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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正是克里舍林荫路最热闹的时刻,只需要发挥一点儿想象力,就能够在过往行人中发现不少庸俗罗曼司中的人物。小职员和女售货员,宛如从巴尔扎克的小说中走出来的老古董,靠着人性的弱点赚钱糊口的一些行当的男女成员。在巴黎的一些贫穷地区,街道上总是人群熙攘,充满无限生机,使你血流激动,随时准备为你演一出意想不到的好戏。

    “你对巴黎熟悉不熟悉?”我问。

    “不熟悉。我们度蜜月的时候来过。以后我从来没有再来。”

    “那你怎么会找到这家旅馆的?”

    “别人介绍的。我要找一家便宜的。”

    苦艾酒端上来了,我们一本正经地把水浇在溶化的糖上。

    “我想我还是坦白对你讲我为什么来找你吧,”我有一些困窘地说。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早就想迟早会有个人来的。阿美已经给我写了一大堆信来了。”

    “那么我要对你讲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了。”

    “她那些信我都没有看。”

    我点了一支烟,为了给自己一些思索的时间。我这时候真不知道该怎样办理我承担下的这件差事了。我准备好的一套绝妙词令,哀婉的也罢、愤激的也罢,在克里舍林荫道上以乎都不合拍了。突然,思特里克兰德咯咯地笑起来。

    “交给你办的事很叫你头疼,对不对?”

    “啊,我不知道,”我回答。

    “听我说,你赶快把肚子里的事说出来,以后咱们可以痛快地玩一个晚上。”

    我犹豫不定。

    “你想到过没有,你的妻子痛苦极了?”

    “事情会过去的。”

    他说这句话的那种冷漠无情我简直无法描摹。我被他这种态度搞得心慌意乱,但是我尽量掩盖着自己。我采用了我的一位亨利叔叔说话的语调;亨利叔叔是个牧师,每逢他请求哪位亲戚给候补副牧师协会捐款的时候总是用这种语调。

    “我说话不同你转弯抹角,你不介意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样对待她说得过去吗?”

    “说不过去。”

    “你有什么不满意她的地方吗?”

    “没有。”

    “那么,你们结婚十七年,你又挑不出她任何毛病,你这样离开了她不是太岂有此理了吗?”

    “是太岂有此理了。”

    我感到非常惊奇,看了他一眼。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从心眼里赞同,这就把我的口预先箝住了。他使我的处境变得非常复杂,且不说滑稽可笑了。本来我预备说服他、打动他、规劝他、训诫他、同他讲道理,如果需要的话还要斥责他,要发一通脾气,要把他冷嘲热讽个够;但是如果罪人对自己犯的罪直认不讳,规劝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呢?我对他这种人一点也没有经验,因为我自己如果做错了事总是矢口否认。

    “你还要说什么?”思特里克兰德说。

    我对他撇了撇嘴。

    “没什么了,如果你都承认了,好象也没有什么要多说的了。”

    “我想也是。”

    我觉得我这次执行任务手腕太不高明。我显然有些冒火了。

    “别的都不要说了,你总不能一个铜板也不留就把你女人甩了啊!”

    “为什么不能?”

    “她怎么活下去呢?”

    “我已经养活她十七年了。为什么她不能换换样,自己养活自己呢?”

    “她养活不了。”

    “她不妨试一试。”

    我当然有许多话可以答辩。我可以谈妇女的经济地位,谈男人结婚以后公开或默认地承担的义务,还有许许多多别的道理,但是我认为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

    “你还爱她不爱她了?”

    “一点儿也不爱了,”他回答。

    不论对哪方面讲,这都是一件极端严肃的事,可是他的答话却带着那么一种幸灾乐祸、厚颜无耻的劲儿;为了不笑出声来,我拼命咬住嘴唇。我一再提醒自己他的行为是可恶的。我终于激动起自己的义愤来。

    “他妈的,你得想想自己的孩子啊。他们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他们不是自己要求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如果你这样把一家人都扔了,他们就只好流浪街头了。”

    “他们已经过了不少年舒服日子了。大多数孩子都没有享过这么大的福。再说,总有人养活他们。必要的时候,麦克安德鲁夫妇可以供他们上学的。”

    “可是,你难道不喜欢他们吗?你的两个孩子多么可爱啊!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再同他们有任何关系了吗?”

    “孩子小的时候我确实喜欢他们,可是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我对他们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了。”

    “你简直太没有人性了。”

    “我看就是这样的。”

    “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

    “我不害臊。”

    我想再变换一个手法。

    “谁都会认为你是个没有人性的坏蛋。”

    “让他们这样想去吧。”

    “所有的人都讨厌你、鄙视你,这对你一点儿都无所谓吗?”

