,皮里长出许多肉峰。他的肩、胸和颈都在隆起。他周身放着光辉,像是一尊美丽的天神。他双眼盯着火红的铁,连续打了二十多下,每一次都伴着均匀的呼吸,太陽穴上也仅渗出两滴汗珠。他数着数: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费芬”在主人的手中,此时仍不失贵妇人优雅的风度。

“呸,他的姿势真漂亮。”“咸嘴”禁不住发出冷笑。

此时,热尔维丝正在顾热对面,感动地微笑着望着他,天啊!原来用此,这帮傻汉子!他们俩人如此玩命打铁,不正是向她献殷勤吗?噢!她明白,他俩儿全是为了她用铁锤竞赛;像是两只红色的大公鸡在一只小白母鸡面前逞强好胜。人类真该有新的创造,不是吗?有时候,表示心情的方式真是千奇百怪。是呵,“台勒”和“费芬”在铁钻上发出的如雷声响都是为了她;被打扁的铁是为了她;光灿夺目的炉火、翻飞跳跃的火星也是为了她。确实,这一切博得了她的欢心;女人大凡都喜欢人家恭维。尤其是“金嘴”的铁锤打动了她的心;她的心像是那铁钻,被锤子敲得铮铮作响,和着她脉搏跳动的节拍。像是一本理不清的账,但又像什么十分实在的东西嵌入了她的心坎里,有几分像那铆钉的铁。太陽快要落山时,当她还未进来以前,她沿着潮湿的街道走着的时候,产生过一个模糊的欲望,似乎想要吃些好东西;现在她觉得心满意足了,是“金嘴”的锤子给她充了饥。是啊!她对他的胜利丝毫也不怀疑,他终归会是赢家。“咸嘴”实在太丑陋了,那身肮脏的工作服使他像一只不安分的猴子在蹦来蹦去。她满脸通红地等候着,她喜欢如此强烈的热度,“费芬”最后几下敲击,震得她全身酣畅无比,竟像是一股电流从她头顶一直流到脚根似的。

顾热始终数着数。

“二十八,”他读完数放下手中的铁锤,“完了,您瞧吧。”

钉子的头光滑而规整,挑不出一点毛病,像一只只浑圆的小球,真像首饰匠精工细琢的作品。工人们望着钉子点着头;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五体投地地佩服了。“咸嘴”则竭力要说些笑话;但却吞吞吐吐,嘴巴张了又合,终于说不出半句话来,便回到自己的铁钻前低下了头。此时,热尔维丝挨近了顾热,像是要再看清楚些他的面孔。艾蒂安停止拉风箱,堂中的火变暗了,像是没落的斜陽,忽然间,天边已是沉沉的夜色了。顾热和热尔维丝在煤烟和铁屑染黑的厂房和锈铁的气味中,在被夜色包皮围之中却感到愉悦。两人竟如同在森林中幽会,旁若无人。他们相互紧握着手,他好似已占有了她。

他们走出厂房,彼此都未说一句话。顾热一时找不到话题;只是说如果不是还有半小时的工作要干,她完全可以把艾蒂安领回家去。她终于该起身了,他忽然又叫住了她,要她再多留几分钟。

“您过来呀,您还没有看全呢……呃,真的,还有很好看的呢。”

他带她走进另一个车间,老板在这里安装着一整套机器。来到门口,她忽然犹豫起来,不觉有一种恐惧袭上心来。那个大车间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颤动,巨大的人影在红色的火光中晃动。他微笑着安慰她,发誓说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要她当心,别让衣服卷进轮齿里去就是了。他在前面走,她紧随其后,那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中还伴随着各种不同的杂响;浓烟中工人们忙碌着,与摇动的机器的手臂混杂在一起,令她分不清楚哪里是人,哪里是机器。经过的通道十分狭窄,不得不跨过许多障碍物,躲开许多坑,侧身让开小货车。嘈杂声使人们互相听不见说话声。她还没能看见什么,一切都在跳跃,后来她感到头上像是有翅膀在飞舞,她便抬起眼睛,停住了脚步,原来天花板上有许多大皮带,交织在一起像个巨大的蜘蛛网,皮带转动着,像是永无休止;蒸汽机安装在墙角。隐藏在一堵小块墙的背后;所以看上去,那些皮带像是自己在转动,在黑暗中有节奏地运行,像夜莺从容地飞翔。她险些摔了一跤,她的一只脚误绊了散布在地上的通风管。这些通风管把一只风扇的风送往机器旁的各个小熔炉里。顾热指点热尔维丝仔细看,当它把风放进一只熔炉时,那熔炉四周冒出长长的火苗,耀眼的火焰飞窜着,很像牙齿的形状,颜色并不鲜艳。由于火光强烈,工人们的工作灯只像是太陽旁的点点星光而已。顾热提高嗓门向她讲解着,领她去看另一些机器:那些可把铁条剪成小段的下料机,那些被截好的短节铁条从机器另一端吐出来;还有那些制钉的机器,它们高大,结构复杂,铆钉的头一压而就;有切削的机器,可以把铆钉切削得平整光滑,不留下丝毫毛边。那些车螺丝纹的机床是由女工们操作的,齿轮哒哒作响,轮上的机油泛着光辉。她依次看着工作的全过程,从靠在墙边的铁条看起,直到是最后制成铆钉,厂房的角落里堆积着许多装满铆钉的箱子。她终于看明白了,微笑着点头。然而,她始终不免有些胆怯,自己这般矮小、柔弱,在这些粗大的机器中间,像是要有被揉碎的危险。当她听到切削机刺耳的长啸,竟令她掉转身来,惊出一身冷汗。她习惯在黑暗里看那些放着不动正在校正机轮的工人,忽然那熔炉里又吐出一圈火光。她不由自主的始终瞅着那天花板下的大皮带,那充满着机器活力和热血的地方,看着那默默无言,却力大无比的力量在黑暗、模糊不清的房梁下面滚滚而过。

此时,顾热在一个制铆钉机面前停下了步。他两眼怔怔地望着,低头陷入沉思。那架机器每天能打出很多四十毫米的铆钉,像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巨人。确实,在它说来工作简单极了。机器像一个火夫自动把一截完整的短铁从炉中取出,然后送进模子里去捶打,模子不断地经水流冷却,以免使铆钉失去钢性;机器的螺杆把手一松,制成的铆钉便跳出来,落在地上,那溜圆的钉头活像是从模子里铸造出来一般。这台机器十二小时内能制出数百多斤的钉子。顾热并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然而有时他都很想抡起“费芬”把眼前的机器砸个稀巴烂。他恨那些机器的臂膀比他的手臂更坚实。他虽然能推想出,人的肉体绝不能与钢铁抗争,但是终究因此而丧气。将来总有一天机器会伤及工人;他们的工资已经由每日十二法郎降到九法郎了,据说还要再减低呢;这些毫无生气的机器,制造铁钉像是在制造香肠一般。他盯着机器整整望了三分钟,不说一句话,只管皱着眉头,他那金色的胡须甚至都急怒地竖了起来,他终于忍住没有发作。待他渐渐缓和了神情,才转过身来朝着热尔维丝,此时她正站在他身旁,他惨然微笑着说:

“嘿!这些玩艺儿可是超过我们了!也许将来能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好处呢。”

热尔维丝并不理会机器能带来什么好处,她只觉得机器制成的钉子不好。她热烈地嚷着说:

“您明白吗?机器制成的钉子太整齐了些……我喜欢您做的钉子。至少那是出自一个艺术家之手。”

她这般说法,使顾热非常高兴。起初,他怕热尔维丝看过机器后会瞧不起他了。可不是嘛!他虽然比“咸嘴”强,而机器又比他强。他终于在厂院里与她分手了。因为他太快活了,几乎把她的手握碎。

热尔维丝每逢星期六都去顾热母子家,把他们洗过的衣服送给他们。他们母子俩仍然住在金滴街那座小房子里。热尔维丝第一年中,每月还他们二十法郎,为的是还清那五百法郎的债;为使账目清楚,他们每月底结算一次;在为顾热家洗衣的工钱外再添一些,凑足二十法郎还给他们,顾热母子每月的洗衣费一般不超过七八个法郎。按这个算法,她已经还上了一半的债务;不料一天到了付房租的日子,而她的顾客们都失信欠着她的钱,所以她没法子凑足房钱,只好去顾热家借钱支付房租。还有两次为了付给女工的工钱,她又去找了他们,所以她的债款仍旧回升到了四百二十五法郎。眼下,她不再偿还一个铜币了,他仅仅是在洗衣的工钱里扣除。并不是由于生意萧条,也不是活计减少。恰恰相反,要干的活很多,生意也很大。但是家里有个无底洞。钱像是熔化的铁一般;只要能渡过一个个关口,她已是心满意足了。上帝呀!只要能够生存,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随着她渐渐发胖,她对一些都似乎不在意了,再也没有气力去顾虑前途了。算了,金钱总是会来的,存着不用岂不是要生锈吗?顾热太太仍旧像慈母般地对待热尔维丝。有时也言不由衷地数落她几句。这并不是因为她欠她家的债,只是因为打心眼里喜欢她,生怕她跌跟斗。至于那笔借款嘛,她甚至不肯说起。总之,她对热尔维丝十分体贴入微。

热尔维丝参观制钉厂的第二天恰恰是月底的一个星期六。她亲自要把衣服送到顾热家去。当她来到顾热家的时候,那装衣筐把手臂压得酸痛,足足喘了两分钟的气。没人知道洗过的衣服有多重的分量,尤其是那些被单。

“您把所有的衣服都拿来了吗?”顾热太太问道。

顾热太太对这一点是十分苛求的。她不但要求把所有的衣服都送来,不许缺少一件,用她的说法是为了有秩序。还有一个要求,便是要洗衣妇在确定的日子和约定的时间钟点到来,这样,双方都可以不浪费时间。

“是呀,都拿来了。您知道我是不会丢三拉四的。”热尔维丝微笑着回答着。

“这倒是真的,”顾热太太承认道,“您有一些缺点,但却没有这个缺点。”

当热尔维丝把筐里的衣服搬出来,摆在床上时,顾热太太大加恭维地说:她可不像别的洗衣店烫焦或弄破了衣服,还弄掉了钮扣;不过她青矾放得多了些,另外男衬衣的前襟浆得也太硬了。

“您瞧,这真像是块硬纸板,”她边说边把衬衣揉得窄窄作响,“我儿子倒是不会怨,但是这衬衣会割破他的脖子,明天当我们从几赛尔回来时他的颈上将会显出血印。”

“不,请您别这样说,”热尔维丝委屈地叫出声来,“要穿的衬衣就该稍做挺括一些,要不然岂不是像披上一块抹布一样了嘛。不信可以看看那些男士们……您家的衣服都是我亲手洗烫的。没让别的女工碰过,由我一手料理,我保证为了你们我情愿洗烫无数次,您能相信我吗?”

她结结巴巴地结束了末尾两句话,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生怕让人看出来她那般乐意亲手洗烫顾热的衣服。当然,她并没有龌龊的想法,但也不免有几分羞涩。

“哟!我并没有指责您的工作。您的活儿做得棒极了,这我知道,”顾热太太说着,“所以,就拿这顶珍珠帽子来说。只有您才知道怎么烫好这类绣品。瞧,这些折痕烫得多整齐!呃,我一眼就看出是您干的活儿。即便您把一块抹布交给某个女工去干,我也能认出来……不是吗?只请少放些灰浆就是了!顾热并不想穿得太板,像绅士老爷那样。”

她说着,已取出了登记簿,用笔勾去送来衣服的名称。一件也不缺。当她结账的当儿,看到热尔维丝把一顶女帽算六个铜币时;不禁叫出了声,但是她终于承认这并不比时价更贵;接着她看见男衬衣是五个铜币,女人裤子值四个铜币,枕套一个半铜币,围裙是一个铜币,说实话,这价格真便宜,换了别的洗衣店定会多算些小钱,甚至每件多加一个铜币呢。此时,热尔维丝已把要洗的脏衣服报了数,顾热太太一一登记下来,热尔维丝一古脑都装进了她的衣筐里,但她却不走,像是有什么要求就在嘴边很难吐露,显出为难的样子。

“顾热太太,”她终于开口了,“如果不碍事的话,这个月我想收洗衣钱。”

恰好这个月的账目挺大,她们刚刚一起算下来,竟有十法郎零七个铜币之多。顾热太太用严峻的目光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回答说:

“我的孩子,只要您愿意当然可以,既然您需要用钱,我不会拒绝您……不过您如果还想还清债务,这恐怕决不是您应走的路;我这样说是为您着想,明白吗?真的,您应当小心才是。”

热尔维丝低头听任她的数落,吞吞吐吐说出自己写给了煤店老板一张借据,这十个法郎就是拿去凑数还那煤商的。但是顾热太太听了借据的事,话语变得更严厉了。她举出一个例子;自从顾热每天的工钱从十二法郎减到九法郎之后,她已经减省了开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节俭,到老了就会饿扁肚子。她还把一段话咽了回去:她没有说把衣服给热尔维丝洗烫,完全是为了让她能凭此还清她的债钱;以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她自己洗烫,如果热尔维丝还要她从钱包皮里掏出这样一笔钱,她便会重新开始自己洗烫衣服。当热尔维丝得到那十法郎零七个铜币之后,她道过谢,立即起身走了。来到楼道里,她顿觉轻松了,竟想跳舞,因为她对不怕难堪和不顾脸面讨钱之事已习已为常了,所以每次走人困境都觉得幸运,下次困难来临时再说。

正好在这个星期六,当热尔维丝从顾热的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意外的会面。一个没戴帽子身材高大的女人走上楼来,热尔维丝抱着筐子,倚在扶手上躲闪着;那女人手捧的一张纸上是一尾十分新鲜的青鱼,鱼腮还带着血。她一下子认出她是维尔吉妮,当年她曾在洗衣场里撩起过她的裙子。两人相互对视着,热尔维丝闭上了眼睛,因为她猛然感到维尔吉妮会把那条青鱼扔到她的脸上来。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维尔吉妮向她莞尔一笑。热尔维丝觉得自己的筐子堵住了楼梯,出于礼貌,她说道:

“我请您原谅。”

“我早已原谅您的一切了。”维尔吉妮回答说。

她们停在楼梯中间聊起天来,一下子言归于好了,谁也惟恐露出半句影射过去的事情的话来。此时的维尔吉妮已经是29岁的妇人了,她变得更具魅力和健壮了,只是面颊长了些,旁边是两绺漆黑的头发。她很快地讲述了自己的历史,为的是炫耀一番:她已是结了婚的夫人了。春天里她嫁了一个做过细木工的工人,他曾为国家干过事,现在他正在求职做一名警察,因为替国家服务的职位可靠些而且挺体面。这不正好买了一条青鱼回去给他。她说:

“他最爱吃青鱼。这帮男人,我们别是宠坏了他们,不是吗?……还是请上楼吧。来看看我们的家……这里可是顶着过堂风呢。”

热尔维丝也讲述了她自己的婚姻,并说以前她就住在这间住宅里,还在这里生下一个女儿呢。热尔维丝听了,越是催她上楼去看看。重返自己度过幸福时光的地方总是富有情趣的。维尔吉妮曾在河的那一边,名叫克罗克依的地方住过五年。正是她丈夫去服兵役的时候,她与现在的丈夫相识的。但是她也不免犯愁,她希望回到金滴区里去住,因为区里的人都相互熟悉。现在她住在顾热家的对面,已经有半个月了。瞧,她的东西还是乱糟糟的呢,只能慢慢的收拾整理了。

走进楼道,他俩儿终于互通了名字:

“古波太太。”

“布瓦松太太。”

自此以后,她们堂而皇之地大声称呼古波太太和布瓦松太太,只是为了体味做太太的荣幸,不再像当年双方都处在那种暧昧的地位了。但是热尔维丝仍然存有一些戒心。也许维尔吉妮假装好人,与她言归于好,为了便于对当年在洗衣场里被撩裙露臀之辱实施报复。热尔维丝心中多有戒备,叮咛自己处处留神。眼下维尔吉妮这般客气,她自己也应该笑脸相迎。

来到楼上的卧室里,维尔吉妮的丈夫布瓦松正坐在靠着窗子的一张桌子上干着活儿。他是位35岁的男子,面带菜色,上下唇长着红色的胡须。他正在做一些小盒子。手中的工具只是一把小刀,一把如同指甲挫般大小的锯子,另有一瓶胶水。做盒子的木料取材于旧雪茄烟匣子;那是些桃花心木的薄板,他专心地切磋雕磨,做出些极精制的作品来。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做着同样的匣子,它们都是六公分宽,八公分长,他只是在表面刻花纹,盖子的样式上变些花样,在匣子中隔出不同的格子。这是为了消遣,打发时间,而等待当局任命他去当警察。在他的木工手艺中,他只钟爱做小匣子,他做出的匣子并不是为了卖出,只拿来送给相识的人。

布瓦松站起身来,客气地招呼热尔维丝,他妻子介绍说她是一位老朋友。然而他是个寡言的人,已把小锯拿回到手里。他不时地用眼睛瞟了瞟放在横柜上的青鱼。热尔维丝很高兴能重新看到自己的旧宅,于是她讲述当年她陈设家具的位置,又指着当年分娩的那块地面。呀!竟有这样奇特的缘分!当年她们互不见面之后,谁也没有料到能这样重逢:竟然先后同住同一房间!维尔吉妮又讲了与她丈夫的事:他继承了姑母的一小笔遗产,不久便能让她开一家店铺;而现在她暂时继续做缝衣的活儿,她心不在焉的今天做一件袄子,明天做一件衣服。半个小时之后,热尔维丝要起身告辞。布瓦松勉强转了转身。维尔吉妮送她出来,并说不久会去看她;再说,她家的衣服也要送给她洗,这毫无疑问。当她把热尔维丝留在楼道里的当尔,热尔维丝思忖着她要说起朗蒂埃和那擦铜女工阿黛尔的事。她心中七上八下地等待着她发话。然而她始终没有吐露半个字提及这件讨厌的事情,她们分别时还互相告辞,还气氛融洽地说了一会儿话。

“再会,古波太太。”

“再会,布瓦松太太。”

这成了她们友谊的起点。一星期之后,维尔吉妮每每经过热尔维丝的店必定进去聊天,而且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以至于布瓦松为此耽心,以为她被车压伤了,专门来找她,脸上透着苍白。热尔维丝几乎每天都与维尔吉妮见面,不久她便产生一种怪异的忧虑;每当维尔吉妮开口说话,她便会以为要谈起朗蒂埃;她只要来到店里,热尔维丝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朗蒂埃。这确实是件傻不过的事了,实际上她早已不把朗蒂埃和阿黛尔放在心上了,并不关心他俩儿现在变成怎样了;她绝对不会提出问题,甚至无心知道他们两人的消息。而实际上这并非出于她内心的本意,她的脑海中有他们两人的影子,好比一曲单调令人生厌的歌曲总在嘴里,却一时又无法忘却。再说,她并不恨维尔吉妮,这自然不是她的过错。她与她在一起时很愉快,有许多次总是挽留她再聊一会儿,才肯放她走。

冬天到来了,这是古波夫妇在金滴街度过的第四个冬天,这年的12月和1月天气异常的冷,石头都被冻裂了。元旦过后,积雪在路上竟三个星期不见融化。这并不妨碍工作,恰恰相反,冬季正是洗烫衣服的好节气呢。店里的气温却好极了!窗子上并不像杂货店与对面的帽店那样结着冰花。炉膛里填满着煤炭,保持着如同浴室里般的气温,桌上衣服冒出的水蒸气,使人恍若在夏天一般;人们感到舒服,关上门,到处是暖融融的热气,热得甚至令人睁着眼睛都会打起瞌睡来。热尔维丝笑着说,这让她想起了乡下。真的,车子在雪地上静静地走着,没有了喧嚣,行人们的脚步声也几乎听不到了,在寒冷的寂静中,只能听到孩童们的声音,原来是一群孩子在蹄铁店的马路边上做了一个大溜冰场。她走到门前的一个玻璃格子前,用手擦去水汽,看看区里的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而邻近的店铺里没有人探出头来,全区完全被大雪包皮围了,竟像在冬眠;她只向近旁的煤店老板娘点了点头,老板娘正在散着步,头上也没有戴帽子,她的嘴咧成一条缝,天气实在太冷了。

在这冰天雪地的时节,最好是在正午喝上一杯热咖啡。女工们没有什么怨言,老板娘做了浓浓的咖啡,不像那福克尼太太只给大家喝一杯淡水。只是古波妈妈做咖啡的动作慢了些,花去不少时间,因为她对着暖水壶就打起盹来,于是女工们吃过午饭后只好不经心地烫烫衣服。等待咖啡的到来。

这天是列王节的第二天,时钟敲过十二点半,咖啡还没有好。今天,咖啡壶的过滤器出了点毛病,古波妈妈用一只小匙敲打着过滤器,人们听得到那咖啡不紧不慢,一滴一滴地流出来。克莱曼斯说道:

“您就别去管它了吧。别把咖啡弄浑了……今天呀!准有好吃好喝的喽!”

大个子克莱曼斯正在烫一件男衬衣,她用指甲压平一些折痕。她正患着严重的感冒,眼皮浮肿着,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使她不时地弯下腰去,靠在工作桌子旁边。尽管如此,她仍然不穿围裙,只穿一件十八个铜币的羊毛衫,周身发着抖。她旁边的皮图瓦太太正裹着一件厚呢外套,直裹到她的耳朵上。她正在烫一条裙子,她把裙子放在一块承衣板上,那板又靠着一把椅子背;地上是一条被单,防止裙子擦在地上弄脏。热尔维丝独自占据了工台的一半。她正在烫绣花纱窗帘子,她努力将烫斗推得更直些,尽量伸直手臂,免得误做折痕。忽然间咖啡哗哗地大流出来,让她不由地抬起头来。原来是奥古斯婷把匙子插进了过滤器,弄出一个洞,于是咖啡很容易地流了出来。热尔维丝嚷出声来:

“你让人省点儿心吧!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下我要喝泥汤了!”

古波妈妈早已把五个杯子摆在桌子的空角上,于是女人们都放下手中的活儿。老板娘先往每只杯子里放进两块白糖,然后亲自斟咖啡。这可是一天美好的时刻。这当尔,每人端起杯子,各自蹲在小板凳上,机器的前面。此时,店门忽然打开了,维尔吉妮浑身打个抖走了进来。她说:

“喂!朋友们,这天气真要命!我的耳朵都冻得没知觉了。唉!这多冷的鬼天气!”

“呃!原来是布瓦松太太!”热尔维丝嚷着说,“好,您来的可真巧……来和我们一起喝咖啡吧。”

“嗨!我不会不肯的……只是穿过马路,那冷风就能吃透骨头。”

所幸的是还剩一些咖啡。古波妈妈又去取了一只杯子来,为了礼貌热尔维丝让维尔吉妮自己放糖。女工们在机器旁边腾出一块小小的地方给维尔吉妮。她还发抖了一会儿,鼻子红红的,为了等候买几两干酪,竟冻成这副模样,她双手抱着那杯子取暖,她是从杂货店来的。她赞赏着店里暖和的温度,确实让人以为来到了一座锅炉房,暖流让人舒适,死人到了这里也会活过来的呢。渐渐地她的身子恢复了温暖,她便伸直了双腿。于是六个妇人慢慢地呷着咖啡,工作也停了下来,让桌上的衣服吐出潮气。只有古波妈妈与维尔吉妮坐在椅子上,其他人都坐在小板凳上,形同坐在地上一般;奥古斯婷甚至把铺在裙子下面的被单拉过一个角来,躺在了上面。大家脸对脸地凑在一起品赏着咖啡,一时无话。

“这咖啡真不错。”克莱曼斯说。

但是她忽然又一阵干咳,几乎要背过气去,她把头抵住墙,让咳嗽更有力些。维尔吉妮说:

“您可真倒霉!从哪里传染来的这个病?”

“谁知道呢?”克莱曼斯说着,用袖子擦着脸,“也许是那天晚上,我从‘太陽台’舞场出来时,看到有两个女人在门口打架。我想看个明白,在雪地里停了半晌。哟!打得好凶呀!简直让人笑煞。一个鼻子被抓破了,血流到了地上。另一个人像我一样瘦高,她见了血便走了……那天夜里我就开始咳嗽。另外,男人们都是些糊涂虫,他们与女人睡觉的时候,总是彻夜掀开着被单……”

“干得真不坏呀!”皮图瓦太太喃喃自语,“您要毁了自己!我的孩子。”

“我愿意在愉快中死去!……这样生活才有乐趣!一天到晚把时间都耗费在机器旁边,血都被烤干了,只能赚五十五个铜币,不!您要知道,我可是受够了!……别担心!这咳嗽还不至于把我送进坟墓,它既会来也会去的。”

大家一阵沉默。这个捣蛋的克莱曼斯,她在舞场里放纵地喧哗,到了工厂里散布厌世的念头惹得众人烦恼。热尔维丝很了解她,只是不肯多说,只是轻轻加上一句:

“尽情欢乐之后您还不感到快活吗?”

热尔维丝不喜欢人们谈起女人打架的事,因为她怕维尔吉妮回忆起当年洗衣场里屁股挨打的经历,正巧维尔吉妮微笑着望着她说:

“唉!昨天我看见两个女人互相揪着头发,发髻都给揪散了……”

“是谁?”皮图瓦太大问。

“路那头的接生婆和她的女仆,女仆是那个黄头发的小个子女人……唉!那女子是个刺儿头!她朝接生婆嚷着说:‘是的,是的,你给那卖水果的女人堕了胎!如果你不付给我钱,我就去警察局告你。’她边说边骂,骂得凶极了!那接生婆劈头就给了她一记耳光。于是那女仆便朝女主人扑了上去,又抓又揪,像是给鸡在拔毛,打得不可开交!幸亏卖肉的伙计拉开了她们。”

女工们客套地笑了笑,各自喝了一口咖啡,显出十分受用的样子。

“您相信她替人堕了胎吗?”克莱曼斯问。

“当然喽!整个区里都传遍了,”维尔吉妮说,“您要知道,我并不在场……然而她的职业就是接生。哪一个接生婆不堕几个胎呢!”

“太好啦!”皮图瓦太太说,“人们也太傻了,去找她们这种人!感谢上帝,为何要给她们挖肚子……听我说,有一个灵验的方子。每晚喝上一杯圣水,用拇指在肚子上画三个十字。腹中胎儿会像风一般走得无影无踪。”

大家都以为古波妈妈睡着了;谁知道她却摇着头反对。她知道另一种十拿九稳的妙法。每隔几小时吃一个熟鸡蛋,再往腰上贴几张菠菜叶,包皮管顶事。其余的四个妇人目光严峻地对望着。斜眼奥古斯婷是个无缘无故自娱自乐的人,没人知道她为何发笑。她突然发出了笑声,那声音真像母鸡在叫。大家原本已经忘了她。热尔维丝掀起那条裙子,看见她躺在被单上像一只小猪,四脚朝着天。她从裙子下面把她拉了出来,打过去一巴掌,她便站了起来。这个蠢女人,她笑什么呀?大人们谈话,难道应该偷听吗?再说,她该把洗好的衣服送到巴蒂诺尔的罗拉太太的一个女朋友家去。热尔维丝边说边把筐子放在她的臂下,把她推向门口,那女孩子气得哭出声来,出了店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大雪走了。

此时古波妈妈、皮图瓦太太、克莱曼斯三个人正在争论熟鸡蛋和菠菜的功效。维尔吉妮却低头沉思,手中捧着她的咖啡杯,低声说:

“天啊!打过架又接吻!如果心地善良,总会友好相处的……”

她说着便转身向热尔维丝,微微一笑,说:

“是的,当然,我并不恨您……洗衣场的事情,您还记得吗?”

热尔维丝感到十分难堪,正是她时刻为之顾虑的事件。现在:她猜测她要谈到朗蒂埃和阿黛尔的事了。店里的机器呼呼作响,管子被烈火炙得通红。这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时候,女工们也故意把喝咖啡的时间延长,做工的时间越迟越好;她们眼瞅着马路上的积雪,一副贪嘴和怠惰的样子。她们相互说着知心话,并说如果每年有一万法郎的收入,她们怎么办呢?对了,她们便可以整个下午围着火炉取暖了,不必再去干活了。维尔吉妮朝热尔维丝身旁坐了坐,为的是不让别人听见她们的谈话。热尔维丝感到全身又软又懒,也许是由于屋里温度太高的缘故;她懒散到竟没有气力去转移话题,她在等待维尔吉妮发话,实际上她内心深处已被深深地打动了,只是不肯吐露真情罢了。维尔吉妮说:

“我说出这话,不会使您伤心吧?不知多少次话到了嘴边,现在终于谈开了……就当是聊天的话题了,不是吗?……唉!当然.以前的事,我不忌恨您。我向您担保!我没有把恨记在心里。”

她搅了搅杯底的咖啡,为的是搅匀杯底的白糖,随后她呷了三口,喝时嘴里还发出轻微的声响,热尔维丝心头收得紧绷绷的;始终等着对方开口;她心里问着自己维尔吉妮对打屁股的事是否真的原谅了她;因为她看到维尔吉妮的黑眼睛里闪着黄色的火花,这个大个子精灵也许是把仇恨藏在心底,表面上宽宏礼让。维尔吉妮又说:

“您有一点可以让人谅解。当年是别人做了那件肮脏、可恨的事,根本怪不得您……我是一个公正的人,我也说公道话!如果是我的话,我早就拿起刀子来了!”

她又连呷了三口咖啡,嘴唇边又发出轻微的哨声。此时,她结束了漫不经心的语调,一口气不停地说了下去:

“即使那样并没有给他俩儿带来幸福。啊!上帝呀,不,一丝一毫的幸福也没有!……他们搬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住。在哥拉西尔的一条肮脏的街上,那条街经常有没膝深的污泥。我呢,两天后的一个早上,我离开了巴黎,到哥拉西尔和他们一起吃午饭;我是坐公共马车去的,说真的,那是好长一段路呀!嘿!亲爱的,我到了他们家,看到的是他们在打架。真的,我刚踏进门就看见他们互相打着耳光。好一对情郎情妇!……要知道,阿黛尔,用绳子吊起来都不值得。她虽然是我妹妹,然而这并不妨碍我说她是个骨子里就坏的货色。她对我做了许多缺德的事;说起来话就太长了,而且这也是我们姊妹间的纠葛……至于朗蒂埃嘛,您也了解他,他也不是个善主。即使是一丁点儿小事,他便可以大打出手!当他打人的时候,总是把拳头握得咯咯乱响……他俩打起架来还动真格的。楼上的人家总能听到他们打架的声音,甚至有一天都招来了警察。那是因为朗蒂埃在午饭时要喝豆油汤,阿黛尔觉得豆油汤气味倒胃口,于是他们竟互相把油瓶子、饭锅、汤盆子扔到对方脸上,砸得粉碎。总之,那是一场惊动全区的闹剧。”

她还讲了许多场闹翻天的事,像是说不完他们的事,因为骇人的事实在太多了。热尔维丝听着,不说一句话,脸色却变了。唇边现出一道烦恼的皱折,像是一个无声的微笑。已经有七年了,她没有听人说起过朗蒂埃,使她始料不及的是朗蒂埃的名字在她的耳边响起时,竟会如此燃热她的心。她怎么也不明白,尽管当年他那般薄待她,好奇心仍然驱使她想知道他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现在她不能再妒忌阿黛尔了;她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她仿佛看到了浑身青紫的阿黛尔,这真让她解恨,心里充满了满足感。她甚至想留在这里直到明天,可以听维尔吉妮的报告。她并不提出问题,因为她不愿意显出对此事的过于关切。如果那样,就像是忽然填满一段记忆的鸿沟;此刻就把往昔和现实直截了当地连在一起。

此时的维尔吉妮终于又把杯子送到嘴边;半眯着眼睛咂着白糖块。热尔维丝明白是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了,于是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们一直住在哥拉西尔吗?”

“哪里!”维尔吉妮说,“我没有告诉您吗?他们不在一起已经有八天了。一天早上,阿黛尔带上她的衣服走了,朗蒂埃并没有去追她,这可是真的。”

热尔维丝先是轻轻地叫出了声,接着又提高了嗓门说:

“噢!他们不在一起啰!”

“你们在说谁呀?”克莱曼斯停止了与古波妈妈和皮图瓦太太的谈话。转过头问了一句。

“没什么,是些你们都不认识的人。”维尔吉妮回答说。

维尔吉妮审视热尔维丝时,看到她十分激动的神情,于是向她旁边又靠了靠,似乎有些存心不良地重新讲起故事。后来她突然问她:如果朗蒂埃再次来追求她,她怎么办?男人们都是难以捉摸的,朗蒂埃完全会旧梦重温。热尔维丝听了便挺起身子,显出坚定而自重的神态。她现在已经嫁人了,即使朗蒂埃回来,她会赶他出去,只能这样做。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甚至握一下手也是不会的。确实,如果有一天她正眼望一眼这个男人,就算她是没心肝的人了。她说:

“我很清楚,艾蒂安是他的,这个关系我是没法阻断的。如果朗蒂埃希望吻艾蒂安。我就得把他交给他爸爸,因为谁也不能禁止一位父亲去爱他的儿子……至于我呢,要知道,布瓦松太太,我宁可被剁成肉混,也不让他碰我一根指头。好了,就说到这儿了。”

说最后两句话的时候,她朝天画了一个十字,算是对天起誓了。她希望以此来结束这场谈话,于是,她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向女工们嚷了起来:

“喂!你们以为衣服会自己烫好吗?……这些懒货!快!……干活啰!”