    “无所谓。”

    他那短得不能再短的回答使得我提出的问题(尽管我的问题提得很有道理)显得非常荒谬。我想了一两分钟。

    “我怀疑,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亲戚朋友都责骂自己,他能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你准知道你就一点儿无动于衷吗?谁都不能没有一点儿良心,早晚你会受到良心谴责的。假如你的妻子死了,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悔恨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等了一会儿,看他是不是开口。最后我不得不自己打破沉寂。

    “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要说的只有一句:你是个大傻蛋。”

    “不管怎么说,法律可以强迫你扶养你的妻子儿女,”我有些生气地驳斥说,“我想法律会提出对他们的保障的。”

    “法律能够从石头里榨出油来吗?我没有钱,只有百十来镑。”

    我比以前更糊涂了。当然,从他住的旅馆看,他的经济情况是非常窘迫的。

    “把这笔钱花完了你怎么办?”

    “再去挣一点儿。”

    他冷静得要命,眼睛里始终闪露着讪笑,倒仿佛我在说一些愚不可及的蠢话似的。我停了一会儿,考虑下面该怎么说。但是这回他倒先开口了。

    “为什么阿美不重新嫁人呢?她年纪并不老,也还有吸引人的地方。我还可以推荐一下:她是个贤妻。如果她想同我离婚,我完全可以给她制造她需要的借口。”

    现在该轮到我发笑了。他很狡猾,但是他谁也瞒不过,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呢。由于某种原因,他必须把自己同另外一个女人私奔的事隐瞒着,他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把那个女人的行踪隐藏起来。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的妻子说,不论你用什么手段她也不同你离婚。她已经打定主意了。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非常惊讶地紧紧盯着我,显然不是在装假。笑容从他嘴角上消失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但是,亲爱的朋友,我才不管她怎么做呢。她同我离婚也好,不离婚也好,我都无所谓。”

    我笑了起来。

    “噢,算了吧!你别把我们当成那样的傻瓜了。我们凑巧知道你是同一个女人一起走的。”

    他愣了一下,但是马上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声音那么响,连坐在我们旁边的人都好奇地转过头来,甚至还有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笑的。”

    “可怜的阿美,”他笑容未消地说。

    接着,他的面容一变而为鄙夷不屑的样子。

    “女人的脑子太可怜了!爱情。她们就知道爱情。她们认为如果男人离开了她们就是因为又有了新宠。你是不是认为我是这么一个傻瓜,还要再做一遍我已经为一个女人做过了的那些事?”

    “你是说你不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才离开你妻子?”

    “当然不是。”

    “你敢发誓?”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要求他。我问这句话完全没有动脑子。

    “我发誓。”

    “那么你到底是为什么离开她的?”

    “我要画画儿。”

    我半天半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一点儿也不理解。我想这个人准是疯了。读者应该记住,我那时还很年轻,我把他看做是一个中年人。我除了感到自己的惊诧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你已经四十了。”

    “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想,如果现在再不开始就太晚了。”

    “你过去画过画儿吗?”

    “我小的时候很想作个画家,可是我父亲叫我去作生意,因为他认为学艺术赚不了钱。一年以前我开始画了点儿画。去年我一直在夜校上课。”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以为你在俱乐部玩桥牌的时间你都是去上课吗?”

    “对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觉得还是别让她知道好。”

    “你能够画了吗?”

    “还不成。但是我将来能够学会的。正是为了这个我才到巴黎来。在伦敦我得不到我要求的东西。也许在这里我会得到的。”

    “你认为象你这样年纪的人开始学画还能够学得好吗?大多数人都是十八岁开始学。”

    “如果我十八岁学,会比现在学得快一些。”

    “你怎么会认为自己还有一些绘画的才能?”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目光停在过往的人群上,但是我认为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最后他回答我的话根本算不上是回答。

    “我必须画画儿。”

    “你这样做是不是完全在碰运气?”

    这时他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叫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多大年纪?二十三岁?”

    我觉得他提这个问题与我们谈的事毫不相干。如果我想碰碰运气做一件什么事的话,这是极其自然的事;但是他的青年时代早已过去了,他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证券经纪人,家里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对我说来是自然的道路在他那里就成为荒谬悻理的了。但是我还是想尽量对他公道一些。

    “当然了,也许会发生奇迹,你也许会成为一个大画家。但你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假如到头来你不得不承认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你就后悔莫及了。”

    “我必须画画儿,”他又重复了一句。

    “假如你最多只能成为一个三流画家,你是不是还认为值得把一切都抛弃掉呢?不管怎么说,其他各行各业,假如你才不出众,并没有多大关系;只要还能过得去,你就能够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但是当一个艺术家完全是另一码事。”

    “你他妈的真是个傻瓜。”他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除非我这样把最明显的道理说出来是在干傻事。”

    “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儿。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他的语音里流露着一片热诚,我不由自主地被他感动了。我好象感觉到一种猛烈的力量正在他身体里面奋力挣扎;我觉得这种力量非常强大,压倒一切,仿佛违拗着他自己的意志,并把他紧紧抓在手中。我理解不了。他似乎真的让魔鬼附体了,我觉得他可能一下子被那东西撕得粉碎。但是从表面上看,他却平平常常。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他却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他坐在那里,穿着一件破旧的诺弗克上衣,戴着顶早就该拂拭的圆顶帽,我真不知道一个陌生人会把他当做什么人。他的裤腿象两只口袋,手并不很干净,下巴上全是红胡子茬,一对小眼睛,撅起的大鼻头,脸相又笨拙又粗野。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给人以耽于色欲的感觉。不成,我无法判定他是怎样一类人。

    “你不准备回到你妻子那里去了?”最后我开口说。

    “永远不回去了。”

    “她可是愿意把发生的这些事全都忘掉,一切从头开始。她一句话也不责备你。”

    “让她见鬼去吧!”

    “你不在乎别人把你当做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吗?你不在乎你的妻子儿女去讨饭吗?”

    “一点也不在乎。”

    我沉默了一会儿,为了使我底下这句话有更大的力量。我故意把一个个的字吐得真真切切。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成了,你现在把压在心上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咱们可以去吃饭了。”

旅途中,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这次去巴黎的差事,不觉又有些疑虑。现在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一副痛楚不堪的样子,好象能够更冷静地考虑这件事了。我在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举动里发现一些矛盾,感到疑惑不解。她非常不幸,但是为了激起我的同情心,她也很会把她的不幸表演给我看。她显然准备要大哭一场,因为她预备好大量的手帕;她这种深思远虑虽然使我佩服,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她的眼泪的感人力量却不免减低了。我看不透她要自己丈夫回来是因为爱他呢,还是因为怕别人议论是非;我还怀疑使她肠断心伤的失恋之痛是否也搀杂着虚荣心受到损害的悲伤(这对我年轻的心灵是一件龌龊的事);这种疑心也使我很惶惑。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多么矛盾,我不知道真挚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着美德。

    但是我这次到巴黎去是带着一定冒险成分的,当我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的情绪也逐渐高起来。我也从做戏的角度看待自己,对我扮演的这个角色——一个受人衷心相托的朋友把误入歧途的丈夫带回给宽恕的妻子——非常欣赏。我决定第二天晚上再去找思特里克兰德,因为我本能地觉得,必须细致盘算,并选定这一时间。如果想从感情上说动一个人,在午饭以前是很少会成功的。在那些年代里,我自己就常常遐想一些爱情的事,但是只有吃过晚茶后我才能幻想美好婚姻的幸福。

    我在自己落脚的旅馆打听了一个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他住的那家旅馆名叫比利时旅馆。我很奇怪,看门人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那里听说,这家旅馆很大、很阔气,坐落在利渥里路后边。我们查了一下旅馆商号指南。叫这个名字的旅馆只有一家,在摩纳路。这不是有钱人居住的地区,甚至不是一个体面的地方。我摇了摇头。

    “绝对不是这一家。”我说。

    看门人耸了耸肩膀。巴黎再没有另一家叫这个名字的旅馆了。我想起来,思特里克兰德本来是不想叫别人知道他行踪的。他给他的合股人这个地址也许是在同他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暗想这很合思特里克兰德的幽默感,把一个怒气冲冲的证券交易人骗到巴黎一条下流街道上的很不名誉的房子里去,出尽洋相。虽然如此,我觉得我还是得去看一看。第二天六点钟左右我叫了一辆马车,到了摩纳街。我在街角上把车打发掉,我想我还是步行到旅馆,先在外面看看再进去。这一条街两旁都是为穷人开设的小店铺,路走了一半,在我拐进来的左面,就是比利时旅馆。我自己住的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馆,可是同这家旅馆比起来简直宏伟极了。这是一座破烂的小楼,多年没有粉刷过,龌龌龊龊,相形之下,两边的房子倒显得又干净又整齐。肮脏的窗子全部关着。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同那位勾引他丢弃了名誉和职责的美女显然不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寻欢作乐,享受他们罪恶而豪华的生活。我非常恼火,觉得自己分明是被耍弄了。我差一点连问都不问就扭头而去。我走进去只是为了事后好向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交待,告诉她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旅馆的入口在一家店铺的旁边,门开着,一进门便有一块牌子:账房在二楼①。我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上去,在楼梯平台上看到一间用玻璃门窗隔起来的小阁子,里面摆着一张办公桌和两三把椅子。阁子外面有一条长凳,晚上守门人多半就在这里过夜。附近没有一个人影,但是我在一个电铃按钮下面看到有侍者②字样。我按了一下,马上从什么地方钻出一个人来。这人很年轻,贼眉鼠眼,满脸丧气,身上只穿一件衬衫,趿拉着一双毡子拖鞋。

    ①②原文为法语。

    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向他打听思特里克兰德时要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里住没住着一位思特里克兰德先生?”我问。

    “三十二号,六楼。”

    我大吃一惊,一时没有答出话来。

    “他在家吗?”

    侍者看了看账房里的一块木板。

    “他的钥匙不在这里。自己上去看看吧。”

    我想不妨再问他一个问题。

    “太太也在这里吗③?”