女工们并不着急,她们被怠惰麻木了,双手无力地垂在裙据上,手里端着只剩下咖啡残渣的空杯子,仍然继续着她们的交谈。克莱曼斯说:

“我说的是小塞莱斯汀,我从前认识她。她有害怕猫毛的毛病……要知道,在她看来到处都有猫毛,她总是这样卷起舌头,因为她以为自己嘴里都是猫毛。”

“我呀,”皮图瓦太太说,“从前我有个女友。她肚子里有条大蛔虫……唉!蛔虫的嗜好可多了!……当她没吃鸡肉时候,那蛔虫就在肚子里绞她的肠子。大家想想看,她的丈夫每天只能赚六个法郎,还不够给她的蛔虫解馋呢……”

“如果她遇到我,我早就给她治好了,”古波妈妈抢过话头说,“真的,只要吃一只烤熟的小老鼠立刻就把那蛔虫毒死了。”

热尔维丝刚才也滑入了温馨的怠惰之中。她抖擞了一下精神,站起身来。好呵!整整一下午都拿来消遣了!这样下去,钱包皮还会满吗?她首先回到了桌上开始烫那条纱窗帘;但是她看到窗帘上滴了一些咖啡,在烫之前只得用一块湿布擦去污点。女工们在机器前伸伸懒腰,随后无精打采地去找各自的烙铁的把套。克莱曼斯刚挪动身子便咳嗽起来,几乎把舌头咳出来。后来她终于烫完了她那件男衬衣,并用别针别好了袖子和领子。皮图瓦太太也烫起她那裙子。维尔吉妮说:

“好吧!再会啰!我这次来,是为了买些干酪。布瓦松会猜想我在路上冻坏了。”

然而,当她在街上刚刚走了几步,忽然又推开店门,嚷着说她看见奥古斯婷在街的那头和一些孩子们溜冰玩呢。这个淘气的鬼丫头出去已整整两个小时了。当她满面通红,气喘吁吁,胳膊下夹着筐子跑回来时,头发上像贴膏药似的被一只雪球盖住了。在训斥声中她露出狡猾的表情,并说路上的冰太滑了,所以走不快。可能是某个淘气的孩子把一些冰块悄悄地塞进了她的衣袋里捉弄她。一刻钟之后她的衣袋里流出的水滴在地上,好像漏头一般。

从此以后,每到下午都是这样度过的。在本区的这家店铺里便成了怕冷的人们的避寒所了。金滴街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店里的温暖。许多爱聊天的女人们都来到这里坐在机器前,撩起裙子,围着炉子取暖。热尔维丝也为她的温暖店铺很是自负,总是招呼人到来,罗利欧和博歇夫妇嘲笑她说,学贵妇人开交际沙龙。其实她只是对人表示她的慈善和殷勤,所以她看到路上的穷人冻得浑身发抖时就请他们进屋取暖。她最可怜那个老画匠,他是个70岁的老头,住在住宅屋顶上的小顶楼里,陷入饥寒之中,他的三个儿子死在战场上。现在他已经两年不能执笔作画了,生活漂泊不定。他名叫布鲁大叔。当热尔维丝瞅见布鲁大叔在雪地里跺着脚取暖时,她便立即唤他进来,在店里的火炉旁为他腾出一个位置;她时常硬劝他吃上一块夹着干酪的面包皮。布鲁大叔弯着的背已经成了弓形,斑白的胡须,面部的皮皱得像只老苹果。他一声不吭,只是静听煤块迸溅火星的声响。这些响声也许使他联想到他五十年的画工生涯,回忆起当年在巴黎各个角落站在梯子上为别人画门面,为人们粉刷天花板。

“喂,布鲁大叔,您在想什么?”热尔维丝有时这样发问。

“没想什么,噢,什么都想。”他迟钝地回答着。

女工们取笑着说他一定有心病。他只当没听见,重新又陷入沉默之中,脸上显出黯然而沉思的神情。

从这时起,维尔吉妮总是对热尔维丝说起朗蒂埃。她似乎乐意用她的旧情人去缠扰她的心绪,说出一些假设的话而令热尔维丝烦恼。有一天,她竟说遇到了朗蒂埃,热尔维丝一声不响,什么话也没说;到了第二天她才说起朗蒂埃同她谈了很久,话题都有关热尔维丝,并且十分多情。她在店里的角落里低声对着热尔维丝再语,把她的心搅得烦乱不堪。朗蒂埃的名字只要在耳边响起,她的心头便像火热一般,像是朗蒂埃的什么东西还残存在她心上。当然,她自信自己有坚定的意志,她要做个忠诚的妻子,因为忠诚会带来幸福。在这件事情上,她并没有想到古波,因为她没有对不起丈夫的地方,没有任何不洁的心思。然而,每当她想起顾热,她的心却七上八下起来,像是得了心病。当她渐渐回忆与朗蒂埃的前情时,似乎有对不住顾热的感觉;他们虽然没有相互承认彼此相爱,但是彼此确有笃深的友情。当她感到对自己的好友做了有违良心的事时,便不由地整日愁闷不已。她愿意除了丈夫之外只钟情于他一人。那是一种崇高的情感,超脱于那些世俗的肮脏;维尔吉妮专注地窥视着热尔维丝的脸色,期望她旧梦重温。

当春天到来的时候,热尔维丝到顾热身旁去寻求庇护。因为她一坐在椅子上,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心中的第一情人: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情景,朗蒂埃丢弃了阿黛尔,把衣服重新放进了他们俩儿的箱子里,搬上了车子,径直回到她家来找她,每当她出门的日子,常常在路上突然莫明其妙地害怕起来;她似乎听到后面传来朗蒂埃的脚步声,她浑身战栗着不敢回头,似乎觉得他的手会伸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当然,他肯定会窥探她;也许某个下午他会遇到她的;想到此,她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如果相遇,他一定会像当年那样开着玩笑,吻她的耳朵。她最怕他这一手;还未吻完那耳朵却先聋了,耳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能感到心头突突地跳。每当这种恐惧袭来时,那铁厂是她惟一的庇护地;顾热的大铁锤铿锵地响声,驱除了她的噩梦,在顾热的庇护下,她又恢复了安详的微笑。

多么美好的时令!热尔维丝小心翼翼地洗熨好白门街那位主顾的衣服;并且常常亲自把衣服送去,因为每逢星期五送衣这一遭可以经过马加代街,便可以走进铁厂里:这是一个现成的借口!当她来到路口时,顿觉浑身轻松,心情快活了,在那空旷的地基和很多灰色厂房之间,她感到好像来到了乡间,在尽情地娱乐,被煤炭染黑的街道和屋顶上管子里喷出的蒸气像是郊外森林里长满青苔的小道与夹道的绿陰一般令她心旷神怡。她爱那被厂区浓烟弥漫的天际,被蒙马特山堵住的天空,以及呈现在眼前的灰色的房子和那一排排整齐的窗子。她在将到的地方放缓了脚步,跳过一些积水的沟,她喜欢穿越那些拆房工地里无人出没的角落。来到厂房时,熔炉放着光辉,即使是正午,那光辉也不减弱。铁锤的声响伴着她的心跳声,当她进去的当儿,她通红的脸,颈窝上轻轻飘荡的黄发,活像一个去赴约的妇女。顾热等候着她,他赤裸着胸臂,这些天来,他把铁砧打得更响了,好让她远远地便能听到那铁砧的欢叫声。他猜着是她来了,黄胡须的面孔上泛出微笑,用沉默欢迎她的到来。她也不肯搅扰他的工作,示意他重新拿起铁锤,因为当她注视着他那肌肉隆起的双臂挥舞铁锤的样子,她发自内心地羡慕他。她走近风箱,轻轻地在艾蒂安的脸上拍了拍,随后在那里呆上一个钟头。静静地看着他敲打钉子。他们彼此并没有谈许多话。然而即使在同一间卧室里,关上双重门,都比不上用此种方式能更好地表达他们的爱慕之情。“咸嘴”的嘲笑声一点也不使他们难堪,因为他们甚至相互听不到说话声。一刻钟之后,她的呼吸有些艰难;热气和浓烟刺鼻的气味使她有几分头昏,但是那一阵阵铁锤声使她从脚跟到喉咙周身都受到震撼。她不再希冀什么了,这就是她最大的愉悦。纵然顾热把她搂在怀中也不会令她这样深深地为之感动。她靠近他,为的是让铁锤鼓动的风掠过她的脸,好让自己仿佛也在承受他的锤打一般。当火星溅到她娇嫩的手上的时候,她并不缩回手去,倒觉得刺痒的快活。他呢,当然也猜出她所玩味的幸福情感所在;于是总把难干的活儿都留到星期五,好让自己使出浑身解术去博得她的欢心;他喘着气,颤动着腰,不惜使出全身的力气,几乎要把铁砧打成两截,因为这能使她快乐。一个春天过去了,他俩的爱情竟在铁厂里闹得地覆天翻。在熔炉的烈焰前,震动的厂房里,煤烟飞舞的艰辛劳动中,竟产生了这般富有诗意的爱情。那些如同红蜡般被打扁被揉软了的铁块上仿佛印下了他们忠贞的情痕。每逢星期五,热尔维丝和“金嘴”分别之后,她便从容安详地向鱼市街走去,那份满足感,轻松愉快使她的身心达到了静谧的极至。

渐渐地她对朗蒂埃的恐惧减弱了,她又恢复了理智。此时,她可以再度品尝幸福生活的乐趣,但古波的情形却变坏了,真倒霉!有一天,她恰好从铁厂来,看到那一个工人正在哥仑布大叔的酒店里买了几杯烧酒款待“靴子”、“烤肉”和“咸嘴”,她看到那工人有几分像古波。她连忙走去,并不让那伙人发现她在窥视。当她转头看去时,果然是古波,他正把一杯烧酒倒进喉咙里,看他的那姿态已十分老道了。唉!他撒谎,现在他竟喝起烧酒来了!她百无聊赖地陷入了苦闷,对烧酒的恐惧又攫住了她的心。他喝葡萄酒的时候!她原谅了他,因为工人是需要葡萄酒滋养的;至于酒精呢,完全相反,它是一种毒物,会夺走工人的好胃口。噢!政府为何不禁止人们制造这种毒物呢?

来到金滴街的时候,她看到店里乱糟糟的,女工们早已离开了工作台,来到院子里望着楼上。她忙问克莱曼斯是何原故。克莱曼斯回答说:

“俾夏尔大叔在打他的老婆。他喝醉了酒,在门口等候她从洗衣场回来……便用拳头打着她赶她上了楼,现在正在房子毒打她呢……喂您听呀,他们吵闹的声音真响!”

热尔维丝连忙上了楼,因为俾夏尔太太是她的洗衣女工,而且干活勤快,所以她对她蛮有情谊。她希望能劝阻他们。到了七楼时,卧房的门开着,有几个房客在楼道口大声呐喊着,此时,博歇太太站在门前,嚷着:

“你们放开手好不好?……要去叫警察了,你们听到了吗?”

没有人敢冒险进屋,因为大家知道俾夏尔的为人,他酒醉了之后会像一只猛兽,而且从未没有醒过酒。他很少去做工,即使做工时也把一瓶烧酒放在老虎钳旁边,每隔半小时喝一杯。他不这样便无法忍受;如果有人把一根火柴放近他的嘴,他嘴里的酒精就会燃起火来。

“不能让她被人打死啊!”热尔维丝用发抖的声音嚷着说。

她说着便进去了。这是一间位于顶楼的卧室房,很清洁,只是显得空荡荡,冷嗖嗖,因此就连床上的被单都被男人拿去换酒了。由于打架,桌子被推到了窗前,两张椅子翻着跟头,四脚朝天。俾夏尔太太倒在卧室当中的地上,她的裙子被洗衣的水溅湿了,贴在大腿上,头发被扯得乱蓬蓬,脸上流着血,大口喘着气,俾夏尔每每用脚踢她的时候,她就连声叫着:“哎哟!哎哟!”他开始用拳头打她,现在正用脚踢她。

“啊!娼妇!……啊!婊子!……啊!娼妇”……他气吁吁地骂着,骂一声踢一下,越骂越凶,越踢越狠,越踢得重便越气喘。

后来他都要喊不出声来了,却仍旧疯狂地不做声地踢着;他笔直的身板上穿着一件褴褛的工作服,那张满是胡须的脸上泛着青光,秃顶的额头上露出一片片红色的伤痕。平台上看热闹的人说他因为早上她不肯给他一个法郎,所以打她。人们听见楼梯下传来博歇的声音。他在招呼他妻子博歇太太:

“你就下来吧,让他们去拼命好了,这样倒可以少两个无赖!”

此时布鲁大叔已经跟着热尔维丝进了屋。他们俩正要一起劝解俾夏尔,把他推到门口去,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却一言不发,嘴上吐着白沫。酒精使他失神的双眼中冒出的是火,像是要杀人的目光。热尔维丝伤了手腕,布鲁大叔跌倒在桌子上。倒在地上的俾夏尔太太紧闭双眼,张着嘴,气喘得更凶了。俾夏尔倒是不打她了,他调转身去,怒气冲天地向旁边挥着拳头,在空中胡乱比划着。在这场斗殴的当尔,热尔维丝看见他们4岁的女儿拉丽正躲在卧室的一个角落里望着父亲殴打她的母亲。她稚嫩的双臂搂着她的小妹妹亨而艾特,好像在保护她,要知道妹妹昨天刚刚断奶。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头上包皮着一块花布,神色大变,神情严峻。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陷入沉思,眼里没有一滴泪水。

俾夏尔碰到了一把椅子,摔倒在地上,人们让他躺在地上由他去打鼾;布鲁大叔帮着热尔维丝把俾夏尔太太搀扶了起来。她此时才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拉丽走过来怔怔地望着哭泣的母亲,由于她看惯了这一切,所以有了承受力。热尔维丝下楼的时候,屋里的人总算安静了下来,她脑海中始终浮现出那4岁女孩凄凉的眼神,那般严峻,那种勇气,竟像出自一个成年女性。克莱曼斯一眼望见了热尔维丝,便嚷起来:

“古波先生正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像是醉得不成样子了!”

此时,古波刚刚穿过马路,他摸不着洗衣店门,头险些碰在玻璃橱窗上。他已醉得脸色煞白,紧咬着牙关,鼻子也塞住了。热尔维丝看到他的脸色,立即判定是哥白布大叔的烧酒在作祟。她本想含笑扶他上床,像平日他喝过葡萄酒或汽酒时那样。但是他也是不发一言,推了她一把,当他自己倒在床上的时候,却举起拳头冲着热尔维丝。他活像七楼那个打妻子打得困倦了倒在地上打鼾的醉鬼。她半截身子一下子凉了;此时,她想起了男人们,想着她丈夫,想起了顾热,又想起朗蒂埃;她肝胆欲碎,内心充满了绝望,她明白幸福将永远离她远去。

临巧博歇夫妇4月份房租期满后也离开了鱼市街,来到金滴街的大宅院做门房。真是无巧不成书!尽管如此,也有使热尔维丝感到不快之处,她在新街时住惯了没有门房的屋子,那般清静自由。现在住在金滴街便生出些令她挠头之事,倘然泼下的一桶水,或是晚上关门重了些,难免与人争吵几句。做门房的人大凡都是些惹是生非者!可是与博歇夫妇这样的门房相处,倒是蛮快乐。大家都是熟人,相处融洽,像是一家人。

租房那天,古波夫妇来签租约;热尔维丝走过高大的门廊时,不觉伤心起来。她将要住进这个小城市般的大宅院了,这里到处是交错的过道、走廊和楼梯。灰色的墙面,窗口上晒在太陽下的破衣衫,石砖塌陷陰冷的天井,从墙里传出的作古的声浪,这一切都扰得她心绪不宁,喜忧参半。喜的是眼下已逐了自己的心愿,忧的是惟恐做事无成,将来会在与饥寒的争斗中苦苦煎熬,一种预感袭上心来。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大胆了,像是把自己投进了一架正在运转的机器当中;这时她听到楼下那些工场里传出的铁匠的铁锤声和木匠刨木声响。今天那染坊里流出来的水是浅绿的苹果色。她微笑着跨过去,在她看来这颜色是吉利的预兆。

与房东的约见正好在博歇的门房里。房东马烈斯科是和平街一家很大的刀剪店的老板,当年曾是沿街磨刀的小商人。现在却已是腰缠万贯的富商了。这个55岁的男人,体格强壮,骨骼宽大,胸前佩着勋章,然而他的一双大手仍旧是当年那双工人的手;他喜欢把房客们的刀剪收拢起来,亲手磨砺,作为自己的一种乐趣。他并不傲慢,因为他经常去各家门房,呆在昏暗的角落里,用上几小时算他的账。在那里办理所有的事务。古波夫妇看见他坐在博歇太太的油腻的桌前,听博歇太太诉说A号楼梯第二层那个女裁缝如何出言不逊而不肯交付房钱。签过租约之后,他同古波握了握手。他喜欢工人,这是因为他也曾经历过不少艰辛,但是劳动能带来一切。点过上半年的房租二百五十法郎之后他把钱装进了宽大的衣袋,他开始谈自己的生活,把他的勋章指给大家看。

热尔维丝看到博歇夫妇的表情,不觉有些难为情。他们彼此假装不认识。古波夫妇围着房东百般美言,点头哈腰,侧耳倾听,不住地点头称是。博歇太太匆匆出去哄走了一群孩子,因为他们在水龙头前戏水,天井里湿了一地。她回转来时,挺着身子,面部严肃,过天井时,眼睛扫视着所有的窗子,像是在维持宅院里的秩序;她拐了抿嘴唇,那意思像在说那三百多房客都是她的臣民,这是何等权威呀!博歇重新提起三楼的那个女裁缝,她主张把她轰走;他计算着她拖迟付款的日子,活像一个忠于职守的了不起的管家。马烈斯科先生赞同驱逐的意见;但是又想再等候半年。把房客扔在马路上不但残忍,而且并不能使房主得到一个铜币。热尔维丝不由暗地里打了一个寒战,思忖着将来有一天当她付不起房租时,是否也会被人扔在路上。门房里烟气笼罩,家具泛着黑色,浓重的湿气,光线黯淡。像地窖一般;窗前,一束陽光落在裁缝的工作台上,桌上放着一种准备翻新的旧外衣。博歇的女儿宝玲,是一个4岁的红棕色头发的女孩。她坐在地上,乖巧地凝视着一只锅子,锅里炖着一块小牛肉,肉香扑进她的小鼻孔,使她显出高兴的样子。

马烈斯科先生重新伸出手来与古波道别;古波却同他谈起维修房屋的问题,古波记起他曾口头允诺将来要这样办的。这房主却动了火,他并没有允诺过任何事,再说,店铺是从不维修的。但是马烈斯科却同意与古波和博歇夫妇去实地看看。那卖线商人早已把自己的货架和柜台搬走了;店里空荡荡的,黑色的天花板格外显眼;墙面也脱落了,当年裱糊的黄纸都剥落下来。于是这空荡泛着回声的屋子里又传出了激烈的争论声。马烈斯科先生嚷着说应当是租店者自己花钱装修店铺,因为租店者尽可以用金子随处装点,而房主却不能这样办。接着他又讲述他自己在和平街装修自己的店铺,用去了两万多法郎。热尔维丝用女人特有的执拗道出一个不容辩驳的理由:最普通的住宅里也应糊墙纸,不是吗?那么,为何不把店铺与住宅一视同仁呢?她并不要求别的东西,只希望刷白天花板,重新糊好墙纸。

这时,博歇态度严肃,令人难以捉摸。他转过身去,眼睛望着天空,并不表示意见。古波徒然地向他使了许多次眼色,他都佯装不轻易滥用他的能量去影响他的主人。但他终于做出了表情,微笑着点了点头。马烈斯科先生又犯了怒,显出不快活的样子,摊开双手,像一个吝啬鬼被人夺去了金子一般;然而,他终于让了步,答应修理天花板,整修墙纸,但要求她支付一半的墙纸钱。他边说边尽快脱身,不愿再听任何话了。

当博歇独自陪伴古波夫妇时,他极爽快地拍着他们的肩膀,喂!事情办妥了对吧?如果没有他,要想糊墙纸,刷天花板就难办了。古波夫妇难道没有注意到,房主暗中用眼神寻问博歇,见到他的微笑才拿定了主意?后来他又对他俩说了心里话,承认自己才是这房子的真正主人:辞退房客是由他决定的,他喜欢谁就把房子租给谁,收到的房钱也可以在柜子里押上半个月。晚上,古波夫妇想要酬谢博歇夫妇,于是买了两瓶酒送了去,这样既不失礼貌,也物有所值。

从星期一起,维修工来到店里做工了。买墙纸是顶重要的一件事。热尔维丝想要一种灰底蓝花的纸,她把墙弄得鲜亮悦目。博歇很情愿领她到纸店里去,任她自己挑选。但是他却身负房主的正式吩咐,每卷墙纸不得超过十五个铜币。他俩人在纸店里整整耗费了一个小时,热尔维丝挑来选去只选中了一种泛光印花墙纸,每卷十八个铜币,她觉得其余的都十分难看,她显得很失望,终于,博歇让了步;他设法把事情办妥。必要时可多报一卷纸。热尔维丝回家时给宝玲买了一块蛋糕。向门房太太献殷勤可有不少好处,她不想怠慢了对方。

店铺维修本应在四天内完工,但却延长到三个星期。起初,只想用碱水洗刷店面的墙壁,但是原来发黄的墙壁既脏又暗淡,热尔维丝便听从了别人的劝告,把整个店面抹成浅蓝色并涂上金边。于是维修的活儿一时难以做完。古波始终没有干他的锌工活儿,每天一早起来,便去察看活计进展是否顺利。博歇也放弃了缝补外衣或裤子活儿,也来监督工人干活儿。两人背着手,站在工人的前面,啐着痰,抽着烟,从早到晚评判着各处粉刷的质量。他们不时地说长道短,即使是拔出一颗小钉子,也要费去许多口舌加以研究。刷墙的油漆工是两个嘻嘻哈哈的大汉,他们也不时地走下梯子,来到店里参加辩论;几个小时过去了,却摇头晃脑地望着还没做完的活计。天花板刷得还算快,只是油漆的活儿总是久拖不绝,因为油漆不易凉干。早上将近九点钟时,油漆工把颜料桶拿了来,放在墙角,四下望望,走了出去,没了踪影,两人去吃早饭了,或许还在半拉街上做些不相干的小活儿。有时候古波还领上一帮人去喝上一杯酒。博歇再加上两个油漆工,还有过路的朋友,都被邀了去;这样一个下午又虚度了。热尔维丝心中好不难受。忽然间,两天之内,一切活儿都干完了,油漆也干了,墙纸竟糊好了,秽物放进了垃圾车。工人们像是做游戏一般地把活儿赶完,在梯子上打着口哨,哼着小调,唱起歌来,还惊动了全区。

古波夫妇也立即搬了家,起初的日子,热尔维丝像孩子似地欢天喜地;当她外出购物回来,经过马路,总要有意徘徊着,向着新居发出会心的微笑。远远望去,那一排黑乎乎的店面中,只有她的店格外鲜亮,崭新的门面显得十分活泼,那块写着“优质洗衣店”的招牌,浅蓝色的衬底上,几个黄色的大字。柜窗里,白纱布料作底,四周裱着蓝纸,为的是让洗过的衣物放在里面显得更加洁白;柜窗里陈列着男人的衬衣,女人的帽子,还有金黄色的铜帽钩。她觉得自己的店铺真漂亮,那是蓝天的颜色。店里仍是蓝色;墙纸是仿蓬巴杜夫人式印花布图案;恰似一个葡萄架的图案形式,架上攀延着牵牛花;工作台挺大,占据了店铺的三分之二,桌上盖一块很厚的台布,台布下面的粗布桌帷掩住桌脚。热尔维丝坐在一张小凳上,愉快地舒出一口气,为店里的洁净感到惬意。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崭新的器具。她的目光首先投向她那台机器上,这是一个火炉,可以同时烧十块烙铁,烙铁放在围着火炉的斜放着的铁板上。她不由地跪了下来,凝视着,每时每刻惟恐那些笨拙的徒工多添了煤块,会把炉子烧坏了。

店铺后面的住房安排得也恰到好处。夫妻俩睡在第一间卧室里,在那里可以做饭和就餐,尾后有一扇门直通院子。娜娜的床在右边的卧室里,这是一间大屋子,陽光从天花板旁一个圆形的天窗里照进来。艾蒂安的卧室在左边,地板上总是堆着许多脏衣服,但却有一个不小的缺憾,起初夫妻俩还不肯正视;屋子的墙壁的确十分潮湿,下午三点钟以后就见不到陽光了。

在区里,他们的店铺十分令人注目。人们都怪古波夫妇做事过于仓促,会惹来大麻烦。确实,他们已经把顾热借给他们的五百法郎都用在了布置屋子上,甚至没有按原计划保留半个月的生活费。早上,当热尔维丝第一次打开店门的时候,钱包皮里只剩下六个法郎。但是她并不感到忧虑,只要顾客登门,生意会火起来。一星期后的星期六,未睡觉前,她伏案计算了两个小时,当结果出现在纸的末尾时。她面颊上放出光彩,她推醒了古波,告诉他将有成千上万的钱可赚,如果他们经营得法的话。

“好哇!好!”罗利欧太太在金滴街上到处嚷嚷,“我的傻瓜弟弟越来越中邪了!……竟靠那‘瘸子’维持生计。这倒是挺好,不是吗?”

罗利欧夫妇与热尔维丝成了死对头。在她维修店铺时,他们险些气死;只要远远望见那两个油漆匠,就绕到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去走,回到家中还咬牙切齿。这个无聊的女人也配开店,岂不是让正经人难堪!第二天,店里的女徒工把一碗灰浆使劲向外泼时,恰巧罗利欧太太走过,便一路大吵大闹,说她的弟媳妇故意怂恿女工侮辱她。于是一切关系都由此而断绝,罗利欧夫妇与她相遇时只是用敌视的目光相互望着。

“呃,多滋润的生活!”罗利欧太太时常这样说,“大家都知道她开店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是靠那铁匠帮忙,得来的钱,……那号人还会有好的吗?那个铁匠的父亲为了逃避杀头的刑法,不是用刀子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吗?总之,都是这一类肮脏的往事呀!”

她毫不遮掩地指责热尔维丝与顾热睡过觉,并造谣说有一天晚上,她曾撞见他们两人一起坐在外面大马路的凳子上,每每想起他们的关系,想到弟姐为此而得到的愉悦,这个因为貌丑而正经的妇人越发生气。每天嘴边都挂着心中生出的伤感,她说:

“这个残废女人,她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样招人爱,那么我呢,有谁爱我呢?”

此后,她又向邻居们散布了不少闲话,告诉他们全部的历史。结婚那天,热尔维丝的神情是那般让人难以捉摸!唉!她的预见真是灵验,早已料到总有一天会弄到何种田地。后来,那“瘸子”巧施哀求假仁假义,那般和婉地对待她和她丈夫,所以,看在古波的情面上,答应做了娜娜的教父教母;而且那次洗礼,也花去她不少钱。现在呢,瞧着吧,“瘸子”即使临死前要杯水喝,她也不会给她的。她不喜欢放肆的人,也不喜欢卖弄风騷和婬荡的女人。至于娜娜嘛!如果她肯上楼来看望她的教父教母,当然无妨,她毕竟是孩子,他们会欢迎她。不是吗?至于古波,用不着别人劝告;无论谁处在他的位置,一定会把妻子浸在水桶里,再给她两个耳光。当然,这是他的事,别人也管不了许多,只要求他维护亲属的体面就是了。天啊!如果她做了这种事,要是被丈夫罗利欧当场撞见,决不会安然作罢,非把剪刀戳进她的肚皮不可。

博歇夫妇感到这宅院里的争吵让人难以忍受,并说罗利欧夫妇没有道理。当然,罗利欧夫妇并不是坏人,很安分,整天工作着,也按时付房租。但是,这次老实说是嫉妒心把他们弄疯了。再说,他们也过于吝啬了!有人上楼探望他们,他们竟藏起酒瓶,舍不得给人家喝上一杯酒;自然,那也是些下九流的人。有一天,热尔维丝给博歇夫妇买了一瓶杨梅酒,掺上汽水,大家正在屋里品着酒;恰巧罗利欧太太走过,她挺直着腰板,故意在房门前啐了一口痰。从此,每逢星期六,博歇太太打扫楼梯和廊子的时候,故意留下些垃圾堆在罗利欧夫妇门前。

“好呵!”罗利欧太太嚷了起来、“这些馋鬼!‘瘸子’喂着他们!哼,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但是他们可惹不得我!我要告诉房东去……昨晚我瞅见博歇这混球碰擦戈德隆太太的裙子呢。这般年纪的女人,孩子都有半打了,他竟还去调戏她,嗯?真是猪狗都不耻的勾当!……他们如果再行苛且之事,我要告诉博歇太太,叫她揍他男人一顿……哼!大家准会耻笑他们。”

古波妈妈常常看望两对夫妇,喜欢倾听女儿和儿媳妇说话,并随声附和着。时常还留在他们的家中吃晚饭,在两家轮留作客。眼下,罗拉太太不再去古波家了。因为她同“瘸子”吵了一次架,为的是一个士兵的事情。那士兵用剃刀割断了他情妇的鼻子;罗拉太太袒护那士兵,说那一刀很有爱情意味,却说不出理由,她还激怒了罗利欧太太,因为她告诉罗利欧太太,“瘸子”当着许多人的面叫她的绰号“牛尾巴”,竟是那样毫无顾忌。天啊!的确,眼下博歇夫妇和邻居们都叫她“牛尾巴”了。

在流言蜚语之中,热尔维丝却安然地站在她的店门口,微笑着向朋友们点头施礼。她烫过一二件衣服后,十分惬意地停一停,满心欢喜地来到门口向着街上露出会意的微笑,作为占居一段街道的商家,心中不禁充满了虚荣感。眼下,金滴街属于她,邻近的街道也似乎是她的,全区也像是她的了。当她身着白色的工作短衣,赤着双臂,因忙碌的工作而披散着一头金发,探头向左右望去时,那行人、房屋、街道和蓝天映入眼帘:左面是金滴街的尽头,安静异常,人很少,像是外省的村镇般安详,有妇女站在自己门口低声交谈;右面数步之遥便是鱼市街,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拥挤不堪,使这个叉路口变得热闹非凡。热尔维丝喜欢这马路,爱看那些拉货的车在高低不平的碎石路上颠簸而行,行人们在窄小的小道上簇拥前行,这里的交通时常受到碎石堆的阻碍;热尔维丝店门前三米长的那段水流,在她心目中希冀着是一条宽阔而显赫的河流。然而她希望的清澈见底,异样而充满活力的河,却流淌着染坊里的种种颜色和掺着黑色污泥的水。她也十分喜欢观赏商店。这条街上有一家很大的杂货店,店里陈设着许多细钢眼线包皮裹着的干果;还有家衣帽店,里面悬挂着许多工作服。正在随着微风摆动。那家鲜果店和熟肠店里,能看得见柜台的角上几只极漂亮的猫在安然地打着呼噜。热尔维丝的邻居是一家煤店,老板娘威古鲁太太向她打着招呼;她是一个矮小而肥胖的女人,脸色发黑,眼睛闪着光,背倚在店门上,偷闲时与男人们说笑着,黄色的店门上画着许多火柴的图案,装饰得活像乡间的小板屋似的。另一家邻居是家伞店,是瞿朵尔热太太母女使俩开办的,她们从不露面,店铺的窗子黯淡无光,店门关着,门上装饰着两把锌制的小陽伞,伞上涂着厚厚的银朱。热尔维丝每次进店前,总是向对面望望,对面高大的白墙上没有一扇窗子,只见一个很大的车门,从门口望去可以看到一座熔炉冒着火焰,院里堆放着许多小车,车把手朝天而立。墙上的赫然大字:“马蹄铁匠店”,旁边画着马蹄铁。整天到晚,铁锤在铁砧上震响,火星辉映着昏暗的院落。墙角有一个洞,像柜子般大小,位于收购破铜烂铁和炸土豆条的商贩摊位之间,还有家钟表店。店里有一位穿着长工作衣的先生,外表整洁,摆弄着极精巧的工具,不停地修理着钟表,面前的工作台上,摆放着许多玻璃杯,下面罩着很精细的零部件。他的身后放着约有两三打之多的时钟,钟摆一起摆动着和街上可怜的陌生相以及蹄铁店里有节奏的击铁声相应成趣。

区里的人都觉得热尔维丝十分可人。当然,也有人说她的坏话,但大家都众口一词地说她眼睛大得好看,嘴也并不怎么宽,牙齿洁白如皓。总之,她是个金发美人,除了她的腿不论,尽可以与最美的人相媲美。她已经28岁了,有些微微发胖。那对柳叶弯眉也变粗了些,倒也显出享福女人的风韵。眼下她时常倚在椅子上想入非非,等候着烙铁烧热,露出含混的微笑,显出十分快活的样子。她变得贪嘴了。人人都这样说她,但是,恰恰相反,这并不是太坏的毛病。当一个人赚了几个钱,可以买些美食的时候,还甘愿啃马铃薯皮,岂不是太傻了?再说,也因为她的工作太辛苦了,竟像把一身分成二人一般去应付顾客,每当顾客的衣服急等着要用时,她便关上店门,亲自熬夜干活。区里的人都说她交了好运,一切都很兴隆。大宅院里的人,像玛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博歇夫妇的衣服都交给她洗;还有鱼市街里的许多妇人,从前在福克尼太太门下营生,眼下也被她拉了过来。生意做到第一个月的下半月,她已经需要雇两名女工了,皮图瓦太太和克莱曼斯小姐,就是那个住在七楼的高个子女子。连同女徒工奥古斯婷,共有三名雇工在她店里干活。长相丑陋的奥古斯婷比最丑的男人还难看。无论谁,生意兴隆之时,总会忙得手慌脚乱。一个星期忙下来,吃些好酒好肉,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她需要营养。如果不吃些可口的东西享享口福,哪来的力气烫衣服呢!

热尔维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蔼可亲。她温和得像只绵羊,可爱得像面包皮。尽管她把罗利欧太太叫“牛尾巴”,算是复仇;除此之外她并不恨别人,她原谅了所有的人。当她津津有味地吃了中饭,喝过咖啡之后,便越发宽宏大量了。她这样说:“假使我们不愿意豫野蛮人那样过活,就应该互相原谅,不是吗?”当人家说她为人很好的时候,她便露出笑容。她会是个恶人吗?她自己辩护说,她不会一事无成。难道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总是野心勃勃吗?她记起当年没有屋子住的时候,心中的目的只企求能有工作,有面包皮吃,有个自己的窝,抚养孩子们,不挨丈夫的打,能死在自家的床上。现在已经超过了她的理想;不但有了一切,甚至更好些。她笑着又说,至于死在自己的床上,她料想这并不难,但总希望越迟越好,当然喽。

尤其对古波,热尔维丝做得十分周到。从未说一句刺耳的话,也不背着丈夫埋怨他。古波终于又开始做锌工了;眼下干活儿的地方在巴黎城的另一头,所以每天早上热尔维丝给他两个法郎,用来吃午饭、喝酒、买烟叶。然后每星期总有两次,古波在回家的路上停留,同朋友去喝两法郎的酒,然后才回家吃午饭,并编造一通谎话向妻子解释。甚至有一次,他就在不远的教堂街的一家酒店里,同“靴子”和其他三个朋友饱餐一顿好饭菜:一碟蜗牛,一盘烤肉,和几瓶上好的酒。后来那两法郎不够用了,他便打发一个伙计把账单送给她妻子,并说她如果不付钱,他就会被店家扣下了。热尔维丝只是笑了笑,耸了耸肩。男人寻寻开心,有什么害处呢?要想夫妻和睦,有时就得对丈夫宽容些。多嘴多舌,会招来争吵和拳脚。天啊!要尽可能地理解他。古波的腿还没有痊愈,再说他也是被朋友拽去的,不得以而为之,否则别人会斥责他是个窝囊废呢。再说,即使他喝醉了回来,也并不要紧。他倒头便睡,两个小时之后,他身上的酒气便跑光了。

此时,炎热的夏季来临了。6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正是工作最紧张的时候,热尔维丝亲自往炉子里加着煤块,烟筒呼呼作响,火上放着足有十块烙铁。这时候陽光直射在店面上,人行道上的热气也袭进店里,陽光反射的回光在店里的天花板上跳动着,太陽光被壁柜和橱窗里的墙纸映成蓝色,再照到工作台上放着耀眼的光,陽光里翻滚的尘埃活像要扎进洁白的衣服里似的。这里的温度高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店门敞开着,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那些晾在空中,用铜丝悬挂着的衣服正在迅速地吐出湿气,不到三刻钟,在干燥的屋子里,那些衣服已硬得像刨花卷一般了。酷热之中,大家都静默着,只听得见烙铁的声响,因为烙铁的声响来自工作台上的棉垫,所以并不十分响亮。

“好吧!”热尔维丝说,“如果大家不愿意热得熔成铁水的话,我们该把内衣脱掉!”

热尔维丝蹲在地上,正在把洗过的衣服放进一个瓦盆里上浆。她穿一条白色裙子,她把袖子挽了起来,露出肩膀,前胸上部也赤裸着,皮肤变成了粉红色;由于汗出得太多,使那一头散乱的金发粘在了额上。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女帽,男衬衣的前胸护衫,裙子,女人的裤子等衣物放进白色的上浆水里,先是在一只桶里用手将没有浸着灰浆的衣服揉匀。然后一件挨一件地卷好,放进一个方形的筐子里。她说道:

“皮图瓦太太,这筐衣服归您。赶快拿去烫,这衣服很快就会干的,如果等上一个小时,我们又得重新上浆了。对吧?”

皮图瓦太太是个45岁的妇人,削瘦而矮小,身上紧紧地裹着一件栗色的旧上衣,她正在熨着衣服,却不见她出汗。她甚至都没有摘下帽子,这是一顶黑色的帽子,帽上的绿色缎带都变黄了。工作台对她来说确实太高了,她拉长了身子站在桌前,抬起胳膊,拿着烙铁熨衣服,她那动作活像被人牵着线动作的木偶。

忽然间,她嚷了起来:

“呀!不行!克莱曼斯小姐,快穿上衣服,要知道,我不喜欢在人面前失礼,您这样敞着店门呆在这里,已经让对面的三个男人站着不走了。”

克莱曼斯心中喃喃地诅咒热尔维丝竟要她做个丧脑筋的傻丫头。她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应该随她的方便;难道所有的人都要有石棉般耐热的皮肤吗?再说,别人到底能看见什么?她边说边举起双臂,她的确是个艳丽的姑娘,丰满的胸脯几乎要撑破内衣,她举起的臂膀把那短袖衫弄得吱吱作响。克莱曼斯30岁前行为风流放荡;往往在度过良宵之后,第二天总是四肢乏力,头晕脑胀,干活时总是打着瞌睡。但她仍然被留用,因为没有一个女工能像她那样会熨男人的衬衫,这是她的“绝活儿”。每当此时,她总是拍拍自己的胸脯说:

“这是我的‘专利’,用不着去麻烦别人。”

“克莱曼斯,快把您的上衣穿起来吧,”热尔维丝说,“皮图瓦太太说得对,那样不雅观……别人对我这家店会说三道四。”

于是高个子克莱曼斯只得穿上了衣服,嘴里都叽里咕噜的说着。都是些假正经!难道这些过路人没有见过女人的奶子吗?于是她把气撒在女徒工奥古斯婷身上;奥古斯婷正在她身旁熨袜子和手帕,她便推她,用时碰她。但是奥古斯婷是个易动怒、深藏祸心的女人,她虽忍耐着不动声色,却趁克莱曼斯不备朝她身后的衣服上啐了一口痰,算是复了仇。

此时,热尔维丝拿起一顶女帽,这是博歇太太的帽子,她要将它收拾一番。她备好灰浆要把帽子漂洗一新。当她正手拿一根两头圆的铁棒伸进帽子下面轻轻搅动时,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走进店来,她脸上满是雀斑,裙子湿淋淋的。她是一个洗衣场的女工头,在金滴街的洗衣场里雇用了三名女工。热尔维丝对着她嚷了起来:

“俾夏尔太太,您来得太早了!我告诉你是今晚……您现在就来了,岂不是搅扰了我们的工作!”