    ③原文为法语。

    “只有先生一个人④。”

    ④原文为法语。

    当我走上楼梯的时候,侍者一直怀疑地打量着我。楼梯又闷又暗,一股污浊的霉味扑鼻而来。三层楼梯上面有一扇门开了,我经过的时候,一个披着睡衣、头发蓬松的女人一声不吭地盯着我。最后,我走到六楼,在三十二号房门上敲了敲。屋里响动了一下,房门开了一条缝。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出现在我面前。他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来。

    我通报了姓名。我尽量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你不记得我了。今年六月我荣幸地在你家吃过饭。”

    “进来吧,”他兴致很高地说,“很高兴见到你。坐下。”

    我走进去。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几件法国人称之为路易·菲力浦式样的家具把屋子挤得转不过身来。有一张大木床,上面堆放着一床鼓鼓囊囊的大红鸭绒被,一张大衣柜,一张圆桌,一个很小的脸盆架,两把软座椅子,包着红色棱纹平布。没有一件东西不是肮脏、破烂的。麦克安德鲁上校煞有介事地描述的那种浪荡浮华这里连一点儿影子也看不到。思特里克兰德把乱堆在一把椅子上的衣服扔到地上,叫我坐下。

    “你来找我有事吗?”他问。

    在这间小屋子里他好象比我记忆中的更加高大。他穿着一件诺弗克式的旧上衣,胡须有很多天没有刮了。我上次见到他,他修饰得整齐干净,可是看去却不很自在;现在他邋里邋遢,神态却非常自然。我不知道他听了我准备好的一番话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是受你妻子的嘱托来看你的。”

    “我正预备在吃晚饭以前到外边去喝点什么。你最好同我一起去。你喜欢喝苦艾酒?”

    “可以喝一点儿。”

    “那咱们就走吧”

    他戴上一顶圆顶礼帽;帽子也早就该刷洗了。

    “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你还欠我一顿饭呢,你知道。”

    “当然了。你就一个人吗?”

    我很得意,这样重要的一个问题我竟极其自然地提了出来。

    “啊,是的。说实在的,我已经有三天没有同人讲话了。我的法文很不高明。”

    当我领先走下楼梯的时候,我想起茶点店的那位女郎来,我很想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了。是他们已经吵架了呢,还是他迷恋的热劲儿已经过去了?从我见到的光景看,很难相信他策划了一年只是为了这样没头没脑地窜到巴黎来。我们步行到克里舍林荫路,在一家大咖啡馆摆在人行道上的许多台子中拣了一张坐下。

 没过一两天,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给我寄来一封短信,叫我当天晚上到她家去一趟。我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朴素得近乎严肃,使人想到她遭遇的不幸。尽管她悲痛的感情是真实的,却没忘记使自己的衣着合乎她脑子里的礼规叫她扮演的角色。我当时不谙世故,感到非常吃惊。

    “你说过,要是我有事求你,你乐于帮忙,”她开口说。

    “一点儿不错。”

    “那么你愿意不愿意到巴黎去看看思特里克兰德是怎么个情况?”

    “我?”

    我吓了一跳。我想到自己只见过思特里克兰德一面。我不知道她想叫我去办什么事。

    “弗雷德决心要去。”弗雷德就是麦克安德鲁上校。“但是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办这种事的人。他只会把事弄得更糟。我不知道该求谁去。”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觉得哪怕我稍微犹豫一下,也显得大没有心肝了。

    “可是我同你丈夫说过不到十句话。他不认识我。没准儿他一句话就把我打发走了。”

    “这对你也没有损害,”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笑着说。

    “你究竟想叫我去做什么事?”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

    “我认为他不认识你反而有利。你知道,他从来也不喜欢弗雷德。他认为弗雷德是个傻瓜。他不了解军人。弗雷德会大发雷霆。两个人大吵一顿,事情不但办不好,反而会更糟。如果你对他说你是代表我去的,他不会拒绝你同他谈谈的。”

    “我同你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我回答说。“除非了解全部详细情况,这种事是很难处理的。我不愿意打探同我自己没有关系的事。为什么你不自己去看看他呢?”

    “你忘记了,他在那里不是一个人。”

    我没有说什么。我想到我去拜访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递上我的名片,我想到他走进屋子里来,用两个指头捏着我的名片。

    “您有什么贵干?”

    “我来同您谈谈您太太的事。”

    “是吗?当您年纪再长几岁的时候,肯定就会懂得不该管别人的闲事了。如果您把头稍微向左转一转,您会看到那里有一扇门。再见。”

    可以预见,走出来的时候我很难保持尊严体面。我真希望晚回伦敦几天,等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料理好这件事以后再回来。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正陷入沉思里。但是她马上就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叹了一口气,笑了一下。

    “这么突如其来,”她说,“我们结婚十六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查理斯是这样一个人,会迷上了什么人。我们相处得一直很好。当然了,我有许多兴趣爱好与他不同。”

    “你发现没发现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该怎样措词——“那人是谁,同他一起走的?”