然而那女工头慌张地说恐怕太晚了就不能在当天上色了,热尔维丝自然愿意立刻把脏衣服交给她。于是两人来到左边,从艾蒂安的卧房里抱了几大包皮衣服出来放在店铺后面的地上。分类的活计花去了半个多小时。热尔维丝的周围出现了几个衣服堆,男衬衣扔在一起,女衬衣放在另一堆,手帕、袜子、抹布各自分成堆。每当一个新顾主的衣服经过她手时,便用一根红线绣个红十字留作标记。在干热酷燥的空气里,这些脏衣服被人翻动着,散发出阵阵臭味。

“唉!哎呀呀!臭极了!”克莱曼斯边说边捂住鼻子。

“呸!”热尔维丝坦然地说,“如果是干净的,顾客就不会拿来让我们洗了!脏衣服自然会有气味,有什么好说的!……刚才点过是十四件女衬衣,对吗,俾夏尔太太?……十五件,十六件,十七件……”

她高声地继续报着数。她对污秽已经习已为常,并不觉得心中作呕;她赤裸的、粉色的手臂插进那些油腻发黄的衬衣,被肉汁污染的毛巾,汗液渍透的袜子中间。然而当她的脸挨着衣堆时,一阵恶臭扑面而来,使她感到松弛无力了。她一屁股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弯下腰去,双手缓慢地伸出左右拣着衣服,像是被人体的恶臭味熏醉了似的,她两眼昏花,露出含混的微笑。一下子变得惰息了,似乎是吸进了被脏衣服的恶臭熏浊的空气所致。

她翻动着一件渍满了尿迹的襁褓,认出属于谁家的当尔,古波一脚踏进了店门。

“天杀的!好毒的太陽哟!……”他结结巴巴地嚷着,“直晒着人的头顶!”

古波说着话,用手扶住工作台,以免倒在地上。这是第一次醉得这样厉害。此前,他也只是微带醉意回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次他的眼角上显出一个小伤痕,也许是朋友在玩笑中推搡误伤的。他鬈曲的头发里冒出几根白发,今天大概是蹭在某酒店的肮脏角落,颈窝上的一簇头发上粘着蜘蛛网。他仍旧显得很快活,只是形容憔悴了些。苍老了些,下颚骨显得更加突出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依然是一个可爱的男子,皮肤仍然细嫩,仍可以博得某个公爵夫人的欢心呢。

“让我对你解释,”他对热尔维丝说,“都是为了那个‘芹菜脚’,你认识他,他的一条腿是木头做的……他要回故乡去了,他想请我们吃一顿……唉!大家痛快极了,只是嫌那太陽太毒了……街上的人都忍受不了啦……确实,每个人都像喝醉酒似的……”

克莱曼斯听古波说马路上的人都醉了,不觉来了兴致,于是古波又异常活跃起来,竟嚷道:

“呃!那些醉鬼!他们可真滑稽!……但是这不能怪他们,是那太陽的罪过……”

店里的人都发出哄笑;皮图瓦太太不喜欢醉汉,却也抿嘴笑了起来。奥古斯婷笑得合不拢嘴,只管喘着气。热尔维丝怀疑古波并没有直接回家,是先到罗利欧夫妇家待了一个小时,接受了他们的不良教唆。他却发誓说没去过,于是热尔维丝也笑了起来,以显出她的大度,甚至都没有责备他为此而荒废了一天的工作。她喃喃地说:

“听他说了些什么话!……天啊!谁像他这样满嘴胡话。”

接着她又用慈母般的口吻说:

“去睡觉吧,好吗?你瞧,这里挺忙的;你在这儿会给我们添乱……我们数到了三十二块手帕,俾夏尔太太;还有两块,三十四块……”

但是此刻古波并没有睡意,却在店里来回踱着步,左摇右晃,像钟摆似的,并且冷笑着显出不听劝告且嘲弄别人的神色。热尔维丝为了趁早把俾夏尔太太打发走,便叫克莱曼斯报数,她自己去记账。克莱曼斯每拿起一件脏衣服,必定加上一句粗话;她数落着顾客们的劣行和床等丑事;衣服上的每一个小洞或每一个污点都能引出许多玩笑来。奥古斯婷佯装不懂,却像一个学坏的小姑娘一般侧耳倾听着。皮图瓦太太撇了撤嘴,觉得克莱曼斯不该在古波面前说这种话;男人们为何要看到脏衣服;懂礼貌的人会避免当着男子的面打开脏衣服的。至于热尔维丝,正在专心做她的事情,似乎一切都没有听到。她边记着账,边细心专注地盯着那些脏衣服,好让自己过目不忘。凭她对颜色的敏感,她从来没有弄错过。每一件衣物的主人她都能叫得出名字来。这些毛巾一定是顾热母子的;一看便晓得,他们从来不用它们去擦锅底。这件枕头套肯定是博歇家的,那是因为博歇太太常在她的衣物上染有发膏,想要辨别玛蒂尼先生的羊毛背心也不难,他身上爱出油汗把背心都渍黄了。她还掌握许多特殊的秘诀,她不但能认出那些穿绸裙招摇过市者的内衣,还能记得某个人每星期穿脏了多少双袜子,用了多少块手帕,多少件衬衣,甚至记得某人的衣服总是在一定地方破损。因此,她有了许多有趣的传闻。譬如洛蒙茹小姐的衬衫可以让她发生许多议论。衬衫的上部分常常磨破,可是这位老姑娘的肩骨是尖的;那衬衫总是不怎么脏,即使穿上半个月,仍然洁净如初,这足以证明她这般年龄的女人已近乎一块朽木,已榨不出一点液汁来了。在店里,每逢点货之时,热尔维丝竟可以数落金滴街全区的各式人物。

“嘿,这真是些好东西!”当克莱曼斯打开一只包皮袱时嚷了起来。

热尔维丝顿生嫌恶之感,不由向后退去说:

“这是戈德隆太太的包皮袱。我真不情愿洗这些东西,正在找推托的借口……我不是个难相处的女人,我平生摸过不少令人作呕的脏衣服;但是,老实说,她的衣服,我实在不情愿洗。简直让我掏心倒胃地呕吐……妇人真不知是怎么搞的,竟把衣服弄成那般模样!”

她边说边催促克莱曼斯赶快做活儿。克莱曼斯却饶有兴致地继续她的探寻,她把手指插进衣服的破洞里,嘴里说着隐语,还晃动着衣服,活像挥动着胜利的旗帜一样。此时,热尔维丝身边的衣服越堆越高了。她仍然坐在小凳上,衬衫与裙子掩住她的全身,身边满是被单、台布,裤子,一大堆肮脏的衣物,在小山般衣堆里,她赤裸着臂膀和胸膛,几族金发粘在两颊上,脸色更加通红,神色也更加疲惫了。她又重新露出坦然的微笑、谨慎和细心的老板娘姿态,方才戈德隆太太的包皮袱之事似乎已忘在脑后,再也不觉得臭了,她用一只手在衣堆里掏寻着什么,生怕出了偏差。奥古斯婷把往炉里一铲铲的加煤当成乐趣,结果煤加多了,铁板被烧得通红。斜陽射在店面上,店里面火烧火燎般的热。然而,这热浪倒使古波陶醉了,一下子温柔起来。他向热尔维丝走去,张开了双臂,非常激动地说:

“你真是一个好妻子,我该吻吻你。”

但是脏衣服堆拦住了他的去路,脚下一绊险些跌了一跤。

“你可真烦人!”热尔维丝嘴上说着并不动气,“你安静地坐会儿吧,我们做罢了。”

不行,他执意要吻她,他需要这样,因为他很爱她。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绕开那一堆裙子;却又碰到一堆衬衫;后来竟不顾一切向前走,左脚绊上了右脚,一下子倒在了毛巾堆当中。热尔维丝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将他推到一边,嚷着说,他把一切都搅乱了。然而克莱曼斯说她不该这样,甚至皮图瓦太太也说她不尽情理。总之,古波怀着好意,他既然要吻她,她就该尽其丈夫所好。至于俾夏尔太太,她那个锁匠丈夫,每天醉酒回家后定会对她拳脚相加!所以她也说:

“古波太太,这是您的福分!如果我家里那口子喝醉了酒这般模样,我可是快活极了!”

热尔维丝息了怒,后悔自己的鲁莽。于是扶起了古波,接着微笑着把脸凑近他。古波在众人面前并不难为情,竟伸手摸她的奶子。

“我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喃喃低语,“你身上的脏衣服味可真难闻!既便这样,瞧,我还是爱你!”

“放手吧,你摸得我发痒了。”她嚷着笑得更厉害了,“好一个大傻瓜!没人像你这般傻里傻气!”

他抓住她的手不放。她也任他摆布,脏衣服的恶臭熏得热尔维丝发晕,但却对古波的满嘴酒气不在乎。混浊的空气里,他俩儿嘴对着嘴重重地互吻着,似乎是他们厌倦了生活,甘愿堕落的第一步。

此时俾夏尔太太已经把脏衣包皮了起来。她谈着她的女儿拉丽,她今年才两岁,已经像大人一般懂事了。让她独自在家,她从来不哭,也不玩弄火柴。她边说,边把一只只的包皮袱放在肩膀上,包皮袱确实太重,几乎压弯了她的腰,她脸上的点点雀斑也变成了紫色。

“真让人受不了,我们像在火炉上烤呢!”热尔维丝边说,边擦着脸上的汗,接着重新浆洗博歇太太的那顶帽子。

当人们瞧见火炉烧得通红,都说奥古斯婷真该吃几个巴掌,熨衣服的烙铁都已烧得通红。她真是鬼魂附体!大家一转身的功夫,她就闹下这般祸事!现在嘛,至少要再等上一刻钟,才能用那些烙铁了。热尔维丝铲了些炉灰把火盖住。她又生出一个主意,用铜丝将一个被单悬在天花板上,作成一个帘子,借以减少陽光的热气。于是人们在店里感到舒服多了。店里的温度还算适度;但仍然使人感到像是被关在家里一个光线刺眼的卧房里,与世隔绝一般。被单的那一边传来街上行人的脚步声;大家倒显得自由了许多,可以随心所欲了。克莱曼斯第一个脱去了她的短上衣。古波总是不肯去睡觉,大家只得允许他待在店里,他答应在墙角安静地坐一会儿,这种酷热的天气哪能睡得着觉呢。

“这个小祖宗把小铁棒拿去干什么啦?”热尔维丝说的是奥古斯婷。

大家不时地寻找那小铁棒,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大家总说是那女徒工故意捣鬼,把它藏起来,热尔维丝终于把博歇太太的帽子修整好了。她把帽子的花纹边取下来,用手拽平,然后用烙铁轻轻烫了烫。帽子正面有许多花饰,层层缎带之间加着层层绣花边。她默不做声,细心地用一种带木把的小络铁把帽子上的缎带和绣花边细心地熨好。

此时大家都不做声。一时间只能听见熨衣的吱吱声。老板娘、两名女工、一个徒工都围在宽大的方桌两旁,都在低头干活,她们弯下腰,两臂不停地前后活动着。每人的右侧有一块方砖,都被烙铁烫出了火印。桌子的中央有个凹形盘子,盘里盛满了清水,水里浸着一块抹布和一只小刷子。一束百合花插在一只旧酒瓶里,雪白的花朵开得正盛,把桌子点缀得竟像皇家花园的一角。皮图瓦太太已经把热尔维丝备好的那筐衣服熨好了,筐里盛满了餐巾、裤子、短衣、袖头等等。奥古斯婷的袜子、毛巾还未熨完,因为她只管扬着头看着一只飞来舞去的苍蝇。克莱曼斯,从早上到现在已经熨了三十五件男衬衫了。

“只该喝葡萄酒,不该喝烧酒!”古波突然开了腔,他感到有必要声明,“烧酒太伤人,真不该喝。”

克莱曼斯用一块包皮着牛皮纸的铁片从炉子里取出一块烙铁,挨近自己的脸,试试够不够热度。然后放在石砖上蹭了一蹭,在她腰间系着的抹布上拣了一擦,继续熨她那第三十五件男衬衫,先熨前襟和两只袖子,烫了半晌便开腔说:

“嗬!古波先生,喝上一小杯烧酒并不是件坏事。我呀,烧酒能让我提精神……再说,要知道,那东西,越喝越上劲。唉!我可犯不着戒酒,我知道自己反正活不长久。”

“别说这丧气话,让人讨厌!”皮图瓦太太抢上一句,因为她最听不得人说悲哀的话。

古波站起身来,生了气,他以为别人埋怨他喝烧酒。于是拿自己、妻子和女儿的头来赌咒,说他不曾有一滴烧酒下肚。他走近克莱曼斯,对着她的脸呵出一口气,让她闻一闻是否有酒精的气味。当他的鼻子碰着了她赤裸的肩膀时,他便哈哈大笑起来。他想瞅瞅她的臂膀。克莱曼斯已经折好了衬衫的后幅,已熨过了两面,正在烫袖口和领子。因为古波总是挨着她的身子,弄得她熨差了一个折皱;使她不得不拿起凹形盘旁边的刷子刷匀衬衫上的灰浆。

“老板娘,”她叫道,“请您别叫他这样靠近我!”

“别给她添乱吧,你可真不懂事理!我们这样忙,你明白吗?”热尔维丝不紧不慢地说。

女人们忙极了,那又怎么样?这不是他的错,他并没有使坏。而且并没有触犯她,只是想瞧一瞧。难道上帝创造的美丽的东西不许人看吗?这个狡猾的克莱曼斯,她竟有如此美妙的臂膀!她尽可以给人看,让人摸,赚几个铜币,没有人为付钱而后悔的!此时的克莱曼斯不再躲闪了。她面对这醉汉粗鲁的恭维话反倒报之微笑。甚至与他开起了玩笑。古波嘲笑她专烫男衬衫。的确,自始至终就是男衬衫,她像在男衬衫里面生活着!噢!天啊!她最清楚男衬衫是怎样做成的。她的手里不知经过了多少男衬衫呢!区里无论是黄发还是棕发的男子们都穿过她熨过的衬衫。她边听古波说话,边继续于着活,笑得肩头颤动着。她在衬衫背面折出五条折纹,用烙铁在衬衫的前胸上熨过;又把前襟烫了烫,最后折好。

“瞧,这多像一面军旗。”她说着笑得更厉害了。

奥古斯婷觉得此话古怪,也嘻嘻地笑了起来。大家都责难她。她听了她不该懂的话竟也发笑!克莱曼斯把自己的烙铁递给她,此时烙铁的温度减低了,不能再烫上过浆的衣服时,就让女徒工用这烙铁烫些袜子和毛巾。奥古斯婷笨手笨脚,竟把自己的手腕烫了一大块皮。她哭了起来,责骂克莱曼斯是故意烧她。克莱曼斯取来另一块烙铁用来烫衬衫的前襟,乘势安抚她,可同时又恐吓她,告诉她如果再呜呜哭泣便用烙铁烫她的两只耳朵。说着话,随手在衬衣前襟的下面垫上一块呢布,缓慢地推动那烙铁,好让衬衣上的灰浆均匀散开慢、慢地被烫干,衬衫的前襟顿时变得挺括而闪着光泽,像崭新的硬纸壳一般。

“坏家伙!”古波骂了一声,仍旧站在她身后,满面醉容,挪不动步子。

他踮起脚尖格格地发出笑声,那笑声像没有上油的滑车发出的声响。克莱曼斯紧靠在工作台上,反剪着双手,两肘向上分开,勾着头;她那赤裸的肌肤像是膨胀了起来,两肩高高耸起,经络在细嫩的肉里滚动着,突出的胸脯在敞着胸的衬衫里若影若现,粉红的肌肤上浸透着汁水,于是古波伸出手,摸了上去。

“太太,老板娘!”克莱曼斯嚷了起来,“求您叫他安分些,行吗?……如果他再这样,我可要走了。我可不愿意受人欺负。”

热尔维丝正在把博歇太太的帽子放在一个包皮着布的帽架上,小心翼翼地用小烙铁烫帽圈周围的花纱边。当她抬起头时,正好看见古波双手伸进克莱曼斯的衬衣里面乱摸一气。

“确实,古波,你真不像样子,”她说着显出烦恼的神情,像在责骂一个只吃果酱而不连同面包皮一起吃的孩子,“快去睡觉吧,哦。”

“对了,古波先生,真不如去歇会儿呢。”皮图瓦太太说。

“好!”他不住地发出冷笑,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真滑稽!……难道乐一乐都不行吗?我了解女人,我也从不伤害女人。摸摸她们,不再进一步做什么,是为了尊重女性,对吧?……再说,货品摊在地上不就是让人挑选的吗?对吧?为什么这般高挑的金发女子不把自己的一切都显示给人看呢?嗨!这是罪孽呀……”

接着他又转身对克莱曼斯说:

“你要知道,小乖乖,你真不该装腔作势……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有人…”

但是他不能再说下去了。热尔维丝轻轻地用一只手揽住了他,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把嬉笑着挣扎的古波硬推向后面的卧室里去。他终于挣脱了她那只捂着他的手,说他愿意去睡觉,只要那个大个子金发女郎能来暖一暖他的脚就行。接着店里的人听得见热尔维丝替他脱鞋,脱衣服,像慈母般对他百般温存。当她退下他的短裤时,他禁不住哈哈的笑起来,然后,怡然地仰倒在床的中央,蹬着双腿,说她弄痒了他。最后,热尔维丝像包皮裹小孩般的给他盖好了被单,询问他是否舒服。他并不作答,只是大声招呼着克莱曼斯:

“喂,我的小乖乖,我在这里,我等着你呢。”

当热尔维丝重新回到店里时,奥古斯婷却被克莱曼斯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因为皮图瓦太太从炉中取出一块带着污迹的烙铁,克莱曼斯没有留意,用它烫黑了一件短上衣;她为自己辩解,并说烙铁是奥古斯婷放的,其实是她自己没有清理干净。烙铁上残留着灰浆烧焦的痕迹,她却怨天尤人,说那烙铁不是她的;这女徒工看她这般不讲道理,一时怒起,竟当面啐了一口痰在她的衣襟上。同时,她狠狠地打了奥占斯婷一巴掌。奥古斯婷强忍泪水,刮去烙铁上烤焦的灰浆,用蜡擦了擦,然后用抹布擦干净。然而,她每次经过克莱曼斯背后时,必定含一口唾沫,啐到她的裙子后摆上,当她看见那唾液顺着裙子流下来时,禁不住心里暗暗窃笑。

热尔维丝仍然熨着那顶帽子周围的花饰。在突然间变得沉寂的气氛里,人们能清晰的听到店铺后面卧房里传来的古波混浊的梦呓。他独自的笑声中显出天真,他断断续续说着:

“我的夫人,真糊涂!……让,让我睡觉!……呃,太糊涂了,现在是大白天,我,我不困呀!”

随后,忽然间传出了鼾声。于是热尔维丝的心放下了,长叹了一口气,为他终于入睡感到庆幸,他可以在床上去做他的醉游之梦了。她一面飞快而细心地熨那帽子,一面在人家的静默中用委婉和缓的语调说:

“你们瞧,这有什么法子?他失去了理智,也没法和他斗气。纵然我推他,也竟无作用。我宁肯依顺着他,让他去睡了;你们瞧,这样就过去了,我也能安静一会儿了……再说,他并非是个凶恶的人,他又那样爱我。方才你们也看到了,他为了吻我,几乎跌破了头。这已算是不错了;许多男人喝醉了酒后还去找女人……他呀,能径直回家。他爱跟女工们开玩笑,但却不会越雷池一步。克莱曼斯您听到了吗?不必伤心。要知道醉汉就是如此;喝醉了酒,杀了亲生父母都记不清呢!……唉!我能原谅他,他和别人没两样,还说些什么呢!”

她慢条斯理地道出这些话来,丝毫也不激动,她对古波的粗言野语已经习已为常了,虽然不是一味地对他献殷勤,在家中看见他捏女人的大腿已不觉得有什么碍眼之处了。她沉默了,众人们也不出声。皮图瓦太太每拿一件衣服,总是把工作台桌帏下的筐子拉出来;烫过衣服后,她也总是举起小巧的手臂把衣服放在货架上。克莱曼斯已经烫好,并叠好了第三十五件男衬衫。活计真多,大家计算过,紧赶慢赶也要熬到夜里十一点钟。现在店里干活的人,再也没人让她们分心了,都在卖力地熨烫着衣服。女人们赤裸的手臂来来往往,粉红的肉色映衬着桌上雪白的衬衫、炉里又添了煤,陽光从被单的缝隙间穿了进来,直射在火炉上,看不清的火焰鼓荡着空气,陽光热不可当。天花板下面悬挂着的裙子和台布的水气,让众人间得透不过气来,奥古斯婷嘴里的津液像是烤干了,舌头伸出了两片嘴唇外面。生铁烧红发出的气味,灰浆溢出的酸味,烙铁的焦臭,像从洗澡盆散发出的潮热的气味中夹杂着四个裸肩的女人的发髻的油腻味和颈窝的汗臊臭,让那束百合花在瓶中的绿水里凋谢了,却放出极纯的浓郁香味、烙铁熨烫衣物和火钳发出的声响里不时地还夹杂着古波的鼾声。那鼾声均匀而有节奏,像是一个嘀嗒作响的时钟,不时地校正着店里的工作。

醉酒的第二天,古波从早到晚都不舒服。头发蓬乱,嘴里吐着臭气,牙床和脸也肿了。他起床很晚,到了早上八点钟才洗脸梳头,啐着痰,在店里磨磨蹭蹭,不肯去工地干活。一天又这样荒废了。一大早,他抱怨自己的腿发软了,何苦喝这许多酒,把身体弄糟呢?但是,当他遇见一群无赖,他们拉住他的手不放松,他就只能不由自主地去喝酒;到处都遇上陷阱和骗局,他终于落入圈套!意想不到的圈套!唉!不行!他再也不能这样了!他不愿意这般年轻就死在酒店里!然而,午饭后,他的精神头又来了,他连续地发出“嗨!嗨!”的叫声,显示着他还有宏亮的圆润的嗓音。他竟然否认昨天曾有过狂饮,说只是略有些兴奋罢了。让别人不必为他耽心,他有强壮的身体,开怀饮酒也不会眨一下眼。于是整个下午在附近的街道上闲逛。当他纠缠女工,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时,他妻子只好给他一个法郎,好让他不在店里騷扰。他出门去,先到鱼市街“小麝香猫”酒店里去买些烟叶,如果遇见某个朋友,便又是聚在一起喝些酒。然后,他去金滴街口的“弗朗索瓦酒店”里花去他那一个法郎。因为这酒店里有新到货的上好葡萄酒惹得他喉咙发痒。这是一家老酒店,店里的四壁发黑,低矮的天花板,旁边有一间乌烟瘴气的小餐厅,厅里可以用便餐。他便在店里一直待到晚上玩转盘赌酒的把戏;这家店允许他赊账,老板弗朗索瓦答应他永远不把酒账向她夫人公开。即使昨天弄脏了地板,今天用水冲洗一番就行了!是不是?昨天喝多了酒,今天再续上一杯,消消昨天的火气。再说,他终归是个好人,从不招惹女人,只是爱开开玩笑。即使当他喝醉了,还是彬彬有礼;他痛恨那些满嘴脏话的醉汉,那群家伙就是用棍子也打不醒!他却像一只活蹦乱跳的金丝雀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有时候,他还捉弄热尔维丝,问她说:

“你的情人来过了吧?总也见不着他,该去瞧瞧他。”

他所说的情人便是顾热。顾热果真避讳露面,一是怕妨碍了他们夫妻,一是怕旁人说三道四。但是,他却专找些借口,要不送些脏衣服来洗,要不常常从店门口经过。他喜欢待在店铺的角落里,挨上几个钟头,坐着不动窝,只抽着他那支短烟斗。当星期六晚上店里的人熬夜做活时,他便坐在店里怡然自得,忘情凝视,似乎在这里比去看戏还有兴致。有时候,女工们熨衣服直忙到凌晨三点钟。天花板上一根铁丝上系着一盏灯;灯罩下放出一片明亮的环形光,照得桌上衬衫放着雪白的光泽。那女徒工上好了店面上的遮窗板,但是7月的夜晚仍然闷热难耐,大家让店门开着。夜渐渐地深了,女工们也不经心地把衣服解开,也好放松一些。女人们在灯光下露出细嫩的肌肤,尤其是热尔维丝,她已开始发福,淡黄色的肩膀像丝绢般放着光泽;她的颈上有一道像婴儿般的皱痕;她那颈涡儿被顾热看熟了,他闭上眼也能画出那优美的线条!火炉散出的热气,烙铁烫衣冒出的水气,弄得他生了几分头昏;他思维迟钝了,眼睛机械地望着女人们干活的动作,挥动着她们赤裸的双肩,她们这般辛劳,为的是让本区的人们星期天有干净的衣服上身。店周围的人都睡熟了,马路上渐渐沉寂下来。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接着是一点钟,二点钟。街上已没有了行人和车辆。黑暗的马路上只剩下从店门里射出的一缕灯光,像一幅黄布铺在地上一般。对面能听得见远远传来的脚步声,一个夜行者渐渐走近;当他踏过那一缕灯光时,听见里面的烫衣声,惊奇之余,匆匆地对着赭色灯光下的几个袒胸妇人瞅上一眼,便又向前走去了。

顾热眼瞅着艾蒂安让热尔维丝犯愁,也见到古波常常用脚踢这孩子,顿生帮助之意,于是雇他到自己的螺丝钉厂里去干拉风箱的活计。打铁钉的行为固然乏味,因为烧铁炉太脏,而且终日只是出力打铁,辛苦单调;但却是收入可观的活计,每天可以赚上十个甚至十二个法郎。艾蒂安十二岁了,如果他的性情能合上这个行当,不久他便可以当上铁匠。自从艾蒂安到制钉厂干活后,热尔维丝与顾热之间又多了一层联系。每次顾热把艾蒂安送回家时,总是把孩子的情况禀报给他母亲。所有的人都笑着对热尔维丝说,顾热有情于她。她自己也心中有数,竟像少女般害起羞来,脸红得像熟透的海棠一般。呀!可怜的小孩子,他挺讨人喜欢!他从未对她提过情爱之事,更没有一次不规矩的举动,也未曾说过一句婬邪的话。这般忠厚的好人,真是世间少有。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心中却十分快活,一种圣女般受人敬爱的情感油然而生。每当她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起顾热,于是心中就轻松了许多。他们俩人在一起的时候毫不拘束;他们面对面地微笑着,并不说出彼此的感想。这是一段充满理智的柔情,不要想到下作的事情上去;当人们能平心静气地得到情爱之时,应该维持这样的安详才是。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娜娜却把这个家给搅乱了。她已经六岁了,是个十足的淘气鬼,热尔维丝不愿意让她脚前身后地绊着自己,于是每天早上把她领到波伦科街的一个幼儿园里去。保姆是个名叫乔丝的姑娘。她在幼儿园里,总是把女同伴的后衣襟打个结,或在保姆的香烟匣里装进些烟灰。这小姑娘还能想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淘气来。乔丝小姐已开除过她两次,最终还是留下了她,自然是为了每月可多得六个法郎的报酬。每当从幼儿园回到家中,她便尽情地发泄着被关在教室里的苦闷,在院子和大门洞里如入无人之境,直吵得熨衣女工们直捂耳朵,吆喝她离远些去玩。她的伙伴一个是博歇的女儿宝玲,另一个是热尔维丝当年老板娘的儿子,名叫维克多。维克多是一个十岁的傻小子,专爱同小女孩们到处乱跑。福克尼太太与古波夫妇交情蛮好,亲自送儿子来与娜娜做伴。另则,大宅院里的孩子很多,不时地有孩子在四面的楼梯里爬上爬下,在天井里打架,像一群吵闹着争食的麻雀一般。戈德隆太太一人就生有九个孩子,有黄头发的、棕发的,个个都蓬着头,流着鼻涕,裤子提得老高,袜子搭到鞋帮上,衣服露着洞,显出油垢不堪的皮肤,还有一个妇人,是送面包皮的,住在六层楼上,也生了七个。每间卧室里都聚集着一群孩子,出出进进。这些红嘴虫般的孩童,每逢下雨竟在雨中洗澡;其中有几个高大的孩子,顽皮异常;有几个肥肥胖胖,挺着圆圆的肚子,已经像是成年汉子了;也有许多小顽童,还有一些还十分小,都是才从摇篮里爬出来的,路还走不稳,显出笨拙的样子,当他们想要快跑的时候,只能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在这群小蛤蟆里,娜娜是个领头的;她在比自己大两倍的女孩子面前还摆小姐的架子呢!她仅仅肯给宝玲和维克多一钉点儿权力,因为这两人是她的心腹,每遇事情都支持她的主张。这个顽皮女孩不住地扮做母亲的形象主宰着其他孩子。她替孩子们脱衣穿衣,审验每个人的身体,玩弄他们,竟像一个品行不端的成年人的专制劣行。在她的教唆下,孩子们做着相互打耳光的游戏。他们踩进染坊里流出来的颜料水中,出来时两腿或红或蓝直到膝盖处;接着,娜娜跑进铁匠铺里,偷了些铁钉和碎铁,又钻进木匠店里,倒在刨花堆上,在有趣的刨花中翻滚着露出屁股。全宅院都属于她了。小鞋跟踏得咯咯声响。这群小东西们出发之时,一阵尖锐的叫喊声便响起。有些日子里,这院子还容不下他们。于是他们结伙窜进了地窖,又攀上楼梯,冲过门廊跑下楼梯,又去爬上另一个楼梯,再来到另一个楼廊,几个小时的喧闹竟不知厌倦,自始至终都叫嚣着,像一群无孔不人的害虫,把整个大宅院闹得天翻地覆。

“这一班坏东西,太可恨了!”博歇太太惊叫着,“确实,他们也许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才生下这许多小崽子,还抱怨没有面包皮吃呢!哼!”

博歇则唠叨说穷人家生孩子就像肥料堆里生蘑菇一样。女门房整天叫嚷着,用扫帚吓唬、驱赶着这帮小淘气们。她终于锁了地窖的门,因为她用耳光教训宝玲后,得知娜娜打算在地窖的黑暗中装扮成医生,拿着棍棒,逼迫孩子们吃药。

果然,一天下午发生了一件难堪的事。其实这也是终究要发生的。娜娜玩起一种滑稽的小把戏,她在门房前偷来博歇太太的一只木屐,用一根绳子系住木展牵着走,当做一辆小车玩。维克多又出了个主意,在木展里装满马铃薯皮。于是小家伙们组成了一支队伍。娜娜走在队前,手里拖着木履。宝玲和维克多分别排在她左右两旁。其他孩子接着次序跟在他们身后,大的为先,小的垫后,相互拥挤着;一个只有靴子那么高,穿着袄子的小不点,歪戴着一顶破帽子,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们唱着悲哀的调子,“依呀!啊呀!”地哼着歌。娜娜便说这是在玩送葬的游戏;那些马铃薯皮就算做是死尸。当他们在院子里兜过一圈之后,又重新开始转,他们觉得这样十分有趣。

“他们在做什么?”博歇太太自语着走出门房来看,她总是不放心,随时窥探着动静。

后来她终于看明白了,怒气冲天地喊起来:

“原来那是我的木屐!呀!这一帮小坏蛋!”

她冲上去就是一顿巴掌,先在娜娜脸上重重打了两下,又踢了宝玲一脚,骂她蠢得让别人偷走自己母亲的木屐。恰巧此时热尔维丝在水龙头上接满了一桶水,当她看见娜娜的鼻子流出血来,抽泣、哽咽着,一步冲过去揪住女门房的发髻。怎么能像揍牛一般打一个孩子?简直没了良心,真是下流再下流的人!自然博歇太太也不示弱,反唇相讥。有这样的坏女儿,该把她关在屋里才是。末了,博歇走出门来,厉声叫妻子进屋去,不必同下作的人多费口舌。于是,他们从此便彻底闹翻了。

实际上,古波夫妇和博歇夫妇之间一个月来,已经不甚和睦了。天性慷慨的热尔维丝,常常送他们一些酒、肉汤,橘子和糕点。有一天晚上,她把一盘剩余的生菜送到门房里,是些野莴苣和紫菜头,因为她知道博歇太太喜欢吃生菜。但是第二天,洛蒙茹小姐告诉热尔维丝,博歇太太当着众人的面把生菜倒掉,面带作呕的表情,并说她还没有穷到要吃别人吃剩的东西的地步。热尔维丝决定从此再也不送任何东西给他们了,酒呀、肉汤、橘子、糕点统统不送,什么也不给了。这下博欧夫妇的嘴脸难看极了!竟像是古波夫妇偷了他们家的东西一样。热尔维丝意识到这是自己的错;如果她从前不是不加考虑地常常送东西给他们,就不会让他们养成坏习惯,也不至于会伤了和气。现在那女门房竟说她是最坏的女人。到了交10月份房租的时候,她便向房主马烈斯科先生不停地进了许多谗言,她说热尔维丝把赚的钱都吃光喝尽了,以致她的房租迟付了一天;马烈斯科也极不礼貌,走进店里,也不揭帽,便问房租,热尔维丝立刻就把房钱给了他。自然,此时的博歇夫妇与罗利欧夫妇开始打得火热起来。她们与罗利欧夫妇在门房里气氛和睦地喝着酒,两家重归于好了。如果没有“瘸子”的那番举动,哪有他们今天的和好!现在博歇夫妇认清了她,也明白罗利欧夫妇是怎样受她气的。当热尔维丝走过的时候,他俩便在门口报以冷笑。

然而,有一天热尔维丝登上楼梯奔罗利欧夫妇家去,为了古波妈妈的事。老太太已经67岁了,眼睛完全花了,腿也不便当了。她不得已而放弃了在最后一家里干活的差事,如果没有人赡养她,她要活不下去的。热尔维丝觉得,她这般年纪,有三个儿女,却让老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古波又不肯同罗利欧夫妇说话,让热尔维丝到他们家去说说,她心中愤然不平,就急步登上了楼。

到了七楼,她没有敲门,便像一阵狂风似的走了进去。她看到屋里的陈设依然如故,如同当年他们第一次冷冰冰地接待她时一样,仍然是条褪色的呢布幔把工作间和卧室隔开着,那长条形的屋子竟像是为一条泥鳅而建造的。罗利欧在里间的长桌上做着他的链子,用钳子把一个一个的链环衔接好。罗利欧太太站在台钳旁,从抽丝板孔里拉着金丝。日光下,那只小熔金炉映出了粉红色的火光。

“是的,是我,”热尔维丝说,“你们觉得奇怪,对吗?我们是伤了和气,但是我来并不是为了我,也不为你们,你们该知道……我是为古波妈妈而来的。是的,我倒要看看,我们是不是让她真等到别人施舍一块面包皮给她吃的田地了?”

“好啊!你就这样进来了!胆子真不小!”罗利欧太太说。

她边说边掉转了身子,背对着热尔维丝,重新拉她的金丝,假装不知道弟媳就在身旁。罗利欧已经抬起灰白的脸,嚷道:

“您说些什么?”

实际他已听得一清二楚,却又说:

“又是流言,不是吗?古波妈妈可真好,到处向别人诉苦!……但是前天,她还在我家吃过饭。我们尽力而为了。我们可不是富翁……不过,如果她到别人家去说闲话,就可请她住在那里好了,我们不喜欢捕风捉影的人。”

他重新拿起手中的链子,也掉转身子,极不情愿地说:

“如果大家每个月给她五个法郎,我们也给她五个法郎。”

热尔维丝冷静了下来,看到他们形同路人般的嘴脸,心都寒了。每次她踏进他们家的门都感到极不自在。她眼望着地上木格里的金屑,用一种平和、理智的神情向他们解释。古波妈妈有三个儿女,即使每人给她五法郎,也只有十五法郎,这确实不够,用这点儿钱是没法生活的;至少也需要这个数目的三倍才行。罗利欧又嚷了起来,每个月从哪里去偷十五个法郎呀?大家真可笑,看到他们在家中干金活儿,就认为他们是富翁。接着,他又数落起古波妈妈:她并不愿意省去早上喝咖啡的钱,她还喝酒,竟像一个有丰厚家产的太太般提出种种苛求。当然喽!人人都喜欢安逸,但是如果不知道积蓄些钱,到头来就会像许多同年龄的老者一样来紧肚皮。再说,古波妈妈并没有到不能干活的年纪;当她想要用叉子取到盘底的一块好肉时,她的眼睛可十分的好使;总之,她是一个诡诈的老太婆,只希望享受。纵然他手头上有钱,罗利欧也认为赡养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是不对的!

然后,热尔维丝仍保持着通融的态度,尽力在说服和批驳罗利欧不正当的理由,试图让他受到感化。但是男主人终于不回答她了。而女主人此时在熔炉前,正在用硝酸液洗着金链子,硝酸液盛在一只长把的铜罐里。她始终有意地掉过背去,像是要躲得远远的。热尔维丝仍在说着,眼望着他们在充满黑色尘土的工作室里干活,他们弯腰曲背,身着油腻,带补丁的工作服。他们天天机械地干着活,竟变得像老掉牙的工具一样毫无了情感。忽然间,她发起怒来,嚷道:

“好吧!也好,攒着你们的臭钱吧!……我来赡养古波妈妈,你们听着吗?前几天我收留了一只猎,今天我能收留你们的母亲。她什么都不会缺,她的咖啡,她的酒都会有!……天啊!多么不要体面的家庭啊!”

罗利欧太太忽然转过身来。她手中摇荡着手中的罐子,像是要把罐中的硝酸液泼到弟媳妇的脸上一般。她气急败坏地嚷着:

“快滚出去,要不别怪我使坏!……别打算再要那五个法郎,我连一只小萝卜也不会给你!……一个小萝卜也没有!……好啊,五个法郎!老太太将来做你们的女仆,拿我们的五个法郎养活你们吗?如果她去您家,就告诉她;她就是饿死,我们连杯清水也不会送给她……嗨!快走啊!别踩脏了我家的地板!”

“真是个不要脸的泼妇!”热尔维丝说着,猛烈地关上了她家的门。

第二天起,热尔维丝把古波妈妈接到了家中。她把她的床安置在娜娜住的那间大些的屋子里,一束光线从一个圆形的天窗里射进屋来,搬家并不费事,古波妈妈所有的家具也只是一张床,一只核桃木的高柜,一张桌子,二把椅子;他们把高柜放在堆积脏衣服的卧房里,把桌子卖了,给椅子上换了草垫。古波妈妈刚来家中的晚上就扫地、洗碗,表现出她还派用场,不只是吃闲饭的人,她高兴自己总算有了安身之处。罗利欧夫妇却气得半死,这是因为罗拉太太又与古波夫妇言归于好了。有一天,她们两姊妹为热尔维丝而争论,竟互相揪打了起来。罗拉太太称赞热尔维丝能尽媳妇的孝道;当她看见妹妹生了气,便越发捉弄她,索性说热尔维丝有双美丽迷人的眼睛,说她的眼睛能燃着纸;说到此,姊妹俩竟互相打了耳光,双方发誓不再相见了。从此,罗拉太太常常晚上来店里打发时光,她与大个子克莱曼斯总谈论一些婬邪的暗语寻着开心。

三年就这样过去了,众人和了又吵,吵了又和。热尔维丝瞧不起罗利欧夫妇和博歇夫妇,和其地那些与自己谈不拢的人。如果他们看不惯,尽可以走开,对吧?她能赚到钱,这才是最要紧的。本区的人终于十分尊重她了,因为找到她这样的好主顾并非易事,到期准付账,不计较小事小利,也并不死命谈价。热尔维丝去鱼市街古特鲁太太的店里买面包皮,在波龙索街那个胖子查理的店是买肉,金滴街上的洛昂克尔的店是她买杂货的去处,这家店正好在她的店铺对面。弗郎索瓦是金滴街口的酒商,常常送酒来给她,每次送来五十瓶一筐的酒,邻居威古鲁卖给她煤只按照煤炭公司的批发价;这位威古鲁太太的屁股可是都要被男人们捻得发青了。所有的商家都十分殷勤诚实地向她供货,因为他们都知道对她和气定会有好的回报。每逢她出外的时候,虽然穿着拖鞋,没戴帽子,可是遇见她的人都向她问好。她的住房面朝着街道,前后左右的街道俨然像是她住宅的附属物。她出去购物时喜欢在外面逗留,因为常遇到熟人,彼此相互的也很好。有时没时间做饭了,她就去饭店买上几份菜,一边与老板聊着天。饭店在她洗衣店的另一边,有一个大厅,玻璃窗上满是尘土。屋后的院子射进些黯淡的陽光。有时候,她手里端着许多碗碟,在楼下某个窗口前说着话,从窗子里望进去,是一个鞋匠的卧房,床上零乱不堪,地板上堆着许多破布,两只折断了腿的摇篮,还有一个装松香的瓦罐,里面是些黑色的水。她最敬重的邻居要数那家对面钟表店里穿长工作服的先生了,他的样子很干净,用精巧别致的工具不停地检着钟表。她总是穿过马路向他问好,安然微笑着望着他。那仅有柜子般大小的店铺里、琳琅满目的钟摆在忙不叠地摆动着,各自鸣报着各自的时间,真是热闹非凡。

四年艰辛的工作过去了。古波和热尔维丝在本区里堪称一对美满夫妻,他们与世无争,并不打架,每逢星期天必定去圣杜安散步。热尔维丝每天在福克尼太太家工作十二小时,还能腾出时间把自家的屋子清扫得窗明几净,每天早晚还操持全家的饮食。古波不沾酒,把每月的薪水全都拿回家来,只是在每晚临睡前在窗前抽一抽他的烟斗,呼吸些新鲜空气。和睦的气氛让众人称道不已。两人每天能挣九个法郎,人们算计着小两口一定攒了不少钱。

然而,起初的时候,为了弥补亏空,两人只得拼命地干活。结婚的时候,他们欠下了二百法郎的债。另外,住在“好心旅店”实在不称心,来往的人都粗俗不堪,着实看不过眼。他们渴望有自己的家,料理属于自己的家具。有许多次,他们盘算着必需的款项;满打满算,至少要花费三百五十法郎。如果不愿意手头太紧,并有钱买一只蒸罐或一只小锅,那么这笔预算就不能再减了。当他们正为这笔不到两年功夫就要攒齐款项伤透脑筋的时候,好运却悄然而至:有一位住在布拉桑的老先生请求他们允许把长子克洛德送进布拉桑的一所中学去学习,这位性情古怪却十分慷慨的老人是位绘画爱好者,他曾看到过克洛德随意乱涂的小人,竟大加赞赏。养活克洛德着实需要许多钱。现在只需负担幼子艾蒂安了,这样夫妻俩用了不到七个半月就攒下了三百五十法郎。一天,他们去俊男街买了些二手家具;买了货,在回家的路上,还在街上散了一会儿步,心中不由地乐不可支!他们买到了一张床,一只床头柜,一个大理石面的横柜,一个高柜,一张漆布面圆桌和六把椅子,所有家具都是旧红木质的,还外加床单被褥,厚布餐巾,和一套几乎全新的厨居用具。在他们眼中,这才算是堂堂正正走进生活之门,有了家具,就成了有资产的人,区里有身份的人也会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两个月来,他们一直为找住房的事奔忙。俩人最想在金滴街那座大宅院里租到一套住房。但是那里没有一间空房子,他们也只好放弃了旧梦。说实话,热尔维丝并不觉得惋惜:与罗利欧住在一起,门挨着门,她就十分恐惧。于是他们又去别处寻找。古波的主张也很在理,新住房不能离福克尼太太的洗衣厂太远,那样热尔维丝不致于走太远的路,也可以随时回家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住房,有一间挺大的卧室,一间盥洗间和一间厨房,正好也在金滴街,与洗衣厂几乎是对面。这座小住宅只有二层楼,楼梯很陡,楼上仅有两间住房,左右各一间。楼下住着一个租赁车辆的商人,他的车辆停放在沿着马路的一个宽畅天井的敞房中。热尔维丝十分欣喜,她觉得像是回到了外省,这里没有邻居,不担心有人同她吵闹,如此安静的地方令她忆起布拉桑城堡后面一条小路的安详;另一个好处,她在洗衣厂里用不着离开烫衣服的桌子,只需一探头便可望见家里的窗子。

迁入新居的日子定在4月末。此时热尔维丝已经怀孕八个月了。而她却显得非常结实,她笑着说当她干活的时候,肚里的孩子也在帮她的忙呢;她感到孩子的小手在肚子里推着她,她觉得更有力气了。每逢古波要她躺下静养时,她硬是不肯。说一睡就会害病,反而难受。但一切都还为时太早;现时,快要多添一张嘴了,该加紧干活才是!她亲自打扫了屋子,再帮丈夫把家具摆好。她对家具百般爱惜,小心谨慎地擦拭它们,每当看到上面有小伤痕便心痛异常。扫地时不小心碰着家具,便停下脚发呆,竟像是自已被撞伤了似的。她尤其喜欢那个横柜,在她看来它既漂亮又结实,式样也十分典雅。她企望买一座时钟放在大理石台面上,那一定会增色许多,但是她又难以张嘴说出。如果不是小宝宝将要来到世上,她也许会咬咬牙买了它。她叹了一口气,把这念头收了回去。

小俩口在新宅里过得十分惬意。艾蒂安的床摆在盥洗室里,里面甚至还能再放一张婴儿的床。厨房虽然只有手掌一般大小,而且光线很暗;但是,如果打开门,屋里还是能照进光来。再说,热尔维丝也不是要做几十人的饭,只要有地方炖肉就足够了。至于卧房,他们为自己的精巧安排而得意。一早起床把白色的床帷拉上,卧房就成了饭厅,中间放一张桌子,横柜和高柜相对而放。壁炉每天要烧十五个铜币的煤,于是他们把壁炉封了;把一个小生铁炉放在大理石板上,每天烧七个铜币的钱便可取暖,最寒冷的日子就这样渡过。然后,古波也使出浑身解术点缀卧房的墙壁,并思忖着今后还会更漂亮:镜台上放一尊高浮雕像,这是一位法兰西元帅,手持指挥棒,在一门大炮和一堆炮弹之间作出一个雄健的姿态;横柜上家人的许多相片排成左右两行,中间是一个金色的圣水瓷盘,盘里散放着几盒火柴。高柜上放着巴斯加尔和贝朗日的半身塑像,一个面目严峻,另一个饱含微笑,好像都在静听那小时钟嘀答的声响。这确实是一间漂亮的卧房。

“猜猜看我们的房租是多少?”每逢客人来访,热尔维丝总是这样问。

当来访者把房租估计得过高时,她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嚷起来,为自己花小钱住进如此舒适的地方津津乐道。她说:

“每年一百五十法郎,一个铜币都不多交!……呃!这真太便宜了!”

金滴街本身也是使他们高兴的原因。热尔维丝住在这里,可以在自己家和福克尼太太家之间不断地来往。眼下每到晚上古波便下楼,在门口抽他的烟斗。这里的马路没有人行道,路面的石砖多有坍塌,缓坡向上。坡上是金滴街的另一侧,坐落着一些昏暗的店铺,窗户肮脏不堪。其中有几家补鞋店、箍桶店,一家凌乱的杂货店,另有一家已倒闭的酒店,店门已关了几个星期,门上张贴着横七竖八的广告。朝着巴黎市区的另一头是些直冲云天的四层楼的房子,楼下被许多洗衣店占据,一家挨着一家,其中有一家绿色门面的小理发店,橱窗里陈设着许多色彩柔和的香水瓶擦得锃亮的铜盘,使这个陰暗的角落泛出一些鲜艳活泼的光彩,显得清爽宜人。而路中间则是最感舒畅的地方,因为房屋最低也最少,空气和陽光也最多。这里有出租车辆商人的存车房,旁边是一家汽水制造厂,对面是洗衣场,这是一块宽阔而安静的自由空间。洗衣妇们的喧嚷声和蒸气机均匀的声响不由得使人产生遐想。街的深处,黑墙中间夹着小路,使此地酷似一个村落。古波时而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少数行人从洗衣场里流淌出来的肥皂水上跨过去,便说他记起自己5岁的时候,他的一个叔父曾带他去过一个地方,也是这番情景。热尔维丝最喜欢窗子左边的天井里种的那棵槐树,一辆伸出墙外的碧绿枝叶竟能使满街生辉。

直到4月底,热尔维丝才分娩。那时正是下午四点钟光景,她正在福克尼太太家里烫一对布帷,忽然肚子痛起来。她不想立刻回家,伏在一把椅上稍歇了片刻,当疼痛减轻了一些,她又烫了些布帷,那是些急等着用的布帷,她执意要烫完它们,再说,这也许是一阵普通的腹痛,为此而大动干戈那也未免太娇嫩了。但是,当她思忖着再烫几件男衬衣时,脸色已变得惨白了。她不得不离开了工作室,穿过马路,弯着腰,用手扶着墙缓行。有位女人要陪送她,她谢绝了对方。只是请她到附近的炭市街去找一个产婆来。此时,家中当然还未举火做饭。这阵疼痛也许要挨过整个晚上,不妨回家先为古波预备晚饭;然后,不脱衣服在床上歇息着也是可以的。然而当她上楼梯的时候,肚子却剧烈疼痛起来。她只好坐在了楼梯中间的阶梯上,她用双拳掩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生怕被男人们在楼梯上撞见。一阵疼痛过后,她才开了房门,心里稍稍好些,又以为自己一定是弄错了。吃饭她用羊里瘠肉炖红烧肉。当她剥马铃薯皮时,一切都还顺利。然而在肉下锅的当儿,肚子又开始疼痛,汗流如注了。她在炉子前面艰难地做着菜,疼痛使她泪如雨下。虽然分娩就在眼前,但绝不能使古波没有饭吃,不是吗?此刻向已在稳火上炖得烂熟了。她回到了卧室,思忖着还有时间把一副刀叉摆在桌上,然后,当她急匆匆把一瓶酒放在桌上时,竟已经没有力气回到床上去了,身子一斜,瘫软倒地,在擦鞋的草垫上生下了孩子。一刻钟之后,产婆才到,只得在草垫子上替她接生。

古波一直在医院里干着活,热尔维丝不让惊动他。晚上七点,他回家的时候,看见妻子被被单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惨白的脸埋在枕头里。出生的婴儿被一条披肩裹着放在她的脚边,正在啼哭不止。

“哎!我可怜的妻子!”古波说着亲吻热尔维丝,“一小时前我还与别人讲笑话,你却在家中吃着这分儿苦!……唉哟,你可真不费事,不到打一个喷嚏的功夫就生了!”

她满是疲惫的面颊上露出微微一笑;接着喃喃说道:

“是一个女孩。”

“正好!”锌工笑着安慰妻子,“我原本就要你生个女孩!呢!现在可遂了我的心愿,我希望什么你就做了什么。”

他边说,边抱起女儿,又说:

“让我瞧瞧您,哦,我的黑炭小姐!……您的小脸可真黑。别怕,将来会变白的,将来长大了,要和爸妈一样做个正经人,不可做坏人。”

热尔维丝目光严峻地望着女儿,眼睛睁得很大,渐渐暗淡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哀。她摇了摇头,她原本企盼生一个男孩,因为男人在巴黎总不怕没有法子谋生,也不会有这许多危险。产婆从古波手里把婴儿抱了过来,并不许热尔维丝再讲话,让孩子听这般喧嚷实在不好。古波说该去告诉古波妈妈和罗利欧夫妇;但是他感到饿极了,打算先吃了饭再说。热尔维丝看着他自己去厨房拿了红烧肉,盛在一个深凹的盘子里吃着,又找不着面包皮。她顾不上产婆的一再制止,竟在被子里翻腾着,发出叹息声。可惜自己没能把晚饭安排停当;一阵肚子痛竟像恶毒的棍棒当头袭来,把她打倒在地。现在自己安然地躺着,她可怜的丈夫没能吃好,兴许会恼她呀!也不知那马铃薯到底熟了没有?也不记得是否已经放了盐。

“你别说话了!”产婆提高声音说。

“哟!您不许她为我操心吗!”古波嘴里满是饭菜的说着,“如果您不在这里,我敢打赌,她一定会起来替我切面包皮……把所有活儿都包皮了,简直像个可爱的胖母鸡,歇着吧,别毁了自己的身体。否则,半个月内你会起不了床的哟……你做的红烧肉味道真好。这位太太一起吃些吧,行吗?太太。”

产婆不肯吃,但却想喝一杯酒,因为她说看见热尔维丝在草垫子上生孩子真是令人感慨不已。古波终于出门去向家人报告消息了。半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家人也都跟着他一起来了。他到罗利欧夫妇家时,恰巧遇见了罗利欧太太,所以古波妈妈连同古波的两个姐姐,一位姐夫都来了。罗利欧夫妇看着这个小家乐融融的情形,也变得客气异常,对热尔维丝的赞许之词甚至有些过分,但从他俩有节制的各种表情手势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小俩口未来的某种判定,他俩摆头摇手,时而窃窃私语。总之,他们所知道的他们自己心里明白;只是不肯违背全区人对古波夫妇的口碑罢了。

“我带大家来了,”古波向热尔维丝嚷着说,“这样吧!大家都想看看你……一定不许开口,这是禁止的。大家在这里,静心地看看你,都不必客套,对吧?……我呀,去替他们做些咖啡,我能做出绝好的味道!”

他进了厨房。古波妈妈吻了热尔维丝之后,赞叹着孩子既胖又结实。罗拉太太和罗利欧太太也在产妇的面颊上重重地吻了几下。三个妇人站在床前议论着这次不可思议的生产,都说竟像拔一颗牙一样容易,简直是奇迹。罗拉太太细细审视着婴儿的五官和四肢,说孩子长得很好,还着意地加上一句,说这孩子将来会成为有名的女人;她又觉得婴儿的头似乎尖了一些,于是用手揉了揉她的头,想是要揉圆些似的,也不管孩子嘤嘤啼哭。罗利欧太太一把抱过婴儿,气恼地说孩子的头骨这样稚嫩哪能经得住这样揉捏,将来说不准会生出什么毛病。接着又开始寻找孩子与父母相像的地方。罗利欧则在众妇人的身后伸长了脖颈,说孩子没有一点像古波,只是鼻子有几分相像,而且还说不一定呢!大家为此几乎吵了起来。他又接着说这孩子完全像母亲,尤其是那对眼睛;这一双眼睛决不像古波家的人。

此时,古波还没有从厨房出来。大家能听得到他在里面正围着炉灶和咖啡壶忙乎呢。热尔维丝实在放心不下:唉!做咖啡这哪是男人干的活儿!于是高声教他如何去做;产婆在一旁连声叫“嘘”,她也只当没听见。

“把桌上东西拿开!”古波说话时,已把咖啡壶端了进来,“嗨!她可真爱操心!总是担心这个操心那儿!……我们就用酒杯喝咖啡行吗?因为瓷咖啡杯还在商店里呢。”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那锌工要亲自为众人斟咖啡。咖啡的味道很浓。那产婆喝过咖啡后,便告辞了;一切都很顺利,已用不着她了。如果今晚产妇有不适之处,明天再差人去找她来就是了。她刚刚走下楼梯,罗利欧太太就开口骂人了,说这产婆是个贪吃馋酒的妇人,而且还不中用。她在咖啡里放了四块白糖,还要了十五个法郎的酬金,却让产妇独自一人生下了孩子,她实际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古波却替她辩解了两句;要知道像她这样的助产土,把青春都泡在学习中去了,助产士本有付高价的理由。后来罗利欧又同罗拉太太拌起了嘴;他说要想生男孩,就得把床头朝着北方;罗拉太太却耸了耸肩,说他见识太浅,依她所得秘诀应由当丈夫的在朝陽的地方搞一把新鲜的苎麻,悄悄地放在褥子下面,别让妻子知道。不觉之中大家把桌子竟推到了床前。已是晚上十点钟了,热尔维丝渐渐地困倦了,虽在微笑,但已有些木讷,她把头伏在枕上。她能看见众人,听得见人在说话,却再也没有力气动一动手或开一开口了。她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将死去,却是一场很舒服的死,还能荣幸地看见别人活着。婴儿不时哇哇地啼哭声,令她不停地联想到昨天教会街尽头的好井街上的凶杀案。

后来亲眷们想要离开了,大家谈到了洗礼的事。罗利欧夫妇答应做孩子的教父教母;但背地里对此事并不乐意;然而如果古波夫妇不请他们做,他们的脸面又挂不住。古波觉着没有任何行洗礼的必要,这并不会给女儿带来一万法郎的年金,反而会使她伤风感冒。与神父的交道打得越少越好。而古波妈妈咒他是个不信教的人。罗利欧大妇虽然也不到教堂去,却自夸自己是信仰宗教的人。

“星期日就办这事,如果你们愿意的话。”罗利欧说。

热尔维丝点头赞同,大家与她吻别。然后,也向婴儿告别。每个人都走到那发抖的小身体旁,弯下身子说着疼爱的话,像是婴儿能听得懂似的。大家都叫她“娜娜”,因为她的教母的昵称叫做安娜的缘故。

“晚安,娜娜……喂,娜娜,将来会长成一位漂亮姑娘呀……”

众人走了之后,古波把坐着的椅子移到床前,握着热尔维丝的手,吸着他的烟斗。他慢慢地抽着烟,将烟雾吐出来,一面说着话,显出十分感动的神情。

“喂?我的夫人,他们是不是惊扰了你?要知道,我没法子不叫他们来。总之,这不过是为了证明他们对咱们的情意……话说回来,还是清静地在家呆着更好些,对吧?我呢,需要像现在这样独自陪伴你。今晚我觉得真长!……唉!我的小可怜,刚才让你委屈了!这小东西来到世上,还不知道要让人吃怎样的苦呢!的确,也许像被人剖开你的腰子那样痛……疼痛在哪里?我能吻吻你吗?”

他用那只粗大的手轻柔地伸到她的背后。把她揽了起来,隔着被单吻着她的腹部,脸上露出为她的痛苦而伤感的模样。他问妻子是否弄痛了她,他向肚子上吁着气,为的是减少些痛苦。热尔维丝被快乐包皮围了。她发誓说自己已经没有痛苦了。只想能尽早下地,越早越好,因为她不该闲着手臂不干活。然而古波又安慰着她。他就不能担负起给孩子赚钱买面包皮的使命吗?如果他让妻子为孩子的衣食担忧,他就成了一个没出息的男人了。在他看来,生孩子并不希奇,养活孩子才算功劳,对吧?

这一夜古波几乎没合眼。他往火炉里添上了火。每隔一小时就起身给婴儿喂些温糖水。第二天早上他仍旧照常去上工。他甚至抽午饭的空去市政厅登记孩子出生。他还通知了博歇太太,她便来陪伴了热尔维丝整整一天。热尔维丝昏睡了十几个钟头以后,开始埋怨起来,她说总这样躺着,反而越发疲倦,如果总不让她起床,恐怕会害出病来。晚上,古波回家后,她向他诉起苦来,她说对博歇太太未尝不信任,但是看着一个局外人总在自己卧室里,拉开抽屉,摸索她的物品,心里实在不舒服!第二天下午博歇太太替她买东西回来时,看到她下了床,穿好了衣服,还在扫地,并为丈夫在预备晚餐。她不肯再那样睡着了。也许那样旁人会取笑她!假装装病可是贵夫人们的把戏,当人没有钱的时候,是不该总在闲暇中度日。她分娩后第三天早上,已在福克尼太太家里开始烫裙子了。那炉中烧得殷红的烙铁热得她浑身冒汗。星期六的晚上,罗利欧太太已把做教母的礼物带来了,一顶值三十五个铜币的小帽,一件做洗礼的衣裳,衣服上还镶着花边,是她用六个法郎买来的,因为是半旧的。第二天,罗利欧又送来六磅白糖,算是教父给产妇的礼物。他们很会来事,甚至当晚古波夫妇请他们吃晚饭时,他们也不是空手而来。罗利欧先生两条胳膊下夹着原封的上等好酒;妻子也在克里尼昂库尔街的一家远近闻名的糕点铺里买了一只很大的蛋糕送了来。只是后来他俩向区里的人夸耀自己如何慷慨:为此花销了二十多个法郎。有人把此话传给了热尔维丝,她不由地恼怒了起来,原来对他们盛情的的感激之情顿时被冲淡了。

借着洗礼晚餐的机会,古波夫妇与同楼的邻居的联系变得更密切了。这座小住宅的另一户人家,住着母子二人,顾热一家。以前,这楼上的两家人在楼梯里或马路上相遇时彼此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别的往来;母子两人看上去不善交际。热尔维丝分娩的第二天,那母亲替她拎了一桶水上楼来,热尔维丝觉得应该请他们吃一顿饭,平时也觉得母子俩挺好。自然,两家人因此更熟了。

顾热母子是诺尔省人。母亲做些缝补花纱的活计;儿子原本是个铁匠,眼下在一家螺丝钉制造厂里做工。他们母子在这所住宅里已经住了五年。但在他们平静缄默的生活背后,隐藏着许多旧日的痛楚;当年顾热大叔喝醉了酒,一时动了气,在里尔用铁棍打死了一个朋友,后来他在监狱里用手帕自缢而死。孤儿寡母遇到横祸之后就来到了巴黎,可脑海中常有那场悲剧再现,所以他们用安分守己来补赎罪孽,巨待人谦和,做事也十分发奋。因此,他们也多有几分自负,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好些。顾热太太始终穿着黑色衣服,头戴修女式的帽子,白净的脸上总带着安详的神态,那些白色的针头线脑和她手指间细腻的活计似乎使她更透出一种幽静的灵气。顾热是个23岁的高大汉子,他体格魁梧,脸色粉红,蓝色的眼睛,力大如牛。在工厂里,同事们都管他叫做“金嘴”,因为他唇上长一副金黄色的小胡子的缘故。

热尔维丝很快对这一家人有了很好的印象。当她第一次走进他家时,不禁对收拾得非常整洁的屋子惊叹不已。简直没有什么好说的,尽可以到处吸口气,不会有一粒尘埃飞起。地砖也亮得镜子一般。顾热太太请她进了儿子的卧房里瞧瞧。屋里洁白、幽雅得竟如同一间少女的卧房;一张小铁床,配有一顶纱帐,一张桌子,一个梳妆台,墙上挂着一个小书架;周围贴满了图画!一些从画板上剪下来的人物像,用图钉嵌在墙上,其中有许多伟人和各色画刊。顾热太太面带微笑地说她儿子是个大孩子了;晚上,当他看倦了书后,可以看看墙上的图画散散心。热尔维丝竟忘了时间,在邻居家呆了一个小时,顾热太太早已在窗前干起活来。热尔维丝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织花边的针签,呼吸着这家人屋里清洁的气息,主人精细的劳作给人带来沉静而典雅的乐趣。

顾热一家很值得交往。他们终日干活,把工钱的四分之一以上攒起来,送去储蓄。在本区里,人们都挺敬重他们,总说他们勤俭持家。顾热的衣服不曾有过一个小洞,每当出门都穿着很洁净的工衣,没有一丝污垢。他很懂礼貌,虽然身材魁伟,却带有几分怯懦。马路尽头的那些洗衣妇们看着他低头经过时,都抿嘴笑他。他不喜欢女人们的粗言野语,依他看来女人们常常把污秽的话挂在嘴边是件可憎的事情。然而有一天他却喝醉了酒回家;顾热大妈并没有怎么责骂他,而他却从柜子深处取出父亲的像摆在自己面前。自从那一次教训之后,每逢饮酒他总能适可而止;他并不讨厌酒,因为工人是缺不了酒的。每逢星期天,他总挽着母亲的手出去游玩,凡赛尼森林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有时还带母亲去看戏。他很爱他的母亲。他跟母亲说话时仍像一个小孩子。他被生硬的锻锤活计锤炼得身体笨重,头脑简单,不免有些迟钝:说不上聪明伶俐,却也忠厚实诚。

起初的日子,热尔维丝使他感觉很不自然。几个星期后,也就与她渐渐地熟了。他每天窥伺着她回来,帮她把包皮袱拿上楼,如同对待姐姐一般;格外地亲热起来,替她从画刊上剪下她喜欢的图片。然而,有一天早晨。当他没有敲门推门走进热尔维丝的房里,撞见她半裸的身子,正在擦洗着酥胸。从此之后,整整一个星期,他都不敢正眼望她,这也使热尔维丝面红耳赤。

浑身透着巴黎人习性的古波觉得“金嘴”是个脑筋不开化的人。不滥饮酒,不对街上的女人非礼自然是好的;然而男人毕竟是男人,否则何不索性穿上裙子呢?他当着热尔维丝的面取笑他,故意说他向全区的女人暗送秋波,勾引她们。摸不着头脑的顾热忙不迭地为自己申辩。但这并不妨碍两人成为好朋友。他们每天早上互致早安,一块儿去上班,晚上未回家之前,有时还一同去喝上一杯啤酒。自从那次做洗礼后的晚餐之后,他们便改用“你”互相招呼了,因为用“您”称呼难免太客套了。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但当“金嘴”为“杨梅酒绅士”帮了一次非同寻常的大忙之后,便使他们没齿难忘了。那是12月2日①,古波为了寻开心竟异想天开地去看騷乱;什么共和国呀,波拿巴呀,还有那些动荡不定的政局,他并不关心;他只是很爱火药,纷乱的槍声使他感到有趣。但他在街垒后面险些被人逮住,幸亏顾热恰好赶到,用他神勇的力量和身体把他救了出来,得以逃生。顾热走上鱼市街的时候,神情严峻。他关心政治,是一名维护正义和全民利益的共和党员,但他却不曾舞刀弄槍。他有他的理由:民众不能牺牲自己,让资产阶级火中取栗,让他们坐享其成;2月和6月事件就是沉痛的教训;此后民众已不会听任政府随意处置一切了。当走到鱼市街的最高处,他转过头望着巴黎城;尽管有人在城中草率地行事,将来总有一天民众会后悔袖手旁观的举动。古波却发出冷笑,说那些蠢驴竟拿性命去冒险,为的是维持议院里那些懒骨头的二十五法郎的日俸。晚上,古波夫妇请来顾热母子共进晚餐,到吃甜点的当尔,“杨梅酒绅士”和“金嘴”互相紧紧拥抱,彼此在面颊深深地吻了两下,现在他们已是生死之交了。

①指1851年12月2日波拿巴政变的日子。

三年里,门对门的两家人生活如常,没有非常的事情发生。热尔维丝每周最多用去两天的工作时间,料理小女儿。她终于成了一个能干的女工,每天可以挣到三个法郎。所以她决定把已经八岁的艾蒂安送到夏尔特街的一所小寄宿学校去,费用是五个法郎。古波夫妇虽然要抚养一对儿女,每月也能存下二三十法郎。当节省的款项到了六百法郎的时候,热尔维丝开始夜不能寝了,一个奢望总是索绕脑际:开一家店铺,做个老板,也招些女工。她都盘算过了。如果生意顺利,二十年以后,他们就能攒下一大笔钱,就能去乡下靠收取年金过活。尽管如此,她还不敢冒险。说到要找一个店铺,也得容自己有考虑的时间。其实钱放在储蓄所倒也不用担心;还能生些利息。三年来,已逐了她的一些心愿,她买了一个时钟:钟是红木质地,钟柱上雕着螺旋花纹,钟摆是铜质镀金的,货款分期交付,每星期一支付一个法郎,一年付清。古波说要自己给钟上发条,她竟动了气;她亲自把时钟的玻璃罩捧起来,近乎虔诚地擦拭钟柱,横柜上的大理石台面像是小教堂的神龛一般。她把存款单藏在玻璃罩内时钟的后面。当她梦想着自己的店铺时,便会怔怔地对着时钟,望着时针的转动,像是在等待某个吉祥的时刻到来,然后作出抉择似的。

古波夫妇几乎每逢星期日都同顾热母子出去游玩。大都是气氛和谐、融洽的聚游,他们或是在圣杜昂吃油炸鱼,或在凡赛尼森林吃一些兔肉,并不讲究就餐的地方,只在某个卖饭小商人的亭榭里吃。男人们喝酒仅为了解渴,归途上清醒而理智,挽着夫人的手臂。晚上临睡前,两家人把开销算清,每家分摊一半费用;也从没有为多一枚铜币或少一枚铜子而计较。而罗利欧夫妇妒嫉起顾热母子。依他们看古波夫妇放着自己的亲眷不往来,却常常同外人出去游玩,这使他们感到惊奇。好呵!原来如此!他们竟把家人不放在眼里!自从他们有几个钱存起来之后,竟有些趾高气扬。罗利欧太太非常怨恨弟弟离他而去,所以重新开始辱骂热尔维丝。罗拉太太却恰恰相反,她总是替热尔维丝辩护,讲些离奇的事情,晚上有许多男子在马路上勾引热尔维丝,她不但奋勇拒绝,还给那些下流坯们几个耳光。至于古波妈妈,她在众人当中充当调停人的角色,希望孩子们都对她好;她的眼力越发不中用了,只能一家一家的为他们收拾屋子,所以她能从孩子们家中不时地得到五个法郎已经十分欣喜了。

娜娜三周岁生日的那一天,古波回到家中,看到热尔维丝有些心神不安。她既不作声,却又说没什么事。但是饭桌上却也零乱不堪,她手中拿着盘碟发愣,只管想着心事,作丈夫的知道她定有心思。终于她承认道:

“算了,我就告诉你!金滴街的那家针线店门面要出租……一小时前,我去买线,看到门上的招贴告示,我的心就动了。”

这店铺很是洁净,正好在以前他们想住的那座住宅楼下面。商店有店面,还有后门,左右还有两间卧房。总之,对他们很合适;虽说是小了些,但布局挺合理。不过,价钱是太贵了些。店主要五百法郎。

“那么说你进去看过还问了价?”古波问。

“是的,也是好奇吧!”她作答时勉强做无所谓的模样,“看到招贴便进去瞧了瞧,也花费不了什么……但也是太贵了些。再说,盘店的事也许太傻了。”

但是,吃过晚饭后,她又说起那针线店的事。她在报纸的空白边上画起那店铺的位置。渐渐又说到了如何布置店面,竟像明天就要成为新店主一样。古波看她这般有意,便极力劝她去租;看来低于五百法郎,不一定能找到可意的地方;再说,也许还可以侃些价呢。只有一件让人生厌的事:要到罗利欧夫妇住的那座住宅楼里去过活,古波耽心热尔维丝会受不了。她听了丈夫说道,竟生了气,说她并不恨任何人;求物心切之中,甚至替罗利欧夫妇辩护起来,说他们内心并非是凶恶的人,大家还可以重修于好。当两人上床之后,古波早已睡去,她还心中盘算着搬家的事,然而她终于没有贸然决定。

第二天,她独自在家时,忍不住捧起时钟的玻璃罩,看着存款单子。嘿!真看不出这黑遢遢数码的字里行间,竟有一家店铺在里头呢!未去干活之前,她不由地请教起顾热太太,她很是赞成热尔维丝做老板的计划;说她丈夫是一个好帮手,也不喝酒,包皮管她能赚到钱,也不会被丈夫吃光用尽。午饭时分,她甚至来到罗利欧夫妇家征询他们的意见;她总不希望旁人说她瞒着亲眷做事。罗利欧太太听罢,惊得目瞪口呆。什么!“瘸子”这时候竟要开一家店!她心中一阵抽搐,有些语塞,但表面上却显出十分高兴。当然,这店铺挺合适,热尔维丝租赁店面是明智之举。然而当她惊魂稍定,却与丈夫数落起种种不便之处,天井里这般潮湿,底层的房子又不见陽光。嗨!那可是染上风湿病的好地方!总之,如果她主意已定,他俩的看法也绝不会阻止她去租用,不是吗?