    “没有。好象谁都不知道。太奇怪了。在一般情况下,男人如果同什么人有了爱情的事,总会被人看到,出去吃饭啊什么的。做妻子的总有几个朋友来把这些事告诉她。我却没有接到警告——没有任何警告。他的信对我好象是晴天霹雳。我还以为他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呢。”

    她开始哭起来,可怜的女人,我很替她难过。但是没有过一会儿她又逐渐平静下来。

    “不该让人家拿我当笑话看,”她擦了擦眼睛说,“唯一要做的事是从速决定到底该怎么办。”

    她继续说下去,有些语无伦次;一会儿说刚过去不久的事,一会儿又说起他们初次相遇和结婚的事。但是这样一来他俩的生活在我的脑子里倒逐渐形成了一幅相当清晰的图画。我觉得我过去的臆测还是正确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父亲在印度当过文职官吏,退休以后定居到英国偏远的乡间,但每年八月他总要带着一家老小到伊思特堡恩去换一换环境。她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那一年她二十岁,思特里克兰德二十三岁。他们一起打网球,在滨海大路上散步,听黑人流浪歌手唱歌。在他正式提出以前一个星期她已经决心接受他的求婚了。他们在伦敦定居下来,开始时住在汉普斯台德区,后来他们的生活逐渐富裕起来,便搬到市区里来。他们有两个孩子。

    “他好象一直很喜欢这两个孩子。即使他对我厌倦了,我不理解他怎么会忍心把孩子也抛弃了。这一切简直令人不能置信。到了今天我也不能相信这会是真事。”

    最后她把他写来的信拿出来给我看。我本来就有些好奇,可是一直没敢大胆提出来。

    亲爱的阿美:

    我想你会发现家中一切都已安排好。你嘱咐安妮的事我都已转告她。你同孩子到家以后晚饭会给你们准备好。我将不能迎接你们了。我已决心同你分居另过,明晨我就去巴黎。这封信我等到巴黎后再发出。我不回来了。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了。

    永远是你的,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

    “没有一句解释的话,也丝毫没有表示歉仄不安。你是不是觉得这人太没有人性了?”

    “在这种情况下这封信是很奇怪,”我回答。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人已经变了。我不知道是哪个女人把他抓在手掌里,但是她肯定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事情非常清楚,这件事已经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这么想有什么根据?”

    “弗雷德已经发现了。我丈夫总是说每星期他要去俱乐部打三四个晚上桥牌。弗雷德认识那个俱乐部的一个会员,有一次同他说起查理斯喜欢打桥牌的事。这个人非常惊讶,他说他从来没有在玩牌的屋子看见过查理斯。这就非常清楚了,我以为查理斯在俱乐部的时间,实际上他是在同那个女人厮混。”

    我半晌儿没有言语。后来我又想起了孩子们。

    “这件事一定很难向罗伯特解释,”我说。

    “啊,他们俩我谁也没告诉,一个字也没有说。你知道,我们回城的第二天他们就回学校了。我没有张皇失措,我对他们说父亲有事到外地去了。”

    心里怀着这样大的一个秘密,要使自己举止得体、装作一副坦然无事的样子,实在很不容易。再说,为了打发孩子上学,还必须花费精力把样样东西打点齐全,也使她煞费苦心。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声音哽住了。

    “他们以后可怎么办啊,可怜的宝贝?我这一家人以后怎么活下去啊?”

    她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我注意到她的两手一会儿握紧,一会儿又松开。那种痛苦简直太可怕了。

    “如果你认为我到巴黎去有好处,我当然会去的,但是你一定要同我说清楚,你要叫我去做什么。”

    “我要叫他回来。”

    “我听麦克安德鲁上校的意思,你已经决心同他离婚了。”

    “我永远也不会同他离婚。”她突然气狠狠地说,“把我的话告诉他,他永远也别想同那个女人结婚。我同他一样,是个拗性子,我永远也不同他离婚。我要为我的孩子着想。”

    我想她最后加添的话是为了向我解释她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态度,但是我却认为她这样做与其说出于母爱不如说由于极其自然的嫉妒心理。

    “你还爱他吗?”

    “我不知道。我要他回来。如果他回来了,我可以既往不咎。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是十七年的夫妻了。我不是一个心胸狭小的女人。过去我一直蒙在鼓里,只要我不知道,我也就不会介意这件事。他应该知道这种迷恋是长不了的。如果他现在就回来,事情会很容易弥补过去,谁也发现不了。”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流言蜚语这样介意,叫我心里有些发凉,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旁人的意见对于女人的生活竟有这么大的关系。我认为这种态度对她们深切的情感投掷上一层不真挚的暗影。

    思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家里人是知道的。他的合股人曾通过思特里克兰德存款的银行给他写过一封措词严厉的信,责骂他隐匿自己行踪;思特里克兰德在一封冷嘲热讽的回信里告诉这位合股人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看来他正住在一家旅馆里。

    “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说。“但是弗雷德对这家旅馆非常熟悉。他说这是很昂贵的一家。”