晚上,热尔维丝率直地笑言道,如果有人阻挡她去租下这家店,她会害起病来。但是,真的要动手去租前,她仍然要带古波去看看地方,尽量再压低些房租。她丈夫说道:

“好吧,就是明天吧。将近六点钟的时候你到民族街我工作的地方来找我,我们一起回家时,顺便路过金滴街去瞧瞧。”

最近古波正在替一家人做一所三层楼新房子的屋顶。明天他恰好要安装最后几张锌片。屋顶几乎是平的,他在上面放置了两个四脚工作架,架上搭一块很宽的木板,这就是他的工作台。5月里美丽的斜陽把烟囱染成了金黄色。古波在明净的天空里,俯身在他的工作台上,手持一把大工作剪刀,从容地剪着锌皮,像是一个裁缝在家中裁剪着裤子一样。他还有一个助手,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身体瘦弱,黄色的头发,他把身子倚在邻家的墙壁上,正拉着一只很大的风箱在吹燃着一炉烈火,每抽一下,炉上便喷出许多火星。

“我说,西多尔,把烙铁放到火里!”古波叫着。

那助手把烙铁放进了炭火中,炭火在白昼里放出淡红的光。接着他又鼓起风箱。古波手中拿着最后一张锌片。锌片应安装在房顶边上,靠近溢水槽的地方;这里坡度很大,溢水孔张着大口直通到街上。古波同在家里一样,穿着一双布鞋,向前挪着步子,嘴里用口哨吹着一支名叫“喂!小羊儿”的曲子。到了溢水口,他用膝盖顶着烟囱的边沿,身子一半悬在空中,一条腿也悬挂着。当他转身呼唤懒惰的西多尔时,便用手攀在一个屋角上,他身下就是马路的人行道。

“慢性子!快点!……把烙铁递给我!……小瘦鬼,你总望着天,难道天上会掉下来烤熟的鸟吗?”

西多尔却仍是不紧不慢。他统有兴致地观赏邻近的屋顶,又望望巴黎城中格莱纳尔方向升起的一股浓烟;那也许是一场火灾。他终于伏在屋顶上爬到了溢水口,把烧红的烙铁递给了古波。于是古波开始焊接那块锌片。他蹲下去,探出身子,一会儿半个屁股坐在屋边,一只脚踏在极小的突出场上,或一只手抠住墙沿,竟都能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既稳健又胆大,敢于冒险,神态自如,他谙熟自己的行当,脚下的街道倒像是怕他几分。他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烟斗,还不时地掉转身子,不经心地向马路上啐着口水。

“哟!那不是博歇太太吗!”他突然叫了一声,“喂!博歇太太!”

他瞧见女门房正在穿过街道。她抬起了头,认出了古波。于是两人便一个在马路上,另一个在屋顶上聊了起来。她双手插在围裙袋里,仰着头。他站起身,左臂抱住一根烟囱,俯身向下。

“您没瞧见我妻子吗?”他问。

“没有呀,她要来这里吗?”女门房答道。

“她肯定会来的……您的家里人还好吗?”

“都挺好,谢谢,就是我最不好,您瞧……我正要去克利尼昂库尔街头卖小羊腿肉。红磨房旁的肉店里羊腿只卖十六个铜币。”

他们提高了嗓门,因为有一辆马车从路上经过。民族街很宽,行人稀少;他们高声的言谈竟惹得一个小老太婆俯在窗口向外望着。这老妇人怔怔地望着对面屋顶上的古波,那神情像是眼看着他随时都会坠到地上似的。

“好!再见!我不打扰您喽。”博歇太太说。

古波转过身去,又接过西多尔递过来的烙铁。那女门房正要走开,忽然看见对面人行道上热尔维丝正领着娜娜走来。博歇太太正要抬起头来,告诉古波,这当尔热尔维丝向她拼命打手势,要她别吱声。为了不让屋顶上的丈夫听到动静,她压低了声音,说她担心她丈夫猛然看到她的出现,会使他一时走神,而坠下楼来。四年来,她仅有一次去他工作的地方找过他。今天是第二遭。她不能目睹丈夫悬在天地之间的景象,那可是连麻雀都不敢去的地方;她一看血就直往头顶上冲。博歇太太也忙说:

“当然喽,这可不是弄着玩。我丈夫是个裁缝,我不用为他担惊受怕。”

“您可不知道,”热尔维丝又说,“起初,别提我一天到晚有多担心呢!我常常梦见他跌得头破血流,躺在担架上……现在嘛,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一切都习惯了。得去做工挣买面包皮的钱……无论如何,面包皮可来之不易,都是卖命换来的呀。”

她不作声了,把娜娜掩在自己的裙据里面,生怕孩子喊出声来。当她向上望去,不觉脸色大变。此时古波正在溢水口旁,焊接锌片最外沿。由于无法够到尽头,只能把身子尽量向下俯。他慢慢地向外挪动着身子。当上身已经探出,悬在马路上方的空中时,他竟不用手抠住墙,从容地焊接起来;从下面望去,他细心地用手握住烙铁在锌片上缓缓漫步,火红的烙铁拖出一道白色的烟尘。热尔维丝哑然凝视,喉头像被一把钳子紧索着,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举了起来默默祈褥。此时,古波已重新回到了屋顶上面,她方才大出了一口气,看到他不慌不忙,抽出空,向马路上喷出最后一口痰。他突然瞥见了她,便嚷了起来:

“哈哈!有人在偷看!”话音中带着发现什么的特喜,“是不是,博歇太太?她不愿意招呼我……好呵,等着我,我还要干十分钟呢。”

他还有一个烟囱帽要安,这不过是一件很小的活计。热尔维丝和博歇太太站在人行道上。聊起本区的事情;顺便照管着娜娜,别让她踩到了路旁的陰沟坠去;娜娜竟想要在那里寻些小鱼。两个妇人说笑着不时地抬头望望屋顶,像是说她们耐心等候并不着急。街对面那个老妇人也没有离开窗子,她也注视着古波,像在等待着什么。

“这老太婆,她在偷看什么?瞧她那张卫脸!”博歇太太说。

屋顶上传来锌工高亢的歌声:

“呵——杨梅摘地好呀——哟!”

此时,他弯着腰在工作台上灵巧地剪着锌片。他先在锌片上用圆规划出一道线,然后用大剪刀剪成一个弧形很大的扇面形;再用锤子轻轻地敲成一个尖帽形的物件。西多尔又鼓起了风箱。太陽从房子后面落了下去,吐出一道玫瑰色的余辉,逐渐变淡,成了浅紫色。蓝天之下清澈透净的空气中,两个工人剪影般的身躯显得格外高大,与工作台和风箱异样的倒影相映成趣。

烟囱帽剪好之后,古波又叫道:

“西多尔!拿烙铁来!”

但是西多尔已没了踪影。锌工一边咒骂着,一边四下寻找,朝着一扇开着的天窗呼唤他,终于在相隔两家的屋顶上找到他。那小子正在屋顶上消闲地踱着步,稀疏的黄头发在风中飘动,他正眨巴着眼睛望着远处广褒的巴黎城,古波怒气冲冲地骂道:

“喂!懒骨头!你以为这是在乡下呢?你倒像是贝朗日先生一般,难道你在做诗吗?……快把烙铁给我!没听说过在屋顶上散步的!倒不如再把情人带来,唱着情歌给她听!……快把烙铁递给我,蠢货!”

他一面焊着锌片,一面朝热尔维丝嚷道:

“好,干完了……我这就下来。”

他正在安装的烟囱帽位于屋顶中央。热尔维丝放心了许多,仍旧微笑着望着他干活的身影。此时娜娜看见了父亲,高兴地拍起小手。她坐在人行道上,为的是向上能更看清楚父亲。她拼命地叫道:

“爸爸!爸爸!爸爸!你看呀!”

古波正俯身向下望去,不觉脚下一滑。于是他突然像一只四脚忙乱的小猫,从倾斜的屋顶上溜了下来,没能抓住什么。

“哎呀!”他喊叫的音调都变了。

他跌了下来。他的身子团得像一只球,在半空打了两个筋头,直撞在马路上,像一包皮沉重的衣物从高处坠落在地上似的。

热尔维丝被惊呆了,喉咙中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双臂朝天僵住了。行人们奔了过去,困作一团。博歇太太被吓得双腿发软,双手抱住娜娜,掩着她的脸,不让她去看那惨象。此时对面楼上的小老太婆似乎满意了,安然地关上了她的窗子。

四个男人终于把古波抬进了鱼市街的一家药房里。他在店中央的一条褥子上躺了近一个小时,等着人们到拉里布齐埃医院去寻一副担架来。他还能呼吸,那药房老板轻轻地摇着头。此时的热尔维丝双膝跪在地上,不停地哽咽,满脸是泪,两眼昏黑,呆滞。她机械地伸出手去,轻轻的摸索着丈夫的四肢。当药房老板示意她不要触摸他时,连忙把手缩了回去。但几秒钟之后她又去摸他,因为总忍不住想知道身子是否还有热气,再说抚摸或许能使他好过些。后来担架到了,大家说要送到医院去,她却情绪激动地说:

“不,不,不到医院去!……我们住在金滴街。”

有人向她解释,如果她把丈夫搬到家中,将来的医药费用要贵得多。她却因执地回答说:

“就去金滴街,我给你们指路……你们为啥要管我?我有钱……他是我丈夫,对吧?他是我的,我要他回家。”

人们只好把古波送回了家。当担架穿过挤在药店前的大堆人群时,区里的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热尔维丝:她虽然是个跛脚,有时也难免俏皮,然而遇事时却蛮有主张;她一定能救活她的男人,至于医院里就难说了,医生们把那些重伤的人故意弄死,便可省去不少麻烦。博歇太太把娜娜送回家后,回转来仍旧伤感地叙述这一场从天而降的横祸,喋喋不休地说着细节。

“我正要去买羊腿,路过这里,就看见他跌下来。都是为了他女儿,他想看她一眼,只听得劈里叭啦!就跌了下来,唉!天啊,这辈子我再也不要看见第二个人这样惨地摔下来,……噢,我还得去买羊腿呢。”

整整一个多星期,古渡的伤势很重,亲眷邻居,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他随时都会翻翻白眼离别人世。请来的一名要价很贵的医生,每次出诊要五个法郎;他说古波恐怕还有内伤。这句话真是吓煞人,区里人们都说古波的心被跌得脱落了。热尔维丝苦苦地熬了几夜,脸色蜡黄,但却透着坚毅和果断的神色,听到别人的话,她只耸耸肩。她的男人右腿折断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一定会被医好。至于他的心脱落了,这也不要紧,她可以把他的心重新复位。她通晓医心的方法,只要小心调护,加上炽热的爱情就行了。她自信必能把他治好,当他浑身发烫的时候,她只要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手,就可以兔除他的痛苦。她一刻也不曾怀疑这一点。整整一个星期里,人们看见她始终守在丈夫身旁,绝少说话,一心想着要救活他,竟忘了她的孩子,忘了这个家,忘了身边的巴黎。第九天晚上,医生终于能担保医好古波了,于是她一下子跌坐在一把椅子上,顿感腿发软,脊背酸痛难忍,泪珠挂满面颊。这一夜她才肯把头倚在床脚上睡了两个小时。

古波经历的这场横祸扰动了亲眷们。古波妈妈陪着热尔维丝熬夜;但是每到晚上九点钟她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罗拉太太每天下班回家,一定要兜一个大圈子到古波家里来打听消息。罗利欧夫妇开始时每天来两三次,来守护病人,还搬了一张安乐椅来给热尔维丝坐。不久大家为调护病人的方法又争吵了起来。罗利欧太太夸口说自己救活过不少病人,难道她还不懂护理病人的方法吗?她还嫌热尔维丝顶撞她,并且不许她接近弟弟。当然,可怜的“瘸子”尽力使古波康复是有道理的;因为如果她不到民族街去搅扰他,他就不至于会跌下来。而且,她如此周到地护理他,包皮含从一而终的情意。

热尔维丝看到古波脱离了危险之后,便停止了招致嫉妒的、寸步不离病床的守护方式,现在别人再也不能弄死她的男人了,她允许探视者接近他,不必担惊受怕了。亲属们都能进到他的卧房中。养伤期会很长;医生曾说要四个月。当古波昏昏欲睡之时,罗利欧夫妇便责怪热尔维丝真犯胡涂。说她过早地把丈夫安置在家中。如果他在医院里,就会加倍痊愈。罗利欧真想得一场什么病给她看,看他对进拉里布齐埃医院是否会有半点迟疑。罗利欧太太认识一个从这个医院里出院的女人,嘿!她在里面每天早晚还能吃到鸡肉呢!罗利欧夫妇俩算了又算,盘算这四个月养病的费用:每天的工资没有了先不说,还有医生的出诊费,药品最后又要好酒好肉的招待。如果古波夫妇只是吃光他们储蓄的款子,那还算是万幸;他们还会负债的,这是肯定的!嗨!这都是他俩儿的事。尤其他们不依赖亲戚,亲戚们也都不富裕,养不起在家里养病的人。该“瘸子”倒霉!不是吗?谁叫她不像常人那样行事,把男人送到医院去呢?这足以说明她是一个骄傲的人。

有一天晚上,罗利欧太太突然居心叵测地问热尔维丝:

“喂?你们的店铺呢?什么时候去租呢?”

“对呀,那看门人还在等你的回音呢。”罗利欧话音里带着嘲讽。

热尔维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实际上她早已把租店铺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感到从此他们的店铺已成为泡影了。从这天晚上起,他俩人果然窥伺机会取笑她已破灭的梦幻。当人们谈论这个不能实现的希冀时,他俩人便又故意重提说,盼着她在街面上开一家漂亮的店铺、做个老板娘那兴高采烈的一天、背地里越发说些冷嘲热讽的话。她并不愿意说他们是卑劣的小人,然而事实上罗利欧夫妇对于古波遭遇的横祸,而致使热尔维丝不能在金滴街开设洗衣店,显出了情不自禁的喜悦。

就是她自己笑着表示甘心情愿付出她的金钱来换回丈夫的康复。每次当着罗利欧夫妇的面,从时钟的玻璃罩中取出存款本时,她便愉快地说:

“我这就去租我的店铺喽!”

她不愿意把钱一次都取出来。每次只取一百法郎,为的是不使柜子里堆那么多钱;她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使丈夫忽然康复,不至于花光全部款子。每次她从储蓄所取钱回来,总在一张纸条上计算还有多少钱存在账上。这不过为的是做事井井有条。存款在逐渐消逝,她仍然很有理智地怡然含笑,计算他们正在消耗殆尽的积蓄。在遭遇祸事之际,手头有钱,用在该花的地方,岂不是一种快慰吗?她丝毫也不懊悔,小心谨慎地又把那储金本子放在了玻璃罩中时钟的后面。

当古波养伤的时期,顾热母子对热尔维倾注了诚挚的热情。顾热大妈完全听任她的差遣。每次下楼必定问她要不要买糖、买盐、或奶油什么的;到了晚上,如果她家做清炖肉,她一定把肉汤端过来给古波。甚至有时看到热尔维丝忙不迭,便替她料理厨房,洗涤碗碟。每天早上,顾热将热尔维丝的水桶提下去,在鱼市街的水龙头上接一桶水送上楼来,替她省去两个铜币。晚饭后,如果古波的亲戚们不来騷扰,顾热母子必定来陪伴古波夫妇。从八点到十点,有两个小时的样子。顾热抽着烟斗,望着热尔维丝在病人的床边忙前忙后。晚间相聚时,他并不多说话,那张硕大的古铜色脸庞像是嵌在宽阔的肩膀上,他满脸感触地看到她把药水斟在杯中,不出声响地用茶匙搅动糖块。接着又看见她为古波整理被褥并用和婉的声音安抚他,顾热就越发感动了。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温存体贴的女人。她的跛脚并无碍大局,尤其是她跛着脚,还一天到晚为丈夫不停地奔忙,越发显出她的不凡。没有什么好说的,除了坐下来吃饭的时间,她甚至不曾坐过一刻钟。她不停地跑到药房去。她什么脏活都干,卧房中无论怎样零乱,她总是尽力收拾得整整齐齐;尽管如此,却没有一句怨言,甚至夜里她疲倦极了,睁着眼睛站着都要人睡,她仍是那样温和。顾热在这间放满药品的房子里看到了妻子对丈夫炽热的爱心和她全身心的细心护理的一片深情,不觉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敬佩。有一天,他对古波说:

“嘿!老朋友,你现在活过来了,我用不着为你担忧,你的妻子就是上帝!”

顾热也该结婚了。母亲替他找到了一个与他十分般配的姑娘,也是个织花边的女工,她非常希望他能娶她为妻。为了不使她伤心,他答应了,甚至婚期已经定在了9月上旬。成家所需的款子早已在储蓄所放了很久了。但是,当热尔维丝对他谈起这桩亲事的时候,他却摇摇头,用缓慢的语气说道:

“古波太太,世上的妇女不是个个都像您。如果女人个个都像您,我情愿多娶几个。”

两个月后,古波已经能起床了。但走不远,只能从床前走到窗口,而且还得要热尔维丝挽着他。他在窗前坐在罗利欧送的安乐椅上,把右腿搁在一张小凳子上。爱开玩笑的古波平日里笑那些结冰时节滑倒跌折了腿的人。而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不由使他十分气恼。他的确少些涵养。在床上养伤的两个月只知道骂人,折磨人。整天躺在床上,用绳子绷着的腿竟像一根香肠。呀!天花板都被他看穿了!那屋角上的一道裂缝,他闭着眼睛都可以画出来!当他能坐安乐椅的时候,他又生出别的烦恼,难道就这样总是粘在椅子上,那跟木乃伊是什么两样!眼前的街道实在乏味,没有一个行人,整天都嗅到漂白水的异味。不行,确实,这会催他衰老,他宁可减寿十年,去换取使身体强健的方法。他常常激烈地抱怨自己命运不济,遭遇这场横祸真是冤枉,这灾祸不该落在他头上,因为他是个好工人,不懒惰,不贪酒。换了别人,倒还能理解。他说:

“我父亲喝醉了酒,坠楼而死。我没说他该死,然而那事总还有个原由……可我呢,空着肚子做工,肚子里可没有一滴烧酒;只是转身要向娜娜做一做笑脸,竟滚到了地上去!……你们不觉得这对我太不公平了吗?如果真有一个仁慈的上帝,他把人间世事安排得也未免太糟糕了!我永远也想不通这个理!”

当他的腿伤痊愈了之后,古波隐约地怨恨起自己的行为。整天像只猫一样沿着溢水檐爬来爬去,真是一种倒霉的职业。那些有钱人可真不傻!他们把我们送上死路,而他们自己却胆小得连梯子也不敢爬;只知道围着壁炉取暖,那管穷人的死活。最终他得出结论,谁住的房子就该由谁去盖屋顶。怎么不是呀!公道的说,如果不愿意被淋湿了身子,就该自己去盖好房子哟!后来,他又后悔自己没能学会另一种手艺,漂亮些,且危险少些的,比如做个木匠。唉,这也许是父亲的过错;做脑子笨拙的习性,总要遗传给孩子们一些。

又有两个月,古波还需拄着拐杖才能行走。他先是能下楼了,在门前抽起烟斗。接着能到外面的大马路上去,在陽光下溜溜腿脚,坐在路旁的长凳上休息几个小时。他渐渐地又快活起来,整天逍遥闲游使他爱说话的毛病越发严重了。他享受生活的乐趣,无所事事,四肢松弛,浑身筋骨在甜美的梦中渐渐懈怠了。养伤的日子使惰性慢慢地渗入了他的肌肤,倒使他体味到了无事可做的舒适。他并不知道这种生活方式为什么不能永久地延续下去。当他能够扔开双拐行走后,便到更远的地方去散步,到工地去看望朋友们,他抱着双臂面对那些正在兴建的房子,不时地发出冷笑,要不摇摇头,他嘲笑忙碌的工人们,伸出腿给他们看,证明辛苦的劳作会给身体带来什么样的恶果。他当着干活儿的人们发出嘲笑,借以发泄他对工作的怨恨。当然,将来他也不得不再去干活,但是他但愿,那一天来的越迟越好,嗨!也难怪他不发奋!他觉得偷懒的感觉是那样惬意!

每逢下午,古波感到无聊的时候,就奔罗利欧夫妇家而去。他们对他很是怜惜,热情地招待他。初结婚的几年中,古波受热尔维丝的影响,同他们疏远了许多,现在两口子笼络起他来,笑话他怕老婆,不像个男于汉。然而罗利欧夫妇也显得极有分寸,一面也赞扬热尔维丝的好处。古波并不与热尔维丝吵嘴,信誓旦旦他说他姐姐是真心爱他,劝妻子不要那样慢待姐姐。有一天晚上,小两口第一次吵起嘴来,是为了艾蒂安的事。古波在罗利欧夫妇家呆了一个下午。回家后,晚饭还没有预备好,孩子却嚷着要吃,于是他在艾蒂安的脑袋上重重地打了两巴掌。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了他足有一个小时;这孩子原本不是他亲生的,不知自己为何容他住在家里;终于想要把他赶出家门去。以前,留下孩子,他并没有这许多怨言。第二天,他又说起这有关自己的体面。三天之后,竟不时地用脚踹孩子的屁股,吓得孩子一听见他上楼便逃进顾热家去,顾热太太留他在桌旁做功课。

热尔维丝早已重新去干活了。她已用不着再挪动那时钟的玻璃罩了,因为她积下的钱都已经用光了。眼下她不得不开始艰辛的劳作,因为,她一人要养活四张嘴哟。全家的衣食要她一人维持。当有人可怜她时,她忙不迭地为古波申辩。想想看!他久病在床,现在脾气是坏了些,可也怪不得他,将来身体恢复了,脾气也会好些的,当大家都说古波似乎已经复原,可以回到工地上去时,她便连声反对。不,不,还不行呢!她不愿意他再次躺到病床上去。她把医生对古波说的话记得很牢!她不让丈夫去干活,每天早上都耐心地劝他好好歇息,不必勉强。她甚至悄悄地把一个法郎放在他的衣袋里,古波自然接受了,并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以种种身体不适为借口,好叫热尔维丝娇养他;六个月过去了,他仍在养着伤。他每天去看别人做工时,很情愿与朋友们去酒店喝上一杯酒。尽管泡在酒店里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大家在那里说说笑话,坐上片刻,倒也惬意,也不至于辱没了谁。虚伪的人才忍着于渴在门口徘徊呢!以前人们嘲笑他是有道理的,一杯酒难道能置一个男人于死命吗!然而他拍拍胸脯,说他只想喝葡萄酒,始终只喝低度酒,绝不染指烧酒;葡萄酒能延年益寿,不使人难受,也不醉人。但是他天天无事可做,从这个工地逛到那个工地,从这家酒店走到那家酒店,待到回家时已有几分醉意了。热尔维丝遇上这些日子总是把门关了,慌称自己头痛,免得顾热母子听到古波醉后的胡言乱语。

渐渐地,热尔维丝犯起愁来。她每天早晚都到金滴街去看那家店铺,那店铺仍在招贴出租。但她总是躲躲闪闪,像是一个成人在做孩子们的把戏那样满不自在。这店铺又重新搅乱了她的脑筋;夜里熄灯之后,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幻想着那得不到手的快乐。她又重新做起她的预算:房租二百五十法郎,装修和工具一百五十法郎,还要预备半个月的生活费一百法郎,至少也需要五百法郎。她之所以没有经常唠叨此事,生怕流露出对那笔被古波养伤用尽的储蓄的后悔和懊丧。她常常脸色苍白,险些说出她的苦衷。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觉得不该有这种不正当的想法。现在嘛,还需要再努力于四五年的活儿,才能积得这样一笔不小的款子。她却恨不得立刻把店办起来:开了店就能供养一家子的生活,不必依靠古波的工作了,好叫他放心休养,然后他会重新鼓起对工作的热情和信心;如能这样,她也能静下心来营造未来,不再为时时而来的烦心事提心吊胆了;当她看到古波快活地哼着歌回转来,说他请“靴子”喝了一瓶烧酒,还讲述“靴子”在酒店里闹的种种笑话,她的心不禁抽紧了。

有天晚上,热尔维丝独自在家,顾热走了进来,他不像平日那样坐一会儿就走。他端坐着,抽着烟斗望着她。像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却在思忖,在度量,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口吻讲出来。静默了许久之后,才拿定了主意,他从嘴里抽出烟斗,说出一句简短的话:

“热尔维丝太太,您肯容许我借钱给您吗?”

她正低头在横柜的一个抽屉中找一些破布,听了他的话,便抬起头来,满脸通红。她这才明白今天早上她呆立在那店铺门前近十分钟的情形被顾热看到了。她难为情地微笑着,他的话像是刺痛了她。她连忙拒绝;说她不知道何时才能还钱,也决不肯向人告贷。再说:这确实是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他都执意要借给她,不觉有些下不了台,她终于嚷出了声:

“那么您的婚事呢?我绝不能要您办婚事的钱呀!”

“呃!这您不必有顾虑,”他说着,脸都红了,“我不结婚了。请您相信,我另有打算……这是真的,我更愿意把钱借给您。”

于是,两人都低下了头。他们心中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温馨。热尔维丝终于接受了顾热的请求。他也与母亲说了此事。他们俩儿穿过梯道,立即去见她。顾热太太神色严峻,显出几分悲哀,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正俯在绣花绷子上,她不愿意违背儿子的主张,然而并不赞成热尔维丝的计划。她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其中原由:古波学坏了。将来会把她的店铺吃光的。尤其令她不能原谅的是,在古波养伤期间,顾热愿意教他识字读书,他竟拒绝了这个好意,还诅咒知识会使人类消瘦。为此使两人几乎伤了和气,从此彼此的事都不多问了。然而,顾热太太看到儿子哀求的眼神,也只能对热尔维丝和言悦色了。借钱之事就这样敲走了。顾热借给古波夫妇五百法郎,他们每月还他二十法郎,直到还清为止。

古波知道事情来由后,笑着对妻子说:

“小心,那铁匠可在打你的主意呀!嗨!我倒是挺放心,他这人是笨了些……我一定能还清他的钱。说真的,要是遇上骗子,他准上当不可。”

第二天,古波夫妇就租下了那家店。热尔维丝整天从新街到金滴街来回奔忙不下数十次。区里的人们看见她春风满面,步态轻盈,竟看不出她是个跛脚,于是人们又传说她被医生施了手术。

热尔维丝不愿意办婚宴。何苦花钱呢?再说,她内心里感到有几分愧疚,她觉得似乎不该在全区里炫耀他俩的婚事。但古波却嚷嚷说:不能就这样草草结婚,哪怕全家聚一聚吃些东西呢!而她并不怕本区的人嘲笑!唉!事情再简单不过了,下午大家出去兜一圈,随便找家小饭店,吃些兔肉就行了。自然饭后也用不着音乐了。在各自回家睡觉前,大家再碰碰杯,仅此而已。

锌工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竟说服了热尔维丝。因为他保证并不把此事当儿戏。他会让聚会适可而止,不让来宾恣意妄行。他预备在教会街的奥古斯特的银坊酒店里请客,只是一个小型聚会,每人只花销五法郎。奥古斯特是个做小本生意的酒商,他的酒钱还算公道,他的店后院里的三棵槐树下面有一个不大的舞场,大家在二楼聚餐,挺有情趣。他用了十天的功夫,到金滴街他姐姐家住的那座宅院里邀请宾客,有玛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戈德隆太太和她丈夫。他甚至说服了热尔维丝,邀请了他的两个哥儿们“烤肉”和“靴子”。“靴子”的酒量是大了些,但他能在席间插科打诨,所有的人都在聚餐时邀他出席,当他一气吞下十二磅面包皮的时候,酒店老板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的。热尔维丝也就答应请她的老板娘福克厄太太和博歇夫妇,他们都是好人。这样算下来,总共十五个人,这也就足够了。人太多了,总会有磕头碰脑的事发生。

然而,古波并没有钱。他虽然不求奢华,但也执意当一回堂堂的新郎官。于是他向老板借了五十法郎。他用这五十法郎先买了结婚戒指。这个值十二法郎的戒指是罗利欧替他设法用批发价买来的,只花了九法郎。尔后,他在米拉街的一家裁缝店里定做了一件礼服,一条裤子,一件马甲,也只付了二十五法郎的定金;他的漆皮鞋和高顶礼帽还能将就。手头上还留着十法郎,他打算作为与热尔维丝请客的费用。两个孩子还没算在内。此外最后所剩的六法郎刚刚够为穷人祝福办一场弥撒的费用。当然,古波并不愿意把这六个法郎送给教堂里那群黑心的老乌鸦,用不着去填饱他们的馋嘴。但是,没有弥撒的婚礼,无论如何也会不成体统的。古波还亲自去教堂付价还价;当他与一个身着脏道袍,像奸商一般爱财如命的老教士争执了一个小时后,真想用耳光教训他。那老教士一面说上帝不高兴保佑他的这门亲事,一面又让了价,要了他五法郎。这样总算是节省下了一法郎。于是古波的腰包皮里还剩了一个法郎。

热尔维丝也自然想打扮得利落些。婚期定下来之后,晚上她总得加些班,竟也攒了三十法郎。她很想买那件在鱼市街看到的短外套,标价是十三法郎。她买了那件衣服,后来当她打听到福克尼洗衣店里有个洗衣妇死了,她丈夫要卖掉她的一件蓝色呢外套,便花了十法郎买了下来,比着自己的身材改好。剩下的七个法郎还可以买一副棉手套,一朵玫瑰花,那是预备插在帽子上的。她又给大儿子克洛德买一双鞋,亏得孩子们的衣服还能将就着穿。热尔维丝四个晚上没合眼,把所有的东西都洗干净,甚至连内衣和袜子上的小洞也精心地缝好。

终于,星期五的晚上来临了,这是大喜日子的前夜,古波和热尔维丝干完活儿回家后还一直忙到了夜里十一点钟。各自就寝前,两人在她的房里坐了一个钟头,俩人沉浸在事情办妥后的轻松之中。他们虽然拿完主意并不为街区人的议论所动,但仍然尽心尽力地操办着这件喜事,最后,真是筋疲力竭了。当他们互道晚安时,都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但都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古波的证婚人是玛蒂尼先生和“烤肉”;热尔维丝提出也请罗利欧和博歇。六个人不声张地去市政厅和教堂即可,并不要前呼后拥拖一长串人。而新郎的两个姐姐也申言留在家中,说是用不着她们到场,只有古波的母亲落了泪,说她只有提前离开家躲到大家不知道的角落里……结果大家只好答应也带她一起去。集合的时间是午后一点钟,地点自然是银坊酒店。在酒店吃过酒后,就去圣德尼郊外野餐,可乘火车去,完事后就沿着大路步行回城。这些娱乐预备得倒还完美,虽然不是饱食山珍海味,倒也充满情趣,显得诚恳亲切。

星期六一大早,古波摸了摸兜里的那一枚法郎,不觉心里不安起来。他细细一想,出于礼貌也应该在晚饭前先请证婚人们喝一杯酒,吃一块火腿什么的才合乎情理。再说,说不准还会有什么意外的开支。一个法郎实在少得可怜。于是他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博歇太太家里,请她去吃晚饭时带着他们俩,他自己一路子跑到了金滴街,硬着头皮上楼向罗利欧借了十个法郎。唉!真难张口借钱呢!他明明知道要看姐夫的脸色,果然他嘀咕了好一阵,还发出冷笑,最后,也才借给他两枚五法郎的银币。古波只见姐姐低声的话语:“看吧,这下可开头了……”

市政厅的婚礼是十点钟开始。天气晴朗,太陽炙透了马路。为了不惹人注目,新郎、新娘、母亲和四个证婚人分成两部分走着。热尔维丝挽着罗利欧的胳膊走在前面,玛蒂尼先生挽着古波的母亲与他们走在一起。约莫二十余步之外,另一侧的人行道上走着古波、博歇和“烤肉”。三个男人身着黑色礼服,脊背撑得溜圆,摆动着手臂。博歇穿一条黄色的裤子;“烤肉”则把衣领扣到了颈口处,却没有穿马夹,领口处只露出领结。只有玛蒂尼先生身着后摆呈方角的大礼服;行人们都停住脚步看着他挽着身子肥胖的古波妈妈蹒跚而行的步态。古波妈妈戴一条绿色的披肩和一顶黑色的帽子,帽上系着红色的缎带。热尔维丝显得温情似水,快活动人,身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上身被一件紧身外套包皮裹着。笑盈盈地听着罗利欧在谈笑;尽管天挺热,罗利欧却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外衣。热尔维丝总是在转弯时做做侧过头去向古波莞尔一笑。古波穿着新衣在陽光的辉映下闪着光,这使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所有的人都走得很慢,来到市政厅时仍然提前了整整半个小时。市长竟还迟到了,所以直到十一点钟才轮到他们。大家坐在大厅角落里的椅子上等待着,仰视着高高的天花板和庄严的墙壁,低声地交谈,办公的差役不时地走过,他们尽量把椅子向后移动些,以示礼貌。但都窃窃私语,骂市长是个懒骨头,说他一定在他金头发女人家享受治疗风湿病般的按摩,忘了时间。或许是把典礼缎带卖钱吃了。但是当市长到来的时候,他们仍旧毕恭结敬地站了起来。他们被告知重新落座。于是,他们目睹了三个婚礼仪式,他们都是中产阶级的人士,新娘们都披着纯白的婚纱,伴娘们腰间系着挑好的带子,后面簇拥着成群的先生和夫人们,都在30岁上下,举止端庄大方。随后,有人叫到古波和热尔维丝,可险些误了婚礼,因为“烤肉”此时却不见了。博歇从屋外楼下的广场上寻到他时,他正在吸着烟斗。他嘟囔说别人瞧不起咱们,咱们穿着太寒酸了!市长依照程序,先读了婚姻法律条款,提了些问题,在五花八门的证件上签了名,草草收了场。大家你望着我,我看着你,无可奈何,仪式内容竟被省去了大半。热尔维丝有些目眩,心像被什么揪了起来。一个劲地用手帕掩着双唇。古波妈妈流着热泪。各自都在注册簿上签了名,字写得既大又不甚工整,新郎不会写字,只得画了个十字。每个人掏出四个铜币施舍给穷人。当差役把结婚证递给古波的时候,热尔维丝碰了碰古波的胳膊,他只得掏出五个铜币付给差役小费。

从市政厅到教堂的路很好。路上男人们喝着啤酒。古波妈妈和热尔维丝喝着掺了水的杨梅酒。大家沿着一条长长的马路走去,太陽光直射在地面上,没有一丝黑影。一个仆人正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等着他们的到来,当他把众人引进一个小礼拜堂时,气冲冲地质问他们可否轻视神圣的宗教,为何跚跚来迟?一个教士大步跨了进来,板着脸,发黄的面颊上透着菜色;他前面是一个身着肮脏的白袍的教徒。教士匆忙地做起了弥撒,省去了大段的拉丁文祝词,他一会儿转身,一会儿又弯下腰,时而又伸开双臂,却始终用眼睛斜视着新婚夫妇和证婚人。新婚夫妇在祭会前举棋不定,不知什么时候该跪下,何时该站起来或者坐下,只得听任那个教徒摆布。而证婚人们为了遵守礼仪,始终站着,古波妈妈向身旁的一个女人借了一本弥撒经文,她又哭了起来,泪洒在经文上。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弥撒终于做完了。此时教堂里来了不少教士,把椅子搬得哗啦作响,好像是要在祭台的前面布置好准备开个盛会,因为能听到外面的扎彩工匠的用锤子钉彩绸的叮当声。在小教堂的深处,仆役正在扫着地上的尘土。教士板着面孔在两个严肃的弥撒的间隙,用他那双干枯的手在热尔维丝和古波的头顶上匆匆地摇晃了两下,像是替上帝撮和了这对年轻人。大家在更衣室的婚礼登记簿上签了字。当热尔维丝重新回到大门外的陽光下面时,她停下来急促地喘吁了半晌,好像刚刚结束了奔跑似的。

“行啦!”古波勉强笑了笑说。

他晃动着身子,找不出什么逗乐的话说;然而,他仍加了一句:“你们瞧!事情还算顺利。他们没两下子就完事了……就像在牙医的诊所里似的,连叫一声‘唉哟’的功夫都没有!让我毫无痛苦地完了婚!”

“对,是的,干得挺不懒,”罗利欧却冷笑着搭腔,“五分钟就草草收场,一生的大事……回就这样!可怜的‘杨梅酒绅士’呀!”