    她的脸涨得通红。我猜想她似乎看到自己的丈夫正住在一套豪华的房间里,在一家又一家的讲究的饭店吃饭。她想象他正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天天去赛马厅,夜夜去剧场。

    “象他这样的年龄,不能老过这种生活,”她说,“他到底是四十岁的人了。如果是一个年轻人,我是能够理解的。可是他这种年纪就太可怕了,他的孩子都快长大成人了。再说他的身体也受不住。”

    愤怒同痛苦在她胸中搏斗着。

    “告诉他,他的家在召唤他回来。家里什么都同过去一样,但是也都同过去不一样了。没有他我无法生活下去。我宁可杀死自己。同他谈谈往事,谈谈我们的共同经历。如果孩子们问起来,我该对他们说什么呢?他的屋子还同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的屋子在等着他呢。我们都在等着他呢。”

    我到那里该谈什么,她句句都告诉我了。她甚至想到思特里克兰德可能说什么话。教给我怎样答对。

    “你会尽一切力量替我把这件事办好吧?”她可怜巴巴地说,“把我现在的处境告诉他。”

    我看出来,她希望我施展一切手段打动他的怜悯心。她的眼泪一个劲儿往下落。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对思特里克兰德的冷酷、残忍非常气愤,我答应她我要尽一切力量把他弄回来。我同意再过一天就启程,不把事情办出个眉目决不回来。这时天色已晚,我们两人也都由于感情激动而疲惫不堪,我就向她告辞了。

“真太可怕了,”我们刚刚走到大街上,他马上开口说。

    我看出来,他同我一起出来目的就是想同我继续谈论这件他已经同他的小姨子谈了好几小时的事。

    “我们根本弄不清是哪个女人,你知道,”他说,“我们只知道那个流氓跑到巴黎去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俩感情挺不错。”

    “是不错。哼,你来以前,阿美还说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就没有吵过一次嘴。你知道阿美是怎样一个人。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既然他主动把这家人的秘密都告诉我,我觉得我不妨继续提出几个问题来。

    “你的意思是说她什么也没有猜到?”

    “什么也没猜到。八月他是同她和孩子们一起在诺佛克度过的。他同平常日子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反常的地方。我和我妻子到他们乡下过了两三天,我还同他玩过高尔夫球。九月,他回到城里来,为了让他的合股人去度假。阿美仍然待在乡下。他们在乡下房子租了六个星期,房子快满期以前她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哪一天回伦敦来。他的回信是从巴黎发的,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同她一起生活了。”

    “他怎样解释呢?”

    “他根本没有解释,小朋友。那封信我看了。还不到十行字。”

    “真是奇怪了。”

    说到这里我们正好过马路,过往车辆把我们的谈话打断了。麦克安德鲁告诉我的事听起来很难令人相信,我怀疑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根据她自己的理由把一部分事实隐瞒着没对他说。非常清楚,一个人结婚十七年不会平白无故地离家出走的,这里面一定有一些事会使她猜想两人的夫妻生活并不美满。我正在思忖这件事,上校又从后面赶上来。

    “当然了,除了坦白承认自己是同另外一个女人私奔之外,他是无法解释这件事的。据我看,他认为早晚她会自己弄清楚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打算怎么办?”

    “哈,第一件事是抓到证据。我准备自己到巴黎去一趟。”

    “他的买卖怎么办?”

    “这正是他狡诈的地方。一年来他一直把摊子越缩越小。”

    “他告诉没告诉他的合股人他不想干了?”

    “一句也没透露。”

    麦克安德鲁上校对证券交易的事不太内行,我更是一窍不通,因此我不太清楚思特里克兰德是在什么情况下退出了他经营的交易。我得到的印象是,被他中途甩开的合股人气得要命,威胁说要提出诉讼。看来一切都安排妥善后,这个人的腰包要损失四五百镑钱。

    “幸而住房的全套家具都是写在阿美名下的。不管怎么说这些东西她还都能落下。”

    “刚才你说她一个便士也没有是真实情况吗?”

    “当然是真的。她手头就只有两三百镑钱和那些家具。”

    “那她怎样生活呢?”

    “天晓得。”

    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再加上上校火冒三丈,骂骂咧咧,不但不能把事情讲清楚,反而叫我越听越糊涂。我很高兴,在他看到陆海军商店上面的大钟的时候,突然记起他要到俱乐部玩牌的约会来。他同我分了手,穿过圣杰姆斯公园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回过头来读了读我写的思特里克兰德夫妇的故事,我感到这两个人被我写得太没有血肉了。要使书中人物真实动人,需要把他们的性格特征写出来,而我却没有赋予他们任何特色。我想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过错,我苦思苦想,希望回忆起一些能使他们性格鲜明的特征。我觉得如果我能够详细写出他们说话的某些习惯或者他们的一些离奇的举止,或许就能够突出他们的特点了。象我现在这样写,这两个人好象是一幅古旧挂毯上的两个人形,同背景很难分辨出来;如果从远处看,那就连轮廓也辨别不出,只剩下一团花花绿绿的颜色了。我只有一种辩解:他们给我的就是这样一个印象。有些人的生活只是社会有机体的一部分,他们只能生活在这个有机体内,也只能依靠它而生活,这种人总是给人以虚幻的感觉;思特里克兰德夫妇正是这样的人。他们有如体内的细胞,是身体所决不能缺少的,但是只要他们健康存在一天,就被吞没在一个重大的整体里。思特里克兰德这家人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一个和蔼可亲、殷勤好客的妻子,有着喜欢结交文学界小名人的无害的癖好;一个并不很聪明的丈夫,在慈悲的上帝安排给他的那种生活中兢兢业业、恪尽职责:两个漂亮、健康的孩子。没有什么比这一家人更为平凡的了。我不知道这一家人有什么能够引起好奇的人注意的。