四个证婚人都拍着锌工的肩膀,古波倒是满不在乎。此时,热尔维丝正含笑拥吻着古波妈妈,她眼里噙着泪,哽咽地回答着古波妈妈的问话,她说:

“您别担心,我会尽力做好,即使有什么不妥,也不会是由我引起。当然,不会那样的,我真希望和他一起幸福美满……好在,事情已办完了,对吧?该是我俩共筑爱巢的时候了。”

这样大家都朝银坊酒楼走去。古波挽着妻子的手臂,俩人走得飞快,嬉笑着兴奋异常,竟超过证婚人们二百步之遥,既不看房屋,也不瞧行人和车辆,旁若无人地前行。街上的喧嚣声像钟声一样震动着他们的耳膜。当大家都来到酒店后,古波马上要了两瓶酒,一些面包皮和火腿,大家坐在楼下的一间带玻璃窗的小屋里,既没有盘子,也没铺台布,大家只顾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当他看到博歇和“烤肉”胃口挺大时,就又叫了一瓶酒和一块干酪,古波妈妈说她不饿,胸闷得吃不下什么东西。热尔维丝却渴极了,喝了好几大杯水,里面掺了点红葡萄酒。

“我来付钱,”古波说着立即走到柜台前,付了四个法郎另五个铜币。

此时,已是午后一点钟了。宾客们陆续来了,福克尼太太是最先来的,她穿着一件生丝印花长裙,颈上系着粉红色的领结,头戴一顶小帽,帽上拥满了鲜花。随后来到的是洛蒙茹小姐,她身材瘦俏,总穿着那件始终不变的黑色长裙,也许睡觉时她也是穿着它的,接着是戈德隆夫妇,丈夫浑圆、呆重的身体,似乎稍微一动就会把棕色的上衣绷开似的;妻子也是身材宽大,腹部突出,显出她怀孕的身子,紫色的裙子紧绷在身上,显得越发浑圆了。古波说大家不必等待“靴子”了;“靴子”会在去圣德尼的路上赶上大家的。

“瞧好吧!”罗拉太太一进门就嚷开了,“马上就要来场大雨啦!一会儿可有热闹好看啰!”

她招呼酒店前的众人去看那空中的乌云,这云是从巴黎的南面飘过来的。罗拉太太是古波的大姐,高头子,神态冷峻,有些男子气,说话带着鼻音,她穿一件肥大而不合身的褐色长裙。裙上有许多长长的飘带,竟像一只刚刚出水的瘦狗似的。她摆弄手中的陽伞竟像在耍着一根棍子一样。她同热尔维丝接吻之后,又开腔道:

“你们想不到吧,街上刮着热风……扑到脸上火烧火燎的。”

大家纷纷说早料到会有一场大雨。当大家走出教堂的时候,玛蒂尼先生已经看出天气变了。罗利欧则说昨夜三点钟起,他脚上的鸡眼痛了起来,让他无法人睡。再说,闷热的天气已有三天了。

“嗨!眼瞧着雨就下来了!”古波站在门前耽心地瞅着天空说道,“就等我姐姐一个人了,她一到,我们马上就走。”

罗利欧太太确实迟到了。罗拉太太刚才经过她家时,邀请她一起来,但正碰上她正在束胸带,两个人争吵了几句。罗拉太太凑近古波耳边说:

“我再也没理她,自己先来了!她脾气真大!……您一会儿瞧瞧就明白了!”

大家只得耐心地等候了一刻钟,人们在酒店里踱着步,与那些进来在柜台上喝上一杯的顾客们擦肩摩背,互相拥挤,博歇、福克尼太太、“烤肉”还不时地离了众人,走到街上,仰头望着天空。天并没有下雨,但黑云压顶,旋风骤起,卷起了白色的尘土扑面而来。第一声雷响之时,洛蒙茹小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挂在大镜子上面的时钟:已经是一点四十分了,古波忽然叫了起来:

“好!来了!天使们落泪了!”

一阵暴雨冲洗了街道,街上的女人们都双手拎起裙脚匆匆而行。正当大雨如注的当尔,罗利欧太太终于气喘吁吁、怒气冲冲地到了,但她却在酒店门口直发急,因为雨伞没能收拢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

“谁见过这样的事!到了门口却淋了我一身雨!刚才我本想回到楼上,脱了衣服不来了。如果那样做倒是对了!……呵!多好的婚礼!我先前说过,应把时间改在下星期六。瞧,不听我的话,老天下雨了!好呀!这是报应啊!”

古波竭力归劝她,她却置之不理。裙子要是被淋坏了,她弟弟又不会另买一件赔她!她穿一件黑绸女裙,腰被紧紧地箍着,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钮扣被绷得深陷下去,窄小的胸衣把她的肩膀裹得结结实实,裙子也裁得十分窄小,紧裹着大腿,只能迈着碎步行走。在场的妇人们都翘起嘴望着她,对她的装束显出嗤之以鼻的神情。她却对坐在古波妈妈身旁的热尔维丝视而不见。她叫过罗利欧,向他要了一块手帕,坐在酒店的一个角落里,专心地把衣服上的雨珠一滴一滴地拭干。

这时候大雨忽然停止了。但光线极暗,几乎像在夜晚一般,铅色的空中不时划过闪电的亮光,“烤肉”笑着搭腔说,不一会儿定有教士下凡为你俩做洗礼。此刻,狂风暴雨大作,整整半个小时大雨倾盆,雷声隆隆响个不停。男人们站在酒店门前望着灰色的雨幕,街道积满了雨水,雨点打在积水上泛起阵阵水花。妇人们则胆怯地坐在那里双手掩着眼睛。谈话停了下来,大家的喉咙似乎有些发紧。博歇有意说了一个笑话,说这雷鸣声是圣坡得在天上打的喷嚏,竟没有惹人发笑。当雷声渐渐远去之后。人们又开始显出不耐烦的情绪,他们对这场雨恼怒不已,攥紧拳头向着空中的乌云诅咒着。此时,天空已变为灰色,细雨连绵不断。罗利欧太太嚷了起来:

“两点多钟了!总不能都睡在这里吧!”

洛蒙茹小姐提议仍然到乡间去,但人们想到必须在护城河边停留时,不由地说着;“路可难走啊!草地上也恐怕不能坐呀;再说,这雨一时半会儿看来停不了,或许又会来一场瓢泼大雨哩。”古波远远地看见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安然地在雨中走着,他便嚷了起来:

“如果‘靴子’在圣德尼街等着我们,还真不会在陽光下中暑!”

一句话惹得大家笑了起来。但不快的气氛又渐渐漫延开来,终于按捺不住。总得定下来该做什么:这样大眼瞪小眼,愣等着吃晚饭总不是办法。于是,人们面对淅淅沥沥的婬雨,花了足足一刻钟绞尽脑汁想法子消遣。“烤肉”提议打纸牌,博歇是个风流坏坯子,他提议玩一种有趣的游戏,叫每人供认自己的隐私;戈德隆太太提议到克里尼昂库街去吃葱饼;罗拉太太希望听大家讲故事;戈德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他认为这样呆着蛮好,只希望立刻去吃晚饭。每个人提议的时候,大家都要争论一番,都生气地说:真没劲!这样会让大家打瞌睡!那样不是把我们当小孩看了吗?当轮到罗利欧说话的时候,他的建议却十分简单,他只希望大家散步去拉雪兹神父街,如果还有时间,还可以进去参观艾鲁依斯和阿贝革尔的坟墓。此时,罗利欧太太耐不住性子了,便发作起来,说她要走了!她必须这样做!难道她是在开玩笑?不,不,她十分不情愿吃这样的婚宴,宁愿回自己家去。古波和罗利欧只好拦住了门。她又说:

“你们让开!我说我要回家,听到了吗?”

最后,丈夫终于使妻子息了怒。古波走到热尔维丝身边,只见她始终安静地在角落中与她婆婆和福克尼太太一起谈着话。

“您呢,没有什么建议吗?”古波对她说话还不敢用你称呼。

“嗨!大家说什么都行。”她微笑著作答,“我是个随和的人。出去也好,不出去也好,我感到都一样。这样挺好,我没什么要求。”

确实,她脸上透着安详和快乐的神色。自从宾客来了以后,她都用轻柔动情的语调与之交谈,显出很有理智的样子,不去加人人们的争执之中。当大雨倾盆之时,她圆睁着双眼望着稍纵即逝的闪电光亮,好似在这闪光中远远地看到了她未来的命运一样。

到了这会儿,玛蒂尼先生还未开口。他倚在柜台的旁边,大礼服的下摆分开了叉,保持着做老板的自尊气度。他干咬了许久,大而有神的眼睛转了又转,说:

“喂!我们可以到博物馆去……”

边说,边摸着下巴,眨着眼,征求众人的意见。

“博物馆里有古董、绘画,可看的东西挺多。能长知识……也许有些展品大家还没见过呢。唉!该去看看,哪怕就这一回!”

众人们相互对望着,探寻着彼此的反应。是的,热尔维丝、福克尼太太,甚至博歇都没参观过,其他人也是如此。古波也只记得像是在某个星期日去过一次,但也印象模糊。正在大家迟疑的当尔,罗利欧太太也许是出于对玛蒂尼先生身份的器重,赞成这个贴切而又适当的提议。大家既然豁出一天时间,又穿戴整齐,何不参观些东西,也长长见识?大家都点头称是。此时,天还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向酒店老板借了些雨伞,蓝的、绿的、栗色的,都是顾客遗忘在此的。于是,大家便动身奔了博物馆。

大家向右转弯,从圣德尼区向巴黎市区走下去。古波和热尔维丝仍然走在了众人前面,他们走得飞快,与大家拉开了距离。此时,玛蒂尼先生挽着罗利欧太太,由于腿脚不方便,古波妈妈留在了酒店里。后面走着罗利欧和罗拉太太。博歇和福克尼太太,“烤肉”和洛蒙茹小姐结伴而行,最后是戈特隆夫妇。总共十二个人,在人行道上一字长列。罗利欧太太对玛蒂尼先生说:

“唉!这和我们毫不相干!我向您起誓。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把她搞到手的,要嘛就是我们知道得太多了!但是我们说不上话,不是吗?……我丈夫不得不给他买了结婚戒指。今天早上,刚刚爬起床,就被他们借去了十个法郎。否则,说是婚事就办不成了……这新娘竟没带来一个亲戚参加她的婚礼!她说过有个姐姐在巴黎,听说是干卖熟肉营生的。怎么也没请她来呢?”

她顿了顿嗓子,指着热尔维丝,这时候热尔维丝正从有坡度的人行道上,自上而下地蹒跚迈步,更显出她的跛腿。

“您瞧!即便可以说……嗨!她是个瘸子!”

“瘸子”的叫法竟一下子传遍了这群人。罗利欧不冷不热地笑着说该这样叫她。但福克尼太太却为热尔维丝辩护,她说这也太损人了,热尔维丝是那样清纯,而且于起活儿很卖力。罗拉太太的话里却充满了许多风流隐语,她把热尔维丝的那条瘸腿称做“爱情之腿”;并说有许多男人喜欢这种腿,问她为什么,她都不予解释。

大家出了圣德尼街,穿过大马路。排成串的汽车挡住了去路,他们等待了一会儿;随后,他们走在了一条泥泞难行的街道上。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大家撑起了雨伞;男人们躲在擎着的破旧雨伞的下面,女人撩起了裙脚,走在两边的人行道上,彼此在泥泞中相距更远了。此时,街上的两个无赖相互用粗言秽语对骂;有些散步的行人奔了过来;有些商店里的伙计隔着橱高玻璃,踮起脚尖看着热闹。在那被雨水浸湿了的暗灰色的街道上,在那纷坛的人群中,这队成双成对的行列,人们的衣衫上都溅满了水渍,尤其是热尔维丝的深蓝色裙子、福克尼太太生丝印花裙子,博歇的黄色裤子上也满是水渍。他们身着节日盛装而显出的严肃神态,使古波发亮的礼服和玛蒂尼先生的大礼服相形之下,似乎是要去参加狂欢节般的滑稽可笑。至于罗利欧太太华丽的装束,罗拉太太浑身上下的飘带,洛蒙茹小姐打着皱的裙子,看上去参差不齐,活像穷人穿上了旧衣店的豪华服装。尤其是男人们头顶上的礼帽更是令人捧腹,这些已藏在黑暗的衣柜中太久而变色的帽子,形状怪诞。有的太高,有的过宽,有的很尖,帽边也是奇形怪状,有卷着的,有平直的,也有太宽或太窄的。当人们看到那最后一幕场景时更让人忍俊不禁,梳羊毛女工戈德隆太太那件刺眼的紫色裙子下面高高挺起的肚子,显然是一个怀孕许久的女人。这伙人从容前行,不紧不慢,似乎以被别人注目为乐趣,听到路人取笑之声倒觉得蛮开心。其中一个无赖指着戈德隆太太嚷了起来:

“瞧呀,那新娘!唉!真霉气!她竟怀了这么大的一颗果呀!”并用手指着戈德隆太太。

所有的人都哄然大笑,“烤肉”回身对那无赖说,这孩子长得结实。戈德隆太太笑得最厉害,这并不是不体面的事。相反,倒有许多女人走过来的时候还斜目望着她,似乎也想与她一样哩。

人群又走到了克列里街,随后走到了玛耶街,到了胜利广场之后,稍许停留了一会儿,新娘左脚的鞋带散了,在路易十四的铜像前系紧鞋带,成双成对的人们拥在她后面,等着她,却对着她露出的小腿肚发出阵阵窃笑。末了,走下“田野叉路”街后,卢浮宫博物馆到了。

玛蒂尼先生十分客气地请求大家允许他为大家引路。

卢浮宫太大了,大家说不准会迷路。他呢,他却认得参观的好去处,因为他常常与一位艺术家一同来参观,他是一个聪慧的年轻人,有一家纸箱店买了他绘的宣传画贴在箱上招览顾客。来到首层大厅,这是阿西里陈列厅,大家不由地打了个小小的寒战,哟!这里可一点也不暖和,简直像个地窖!他们成双结对地向前走着,仰着脑袋,眨着眼睛,审视着巨大的雕塑。黑色的大理石神像,却是埃及的古物,还有畜类一样的神怪,半是猫相,半是女人相,脸同死人一般,瘦鼻,唇厚。人们觉得这一切都十分丑陋。现在人们做出的石工活儿比这好多了。一种腓尼基文的碑刻令众人惊讶,他们从来不曾读过这般艰涩难懂的文字,真是难以想象。此时,玛蒂尼先生和罗利欧太太已经来到二楼楼梯口,他在圆弓门下对大家叫道:

“都到这儿来吧。这些作品算不了什么……应该去二楼看看。”

毫无修饰的楼梯透着几分庄严,令他们也不由地严肃了起来。一位标致的看守穿着红色的背心,佩着金色的袖章,似乎在楼厅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这使众人更为激动。当他们走进法国荣誉厅时都怀着崇敬的心情,尽量地缓步而行。

于是他们满目金辉,在一间间的小展厅里不停地浏览着绘画展品,目不暇接地凝视着掠眼而过的作品。但要真正看懂,除非在每幅画前琢磨一个小时!多么壮观的画呀!一眼望不到头!真是价值连城。到展厅尽头,玛蒂尼先生突然叫众人止步,停在“墨杜萨之伐”前,还讲解了画的寓意主题。所有的人都被画嵌住了心,一动不动,沉默无语。当大家重新前行时,博歇概括了总的印象:这画真是棒极了。

在阿波罗厅,那地板使众人赞叹不已,镜面一样光洁的地板,凳子脚都被反射得真真切切。洛蒙茹小姐竟闭上眼睛前行,因为她感到好似在水中漫游。大家朝戈德隆太太嚷着要她站稳脚,因为她有身孕。玛蒂尼先生向众人指着天花板上的绘画和描金花饰;然而仰酸了脖颈也无法分辨出它们的奥妙所在。还未进到方厅之前,玛蒂尼先生指着一个窗子说:

“这就是查理九世对民众射击的陽台。”

玛蒂尼在队伍末尾招呼着大家,他把手一挥,指挥大家在方厅中央停住了脚。如同在教堂里一样,他用半大声音喃喃自语,说这里的画都是传世佳作。大家在厅里绕行参观。热尔维丝问起“嘉娜的婚礼”的主题是什么,大家都吵吵说没把主题标在画框上,真是不应该。古波在“若贡德”前停下了步子。因为他觉得画中的若贡德与她的一位姑母有些相像。博歇和“烤肉”盯着画中的那些裸体美人,相视而笑,尤其是打着瞌睡的安蒂奥的两条大腿,使他们心旌摇曳。最后面的戈德隆夫妇感动异常地凝视着墨里约所作的“圣母像”,丈夫张着嘴,妻子双手捧着肚子。

众人们在厅里看完了一圈儿,玛蒂尼先生还想让他们再看一遍;这是难得的机会。他对罗利欧太太格外照应,也许是由于她穿一件丝裙的缘故,每当她询问他时,他都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庄重态度回答着。她对蒂母的“情妇”颇感兴趣,她觉得那女人的金黄色发型与自己的十分相像。玛蒂尼说这女人就是美女费罗尼,是亨利四世的情妇,并说安比丘剧院还把她编进一出戏演出呢。

接着,人们走进一条很长的画廊,这里展出着意大利与佛兰德学院派的作品。前后左右布满了画,有圣贤,有男子,也有妇女,都是些令人难以看懂的面孔;黑暗的背景,变黄的禽兽,混杂其间的人物,零乱纷呈的颜色,让人们看得头昏脑胀。玛蒂尼先生不再说话了,引着众人缓缓前行,大家紧随其后,扭着头,眼睛向上望着。数世纪的美术珍品在这班没有见识的人群圆睁的双目中掠过,原始派的轻描写笔法,威尼斯派的辉煌绚丽的色调,荷兰人奢华的生活场景和美丽的景色、灯火,都好似过眼烟云。他们倒对那些摹仿古画的匠人们感起兴趣。那一个个坚在人群中的画架旁,画匠旁若无人地在作画。有一个老娘登在一架很高的梯子上,挥着一把刷墙的排笔,在一块极大的画布上涂抹着,使众人颇感新奇。此时,人们渐渐传论开说有一群新婚的人来卢浮宫参观。于是有些画匠咧着笑嘴围了过来;有些好事的人坐在凳子上等着看热闹,那些人看上去舒适地坐在那里。守卫人员则咬住嘴唇,忍住要脱口而出的笑话。参加婚礼的人群似乎已经疲惫了,失去了恭敬的仪态,拖着带着鞋钉的皮鞋,使地板发出咚咚的响声,再也无法顾及静洁的大厅的严谨气氛了。

玛蒂尼先生却不声不响地安排着参观内容,他径直走到卢邦斯的“大节日”面前。他始终未开口,只是指了指那画,眼角显出一丝窃笑。女人们看到那幅画之后不禁叫出了声来。她们调转身去,满脸赤红。男人们却拽住她们,众人开始取笑,并研究那些猥亵的细节。

“你们瞧!”博歇说,“这可真是值钱,一个在呕吐,那一个却在撒尿,还有哪一个,嗨!就是那一个……嘿!这里还算干净!”

“我们该走了吧。”玛蒂尼先生说话时,对自己的成功非常自得;“这里已没什么好看的东西了。”

大家重回原路,再次经过四大厅和阿波罗厅。罗拉太太和洛蒙茹姑娘抱怨了起来,说她们的腿实在是抬不起来了。但是,玛蒂尼先生要带着罗利欧去看古代首饰的展品。他说首饰展品就在近旁的一间小展厅里,他闭上眼睛也能找到。然而,他却走错了路,他领着大家穿过了七八个展厅,这些厅都是空荡无人,十分冷落,厅里有些与其他厅一样的玻璃展柜,柜里摆着许多破旧的坛子和一些丑陋的泥塑偶像。众人们打着寒战,显露出极度的厌恶情绪。当人们正在另辟蹊径之时,却走进了一个漫画展厅,这样又一场漫长的参观开始了,因为漫画素描厅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绘画展品都陈列在靠墙的玻璃窗下面,看上去似乎并不十分精彩。玛蒂尔先生着实是迷了路,但他却不肯承认。于是当走到一处楼梯口,又叫众人再登一层。这次大家是在海军馆中巡视了仪器、大炮、地图、轮船模型,其中的有些大船真有些像孩童的玩具。约莫走了一刻钟,又来到一处楼梯口,当大家走下楼梯,眼前竟又是那些漫画,于是众人都傻了眼,只得任意瞎闯起来;然后,最终那一对对的男女仍然排列整齐,跟在了玛蒂尼先生身后。玛蒂尼先生一面擦着额上渗出的汗珠,一面发着怒气,他怪管理人员改变了展厅的位置。各厅的守卫人员和参观的人群都惊奇地望着这群人走过。终于,大家腿酸了,意懒了,喧哗声四起,却把那挺着肚子的戈德隆太太甩在了后面。

“要关门了,关门啰!”守卫人员大声喊叫着。

这样人险些被关在了博物馆里,幸亏一个守卫人员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出口处。随后,大家来到了总出口,从存衣处取了雨伞,才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玛蒂尼先生这时才醒悟过来,说自己确实领错了路,刚才本应向左拐弯,现在他记起首饰展厅就在左边。大家都强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坚持参观让自己长了见识。

四点钟敲响了,离吃晚饭还有两个小时,人们决定散会儿步打发时间。妇人们都十分疲劳,都想找地方坐一坐,但都没有一个人肯作东请大家进咖啡馆。于是,人群沿着河岸前行。此时,天空中已泼下一阵雨,雨势很猛,虽有雨伞,但好人们的衣服还是被淋坏了。罗利欧太太每见一滴雨珠打在丝裙上,她的心就收紧一下。于是她建议到“皇家”桥下躲雨。如果大家不去,她就一人独自下去。大家都认为是个好主意。哟!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妇人们把手帕铺在地上,坐下来休息,撇开着双膝,两手拔些石缝中的青草,眼睛望着奔流的黑水,像是来到了乡间。男人们寻着开心,高声鼓噪,让对面的桥拱传来回声。博歇和“烤肉”轮翻对着空中发出辱骂声,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猪猡!”当对面传来回声,人们都哄笑起来。后来他俩的喉咙都喊哑了,便捡些石子儿打起水漂儿,此时,雨已停了,但大家觉着这地方挺舒适,竟没了去意。塞纳河里漂来许多油腻的水,其中夹杂着旧瓶塞菜叶和其他污物与桥洞下陰暗的水混在一起,打着漩涡,又翻腾荡漾开去。此时桥上面的公共马车,出租马车穿梭而行,全巴黎像是笼罩在嘈杂声中,他们从桥下的两侧向上望去,只能看见车顶,像是从井底观天一样。洛蒙茹小姐却感叹一声;如果此处有绿叶映衬,会使她回忆起1817年陪伴一个青年男子在马尔奈河畔散步的往事。这个年轻人甚至至今还使她伤感不已。

这时候玛蒂尼先生示意让大家起身。他们穿过了杜勒里公园,几个滚木环和玩气球的孩子扰乱了这几对男女组成的队伍。众人们来到了旺多姆广场,注视着巨大的铜柱,玛蒂尼先生为博得女人们的欢心,他提议登上圆柱眺望巴黎全景。这提议挺新奇。是的,对,该登上去,在上面一定叫人欢笑不止。再说,许多人还从未离开过平地。他们对登高远望一定十分感兴趣。

“能相信那‘瘸子’用她那条腿敢冒险登高吗?”罗利欧太太说。

“我嘛,”罗拉太太说,“我很情愿上去,但是不愿意让男人跟在我后面。”

于是,大家开始攀登。在狭窄的螺旋形楼梯里,十二个人鱼贯而上,手摸着墙壁,脚下是陈旧的楼梯踏步。走到完全黑暗的地方时,大家齐声哗然哄笑起来。女人们不时地小声吵嚷,原来那些先生们乘机搔她们的胳肢窝,捻她们的腿。这些娘儿们也真傻,为何要嘁嘁喳喳地嚷呢?让人联想到老鼠的叫声哟!再说,这也无妨;先生们知道适可而止,不会逾超道德的规范!接着博歇想出一个笑话,众人们便随声附和,呼唤着戈德隆太太,还问她的肚子上来了没有,像是担心她留在了途中。想想看!如果她被卡在什么地方,上不来,也不下去,岂不塞住了柱子里的通道,别人怎么下去呢?众人嘲弄着怀孕妇人的大肚子。竟笑得前仰后合,笑声让整个柱子似乎也振动起来。博歇更是余兴未尽,又说这烟囱般的柱子会让人变老,怎么也不到顶呢?难道要走到天上去吗?他又想法去恐吓女人们,大声说柱子在摇晃。这期间却一直未听到古渡的声音;他一直跟在热尔维丝的后面揽住她的腰肢,她也由古波摆布。忽然间,大家来到了柱子顶端的明亮处,众人着到古波正在亲吻热尔维丝的脖子。

“好啊!你们可真懂规矩!不怕难为情!”罗利欧太太说着并显出替他们害羞的表情。

“烤肉”似乎在生气,低声说:

“我正在数柱子里的楼梯踏步,让你们一嚷全完了!”

玛蒂尼早已登上了柱顶的平台上,指点着古迹让大家看。福克尼太太和洛蒙茹小姐却不肯离开楼梯,因为一想起下面的街道早已魂飞魄散了。她俩只需通过这扇子门看上一眼就行了。罗拉太太的胆子要大一些,她在窄小的平台上战战兢兢地贴着铜像绕了一圈。然而,这必竟是心惊胆战的经历,只要一失足,上帝呀!一切都化为乌有了!那些男人们也都变了脸色,俯瞰下面的广场。真叫人恍若身在空中,与尘世隔绝了一般!呀!谁能不胆寒心战呢!玛蒂尼让他们向远处看;就不会头昏了。他继续指给他们看残废军人院,圣贤祠、圣母院、圣约克塔、蒙马特的峰峦。罗利欧太太忽然想起什么,便问众人是否看见教堂街和银坊酒楼,就是过一会儿大家将去吃饭的地方。于是众人花了足有十分钟的时间寻找着,争论着,几乎每个人把酒楼的位置指点于自己认为的地方。灰色广袤的巴黎围绕着他们,远处是淡淡的蓝色,深坳处映出许多起伏跌宕的屋顶,塞纳河的右岸已沉陷在了一片红铜色云彩的暗影之中,这云边镶着金黄色的霞光,从这朵云彩的深处一道金色的余辉照在左岸的无数个玻璃窗上,如同星光点点,辉映成趣,被雨水冲刷过的晴空下面,这个都市的一角分外光亮。

“真犯不着上去出风头!”博歇气冲冲地说着,走下楼梯。

大家开始下楼,大家堵着气不说话,只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到了楼下,玛蒂尼先生要付钱,古波抢上一步,把二十四个铜币放在了守门人的手里,算是每人付两枚铜币。此时已近五点半钟了;仅够他们回去的时间,于是大家又返回了大马路和鱼市街。但古波总感到散步不能就此收场,于是把众人让进了一家酒店,喝了些威尔姆斯酒。

晚饭订在六点钟,另一些客人已在银坊酒楼等候二十分钟了。博歇太太把门房托付给了一个女友,很早就来到了酒楼,来到二楼面对已摆好的饭菜与古波妈妈说着话;那两个孩子,克洛德和艾蒂安是她带来的,他俩正在桌子下面椅子之间,东躲西藏地玩耍着。热尔维丝已是一整天没见着孩子们了,所以一进门就把他们搂在了怀里,热烈地吻着他们。她问博歇太太:

“他俩还乖吗?没叫您太麻烦吧?”

博歇太太讲着下午两个孩子让人笑破肚皮的话,热尔维丝再次拥吻着孩子,显出深切的疼爱之情。

“这对古波来说,可是一种滑稽的事!”罗利欧太太在餐厅的另一头发着议论。

整个上午热尔维丝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姿态,然而自从散步以后,她脸上布满了愁云,她怔怔地望着丈夫和罗利欧夫妇,深思着像是要看明白什么似的。她感到古波在她姐姐面前是那样没有志气。婚礼前夜,他还嚷着,发誓说那对毒蛇夫妇胆敢胡为,他就会还以颜色。然而,他今天在他们面前,却驯服得像条狗,她看得真真切切。他生怕触怒了他们俩人,不敢申辩一句,这使热尔维丝对未来产生了忧虑。

这时候,只等“靴子”一个人了,他却始终没有来。

“算了!不等他了!”古波大声说,“大家人座吧。一会儿,你们准能看到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鼻子挺灵,无论多远,他都能闻到好酒好肉的味道……要是真以为他在圣德尼街上守大马路,那真好笑啰!”

于是,大家纷纷入座,把椅子搬得生响。热尔维丝坐在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当中,古波在福克尼太太和罗利欧太太之间。其他人各行其便,因为指定座位常常会引起争吵和妒忌的心理。博歇坐在罗拉太太身旁。“烤肉”的左右两旁是洛蒙茹小姐和戈德隆太太。博歇太太和古波妈妈坐在餐桌的尽头。她们照管两个孩子,并替大家切肉斟酒,尤其是防止有人狂喝滥饮。

“没人做饭前祈祷吗?”博歇问道,此时妇人们正把裙子放在桌布下面,免得染上油污。

罗利欧太太不喜欢这类玩笑。餐前细面丝汤几乎都凉了,大家很快就喝完了,汤勺挨着嘴唇,发出滋滋的响声。两个侍者在一旁伺候着,身上是油腻的褂子,围着肮脏的白围裙。院里槐树上方的四个窗子大开着,太陽从窗子里射了进来,空中一抹大雨后的余辉,清新的空气中还有几丝未尽的暑气。在这潮湿的角落里,树木的倒影把气雾缭绕的餐厅映衬得泛着浅绿色;树叶的影子活像在桌布上狂舞,桌布散发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霉味。餐厅的两面大镜子上满是苍蝇屎;镜子安置在餐桌两头,使餐桌像是加长了许多,没有尽头,桌上是层层叠叠的酒杯菜碟,发黄的碟子是没有洗干净所致,许多油垢还留在碟子上的刀痕之中。餐厅的一头,每当传者从厨房间上楼的时候,那一开一合的门,把一股股强烈的油腻气味带到了楼上。

“大家不要七嘴八舌一起说话。”博歇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没有开口,只是低头在碟中吃着。

人们开始喝第一杯酒,眼睛却瞅着侍者送上的两大块肉馅饼。此时“靴子”走了进来。他嚷着:

“好呀!你们这些坏家伙!我在路上整整耗费了三个钟头,有个巡警觉要查我的证件……怎么能对朋友做这样的缺德事!你们至少也该雇一辆马车去接我才是!哼!把我丢在路上,可害苦我了,雨又没头没脑地下,连我的衣袋里都盛满水了……真的,你们能从我口袋里钓出鱼的!”

众人捧腹大笑,“靴子”很兴奋,他实际已经两瓶酒下肚;刚才的一通怨气只是大雨浇了他一身,觉得不舒服,才发泄一下罢了。

“唉!羊腿伯爵!”古波叫道,“快坐到戈德隆太太身边去,你瞧,早等着你喽。”

嗨!他不会因为迟到吃亏的,他尽可赶上别人;他连叫了三次汤,几盘面包皮,大把撕下面包皮块放进汤里。当吃到肉饼时,所有的人都对他的食量钦佩不已。真是一只饭桶!侍者们站成一串给他递面包皮,那切得极薄的面包皮,他一口吞一片。“靴子”终于变了脸;他要拿一只整个的大面包皮放在他面前。酒店老板惴惴不安地来到餐厅门口望了一会儿。大家料想老板会这般模样,待他一露头,又爆发一阵大笑。酒店老板像是挨了一刀!这个“靴子”真是个活宝!有一天,当正午时钟敲响十二下,他已喝下十二杯酒,吃下十二个熟鸡蛋呢。谁见过这种少有的饭量!洛蒙茹小姐大为折服,怔怔地望着狼吞虎咽的“靴子”,玛蒂尼也惊诧不已,便搜肠刮肚寻找词汇赞赏他超凡的能力。

一阵沉默之后,一个传者端来一只盘子放在桌上,这是只巨形盘子,近乎生菜皿一般,盘底很深,盘中盛着兔肉。古波也十分幽默,丢了一句俏皮话:

“喂,伙计,这恐怕是一只猫吧,瞧……我还听得到猫叫声呢。”

话音刚落,果然一阵轻柔的猫叫声传了过来,叫得十分逼真,竟像是盘子里冒出的响声。这声响是古波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但嘴唇并不启动。因为他专事这种取悦众人的把戏,所以每次在外面吃饭他一定要点这道炖兔肉。他接着又发出猫呼噜噜的叫声,妇人们用餐巾捂住了嘴,因为她们笑得太厉害了。

福克尼太太挑了兔头吃,她只喜欢吃头。洛蒙茹小姐喜欢吃肥肉。博歇说他喜欢吃葱头,葱头做得好的话比什么都香;罗拉太太听着,抿了抿嘴说:

“这个嘛,我懂。”

她瘦得像一根木棍,这是女工忙碌奔走的生活带给她的身板,自从守寡之后,不曾有过男人,但却关心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爱说且爱听双关语,她的理解力无人匹敌,许多隐秘的双关语,只有她一人听得懂。博歇凑近她耳边,低声让她解释。她便搭腔:

“当然,那些小葱头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能想到。”

然而,交谈又回到了正经的话题上,每个人都谈论自己的职业。玛蒂尼对纸箱制造津津乐道,说行中有真正的艺术家就像新年贺礼用的包皮装箱,并说他通晓各种精美的样式,有些造形真是精美绝伦。罗利欧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笑,他对自己有制作金首饰的手艺很是自负,似乎全身到指头尖都透着金光。他又重谈老调,说古时候的首饰匠总是佩戴宝剑;他又讲起贝尔纳·巴里西①,实际上他对这名人知之甚少。古波讲起旗杆顶上的定风针,说那是他一个朋友的杰作;这定风针是由一根柱子为基础,柱上有一束花,花上一筐果子,花果之上则是一面国旗。就这样简单,且仅用锌片焊接而成。罗拉太太正在给“靴子”演示怎样扎花,边说边用瘦骨嶙嶙的手指旋转餐刀柄。此时人声嘈杂起来,且愈演愈烈;人们听到福克尼太太高声埋怨着她手下的女工们,说昨天还有一个学手的女工烧焦了她两条被单。而罗利欧一拳打在桌上,嚷道:

①巴里西(Bernard Palissy),16世纪法国有名的作家和美术家,他是首先发明烧制珐琅的人。

“你们都说够了?不管怎么说,金子就是金子!”

这个无可争辩的真理使众人议论声戛然而止,只有洛蒙茹小姐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着:

“……就这样,我撩起我们的裙子,在里面再缝几针……再在她们的头顶上放一只别针卡着帽子……这就算完工了,别人拿去每个能卖到十三个铜币呢。”

她向“靴子”讲述着她制作玩偶的过程,而“靴子”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像磨盘在碾着麦粉一般。他并未听她讲话,只是摇了摇头,却用眼睛窥视着侍者们,生怕他们把没吃到底的盘子撤了去。吃过一盘油炸肉和一盘绿豆角后,侍者把烤盘送了上来,上面是两只瘦鸡,下面铺着一些小芹菜叶,小芹菜已被烤得焦黄而松软。屋外渐落的夕陽已搭在了槐树的高枝上。餐厅里,浅绿色的光线使桌上升腾的烟气更加浓重,酒和菜汁在桌布上留下斑斑污渍,零乱的刀叉躺在桌上;侍者们把用过的菜碟和喝空的酒瓶沿着墙跟摆放着,像是从桌布上扫落下来的污物一般。屋里太热,男人们脱了礼服,只穿着衬衣继续着晚宴。热尔维丝很少说话,在一旁照应着克洛德和艾蒂安。此时他开口说:

“博歇太太,请别让孩子吃得太多。”

她站起身,来到孩子们座椅的后面,低声给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孩子们不懂事,让他们每时每刻吃东西也不会拒绝的;她亲手撕下一些鸡肉给孩子们吃。古波妈妈说,只要孩子们胃口好,生一次消化不良的病也无妨的。博歇太太压低声音斥责她丈夫拧了罗拉太太的大腿,哼!这个坏坯子,贪腥味的猫。刚才她分明看见他的手伸到了桌子底下。如果他再造次,她会用长颈瓶砸在他头上呢!