    当我想到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时,不禁自问:是不是当初我过于迟钝,没有看出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身上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啊?也许是这样的。从那个时候起到现在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在此期间我对人情世故知道了不少东西,但是即使当初我认识他们夫妇时就已经有了今天的阅历,我也不认为我对他们的判断就有所不同。只不过有一点会和当年不一样:在我了解到人是多么玄妙莫测之后,我今天决不会象那年初秋我刚刚回到伦敦时那样,在听到那个消息以后会那样大吃一惊了。

    回到伦敦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我就在杰尔敏大街上遇见了柔斯·瓦特尔芙德。

    “看你今天这么喜气洋洋的样子,”我说,“有什么开心的事啊?”

    她笑了起来,眼睛流露出一道我早已熟悉的幸灾乐祸的闪光。这意味着她又听到她的某个朋友的一件丑闻,这位女作家的直觉已经处于极度警觉状态。

    “你看见过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是不是?”

    不仅她的面孔,就连她的全身都变得非常紧张。我点了点头。我怀疑这个倒霉鬼是不是在证券交易所蚀了老本儿,要不就是让公共汽车轧伤了。

    “你说,是不是太可怕了?他把他老婆扔了,跑掉了。”

    瓦特尔芙德小姐肯定觉得,在杰尔敏大街马路边上讲这个故事大辱没这样一个好题目,所以她只是象个艺术家似地把主题抛出来,宣称她并不知道细节。而我却不能埋没她的口才,认为根本无需介意的环境竟会妨碍她给我讲述故事。但是她还是执拗地不肯讲。

    “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回答我激动的问题说,接着,很俏皮地耸了耸肩膀,又加了一句:“我相信伦敦哪家茶点店准有一位年轻姑娘把活儿辞了。”

    她朝我笑了一下,道歉说同牙医生约定了时间,便神气十足地扬长而去。这个消息与其说叫我难过,不如说使我很感兴趣。在那些日子里我的见闻还很少是亲身经历的第一手材料,因此在我碰到这样一件我在书本里阅读到的故事时,觉得非常兴奋。我承认,现在时间和阅历已经使我习惯于在我相识的人中遇到这类事情了。但是我当时还有一种惊骇的感觉。思特里克兰德那一年一定已经有四十岁了,我认为象他这样年纪的人再牵扯到这种爱情瓜葛中未免令人作呕。在我当时年幼无知,睥睨一切的目光中,一个人陷入爱情而又不使自己成为笑柄,三十五岁是最大的年限。除此以外,这个新闻也给我个人添了点儿小麻烦。原来我在乡下就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写了信,通知她我回伦敦的日期,并且在信中说好如果她不回信另作安排的话,我将在某月某日到她家去吃茶。我遇见瓦特尔芙德小姐正是在这一天,可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并没有给我捎什么信来。她到底想不想见我呢?非常可能,她在心绪烦乱中把我信里订的约会忘到脑后了。也许我应该有自知之明,不去打扰她。可是另一方面,她也可能想把这件事瞒着我,如果我叫她猜出来自己已经听到这件奇怪的消息,那就太不慎重了。我既怕伤害这位夫人的感情,又怕去她家作客惹她心烦,心里非常矛盾。我知道她这时一定痛苦不堪,我不愿意看到别人受苦,自己无力替她分忧;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想看一看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这件事有何反应,尽管我对这个想法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最后我想了个主意:我应该象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到她家去,先叫使女进去问一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方便不方便会客。如果她不想见我,就可以把我打发走了。尽管如此,在我对使女讲起我事前准备的一套话时,我还是窘得要命。当我在幽暗的过道里等着回话的当儿,我不得不鼓起全部勇气才没有中途溜掉。使女从里面走出来。也可能是我过于激动,胡乱猜想,我觉得从那使女的神情看,好象她已经完全知道这家人遭遇的不幸了。

    “请您跟我来,先生,”她说。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客厅。为了使室内光线暗淡,窗帘没有完全拉开。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姐夫麦克安德鲁上校正站在壁炉前面,在没有燃旺的火炉前边烤自己的脊背。我觉得我闯进来是一件极其尴尬的事。我猜想我到这里来一定很出他们意料之外,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只是忘记同我另外约会日子才不得不让我进来。我还想,上校一定为我打扰了他们非常生气。