一片静默之中,玛蒂尼先生谈论起了政治。

“5月31日法①可恨透了。现在要在本地居住二年以上才有公民资格。有三百万公民被除名了……有人对我说波拿巴心里也很恼火,因为他是个爱老百姓的君主,他所做的许多事足可以证明这一点。”

①指1850年反动议会通过的选举法;波拿巴(即拿破仑第三)当时尚为总统下面提及的亲王,即波拿巴,其叔父是拿破仑第一。

他本人是名共和党员;他之所以敬重亲王,是同为亲王的叔父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伟人。“烤肉”生了气。他说他曾在艾丽舍宫做过工,他看到过波拿巴就像现在看见正好他坐对面的“靴子”一样;这粗鲁的总统有什么稀罕,活像一条驴!据说他要去里昂巡游。嘿,如果他碰巧跌进水沟里送了命,民众才扬眉吐气呢!谈话渐渐失去了文雅,于是古波出面干预道:

“唉哟!你们谈政治还欠点儿火候!……笑话!政治!政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捧什么出来都行,国王也好,皇帝也罢,要么什么也没有,我仍旧可以每天赚五个法郎,照样吃饭睡觉,不是吗?……嗨!这太傻了!”

罗利欧摇着脑袋,他与尚博伯爵②同一天出生,时间是1820年9月29日。这种巧合使他怦然心动,他时常在模糊的梦境中游荡,梦中国王回到了法国,给他带来好运。他也说不清楚在希望什么,但是却暗示总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好事会降临。所以每逢他为自己重大的希冀而兴奋不已时,他就会自我安慰说:“等国王回来就能实现了。”

②尚博伯爵(le Comte de Bhamlord)就是亨利第五,他自以为是法国王室的嫡系,后来在1873年准备称王未获成功。

“有一天晚上我还看见尚博伯爵了呢。”他说。

所有人的脸都转过来朝着他。

“没错,伯爵是个胖男子,穿着大衣,模样看上去很厚道……我当时在我朋友贝基诺家里,就是教堂街卖家具的那个朋友。伯爵前一天将一把雨伞忘在他店里;于是他回到店里,极简单地说:‘请还给我雨伞好吗?’天啊!这就是他,没错,贝基诺能以人格担保!”

就餐的宾客没有一个人表示出丝毫的怀疑,该是上饭后甜点的时候了。侍者们忙着撤去桌上的餐具,发出很响的盘碟碰撞声。一直彬彬有礼,颇具贵夫人风度的罗利欧太太却忽然骂了一句:“脏货!”因为其中一个侍者撤盘子时不小心把残羹流在了她的脖子上。自然,她的绿衣是被弄脏了!玛蒂尼先生连忙看了看她的背后,却说没有什么,并向她发誓。现在桌上的一只生菜皿中盛着一些奶油蛋花,旁边还有两盘干酪和两盘鲜果。奶油蛋花里的蛋白熟得过了头,浮在了奶油上面,很是显眼。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却说这蛋花做得挺好。“靴子”总是在吃。他又要了些面包皮。两盘干酪下肚后,生菜皿里还残留一些奶油,便让人递给他,切了大块的面包皮放进皿中,竟像吃汤一样一扫而空。玛蒂尼不无钦佩地说:

“先生真是了不起的人。”

此时男人们站起身抽起烟斗。他们在“靴子”身后停留了一会儿,拍着他的肩膀,问他感觉还好吗?“烤肉”走上前把他连人带椅子抱了起来,我的天!这家伙的分量像是重了一倍。古波戏谑说他的朋友这般吃法,仅仅是开始,他能这样吃一整夜的面包皮呢!侍者们惊愕异常,四散退下。

博歇下楼去呆了一会儿,又重新上楼来告诉大伙儿,说酒店老板脸色真好看。他呆在柜台里脸都白了,老板娘慌了神,差人去看面包皮店开着门没有,连店里那只猫都显出天顶之灾将临的模样。确实,这太好笑了,这顿晚饭的钱花得真值,聚餐时绝不能少了像“靴子”这样狼吞虎咽的人。男人们点燃烟斗,用羡慕的眼光望着“靴子”;他吃得这么多,身体一定根结实!戈德隆太太开腔道:

“如果让我养活您,我可不情愿。呀!不,绝对不行!”

“靴子”斜眼望着身旁戈德隆太太的肚子,回答说:

“我说小妈妈,别拿我开心。您吞在肚里的那东西比我还长呢!”

大家齐声鼓掌喝彩,说回答得真妙。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饭厅里燃着了三盏煤气灯,混浊的灯光里翻滚着烟斗里冒出的烟雾。侍者们上过咖啡和白兰地后,撒去了最后一批用过的菜碟。楼下的三棵槐树下,小舞会开始了。一只短号和两把提琴奏出刺耳的声响,这乐声与女人们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在这个燥热的夏夜里带着隐约的嘶哑声。

“再拿一瓶烧酒来!”“靴子”嚷着说,“两瓶黄烧酒,要多放些柠檬,少放白糖!”

古波望见对面热尔维丝带着忧虑的脸色,便站了起来提醒大家不要再贪杯了。连孩子也当大人计算,二十五瓶酒已经下肚,每人已经喝下一瓶半酒,着实已经不少了。刚才众人还小餐了一顿,既不奢华,又情意融融,相互尊重,像是家庭聚会。一切都是那样惬意和令人快乐。为了尊重妇女,就不该随心所欲地喝得烂醉。总之,大家在一起聚会,为的是祝新婚夫妇百年之好,并非一醉方休。古波这番颇具说服力的演说,每句话出口,他都用手按一按胸脯,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极为赞赏他的话。然而,博歇、戈德隆、“烤肉”,尤其是“靴子”却被惹恼了,他们没好气地冷笑着,说他们口干舌燥,非喝酒不可。“靴子”还嚷着:

“口渴的,就是要喝,口不渴的,自然不想喝。我们要叫酒喝……我们并不勉强别人。可以叫伙计们送几碗糖水给古波喝嘛。”

古波正要再说些什么,“靴子”已站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嚷道:

“嗨!老兄,别啰嗦了……伙计,再上两瓶陈酒来!”

于是古波便说,这再好不过了,但要立刻结清酒钱,免得事后争吵。有教养的人犯不着替醉鬼们付酒钱。“靴子”听罢在钱夹里摸了许久,只寻出三法郎加七个铜币。谁叫众人让他在圣德尼街上等候许久呢?为了不致被雨水淹死,所以也该破开这枚五法郎的硬币了。这完全是众人的罪过!终于,他掏出了三个法郎,留下那七个铜币预备着明天买烟叶。古波气恼极了,真想揍“靴子”,热尔维丝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拽住他的礼服角,哀求他息怒。最后,古波只得向罗利欧再借两个法郎,罗利欧表面上拒绝借给他,然后悄悄地借给了他;如果让罗利欧太太知道了,肯定会不依不饶。

此时,玛蒂尼先生取来一只碟子,罗拉太太、福克尼太太、洛蒙茹小姐,悄悄地先在碟中放进了五个法郎。接着男人们去大厅的另一头结账。总共十五个人,该付七十五个法郎。这钱在碟中落定之后,每个男人又加上五个铜币作为侍者的小费。当不厌其烦地计算了一刻钟之后,才使人人感到满意。

玛蒂尼先生负责与老板接洽,当他请来老板,大家都被老板的话惊得面面相觑。老板脸上带着微笑说这些钱与账不符,因为还有外加的费用。“外加”二字使众人气愤地嚷了起来。老板却不紧不慢地开始算细账:原定二十瓶酒,现在喝了二十五瓶;饭后的果品不太够,奶油蛋花是另加的;还有连同咖啡送上来的罗姆酒,是为不喝罗姆酒的人预备的。于是,一场吵闹开始了。众人埋怨古波没有事先谈好;古波就与老板争论:他并没有谈好喝二十瓶酒;至于那奶油蛋花,既然是与果品一起送上,就该算在饭后甜食的帐上,老板自作主张多给东西吃,亏了本就改自认;至于罗姆酒嘛,是老板的诡计,他有意把一些酒放在桌子上,就餐者不留神就喝了,这样就可以另外加钱了。古波嚷了起来:

“既然罗姆酒是放在咖啡的托盘上,就该归在咖啡的账里才对……您别再吵我了!把钱拿去吧。妈的!我们再也不会踏进您这个破屋子了!”

“再给六个法郎,”酒店老板又重复着,“请你们再加六个法郎……还没把那位先生吃的三个面包皮算在内呢!”

大家把老板团团围住,指手画脚地发泄着不满,几乎喊破了嗓子。尤其是妇人们,已忍无可忍,说多一个生丁也不加。嗨,真好呀,谢谢啦!真是一场绝妙的结婚宴会!洛蒙茹小姐说她再也不会参加这种宴会了,福克尼太太说她根本没吃好;说在家里买两个法郎的菜就能吃得很满意。戈德隆太太埋怨众人把她安排在“靴子”旁边坐,那是个不好的位置,那“靴子”很没有规矩。总之,这种聚会都会不欢而散。要想在结婚时,让众人来捧场,就该请客,理该如此!热尔维丝一直躲在窗前古波妈妈的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愧疚以极,她觉得这一切责难的话,终究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玛蒂尼先生终于和酒店老板走下楼去。众人听到他们在楼下论理。半个小时之后,玛蒂厄走上楼来;他把事办妥了,只交了三个法郎。但是众人仍然愤愤不平,不停地还在议论另加的账目。噪嚷之中还伴随着博歇太太粗暴的举动。她始终窥视着博歇,当她看见博歇在一个角落里搂着罗拉太太的腰时,便拼命地把一只长颈水瓶狠狠地扔在墙上摔碎了。

“太太,看来您丈夫是个裁缝,”罗拉太太说时撇着嘴,话音里充满着暗示。“真是一把做袄子的好手……刚才我在桌子下面已踢了他好几脚了。”

大家感到十分扫兴,气氛也越来越消沉。玛蒂尼先生提议唱歌;但是有副好嗓子的“烤肉”已人不见了踪影;洛蒙茹小姐身子探出窗外,看见他正搂着一个没戴帽子的胖姑娘在跳舞。加塞小号和两把提琴演奏着《芥末商人》舞曲,人们合着四对舞曲,有节奏地拍着手。于是,楼上的人们开始散伙了,“靴子”和戈德隆夫妇下楼去了;博歇也溜走了。人们从窗子里望得见下面一对一对的男女在绿叶间打着转,树枝上悬挂着的灯笼射出的光线映衬在深绿色的背景上和人群中。夜色沉沉,暑热袭面,令人昏昏欲睡,餐厅里,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在谈着严肃的话题,妇人们不知如何排遣心中的忿懑,只是用眼睛愣愣地瞅着自己的裙据,看有没有染上污物。

罗拉太太的飘带大约是浸到咖啡里弄脏了。福克尼太太的生绸连衣裙也满是菜汁。而古波妈妈的绿色披肩从椅子上跌到地上,后来才从一只角落里找到,已被踏得既脏又皱。尤其是罗利欧太太还余怒未消,她的后背上脏了一块,尽管大家发誓说没弄脏,她自己总觉着有脏东西。她把脊背扭过来,向镜子里照去,终于被她看到了。她叫了起来:

“我说过什么来着?这是鸡汁。伙计得赔我的连衣裙。我要告他一状……唉!今天我可是过够了!真不如在家睡觉……我要走了!这倒霉的婚宴,我可领教够了!”

她果然气急败坏地走了,下楼时高跟鞋把楼梯踏得声声作响,呼呼震颤。罗利欧连忙追下楼去,但是她好说歹说也不肯上楼,只答应如果大家要一块儿走,她宁愿在街上再等上五分钟。她原本是在大雨后就告辞的!今天的事,她将来还要向古波讨个说法哩。古波看到她如此动怒,不由地惊慌失措起来,热尔维丝为了避免麻烦,赞同大家都走。于是,众人匆匆相互吻别,玛蒂尼先生自告奋勇送古波妈妈回家。新婚夫妇的第一夜,博歇太太只得把克洛德和艾蒂安带到她家去过夜,好让作母亲的免得担心。两个孩子因为奶油花吃得太多,像是有些消化不良,早已倚在座位上睡熟了。于是新郎和新娘跟着罗利欧走了,却把众人留在了酒楼上;此时,下面的舞场里爆发了一场争吵,那是博歇和“靴子”同另一群人在争执。他俩吻了一个女人,但这妇人是属于另两个军人的,他们不肯把女人还给两个当兵的,并且声言要同他们打架。这当尔,加塞小号和提琴却演奏着“珍珠波尔卡”舞曲。

此时还不到十一点钟。教堂街和金滴区仍然人声鼎沸;原来工厂给工人发薪的日子恰恰碰上了这个星期六,工人们可以痛饮一番,一醉方休了。罗利欧太太在离银坊酒楼二十步开外的一盏路灯下等候着。她拽起罗利欧的胳膊便向前走,也不回头;由于他俩儿走得飞快,累得热尔维丝和古波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他们。他们不时走下人行道,躲避躺在地上、四脚朝天的醉汉。罗利欧回过头去,试图缓和这紧张的局面。

“让我们送你们到家门口吧。”他说。

罗利欧太太提高嗓门说道,她认为在“好心旅店”的那间令人作呕的房中渡过新婚之夜实在太滑稽。难道就不能改了婚期,攒上几个钱买几件家具,自己租一间房子然后结婚吗?哟!今天晚上两人挤在顶楼的那间小屋里,连空气都没有,那才有好瞧的呢!古波怯生生地回答说:

“我已经退了屋顶上的那间房,留下了热尔维丝的那间,因为那间屋子大一些。”

罗利欧太太一时没了理智,突然转身嚷道:

“什么!这也太过分了!你竟要去‘瘸子’的房里睡觉?”

热尔维丝脸色大变。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当面叫她的绰号,像是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接着还听见罗利欧太太愤愤地说道:“瘸子”的房间是她和郎蒂埃同居过一个月的地方,她过去的污迹还留在屋里。古波并未听明白,只恨她叫出绰号伤害了妻子,于是急急地说:

“你不该给别人起绰号。你并不知道,区里的人嫌你的头发不顺眼,都叫你‘牛尾巴’呢。你听着,心里一定不痛快,是吧?……我们为什么不能住二楼的房间?今晚孩子们不在,我们将会过得很好。”

罗利欧太太听见了“牛尾巴”的绰号,心中很不是滋味,一时语塞,还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古波为了安慰热尔维丝,温柔地揽紧她的胳膊;最后终于使她露出了喜色,他伏在她耳边说他俩儿仅有七个铜币成家,三个大的铜币,一只小铜币,说着用手在裤袋里把铜币拨得铮铮作响。来到“好心旅店”门口的时候,大家没好气地互致晚安。古波拉着两个女子吻别,并责备她们犯傻。这当尔,有一个醉汉像是向右边走,突然又转到左边,竟一头扎到两个妇人之间。罗利欧说:

“呢!是巴祖热大叔呀!他今天是领到薪水了。”

热尔维丝吃惊不小,身子紧紧贴在旅店的门上。巴祖热大叔叔有五十岁开外,是殡仪馆的职员,他的黑裤子上满是泥污,一件黑外衣搭在肩上,头戴一顶黑色皮帽,由于跌交那顶皮帽已弄得皱皱巴巴。

“都别怕,他不是坏人,”罗利欧继续说,“他是我们的邻居,不到我家房门前,廊子里的第三个门就是他家……嗨!如果他的老板看到他这副样子,可够他受的!”

然而,巴祖热大叔看到热尔维丝如此怕他,却极为不快,断断续续地说道:

“呃,怎么啦?我又不会吃人……年轻人,我并不比别人坏……哦,我是多喝了些酒!做工的时候,轮子上总得加点机油!我们只两个人把一个体重六百磅的死人从四层楼抬到街道上,还没把他摔坏,你们能这样吗”……我呀我喜欢爱逗乐的人。“

而热尔维丝把身子更向门里面躲去,真想哭出来,一天的快乐被冲得一干二净。她再也没有兴致和罗利欧太太吻抱告别,只是恳求古波赶紧把醉汉支开。于是巴祖热踉跄前行,极有理智地表示出一种轻藐,说道:

“谁也拦不住您过这个关口,年轻人……总有一天,您非常情愿过这一关呢……不是吗?我可知道有好些女人,可是巴不得让人把她们掳走呢。”

罗利欧夫妇决定带他回去,他转过身来,在打出的两个嗝之间,含糊其辞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人死的时候……你们听我说……一个人死的时候,可永远活不转来啰。”

三个多星期过去了,这天陽光明媚,约莫十一点半钟的时候,热尔维丝正和锌工古波在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里一起吃李子罐头。古波刚才正在人行道上抽着香烟,恰巧热尔维丝拿着衣物路过这里,他便强拉她入了酒店。女人也就把盛满衣服的大方筐子放在一张锌制的小桌后面,她身旁的地上。

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坐落在鱼市街和洛舒雅街的交汇拐角处。店招牌上只赫然三个蓝色的大字“陈酿坊”。门前有两只拦腰锯开的大木酒桶,桶里栽着满是尘土的夹竹桃,宽阔的柜台上摆着一排排的酒杯,还有带龙头的储酒瓶和锡制的量酒器,它们都井然有序地摆在入口处的左边。宽敞的大厅四周都用光亮的浅黄色油漆的大酒桶装点着,桶上的铜箍和酒龙头闪着金色的光泽。高处的多层货架板上,有一瓶瓶的甜烧酒,一个挨一个的敞口瓶装水果,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瓶,摆放得整齐有序,掩住了整个墙壁。柜台后面的大镜子里映出它们鲜活的颜色:苹果绿、金黄色、柔和的漆光色。而店里奇特之处还是在厅的尽头,一排橡木栏杆的另一边,一个被玻璃隔着的小院中的那台烧酒蒸馏机,酒客们可以看见机器的运作过程,长颈蒸馏管弯曲盘旋延至地面的盘香管,鬼斧神工般的造形给嗜酒的工人们带来神奇的梦幻感。

正是午饭的时辰,小酒店里没有顾客。一位穿着坎肩,戴着套袖的约莫40岁的胖男人,正在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添酒,他就是哥仑布大叔,那个姑娘要了四个铜币的酒。一束陽光从门口射了进来,晒热了常被烟鬼们痕迹浸湿的地板。柜台,酒桶,整个厅里都充斥着烧酒的气味,这浓烈的酒味把陽光下翻飞的尘埃撞得更加浓密而且杂乱无序。

这时古波正又卷了一支香烟,他的装束整洁,着一件工衣上装、戴一顶蓝布小帽,他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下颚有些突出,鼻梁也稍嫌塌陷。他有一双漂亮的栗色眼睛,一张带着快活魅力和童真的脸,浓密而鬈曲的头发刚劲有力地立在头上。26岁的年纪,使他皮肤仍旧细嫩。面前的热尔维丝,穿着一件奥尔良式黑上衣,她没戴帽子,正用指尖夹着李子把,就要吃完了。柜台前沿着酒桶摆放着四张桌子,他们两人坐在靠近马路的第一张桌子旁。

锌工点燃了香烟,双肘倚在桌上,脸向前凑着,凝视着热尔维丝,一言不发。今天金黄色头发的热尔维丝脸上现出精致瓷器般透亮的乳白色。他们彼此早以讨论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那件事,现在他低声用心照不宜地口吻说:

“那就是说不行喽?你说不行吗?”

“哎!当然不行啦,古波先生,”热尔维丝含着笑平静地答道,“您最好别在这里提这事儿,您不是答应过我,会理智地做事……早知这样,我会拒绝您的款待的。”

他不再开腔了,凑得非常近,继续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虽露出大胆而温柔的神情。他尤其钟情于她那略带湿润的粉红色唇角,当她微笑时展现的鲜红色泽。而她并不退缩,坐在他对面安详而多情,沉默了片刻后,她又说:

“确实,你没有仔细想过。我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了,我有一个8岁的大儿子和……我们怎么能在一起过呢?”

“这好办呀!别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古波眨巴着眼睛说。

她显出厌烦的样子说:

“哦,您以为这样就开心了!……一看您就没有经历,过家庭生活……不,古波先生,也该让我想想正经的事情。寻开心于事无补,您明白吗?我家里还有两张等着吃饭的嘴呢,你是不知道呀!如果我只知道随心所欲地寻乐儿,又怎么养活孩子们呢?……再说,您听清楚了,我的不幸已给我了沉痛的教训。要知道,我现在不想要男人了。我不能总是上当受骗。”

她十分冷静、老成而并不发火地做着解释,显出久经事故的沉着。看上去她已深思熟虑后拿定了主意。

古波被她的一席话打动了,一再说:

“您的话让我伤感,很伤感……”

“是哟,我看得出来,”她又说道,“我让您不愉快了古波……我不该伤了您的心。天啊!如果我有重寻新欢的念头,我宁愿选择您,绝不会与别人相好。您那样忠厚、随和。如果我们能厮守相伴,也许能随遇而安,对不对?我不是骄傲的公主,这也并非不可实现……不过,我既没了兴趣,也就无从谈起了,对吧?我在福克庄太太家干活已有十五天了,孩子们也可去学堂了,我也有活干,我知足了……嗨,就维持这个现状吧!”

她说着便弯下腰去拿起了筐子。

“您要留我谈话,我的老板娘可要等急了……古波先生,您该去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子,别像我似的有两个孩子的拖累。”

他看着嵌在镜子上的时钟,示意她重新坐下,嚷道:

“您再等一等!现在才十一点三十五分……我们还有二十五分钟时间……您还不至于怕我胡搅蛮缠吧;我们中间不是还隔一张桌子吗……难道您讨厌我,再聊一小会儿还不行吗?”

她重新放下筐子,为的是不得罪他。于是两人又像密友似地交谈了起来。她在送衣服前已经吃过饭;而他呢,今天也忙着喝过汤,吃了烤肉,好早些来等候她。热尔维丝一边顺从地回答着他的问话,一边透过放着果酒桶旁的玻璃向外望去,看着街景,因为正是吃中饭的时辰,街上人头攒动.两边狭窄的人行道上,人们步履匆匆,交错摇晃着手臂,不时地擦肩碰肘,被活计所困,姗姗来迟的工人们饥容满面,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鱼贯走进对面的一家面包皮店里。当他们再出来时,臂下夹着一磅面包皮,走过三个门面,来到“双牛头”饭馆里,去吃六个铜币一份的家常餐。在面包皮店的旁边还有一个干酪杂货店,卖着炸土豆条和香菜拌牡蛎。一队穿着长围裙的女人手里拿着用纸包皮着的土豆条和盛在杯中的牡蛎。几个没戴帽子爱挑剔的漂亮姑娘,丢下了几把小萝卜。热尔维丝稍稍探了探身子,她还瞅见了一家熟食店,店里挤满了人,从店里出来的几个孩子手里捧着油渍的纸包皮,里间包皮着炸排骨、香肠或热腾腾的灌肠。此时,沿着那条即使在晴天也长年积着黑泥的街道上,拥挤的人群迟缓地移动着。有些工人已经离开了廉价的小饭馆,成群地走下台阶,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张开手拍着大腿,摸着饱食的肚子,悠然地走进嘈杂的人群之中。

“小酒店”门口来了一群人,有一个挤着嗓门问道:

“喂,我说‘烤肉’请我们几个喝烧酒吗?”

五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都站着。刚才那人又开了腔:

“啊!哥仑布大叔,你这个刁老板!跟以前一样,给我们来些陈酒,别拿小杯子糊弄我们,来大个儿的杯子!”

哥仑布大叔叔谦和地为他们斟着酒。此时,又有三个工人走了进来。渐渐地,工人们聚集到了马路拐弯处的人行道上,在那里稍事停留,便拥进了那两盆蒙满了尘土的夹竹桃之间的酒店里。古波开口说:

“您可真傻!您还在想那家伙!”热尔维丝对古波说,“我是爱过他……不过自从他用那样卑鄙的方式抛弃了我之后……”

他们在谈论朗蒂埃。热尔维丝打那儿以后再没见过他;但她相信他一定是与维尔吉妮的妹妹去哥拉西尔同居了。去投奔他那位开帽子工厂的朋友了。然而,她丝毫没有去追赶他的意思。起初,她着实非常地痛苦,甚至险些投河自尽;目前,她已恢复了理智,一切都好了起来。朗蒂埃花钱如流水,即使守着他,恐怕也养活不了两个孩子。他可以来和克洛德和艾蒂安叙叙父子之情,她不会把他拒之门外的。只是她自己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再动一个指头尖。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像一位对生活计划胸有成竹、极有主见的妇人;古波仍旧不放弃得到她的希望,他开起婬荡的玩笑,询问着有关她和朗蒂埃的事,问话中显出粗俗和唐突,嬉笑着脸,露出很白的牙齿。她没有感到他的话有伤害她的地方。

“您常打他,”他终于说,“你要是心肠好,还用鞭子去打人!”

她酣畅的大笑打断了他的问话。确实,她曾经当众打了大个子维尔吉妮。那一天,她甚至能毫不后悔地掐死一个人。当古波告诉她,因为一切都被众人看见了,维尔吉妮羞惭难当,已经离开了这个区。热尔维丝笑得更厉害了。而她那张脸显出孩童般的柔情,她伸出那双丰腴的手,说她就是连一只苍蝇都不忍拍死的;又说那是因为她一生中挨打太多了,否则还不知道如何打人呢。于是她又谈起了自己在布拉桑时的少年时代,说她并非是个勾引男子的女人;她甚至厌恶男人;朗蒂埃把她弄到手时,她那年14岁,她觉得那很惬意。因为朗蒂埃自命为她的丈夫,她也就以为已是正式名分上的夫妻了。她又肯定地说,她惟一的短处就是太爱动感情,而易被众人所爱了。但她寄予感情的男人们都随后给她带来数不清的痛苦。当她爱上一个男人时,她总不把事情想得那么糟,只求能与心上人长长厮守,幸福美满。古波讪笑着,谈论她的两个孩子,说那决不是放两只蛋在长枕头下面孵出来的,她响亮地打着鞭子,补充说她自然与其他女人的机能别无两异,不过如果认为女人总是沉湎于与男人的性欲发泄之中,那就错了。女人们总是心里念着家,家务活总忙得她们不可开交。终日辛劳,晚上上床时已是筋疲力竭,所以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那么她也很像母亲。妈妈是一位肥胖的整天忙着干活儿的女人,她为马加尔大叔做了二十多年的牛马,终于辛劳而死。她是个姣小瘦俏的女子,而母亲却膀大腰圆,进出房门时几乎要撑破门框。但是有一点她们母女都极为相像,与男人一挨就难以分开。母亲的脚也有些跛,也许是遗传,由于那个马加尔也常常痛打可怜的母亲。母亲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马加尔往往在夜里归来时,喝得酩酊大醉,并粗野地要与她温存,几乎要撕碎她的肢体。她显然是在那些夜晚受的胎,所以也落下这只跛脚。

“嗨!这没什么。看不出来的。”古波此话是在讨她的欢心。

她捏着下巴。她明白自己的破足是明显的;到了40岁恐怕连腰也会直不起来的。接着她微笑着缓缓说道:

“您真是个怪诞的人,您喜欢一个破脚的女人!”

这时他的肘依然倚在桌面上,但脸却向前凑得更近了。他用许多赞美之词大胆地恭维她,想使她飘飘然。她却总是摇头否定,不为他的诱惑所动,但却被他温存的声调弄得心神不定。她耳朵听他在说,眼睛望着街上,显出她似乎对外面聚集的人群重又发生了兴趣。这当儿,各个商店已没有了顾客,店主正在清扫:干酪店主收起了最后的一些土豆条。那熟食店的店员也在把柜台上的碟子摆设整齐。工人们纷纷从那些廉价饭店里出来;几个留着胡须的快活汉子相互推搡着向前走着,活像街头嬉闹的顽童;他们钉了铁掌的鞋踏在马路上叮咚作响,像是要踏破路面似的。还有些人双手插在衣袋里,抽着烟作沉思状,眨巴着眼睛望着火红的太陽。人行道上,马路上都流动着人群,他们懒洋洋地在各处洞开的店门前游荡着,穿行于停在路中的汽车前后,形成一条条长短工衣、破旧短衫组成的人流,在金黄色的陽光辉映下,形似一支在马路上行进的游行队伍。远处工厂上工的钟声大作,工人们都不慌不忙,重新点燃手中的烟斗,再去各个酒店招呼各自的同伴,然后,背着手弯着腰,拖着步子,慢条斯理地向通往工厂的路上走去。热尔维丝极有兴趣地用目光跟随着三个工人:一个高个子,两个小矮个,三个每走十步准一回头。他们终于来到了街上,竟直向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走来。

“哟!”她自言自语道,“这三个老兄来的可真是时候!”

“哦?”古波搭腔道,“我认得那大个子,他绰号叫‘靴子’,是我的哥儿们。”

小酒客里已挤满了人。人们高声交谈,时常一些刺耳的尖嚷声打破那一片厚重而沙哑的寒暄私语声。时而,有人用拳头摇着柜台,震得酒杯叮当作响。人们都站着,有的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而另一些都反剪着手。酒客们都扎着堆,相互挤搡着。临近大酒桶的酒客要轮到向哥仑布大叔叔买酒要足足等上一刻钟。

“怎么?这不是‘杨梅酒绅士’吗!”那绰号“靴子”的大个子嚷着,在古波的肩上猛然拍了一掌;“漂亮的先生抽着纸烟,穿着讲究的衣裳……人们多想与他不期而遇,听他的甜言蜜语!”

“去!别来打扰我!”古波的回答里带着几分恼怒。

高个子却冷笑着说:

“戏演够了吧!还摆架子,我的正人君子……俗民终究成不了显贵!”

他用可怕的眼神扫了一眼热尔维丝,然后转过身去。热尔维丝不由地向后缩了缩,心里有几分恐惧。充满酒味的气浪里又升腾起烟斗的浓烈气息夹杂着男人们身上散发的汗味。她胸口闷得慌,不禁轻咳起来。

“哎!喝酒不是桩好事!”她的声音不高。

她说起当年她和母亲在布拉桑时,曾喝过茴香酒。那一次险些要了她的命,从此她对酒深恶痛绝,再也不想见到那可怕的液体。

“您瞧,”她拿起杯子给他看,“我只吃李子,不曾去碰它的汁,这酒汁会叫我难受的。”

古波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把一杯一杯的烧酒灌进肚里,偶然吃些酒汁李子,并没有什么害处。至于劣质烧酒、苦艾酒以及那些五花八门的酒类,他是断然不可恭维的,每次同伴们开怀痛饮时;正当耳热酒酣之际,他总是要退避三舍。古波的父亲老古波也曾是一个锌工,一天酩酊大醉后不慎从科先纳街二十五号的滴水檐上跌了下来,摔破了脑袋,死在了马路上。这个痛苦的记忆使家里的人都对酒讳莫如深。他呢,每当路过科先纳街,看见父亲惨死的地方,他宁愿去喝溪中的水,也不去酒馆喝免费的一杯酒。他的信条是:

“干我们这一行,要有结实的腿才行。”

热尔维丝又一次抓起她的筐子,然而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把筐子放在膝头,双眼怔怔地想着心事,好像年轻锌工的话引发了她对遥远往事的记忆。她又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没有明显的改变:

“我的天啊!我不是那种心怀奢望的女人,我别无所求……只要能安心地干活,总有面包皮吃,有一个干净些的地方睡觉,有那么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知足了……呀!我还要拉扯养活我的孩子们,如果有可能,让他们将来做个好人……还有一个心愿:如果有那么一天能与一个男人在一起,就希望再别挨打,是的,就有这么点要求……也就心满意足了,您看,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她不由地寻思着,她还有什么希冀呢?可总也找不到一点使她心动的东西。但她踌躇了片刻,仍然说道:

“是的,人终究希望能在自家的床上死去……我呀,苦了一辈子,也巴望着能死在自家的床上。”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古波也非常赞同她的希望,因为怕时间耽搁得太晚,古波也站了起来。他们并没有立刻出去,出于好奇心,她想去橡木栏杆后面瞧瞧那赤铜质的蒸馏器,那台机器正在小院子的明亮玻璃天窗下面运转着;古波跟在她身后,向她讲解机器是如何在运转,手指着机器上不同的机件,指出那巨大的蒸馏管,管底流着一汪清莹的酒液。那蒸馏机上密布着奇形怪状的容器和曲直蜿蜒的导管,但却保持着一种静谧的状态,没有丝毫轻烟泄出;只能细听出里面有一种轻哀的鼾声和源自地下的震颤。好似一个夜班工人在白天沉静而有力地于着活计。与此同时,“靴子”在他那两个哥们儿陪伴下倚在栏杆上,正等着柜台上有空闲的位置。他的笑声好像缺油的滑车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他握着脑袋,用馋涎欲滴的眼神注视着那醉人的机器。我的妈!这玩艺儿可真惹人爱!这铜壳大肚子里的酒可足够润上八天喉咙的!他恨不得把那弯曲的导管头焊在他的牙齿上,好让冒着热气的烧酒,灌饱肚皮,直泄到后脚跟,像一股湍流的溪水昼夜不停。嘿!要能这样,岂不坐享其成,省得让那叫驴哥仑布大叔用酒杯做文章了!他的两个同伴冷笑着说:“‘靴子’简直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蒸馏器仍在默默地工作着,既不放出火焰,也没有铜光辉映的光彩,只是不停地流淌着它辛劳所获的琼液。像一汪轻缓而执拗的溪水,隔不断、拦不住地溢进酒店,泛上外面的大马路,淹没偌大的巴黎。热尔维丝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向后退缩了一下,勉强地点着头低语道:

“真蠢!这儿让我发冷,这机器……那些酒真让我发冷……”

随后,当回味了自己刚刚的意愿,不由地越发为此感到惬意。

“嗯?不是吗?干活,吃着面包皮,有个自己的窝,养活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床上死去……这样岂不更好些。”

“还不挨男人的打,”古波戏滤地接过话茬说,“而我是决不会打您的,您如果情愿,热尔维丝太太……什么都别怕,我滴酒不沾,而且太喜欢您了……您看怎么样?今晚咱俩一起暖暖脚好吗?”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她的耳边说着,她把筐子举向前,从男人们的包皮围中寻出一条去路。但她依旧不住地摇头表示不从。然而,她转过身时却向他投来微笑,似乎是因为知道了他不喝酒而感到欣慰。可以肯定,如果她没有发誓再不要男人的话,她会答应古波的。终于他们挤到了酒店门口,离开了酒店。他们身后的酒店里仍旧是人声鼎沸,浑浊的人声和酒气直冲到大街上。人们听到“靴子”正在骂街,他对哥仑布大叔出言不逊,嫌他只给他斟了半杯酒。说他自己是一个本分、漂亮。朝气勃发的人。呵!去他的!老家伙太精了,我“靴子”不会再来这鬼地方喝酒了。随后,他向两个同伴建议说去“咳嗽小好人”酒店,它在圣德尼城门旁显眼的街面上,那里可有质真价实的好酒。

“啊!现在可以吸些新鲜空气了!”热尔维丝走在人行道上说道,“那好吧,谢谢您,古波先生……我得快回去了。”

她正打算顺着大路回去,古波却拽住她的手不放,说:

“就陪我走一遭吧,就在金滴街,离您住的地方不远,回工地干活前,我得去一趟姐姐家……我们就做个伴吧。”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于是两人并着肩不紧不慢地向鱼市街走去。两人并没有挽手。古波对她谈起自己的家庭。他的母亲古波大妈曾是一个缝制背心的女人,现在眼睛昏花了,只能干些替人家收拾屋子的活计。上个月3号她刚刚过了62岁。古波是他最小的儿子。他的大姐,人称罗拉太太,是个36岁的寡妇,在花店工作,家住巴蒂诺尔区的修道土大街上。他还有一个二姐,30岁,嫁给了一个首饰工匠,他是一个名叫罗利欧的冷面滑稽汉子。她住在金滴街,他要去的正是她家,街左边那所宽敞的公寓。晚上,他常去罗利欧夫妇家吃便饭,三个人搭伙可以省些开销。现在去他家是要告诉他们,不必等他一起进餐了,因为今天有个朋友请他作客。

热尔维丝听他说着,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着问他:

“您还有个名字‘杨梅酒绅士’?古波先生。”

“嗨!”他回答着,“这是那些哥儿们给我起的绰号,每次他们把我强拉进酒馆,我只要一杯杨梅酒……‘杨梅酒绅士’和‘靴子’都是一样的诨名,你说呢?”

“当然,这名字不算难听。”热尔维丝说。

她又问到他的工作。他总在入市税征收处后面的那座新建的医院里做锌管子工。哟!那可有的是活计,年内不会离开这个工地,要安装的滴水檐还多着呢!