    “我不太清楚,你是不是等着我来,”我说,故意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当然我在等着你。安妮马上就把茶拿来。”

    尽管屋子里光线很暗,我也看出来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的面色本来就不太好,现在更是变成土灰色了。

    “你还记得我的姐夫吧?度假以前,你在这里吃饭的那天和他见过面。”

    我们握了握手。我感到忐忑不安,想不出一句好说的话来。但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解救了我;她问起我怎样消夏的事。有她提了这个头,我多少也找到些话说,直捱到使女端上茶点来。上校要了一杯苏打威士忌。

    “你最好也喝一杯,阿美,”他说。

    “不,我还是喝茶吧。”

    这是暗示发生了一件不幸事件的第一句话。我故意不作理会,尽量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东拉西扯。上校仍然站在壁炉前面一句话也不说。我很想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不失礼仪地向主人告别,我奇怪地问我自己,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让我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屋子里没有摆花,度夏以前收拾起的一些摆设也没有重新摆上。一向舒适愉快的房间显得一片寂寥清冷,给人一种感觉,倒仿佛墙壁的另一边停着一个死人似的。我把茶喝完。

    “要不要吸一支烟?”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问我道。

    她四处看了看,要找烟盒,但是却没有找到。

    “我怕已经没有了。”

    一下子,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匆匆跑出了客厅。

    我吃了一惊。我想到纸烟过去一向是由她丈夫添置的,现在突然发现找不到纸烟,这件小事显然勾起了她的记忆,她伸手就能拿到的东西竟然丢三短四的这种新感觉仿佛在她胸口上突然刺了一刀,她意识到旧日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过去那种光荣体面不可能再维持下去了。

    “我看我该走了吧,”我对上校说,站起身来。

    “我想你已经听说那个流氓把她甩了的事吧,”他一下子爆发出来。

    我踌躇了一会儿。

    “你知道人们怎样爱扯闲话,”我说,“有人闪烁其词地对我说,这里出了点儿事。”

    “他逃跑了。他同一个女人跑到巴黎去了。他把阿美扔了,一个便士也没留下。”

    “我感到很难过,”我说;我实在找不到别的什么话了。

    上校一口气把威士忌灌下去。他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高大、削瘦的汉子,胡须向下垂着,头发已经灰白。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嘴唇的轮廓很不鲜明。我从上一次见到他就记得他长着一副傻里傻气的面孔,并且自夸他离开军队以前每星期打三次马球,十年没有间断过。

    “我想现在我不必再打搅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了,”我说,“好不好请你告诉她,我非常为她难过?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我很愿意为她效劳。”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

    “我不知道她以后怎么办。而且还有孩子。难道让他们靠空气过活?十六年啊!”

    “什么十六年?”

    “他们结婚十六年了,”他没好气儿地说。“我从来就不喜欢他。当然了,他是我的连襟,我尽量容忍着。你以为他是个绅士吗?她根本就不应该嫁给他。”

    “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她只有一件事好做:同他离婚。这就是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对她说的。‘把离婚申请书递上去,亲爱的阿美,’我说,‘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孩子,你都该这么做。’他最好还是别叫我遇见。我不把他打得灵魂出窍才怪。”

    我禁不住想,麦克安德鲁上校做这件事并不很容易,因为思特里克兰德身强力壮,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但是我并没有说什么。如果一个人受到侮辱损害而又没有力量对罪人直接施行惩罚,这实在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我正准备再作一次努力向他告辞,这时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又回到屋子里来了。她已经把眼泪揩干,在鼻子上扑了点儿粉。

    “真是对不起,我的感情太脆弱了,”她说,“我很高兴你没有走。”

    她坐了下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太好意思谈论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那时候我还不懂女人的一种无法摆脱的恶习——热衷于同任何一个愿意倾听的人讨论自己的私事。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

    “人们是不是都在议论这件事啊?”她问。我非常吃惊,她竟认为我知道她家的这件不幸是想当然的事。

    “我刚刚回来。我就见到了柔斯·瓦特尔芙德一个人。”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拍了一下巴掌。

    “她是怎么说的,把她的原话一个字不差地告诉我。”我有点儿踌躇,她却坚持叫我讲。“我特别想知道她怎么谈论这件事。”

    “你知道别人怎么谈论。她这个人说话靠不住,对不对?她说你的丈夫把你丢开了。”

    “就说了这些吗?”

    我不想告诉她柔斯·瓦特尔芙德分手时讲到茶点店女侍的那句话。我对她扯了个谎。

    “她说没说他是跟一个什么人一块走的?”

    “没有。”

    “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

    我有一些困惑莫解,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知道现在我可以告辞了。当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握手告别的时候我对她说,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做,我一定为她尽力。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影。

    “非常感谢你。我不知道有谁能替我做什么。”

    我不好意思向她表示我的同情,便转过身去同上校告别。上校并没有同我握手。

    “我也要走。如果你从维多利亚路走,我跟你同路。”

    “好吧,”我说,“咱们一起走。”