“您不知道,”他说,“我在医院房顶上干活时看得见‘好心旅馆’……昨天您站在窗前时,我向您招手,您却没看见。”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金滴街,又走了百十步的样子,他停了脚,抬眼说道:

“就是这所房子……我出生在二十二号,再远一些的那座房子……这房子建得蛮漂亮,里面宽敞得简直像座兵营!”

热尔维丝抬起头审视着这房子的门面。房子临街,六层楼,每层有十五个窗户,一字排开,百叶窗泛着黑色,窗叶也破损了许多。房子正面给人一种破败的印象。楼下有四家店铺,门的右边是一家廉价饭店满是油腻,都有宽敞的餐厅;左边是一家煤店、一个杂货店和一家雨伞铺。房子的两侧各有两座低矮,单薄,像是倚着它才能暂住的房子,越发显出中间房屋高耸的屋顶;这座四方的建筑像是一块粗制的灰沙石,历经雨水的侵蚀已是支离破碎,从邻近建筑的屋顶中直冲天空,裸在外面的侧墙,未经修抹,露出土色的石块,像是监狱无遮无盖的高墙一般。房子两侧一排排参差不齐预备着和邻房相连的石块,像一个倦汉打哈欠露出的牙齿悬在空中。热尔维丝尤其注意到那门,这是一个巨大的圆拱形门,几乎与三楼一样高,圆拱下是一条门廊,廊的尽头是一个透着淡淡光线的大天井,门廊铺着像马路一般的石块,中间竟有一条小渠,渠中却淌着一汪桃红色的水。

“请进吧,没人会吃了您。”古波说。

热尔维丝示意要在路边等他。然而,终究又情不自禁地走进了门廊,来到右侧的门房面前,走到门旁,她又一次抬眼望去,建筑内部可见七层楼,四面规整的房屋围成一个巨大的天井。灰色的墙壁上斑斑点点,屋顶的滴水留下潮湿的痕迹,从地面到屋顶墙面没有什么线角装饰;而每层楼的下水管的旧铅铁箱满是锈痕。没有百叶窗的窗户只有裸着的玻璃,泛着混浊的水绿色。有些打开的窗前,悬着一些垒方格褥子,在风中飘荡着。还有一些窗前悬着绳子,绳上搭着要晾干的衣服。看上去是一家人的衣物,有男人的衬衣,女人的胸衣,孩子的短裤;四楼的一扇窗前搭着一个婴儿的襁褓,看上去很脏。由上至下,那些狭小的住宅,似乎容不下住户的贫穷,破败凄惨的景象像是要顶破了窗楣探出头来,楼下的四面墙上都有一个高大而狭窄的门,门洞从灰沙墙上直接开出,两边便没有木框,门里可看到带铁栏杆的楼梯,楼梯阶梯上布满了污泥。四个门洞中各有楼梯,墙上用油漆写着表示方向的头一个字母,楼下有些宽敞的工房,紧闭的玻璃窗上,挂满暗黑色的尘土。一个制锁铁匠铺炉火正旺;再远些,能听到木匠的推刨声;门房旁边是一家染坊,染衣的桃红色污水在门廊下面流成一条小渠。天井里满是带颜色的浊水、刨花、煤灰,杂草从四周不平整的石缝中生了出来,陽光射进来被截成两半,陰暗的一半下有一个自来水管,水龙头四周的地面长长地噙着水分,有三只小母鸡在啄着这块地,寻着蚯蚓,爪上沾满了泥。热尔维丝慢慢地移动着她的目光,从七楼望到铺着石块的地面。当她再一次抬起视线时,对这座庞然的建筑不禁愕然,她仿佛感到在一个活跃运作的脏器里。像在都市的中心,这房子着实让她兴致盎然,她像是站在一个巨人面前。

“太太要找人吗?”疑惑不解的女门房出现在门房口,叫道。

热尔维丝向她解释说她在等一个人。她出门站在路旁,古波远远不见人影,她又折回去,饶有兴致地再次端详这所房子。她觉得这房子并不丑陋。那窗前悬吊的破衣烂衫之间,竟有令人悦目惬意的角落,盆中那枝丁香花,鸟笼中那几只金丝雀的啁啾鸣叫,还有在昏暗处闪着弧星状光泽的剃胡小镜。楼下一个木匠哼着一首歌,歌声伴着他那长而有节奏的刨木声。制锁铁匠铺里传来酣畅而清脆的铁锤打铁的阵阵回响。接着,从洞开的窗子望进去,境遇穷愁的屋子深处蓬头垢面的孩童们嬉笑着,女人们低着头安然地做着各自的针线活儿。午饭后是重新做工的时辰,屋里空了,男人们都外出做工了,屋里静得出奇。这寂静却不时被楼下工场的工具声响打断,被重复的轰响所震颤,那许多声响竟持续数小时。除了天井潮湿了一些,如果她住在这里,她宁愿要最深处的房间,那里朝陽。她挪动了五六步,她能呼吸到穷人家的气息,一种积尘的霉气和脏东西的酸臭味。但染坊的气味更浓烈,掺杂了别的气昧。她觉得这里要比“好心旅馆”的气味好闻得多了。她竟选定了她的窗户,左边靠墙角的那一扇,窗前摆一只小盆,盆里栽着西班牙豆,纤细的豆苗开始爬上带线网的架子。忽然,听到古波在她身旁说道:

“让您久等了,对吧?不在他们家吃晚饭还得费一番口舌,尤其是今天,我姐姐买了些小牛肉。”

她略感惊讶地打了一个寒战,古波用目光打量着四周,继续说:

“看来您已细瞧过这房子。从上到下都已租出去了。我想大概有三百多个房客……我呢,如果能有几件家具的话,我早就租下一个小间了……住在这里挺好,不是吗?”

“对,这里蛮好的,”热尔维丝低语着,“在布拉桑时,我们住的那条街上没有这许多人住……您瞧,六楼那扇窗子,就是窗前种着豆秧的那扇,看上去挺优雅。”

古波紧追不舍地催问她肯不肯,并表示他买到一张床后就打算在此租房住下。而她却连忙从门廊里走了出来,请求他别再说这种糊涂话。屋子即使坍下来,她也决不会与他同盖一条被单。然而,古波在福克尼太太店铺门前与她分手的时候,仍然握着她的手含情脉脉地表示着彼此的情谊。

整整有一个月,少妇和锌工的交情依旧笃深。他觉得热尔维丝是个勤劳、热忱的女子,拼命地干活,照料孩子们,晚上还看到她在缝补衣服。有些女人不但不正经,还纵情享乐,真是不可思议!她与那些人毫无相同之处,她甚至把生活看得过于严肃了!于是她面带微笑,恰如其分地为自己辩解。她的不幸就在于她从前并不是这样持重。她隐约地说出从14岁起就怀过多次孕;又说起当年与母亲也常喝茴香酒。现在,生活的经验也只是稍稍使她改变了一些而已。人们总以为她性格刚烈,那着实错了,恰恰相反,她是一个十分脆弱的人。她任凭别人摆布,生怕伤害了他人。她梦想着生活在一个诚实的社会里,她说不良的社会好似一柄屠牛的槌,会敲碎人们的头颅。会把一个女人弄得一钱不值。她每每想到未来便汗流泱背,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枚被抛向空中的铜币,坠落在地时是正面还是背面,只有听凭命运的安排。她从童年起,所见到的种种不良的榜样就是她领受的绝好教训。而古波笑她不该如此颓唐,劝她鼓起勇气,说着便伸手去捏她的大腿。她把他推开,重重地打他的手,他笑着嚷道,一个很弱的女子却是很不好惹的。他呢?却是一个快活的人,并不为前途操什么闲心,日复一日地挨日子。管它呢!吃的住的总会有的。本街区的环境不算坏,有些碍事的醉汉,清除他们也不难。他人并不坏,有时讲的话还蛮有道理,另外,他风流倜傥,整梳光亮的偏分头倒挂在额头的一边。星期日还系着各色的领带,脚蹬一双乌黑发亮的皮鞋。除此之外,他精明,却厚脸皮,和一般巴黎工人一样会讲令人捧腹的笑话,满口插科打诨,年轻的脸上却带着可爱的神情。

在“好心旅店”里他们常常互相照应。古波帮她去买牛奶,替她办事,帮她把洗过的衣服送给顾客;晚上往往是他做完工先回来,他就带着两个孩子到外面的大街上去溜达。热尔维丝也对他以礼相待,常常到楼顶上的小屋里看看他的衣服,替他钉扭扣,补衣服。因此,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家庭般的温馨感。有他在还能排遣她的烦恼,他从外面学了些巴黎郊区诙谐的歌曲让她乐得合不拢嘴,她觉得是那样的新奇。他的手总是厮磨着她的裙据,心里越发受着煎熬。但他只要一动手,她总是断然拒绝!就这样在尴尬中结束。他虽然仍旧在笑,但心中却不是滋味,也就没有了兴致。事情仍然继续着,他每每遇见她就嚷着问:“什么时候?”她明白他那话指什么,她总用巧妙的方法拖延着,于是他也捉弄起她来,手中捏着睡鞋走进她的卧室,像是要搬家似的。她也与古波开玩笑。他整天用粗俗的隐语打情骂俏,她非但不红脸,反觉得其中生趣。只要他不耍野蛮,一切都能宽容。有一天,她也动了气,因为他要强行吻她,竟扯脱了热尔维丝的几根头发。

6月底的时候,古波的诙谐劲头不见了。他变得像有满腹心事。热尔维丝瞅见他那眼神,心里不安,夜里把门堵个严实才躺下睡觉。从星期日直到星期二,他们都像在赌气。星期三夜里十一点钟,他忽然敲起热尔维丝的房门,她本不愿意开门;但是他那委婉的声调、颤悠悠的嗓音,使她终于把顶着房门的横柜移开了。他进了门,脸色惨白,两眼红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看上去像是病了一场。他站着,嘴里支支吾吾,还摇着头,不,不,他没有生病。他在自己楼顶的房子里已哭了两个钟头;像个孩子似地哭泣,牙关紧咬着枕头,生怕让邻房的人听见他的哭声。已经有三个晚上没睡好觉了,他已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热尔维丝太太,您听我说,”他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事情该结束了,您说呢?……我们结婚吧。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已经想好了。”

热尔维丝倍感意外。她也神色严峻地说:

“什么!古波先生,您在想些什么!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层,您分明知道……这对我不合适,就这样……喔!不,不,这可是一件严肃的事,请您好好想想。”

但是他仍旧摇着头,表示他的主意不能改变。并说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他下楼来,是为了在她这里好好过一夜。她还不至于再把他赶回楼上去,让他再掉一夜的泪吧!只要她说声“是”,他就不再纠缠她,她也可以安稳地睡觉了。他只想听她一个“是”字,一切都可等到明天再谈。

“当然,我不能这样答应您,”热尔维丝又说道,“我不能让您日后说我逼迫您做这件蠢事……要知道,古波先生,您这般固执是不妥的。您自己也不知道您对我是什么心态。我敢肯定只要一星期您见不到我,您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男人们结婚,往往只求寻一夜的欢愉,接着夜复一夜,随着日月流逝,他们就会厌倦终身……您坐下来,让我们认真谈谈。”

黑暗的卧房里燃着莹莹的一柄蜡烛,烛花燃长了也不曾剪去,两人谈论着婚姻,已是凌晨一点钟了。他们压低声音,惟恐惊扰了两个孩子。克洛德和艾蒂安轻柔地酣着气,两个小脑袋同睡在一只枕头上;热尔维丝总是转过头来说到两个孩子,并用手指点给古波看。孩子是她惟一的财产,她不想让古波因此受到拖累。为此,周围的人还不知背后造出什么故事来呢?人们都知道朗蒂埃是她的旧情人,也风闻她的过去,被抛弃的痛苦,这才过去两个月,又和古波成婚,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尽管她的理由充分,古波只是耸耸肩膀作答。他压跟就瞧不上周围那群人!也不在乎别人点他的鼻子唠叨些什么;给他泼污水,当然!对,在他之前,她曾有过朗蒂埃。但是,这又何妨?她并不是个放荡的女人,也不像有些富家女人招引野汉子。至于孩子们,他们会长大成人的,我们一块养活他们就是了!他再也寻不到像她这般勤劳、善良、集种种美德于一身的女子了。再说,即使她曾走街串巷招引过男人,即使她丑陋无比,懒情无所事事,有一堆肮脏的孩子,在他的眼中都算不了什么!他真想娶她。

“是的,我要您,”他用双拳敲着自己的膝盖用爱抚的音调重复着,“你听好了,我要您……我想,再没有可说的了吧?”

热尔维丝渐渐地被他的真情感动了。她的心像是被软化了,情欲的热浪冲击着她,内心羞涩的防线开始崩溃。于是她只是怯弱的争执了几句,把手垂到裙据上,脸色变得和婉动人。6月良宵的热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屋来,吹动了烛光,烛芯渐积渐高。整个街区在寂静中沉睡着,只听到躺在马路中间的一个醉鬼像孩童般地哽咽着。很远处,一家晚会尚未散场的饭店里,小提琴正在演奏着令人心神荡漾的舞曲,乐声在夜空中徐徐传开,清晰可闻,宛如口琴吹奏着轻盈的乐段。古波看出热尔维丝没有词语,沉默着,隐隐约约地露出微笑,于是他一把握住热尔维丝的手,把她拉向身边。她曾是一个易受诱惑的人,因此她总想谨慎地驾驭自己,但此刻她却又被古波占据了心,她感动不已,以至于不能拒绝他,更怕伤害了他,她只能选择自我牺牲。然而锌工都没有领会少妇已肯委身于他了,只是用力揉搓着捏在掌中那双娇柔的手腕,似乎算是占有了她。两人相视同时叹出一口气,手上轻微的疼痛,似乎给予柔情的满足。

“您答应了,对吗?”他问。

“你简上要缠死我了!”她喃喃地说道,“您喜欢这样?那么,好吧……天啊!也许我们在做一件极荒唐的事。”

他站了起来,搂住她的腰肢,猝不及防地无目标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这一吻搞出响亮的声音,他先是望着克洛德和艾蒂安,踮起脚走路,放低声音说:

“嘘!我们还是安分些!别扰醒了孩子们……明天见吧。”

古波说着便上楼去了。热尔维丝此刻心魂震撼,在床沿上呆坐了一个钟头,竟不想脱衣服。她内心被感动了,她觉得古波真是一个忠厚的人;刚才那一刹那,她原以为一切都完了,他必定会睡在屋里了。窗外马路上的那醉鬼像一条被抛弃的小狗,呻吟得更烈了。远处提琴奏出的婬荡的曲调此时也停止了。

从那天之后,古波邀热尔维丝选一天晚上到金滴路去见一见他的姐姐。热尔维丝是个胆小的女人,她很怕去见罗利欧夫妇。她察觉到古波对姐姐、姐夫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心理。实际上他并不靠她姐姐的接济,再说她还不是长姐。古波妈妈总把儿子捧为掌上明珠,一定会顺着儿子的心思。不过在家中,罗利欧夫妇算是每天赚十个法郎进账的大户人家,因此,他们在家里说话可谓一言九鼎。如果他们不承认古波未来的妻子,古波可就不敢造次。古波又向热尔维丝解释道:

“我已经向他们说起过您,他们知道我们的打算了。天啊!您真够小孩子气的!今晚就去一趟吧……我已告诉过您,我的姐姐可能会使您感到有几分生硬,我姐夫也不一定那么和蔼可亲。说实话,他们甚至对此有几分恼火,因为如果我结了婚,就不再去他们家吃饭,他们也就挣不到我这份饭钱了。但是这也没什么,他们还不至于会把你拒之门外……就当是为了我走一遭吧,这可是绝对必要的。”

这一席话倒使热尔维丝更加耽心了。但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终于让步了。古波约莫在八点半钟的光景来找她去、她悉心打扮了一番:身上是一条黑色连衣裙,披上一件黄色羊毛印花披肩,头上戴上一顶白色小帽,帽上嵌着一条小花边。她用六个星期攒下的七个法郎买下了那披肩,两个半法郎购得那顶小帽;那连衣裙是旧货摊上买的,经她洗过,改过后,还挺合身。他们俩绕过鱼市街,古波边走边对她说:

“他们在等着您呢。嗨!他们对我要结婚的话题,也开始习惯了。今晚,他们看上去脸色挺和善……再说,如果您没见过怎样制作金项链,不妨还可以开开眼。他们恰好有个紧急的订货,星期一要交货的。”

“他们家里有金子?”热尔维丝问。

“可不是吗?墙上,地上,到处都放着金货。”

此时他们俩儿已走进了那圆门,穿过了天井。罗利欧夫妇一家住在B号楼的七层。古波笑着叫她抓牢栏杆,别松手。她抬起眼睛,眨动着眼皮,望见了高深空旷的楼梯天井,每两层有一盏燃亮的煤气灯。最底上的那盏像一颗挂在黑暗苍穹上颤动的星星;其余的两盏灯射出长长的光,神奇般地勾勒出望不到头的螺旋形梯级的影子。锌工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时开腔说:

“嗯!像是葱头汤的气味。这家一定在喝葱头汤。”

确实,这灰色的B号楼肮脏不堪,扶手和梯级都布满了油腻,脱落的墙皮里露出了石灰墙,此时,果真有浓烈的气味从各家的厨房里散发出来。每个楼梯口能通向许多走廊,人声嘈杂。有些门敞开着,门都漆成黄色,门锁处被手的油垢染成了暗黑色。窗子里飘出湿臭的气味,与煮熟的葱头味混合在一起。从楼下到七楼,家家传出碗碟的声响,还有洗锅声,用汤勺刮汤罐的响动声。来到二楼,热尔维丝一眼瞅见一扇半开的门上写着斗大的字“画匠”,两个男人端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看来桌上的餐具刚刚撤去,一块漆布还在那里,两人正在高谈阔论,烟斗中口中喷出的云雾在他们的头顶缭绕,三楼和四楼要安静些,门缝里透出婴儿晃动的摇篮,一个婴儿啼哭不止,一个妇人粗犷的声调伴着哗哗的自来水流水声,着实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热尔维丝仔细看着一块钉在门上的牌匾上的字迹:“羊毛梳理女工戈德隆太太”。再远一些的门上写着:“玛蒂尼先生纸箱作坊”。他们走上五楼,住户们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使地板震颤起来,家具翻倒的声音,打人的拳脚声,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但这似乎并不妨碍对面邻居的悠闲的打牌兴致,房门大开着好让新鲜空气流进屋里。但是,当热尔维丝上到六楼时,便已气喘吁吁,她没有爬楼的习惯。那频频转弯的楼梯,一户户住家的门像走马灯似地从她眼前掠过,几乎令她头昏目眩。此时,又看到有家人几乎占用了整个楼梯走道,做父亲的在楼梯铅质下水管旁的小炉盘上洗着碟子,而母亲却背倚着楼梯栏杆,替孩子擦着身子,然后抱他去睡觉。此时,古波让热尔维丝再加一把劲,就要到了。古波先上到七楼,他转过身微笑着伸出手帮热尔维丝。她却抬起头,洗耳静听寻找着一种声响,一种自她迈上第一个楼梯台阶就听到的、明亮而尖锐的声音,这声音已掩盖了其他的杂乱声响。原来住在顶屋阁楼里的一个小个子老太太边唱着歌边给手中一个能值十三个铜币的木偶穿着衣服。她又看见一个高个子女人提着一桶水走进一个门,房里的床没有铺好,一个男人只穿着衬衣,脸朝着天花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在等候着什么。当那门关上之后,能看到门上的名片上手写的一行字:“熨衣女工克莱蔓斯小姐”。来到楼的顶层,热尔维丝预感腿像断了一般,她喘着粗气,好奇地扶栏探身向楼下望去,现在那些煤气灯看上去活像是井底里闪亮的星星一样。整个房子里的臭气和人声都一古脑地冲进她的鼻孔和耳际。她好似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洞旁,脸上像被灼热的气流打了一下,显出不安的神色。古波说:

“我们还没到呢,唉!这简直是一次旅行!”

他沿着右边的走廊走着,拐过两个弯,先向左拐,又向右绕。那走廊挺长,墙皮也脱落龟裂,很远才有一盏小灯亮着,身旁是样式相同的门。活像监狱或修道院里的房间似地整齐排列着。这些门大都打开着,里面贫困和工作的景况历历在目。6月暑天的夜晚,房间里充斥着赭色的烟气。最后,他们来到走廊尽头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那锌工又说道:

“总算到了。当心点!要扶着墙走,这里有三个台阶。”

热尔维丝在黑暗中小心谨慎地挪了十来步。她用脚够着台阶数着台阶数。到了门口,古波不敲门,径直把门推开,屋内晃眼的灯光照在了地砖上。他俩走进了屋子。

这是一个窄长的屋子,像是裁下一段走廊放了进来似的。一条退了色的毛织幔帐把房子隔成两部分。一条绳子悬吊着幔帐。前半部分里放着一张床,紧靠在顶楼天花板的下面的一个角落里;一只还存有刚作过晚饭余热的铁炉子,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高柜立在其中,为了能使高柜挤进床和门之间的空隙,柜角的木雕花饰只得锯掉。慢帐的内侧被当做工作室,最尽头是一只风箱和一个熔炉;右边是一个嵌在墙里的台钳,上面是一个物品架,架上堆放着一些旧铁零件;左边靠窗户是一张小长桌,桌上摊着钳子、剪刀、小钢锯等手工具,都布满了油污,看上去十分肮脏,

“我们来了!”古波提高了嗓门,人已走到了布幔旁。

里面却没有人回答。热尔维丝不由地异常兴奋起来,尤其是她就要走进堆满金子的地方,她紧随着古波,话语有些结巴,随时准备着点头施礼。长桌上的一盏灯和熔炉里燃着的炭火放出明亮的光,使她原本紧张的心绪更加慌乱。她终于看到了罗利欧太太,她身材矮小,却十分健壮,棕红色的头发,她努力伸长她粗短的双臂,手持一把粗大的钳子,正尽力把一根黑色的铁丝穿进固定在台钳上的抽丝板的一排小孔中。罗利欧先生身材也同样矮小,而肩膀却更窄些,他在工作台前像猴子一样灵活。他正用钳子尖干着活儿,他手中的那件作品是那样的纤细,以至于夹在他那瘦干的可见骨节的手指中间无法看得清楚。还是家中的丈夫先抬起了头,他头发一已经十分稀落,长长的脸盘泛着蜡黄色,像是多病的样子。他声音不高地说:

“哦!是你们呀,好,好!我们正忙着呢,你们看到了……别进工作室啦,要妨碍我们的。就请在卧房里坐吧。”

他边说边做着他手中的活儿,他的脸重又映在那水的绿色折光之中,工作台灯通过折光而射出一道强烈的圆弧光亮照在他精心制作的物件上。罗利欧太太接着说:

“自己找椅子坐吧!就是这位夫人,对吧?不错,好极了!”

她卷起一卷金丝,放进熔炉,用一把大木扇子扇得炭火窜起火苗,烧红了金丝,再把它穿进抽丝板的最后一个孔里。

古波把椅子向前挪了挪,让热尔维丝在幔帐的旁边坐下。由于房间过于狭窄,以至于他无法与她并排而坐,只能坐在她的背后,俯身在她耳旁,给她解释他们工作的情形。热尔维丝被这番非同寻常的接待和斜视的目光弄得不知所措。倍感不适,耳朵似乎在嗡嗡作响,古波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她觉得眼前的妇人要以30岁的年纪看,也实在是过于苍老了,而且态度生硬,蓬乱的头发像牛尾巴似的一直披散到她没有扣好的胸衣上。丈夫比妻子大一岁,却已经像个小老头儿了。薄薄的嘴唇里透着一股凶相,只穿着衬衣,赤着脚拖着睡鞋。最令人吃惊的是那工作室狭小得让人难以置信,污秽的墙面,锈痕斑斑的工具;杂乱无章地堆砌着的物品活像一个破旧的铁器后。房中闷热难当。罗利欧蜡黄的面孔上浸出许多汗珠;罗利欧太太也决意脱去了她的胸衣,露出赤裸的手臂。内衣浸着汗水贴在了她那下垂的双乳上面。

“金子在哪儿?”热尔维丝低声问道。

她胆怯的目光向四下油污的角落搜寻着,寻找她梦想的金灿灿的东西。

然而古波却笑了起来说:

“金子吗?您瞧,这里是,那里也有,您脚边就是呀!”

他边说边把姐姐做好的细丝和台钳上挂着的铁丝状的一捆细丝依次指给她看;他接着又趴在地上,从盖着地砖的地板条下面捡起一些灰屑,从中拨出一根带锈的针尖一般粗的细丝。热尔维丝不由地叫出声来。这难道是金子,这黑乎乎的物件怎么像铁那样不经看!古波只好用牙咬了咬那东西。然后把咬断闪着亮光的牙痕给她看。还不停地解释说:金店的老板把含有合金的金丝交给加工者,工匠们先把这些金丝放进抽丝板的孔里拉制成粗细相宜的各种金丝,十分细心地将它们反复熔红五六次,使这些金丝具有良好的韧性。看吧!这要有手劲,还要干过这活儿才行!古波姐姐不让丈夫去干那拉丝的活儿,因为他常常咳嗽。她有着很好的臂力,古波曾看到姐姐拉出像头发丝一样粗细的金丝呢。

此时,罗利欧的咳嗽声骤起,他弯下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他用略带窒息的音调开了腔,并不看一眼热尔维丝,像是只对古波解释道:

“我呀,正在做一条柱形项链。”

古波让热尔维丝站起身,尽可能靠近些,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首饰匠低声允诺。他把妻子备好的金丝绕在一根极细的钢棒上,然后用锯轻轻一锯,每圈金丝便成了链子的环节。接着再把每个链环焊接起来,那些链环摆放在一大块木炭上面,他从身边的一只破杯子底里取出一滴硼砂水,把链环浸湿;飞快地用吹管吹着灯头,把链环烧得通红。做出近百个链环后,还得做一些极细致的活计;他把链环靠在一块被手触摸得非常光滑的板架上,用小钳子折弯链环,套进一个已装好的链环中,再夹紧接口,他的动作敏捷而有节奏,一环紧扣一环,以至于热尔维丝无法看清那链子是怎么神奇般地逐渐变长的。

“这是一根柱形项链,”古波说道,“当然还有细项链、粗型链、短链等,但是罗利欧只做这一种。”

罗利欧发出一声满意的憨笑,却一面继续钳着链环,一面说道:

“‘杨梅酒绅士’听着:……今天早上我算了算。我是12岁开始做首饰匠,对吧?嘿!要知道到如今,我亲手做的金链子该有多长呢?”

他抬起那张蜡黄的脸,眨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又说:

“有八千公尺,听着,那可差不多二法里长呢!可是二法里长的金项链呀!足可以把本区女子的脖子都缠满……要知道,这长度再继续延长,我真希望能从巴黎拉到凡尔赛。”

热尔维丝回到了椅子上,不由地大失所望;她觉得刚刚的一切都十分丑陋。为了博得古波的欢心,她勉强地笑着。但最使她窘迫的都是大家竟绝口未提他俩的婚事,对她来说这是首要的事,否则她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罗利欧夫妇却继续把她视为古波带来的古怪而又令人厌恶的女人似的。随后,又是一番闲谈。他们对这座房子的房客们大加议论。罗利欧夫人问古波上楼的时候是否听到打架的声音。并说贝纳尔夫妇每天都是要打架的:因为做丈夫的喝醉了酒回到家睡得像头猪;做妻子的也不是省油的灯,总是骂出些不堪入耳的话。接着话题又转到二楼的那个画匠,他名叫博特根,是个彪形大汉,嘴上总是叼着香烟,也总是与同伴们吵架。那个玛蒂尼先生的纸箱作坊也生意萧条。昨天他还辞退了两个女工呢。如果他破了产,可真是给他的好报应,因为,他宁可让孩子们光着屁股,自己也要狂吃海喝般地享乐。戈德隆太太梳洗羊毛也笨手笨脚,而且她看上去又怀孕了,依她这把年纪,可真不够光彩的!房主最近刚刚把六楼的科凯夫妇赶走,因为,他们已欠了三个月的房租,还因为他们执意要在平台上烧炉子,上星期六,七楼的洛蒙茹小姐,那个住在顶楼的小老太太搬着她的木偶下楼时,恰恰遇到了浑身着火的小姑娘林克洛,否则,可怜的小姑娘非烧死不可。说到这个熨衣女工克莱曼斯小姐,她是个任性的姑娘,但是大家也拿她没有办法。她喜欢各种动物,她心地挺善良。唉!只可惜!这样美貌的姑娘总是去和男人们鬼混!总有一天,人们肯定能在夜晚路边卖笑的女人中找到她。

说话的当尔,罗利欧把一条链子递给妻子,这是他午饭后做到现在刚刚完成的作品。他对女人说:

“唉,你把这条链子再修整一下。”

不轻易开玩笑的他,却接着说道:

“还有四尺半……就能到凡尔赛了。”

罗利欧太太把那根柱形链子烧红,然后用抽丝板孔把链子弄直。接着,把链子放进一个带长柄的铜锅里,锅里盛着稀释过的硝酸液,待链子在溶液里浸过后,又用熔炉的火烧去污垢。热尔维丝在古波的催促下,耐着性子看完这最后一道工序。那链子经过硝酸的浸泡变成了猩红色。链子算是做好了,就等交货了。锌工向热尔维丝解释说:

“这样交的是粗件,然后再由女工们用呢布将链子抛光打细。”

然而,热尔维丝的耐性已到了极点,房间里越来越热,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紧闭着房门是因为罗利欧经不起一丝风的袭扰,极小的风也足以使他着凉。此时,他们始终未谈及他俩的婚事,她呆不住了,轻轻扯了一下古波的衣服。古波明白了她的用意。他对这人为的沉默也开始感到窘迫。他说:

“好吧,咱们走吧,也好让你们安心做活儿。”

他踌躇了一小会儿,等待着,希望他们能开口说上一句与此相关的。终于他忍不住了,便决定自己开口。他说:

“我说罗利欧,我们打算请您做我妻子的证婚人呢!”

首饰匠抬起头来,作出十分惊讶的样子,冷笑着;此时他妻子放下手中的抽丝板,站在工作室的当中间。罗利欧开腔道:

“这是真的吗?我的宝贝‘杨梅酒绅士’不是又在说笑话?”

罗利欧太太望了热尔维丝一眼也说道:

“哦!就是这位太太吗?天啊!我们没什么好说的……说到结婚倒有些异想天开。不管怎么说,你们俩觉得好,只有自便。如果不好嘛也只有怨自己喽。依我看好不长,好不长,好不长哪……”

末尾的话她拖长了声调,摇着头,她开始打量起热尔维丝,从脸望到手,从手又望到脚,那眼光像是要她扒光了衣服露出肌肤一般。妇人觉得眼前的少妇比她预料的要好些,便冷冷地发话:

“我弟弟是很自由的。当然,家里对他的事……总是有安排的。现在事情变得不可琢磨……我嘛,不愿意吵架,他哪怕带来最差劲的女人,我也会说:‘你娶了她,然后尽快给我滚……别在这里给我们找麻烦。’古波胖乎乎的身体就说明他在这里没受一点慢怠。他总能吃到热汤,甚至半夜三更也让他吃到热饭。……罗利欧,你说说看,这位太太像不像对面住的那个叫黛莱丝的女人,就是那个得肺病死了的妇人,你记得吗?”

“是的,倒有几分相像。”首饰匠回答说。

“而且你有两个孩子,夫人。哟!这一点,我给我弟弟讲过;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娶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请您不要生气,我关心自己的弟弟是很自然的事……另外,您看上去也并不强壮……哎,罗利欧,这位太太的气色并不好,对吧?”

“是的,对,她并不是一个强壮的女子。”

他们并没有谈及太深,但热尔维丝从他们斜视的目光和蠕动的嘴唇,明白了他们话的用意。她默默地坐在他们的面前,身上紧裹着那黄色的披肩,只是唯唯喏喏地答应,好像面对着法官在说话一样。古波看着她那如坐针毡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嚷了起来:

“都别再说了……无论你们说什么,事情已经决定了,我们要在7月29日举行婚礼,我是根据历书算出的日子。这总算行了吧?你们看呢?”

“嗨!对我们来说什么都行!”古波的姐姐说:“你本来就用不着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也不会不让罗利欧做你们的证婚人。只想图个清静就是了。”

热尔维丝低了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不觉之中把脚尖伸进了铺在地砖上面的木板格子里面。她怕抬脚时踢了什么东西,就俯下身去,用手摸了摸。罗利欧赶紧把灯移了过去,很不放心地看着她的手说道:

“小心点,别把碎金子沾在你的鞋底上,那样你无意中会带去一些金子。”

在他看来这十分重要。他说老板不允许有一毫克的金子丢掉,并给他备一把刷子,说他时常用这刷子刷板架上的碎金子;还用一块皮子放在膝头接住刷下来的金屑。他们每星期还要小心翼翼地打扫两次工作室,并把扫拢的垃圾点燃,把烧过的灰烬用筛子筛过,每个月竟能筛出二十五至三十法郎的金子。

罗利欧太太也用眼睛紧紧地盯着热尔维丝的鞋子,并客气地干笑着说:

“夫人,您可别生气,得请您看一看您的鞋底。”

热尔维丝涨红着脸,重新坐了下来,举起双脚给首饰匠夫妇看,让他们放心鞋底上什么也没有。古波此时已打开了门,没好气地说了声:“晚安!”并在走廊里招呼热尔维丝。她便跟他走出了房子,走出房门前极不情愿地说了两句客套话。她表示希望能再见面,并且希望能与他们合得来。然而,罗利欧夫妇早已钻进黑暗的工作室干起活儿来了,小熔炉活像燃得正旺的热炭一般放出炽热、透着白亮的光。罗利欧太太的内衣领子贴在肩头上,炭火把她的皮肤映得通红。她重新开始拉一条金丝。每次用力,脖子上的血管便膨胀一次,颈上的青筋像是交错的绸绳子。她丈夫在那水的绿色反光衬映下,俯下身去又做起那一段段的链子,用钳子弯好链结,套进另一只链环时继续着机械的动作,竟忘了抽点儿功夫揩去额上的汗水。

热尔维丝走出了走廊,来到七楼的平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她嘤嘤地说:

“这也太作孽啦!”

古波急急地摇着脑袋,并说今晚的事他要寻机报复罗利欧夫妇。真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守财奴!竟想得出来别人会拿走他们的碎金子!真是令人恶心的悭杏鬼。古波的姐姐也许会认定他弟弟总不会结婚,好让她总能赚到价值四个铜币的热牛肉汤!不管怎么说,7月29日他的婚是结定了。他绝不失言!

热尔维丝下楼的时候感到心里闷得慌,她伤感、害怕,胆怯地摸索着黑暗之中的铁栏杆扶手。此时,住户们都已入睡了,楼梯上空无一人,只有三楼那盏昏暗的煤气灯像一支守夜的灯盏瞧着楼梯下黑暗的深井。在那些关闭的门里面能听到饭后倒头便睡的工人们的鼾声。而那些熨衣女工的房间里传出的是一阵阵清婉的笑声;洛蒙茹小姐的房门锁孔里射出一线灯光,同时也听得到她用剪子做活儿的声音,她正在用透明纱裁剪值十三个铜币木偶的小衣服。而下面,戈德隆太太屋里小孩的啼哭声还在继续。铅铁栏杆散发的难闻气味在这黑暗的沉寂之中更加浓烈了。

他们最后来到了天井里,古波高声招呼门房开门,此时,热尔维丝转过身去,对这座屋子最后审视了一番。在没有月色的夜空下,这座房子似乎显得又大了许多。灰色的门面罩上了陰影,更显出高大、宽阔。白天晾晒的衣物都收去了,房子表面也似乎过于裸露了些。紧闭的窗户也像入睡了一般。也有几个窗子里射出强烈的灯光,像是睁开的眼睛在审视着各个黑暗的角落。每一个进口自上而下,六个楼梯口的玻璃楼窗里放射出淡淡的灯光,看上去像是一座透明的塔似的。三楼的纸箱工作室射出一道黄色的火光,落在天井的地面上,像是穿透了首层那些工场黑暗的倒影。黑暗之中,自来水管没有关紧,滴答的水声划破了沉寂。热尔维丝一下子感到这所冰冷而沉重的房子压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像孩童般的恐惧心理自始至终都在作祟,以至于后来,她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当心!”古波提高声音说。

原来脚下是一汪从染坊里流出的积水,她不得不跳了过去。这会儿,那积水是蓝色的,好像夏日的春天,门房间里的小灯映在这汪水中便成了天空中的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